陈敏

    太公望独坐于潘溪石上，伫望着汩汩东去的溪水，捋了一把雪白的胡须，自言自语地说：“信也夫，逝者如斯矣，不舍昼夜。”

    太公望抱起瑶琴，抚在怀中。他朝膝下的潭水缓缓地洒落一杯美酒说：“就让流水捎去我的奠念，就让清风送去我的心语吧，妲妃，我知道你不能安息。”

    太公望抬眼望天，见天高云垂，气象森严，他便用手中的琴弦和着流水的节奏弹奏出低沉如泣的琴声。

    就像风浪之于岸边嵯峨的岩石，就像烈火之于身后那茂密的树林，秩序的法则在无情地摧毁着一切。

    妲妃，你我只是这秩序法则世界里的两枚小小的棋子。世上的一切都是劫数，万事无缘可言。可叹的是，你竟为那个暴君玉殒香销，血染尘埃，而且还背负了一个万古不复的骂名，成为历朝历代王者禁忌的祸水之源。

    当初，依照上天旨意，你我各负特殊使命投身凡尘，我们是刺向罪恶的商王朝的一对雌雄利剑。你终不辱使命，果然从商王朝内部挖空了它赖以支撑的根基；我则从外围率领千军，捣毁它外强中干的躯体；我们里应外合，天衣无缝，终于成就了周王朝的八百年基业。若论功行赏，你以柔弱之躯，潜入虎狼腹地，在颠覆商纣王朝的伟业中立下了千军万马不可企及的功勋，实际上，你才真正是周朝的第一大功臣。可我奉天上之命，封神无数，无论官位尊卑，有功必赏，可惜的是，谱系之中竟然没有你的名号；实不相瞒，就连我的那位五官不正、四体不勤的马氏夫人也都榜上有名，受封为厕所之神，世世代代享受人世间的一柱烟火；而你，一代名媛之首的花魁仙女，竟在武王的三尺剑下身首异处，岂不是千古奇冤！

    流水呜咽，山猿哀号而落叶萧疏。太公望的琴弦怆然乍起，如秋雨临江。

    妲妃！你是否能听得见老夫的心声？

    如果你当初没有修养得那么娇、那么柔、那么媚，纵使天皇娘娘慧目所极，也定然不会遴选到你的头上；而纣王，即使再淫荡，见了你，也不会仿佛是沙漠里即将渴死的人发现了甘泉一样，疯狂地匍匐前去。想当年，你袅袅婷婷地从满朝文武面前走过，步态虽柔软无声，但却像天雷一般震击着每个人的心灵。且不说别人，就连站在丹墀之下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我，一时也禁不住血管膨胀，心跳加速。

    万物有度。纣王乃男人之极，男人之极因过分勇毅而暴虐，因太过风雅浪漫而淫靡；而你是女人之极，女人之极因娇柔婉丽而狐媚，因猎奇使气而刁蛮；纣王与你，正是前世的一段至极的冤孽，今生相遇，如烈火干柴，一发不可收拾。

    这个世界上的男女之所以能存活下来，全凭一个“情”字！人生天地之间，谁能逃脱情的困扰？记得有一次，女娲娘娘为了试验天底下的人是否能逃情，她把一个因情殇而一病不起的男子救上天国，她教他修炼，帮他成仙，他终于学业有成。一天，女娲派他去完成一项任务，男子愉快奉命前往，在驾云路过一条大河时，他看见一个浣纱女子光彩照人地屹立于河边，她的颈、她的手、她的足在太阳的照耀下一片耀眼的白！呀！男人顿觉目眩神驰，凡念顿生，飘忽间，竟一头从白云间扎入河中。一切苦练都炼不灭情欲啊！

    太公望一声叹息。

    一个普通人尚且如此，何况一个权倾天下，威震八方的帝王！当一个人拥有世间上的一切而又心知不能永生的时候，一种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及时行乐”欲念就会油然而生。越是坚不可摧的灵魂就越是难于抵挡旷世丽人的惊鸿一瞥。而你却是这般美、这般娇媚，在你蚀骨销魂的仪态面前，没有人不乱方寸。你知道吗，就在纣王自焚鹿台之后，我看见士兵把你搜寻出来，你步态从容地走向武王。我看见过武王望你时如痴如醉的目光，还有，我忘不了他那只本来强有力的、却抖得像风中的树叶一样握剑的手。

    后来，你死了。你不是死于所谓的“助纣为虐”的罪过，而是死于武王对自己欲望的恐惧。没有几年，武王也死了，他死于对你的愧疚和思念。

    太公望嘘了一声。他又将一杯酒倒入潭中。

    美是一种至高无上的精神慰藉，没想到却经常被人用作灭亡天下的利器。而且它屡试不衰，所向披靡。在你之前，有夏桀惑于妹喜；在你身后将更有幽王惑于褒姒，夫差惑于西施，灵帝惑于飞燕，玄宗惑于玉环……凡此种种。历朝历代，层出不穷。可悲的是，主宰天下的男人们主宰不了自己内心的欲望，到头来亡国败家，反而痛骂你们是红颜祸水！天道之不公，世事之无常，由此可见矣。所以，虽然你没有封号，但在我心里，你却永远都是一尊至美至纯、至奇至幻的无冕之神。

    太公望的琴声愈显平和、空旷。有几只蛐蛐也跟着开始鸣啁起来。

    太公望见一轮圆月映在水中，滢亮滢亮地沉在那里，他心里忽然一震，仿佛看见一股香烟袅袅地从潭中升起，悠悠地弥散于夜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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