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明札记-安溪镇——清江一曲抱村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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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嘻嘻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柳耆卿的一阕《望海潮》,刻画丽景,款款欲飞。满纸的锦绣,即使千年以降的今天,我们后人读来依然心驰神往,难怪当年惹得金主完颜亮起了投江之志,誓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回顾我们杭州的历史,有宋一朝总是与之紧相连属。北宋时期《清明上河图》中的汴梁,固然是清平的花花世界;可南宋时期的钱塘,亦是一幅别样的盛世华章。这份“别样”,是因为青山赋予了她表情,碧水造就了她的涵养,诗词点化了她的风情,所以才有了她独特的风景。而赵宋的南渡,更是成全了这座江南名城。一个在文化上登峰造极的王朝,携带着数千年华夏文明的积淀,举国迁都于此,从此,史书上“临安”二字灿然夺目,不以朝迭代更而褪色。在美丽动人的传说里,在无数诗人的吟哦中,与我们永恒。

    一山一水皆关情——所有临安的水:奔腾怒吼的钱江、静若处子的西湖,似乎都已说尽;所有临安的山,似乎也已说尽:吴山天风、孤山香雪、宝石流霞,还有南屏山的晚钟、两高峰的佛号、三天竺的梵唱、天目山的徽杭古道、莫干山的清凉世界……然而沧海遗珠,人们会有疏漏,历史也总有例外——深隐在连绵起伏的天目余脉中的东明山,便是这样一个美好的意外。

    时光流转千年,当我们梦回文采风流的宋朝,沿着临安的宁杭古道,往北郊行三十里,便是今天蜚声海内外的“文明曙光升起的地方”——良渚。东明山,就坐落在良渚文化的遗址保护点——安溪。

    安溪没有苏州临水人家桃花屋檐外的柳丝飞扬,也不似秀州一般百里莲荡、河港浜湾纵横交错的柔情水乡,更无多情的姑娘打一柄余杭油纸伞撑开一巷丁香般的忧伤。柴米油盐的稳妥俗世,不是多愁善感的诗人感怀兴叹的寄托对象。坦坦荡荡的一脉苕溪穿镇而过,那大概已是她江南背后“温柔”二字的全部意义。水性阴柔,太多,难免伤于纤巧。她褪尽了一切的诗意和氤氲,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只是两岸民宅,短街一条,一派清和疏朗的质朴模样。

    追溯安溪的历史,查阅方志,知其在北宋端拱二年(公元988年)即已设镇;《万历钱塘志》里写到安溪:“大遮山下为安溪镇,有税课司,有安溪闸,苕水经此”。短短的二十字,惹得人遐思如鸿,仿佛眼前一帧小小的江南水墨写意画缓缓展开了:青山半天立,绿水绕村走,古朴宁静的小镇,安安稳稳地依靠在大遮山宽厚的臂弯里,美丽的苕溪长躯舒展,缓缓地自西向东穿镇而过。一千年的岁月,也随那清江之水流远了。

    这个平凡而质朴的小地方,连名字亦是那样的温脉可亲,“安——溪”,念在嘴里,一如临安、钱塘、仁和、余杭这些朴素的字眼,默默地传递给我们一种娴静的感觉。顾名思义,“安溪”这个名字,仿佛不脱“静水流深,平安无虞”的意思。然而查阅资料,才知这弹丸之地,以广济桥为界,其实恰好处在“安”与“不安”间。东苕溪自百丈镇以下,因多丘陵地形,河床随着地势起伏错落,滩多流急。三道苕溪(东苕溪、中苕溪、西苕溪)在钱塘县内合流,水势浩荡。更兼南方夏季多暴雨,“山中一夜雨,山下百丈泉”,河水一路携带着大量泥沙轰同澎湃而下,万钧势力一路奔冲至广济桥这一瓶颈处,压迫着桥身和两岸堤坝,因此西险大塘的防洪压力很大,历史上塘堤曾多次崩溃。故而综合说来,“安溪”其实并不“安”,至少广济桥以西河段,西险大塘的防洪压力很大,稍不留神就会“塘堤崩溃”。所以,这个名字其实更包含了人们祈求平安静好的心意。

    小镇以苕水为界,分为南北两爿,即桥南桥北,也叫南镇北镇。两宋年间的安溪,穿过千年的历史烟尘,面貌早已模糊不清。而漫漫历史长河里一次又一次的朝迭代更,如一双翻云覆雨手,将所有的文字记载如浪花般托起或者淹没。恒河沙数,小镇只是长河中的一朵浪花,一朵浪花的激起或者沉没,在一片滔滔洪流中,并没有人在意。岁月荏苒,关于她的细致写实描述,也已经无从稽考。但是民国时期的安溪,透过零笺碎墨的史籍记载,对照镇上老人们的历历口述,一幅笔姿活泼的民初浮世绘,依然历历如在目前——安溪的标志性建筑广济大桥连接桥南、桥北两片集镇,整个小镇即以大桥为中心向四方辐射开来,沿河分南北两街,各向东西延展100米。虽然规模小巧,然而市井风情楚楚有致:

    街面店铺大都依河而建,清一色中式木结构瓦房,一家挨着一家,比邻相安。走在街上,见得最多的是南货店和杂货店,百米街市,竟有七八家,经营着各色烟熏咸腊的干货以及南北风味的果品糕点,颗粒饱满的葵花籽、落花生,个大肉香的山核桃、松仁儿,还有甜而不腻的山楂片、桂花糖,常年有售的胡桃粉、荷花糕、薏米仁,还有各式糕饼点心,一一装在大肚小口磨砂纹的玻璃瓶里,端端正正在齐人高的红木柜台上一溜儿排开,琳琅满目。客人要称斤论两,只消对伙计一指,小哥便殷勤地拿出新轧好的粗草纸细心称了包好。镇上南货店商号栉比,其中以俞德昌、祝森兴、陶顺昌、大同兴几家最为有名,他们都是家族世代经营的老字号,规模大,信誉好,顾客也多,但凡旧时的生意人,不像街头小贩那样指天誓日地赌咒“存心欺世,雷殛火焚”,也不像今天的商家镇日折腾“限时秒杀,售完即止”的促销手段。邻居眼睛两把尺,街坊心头一杆秤。气宇轩昂的大店,用品质来代言,任时间去考验。做的,不是一锤子的买卖;珍重的,乃是一个“信”字。

    日用饮食民之质。除开吃食,安溪旧时的土产佳酿也是当地一绝。那时不像今天这样商品经济发达,酒浆之类几乎由人自食其力手工酿造,当然仅限那些家有余粮的门户。算来做一瓮好酒,也需配给许多的粮食,一斗米十五市斤,十斗大米一石,一石米也只能做六瓮酒而已。贫家陋户口粮尚不能自足,哪里来多余的大米来酿酒喝呢。镇上大规模酿酒做浆的铺头,以祝漱元、祝森兴、同福里为龙头,大规模的生产两种酒:一种是用糯米酿造的米酒;还有即是用小麦酿造的烧酒。一醇甜,一辛辣,各有千秋。所谓“酒有别肠,不必长大”,好酒之人,七岁髫龄也能喝上几盅了。故此,安溪的酒常年销量很大。这些酒厂的生产机制,是典型的民初实业派工厂型产销,已初具现代经济的雏形了。不过在酿酒的工序技术上,依然遵循着传统的古法:先将事先淘净的糯米放入淘米筛中沥干;然后开始加清水浸泡;五个时辰后入蒸桶,锥形的杉木大蒸桶,一次足足能蒸一斗;蒸好后,入酒缸,洒酒药,搅匀,捋平,用砻糠将桶身捂得严严实实,静候3周时(1周时为24小时)等待发酵;尝过酒味,视情况再添酒药,再倒水直至缸满;又一周时后开耙,将浸化的糯米捣烂;最后装入酒袋进榨场,把榨出的酒沥清装瓮封口。这样做出来的就是最古老的传统家酿黄酒。资深的做酒师傅都是绍兴过来的,他们大多经验老到,放多少药加几勺水,拿捏得当毫无差池,开瓮后酒味香醇芬芳四溢,入口绵甜爽净,无杂味辛辣味,有后劲又不上头,正合汉书食货志上说的那句“酒乃天之美禄”。至于那些自己无力做酒的人家,便只好逢年过节上店里打几葫芦了。

    是市井,自然鱼龙混杂,不可能清一色冠冕堂皇的古雅商号。青石板大街长长的一路,充斥着营营役役的小民,于街头于巷尾于那犄角旮旯处,见缝插针似的,小心翼翼地支起各自的货郎担子。扯一块油纸布,找几根竹竿往四角一撑一立,俨然便是一个门面了。摊子靠着摊子,布蓬挨着布蓬,不时夹杂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一派祥和熙乐,卖的买的各自都欢天喜地的,远远望去,有些烟火人间的意思了。这股子生气勃勃的热闹,倒衬得台阶上那些高调而肃穆的老字号,有几分滑稽而木然。小摊贩们兜售的大致是些零嘴小吃,入不了体面人的法眼。然而纵上不得台盘,却总是从朝到夜人气腾腾生意不断的,因为周遭从来不乏围观的“顾客”——那些小吃食,是贫家陋户的丫头小子们的恩物啊。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小伢儿,镇日价晃荡在街上,破兜儿里攒一个铜板,可以买好几样,虽不果腹,却能解馋。

    街市上那些小贩叫卖最多的,是甜食。锅里炸的、屉里蒸的、档里烙的;寸锦糖、冲管糖、牛皮糖……名目繁多,其中以寸锦糖尤为行销。小小的油布篷下,制糖师傅们扁担一头招揽客人,另一头着手开动,端然便是迷你的“门面”和“作坊”。“作坊”里常年放着一大桶用文火熬着的陈糖,剔透的琥珀色,微微泛着光泽。加入板油,不停地用木勺搅拌、匀合,一直煮到浓稠得有些质感了,再舀到宽阔的松木砧板上拓匀铺平,在上面撒一大把白芝麻,冷却后切成条,卷起来:一寸,一节。红陈糖缀着白芝麻,红红与白白,瞧着鲜艳,吃到嘴里,又别是一番、人间情味。很多老人说起这样儿时风物,总是神采奕奕。也许吧,毕竟,那寸锦糖的长度,曾经是他们快乐的长度。

    苏杭传统小吃口味偏蜜腻,但除了甜食以外也还有很多其他口味。以安溪为例,零嘴大致有青梅子、枇杷杆、毛栗子、糖枣儿、芝麻片;糕饼有薄脆饼、洋钱饼、雪菜饼、芝麻饼;点心有藕粉、麻枣、油炸鬼、水蒸糕、黄金糕、豆沙糕;还有烘、焙、蒸、煮、烤、烹的各类面粉、米粉、麦粉制品,四时物候不同,吃食也各有时令。譬如毛栗子,总要在秋风起黄叶落的时候,才有卖炒栗子的摊位出现在大街小巷。地道的糖炒栗子,是山农们从东明山、大遮山上的野生栗树上采下来的。相比传统的良乡板栗,野栗子个头要小得多,然而风味却更胜一筹。山货店门口通常会架起一口大铁锅,“和以濡糖,藉以粗砂”,伙计们挥动铁铲,将栗子和着沙粒混炒。直到那“嘶啦,嘶啦”的翻炒声,渐渐从笑裂了嘴的毛栗子里逸出……那一道金黄色的口子,溢出的是世俗的欢喜。彼时的炒栗子,还不是很平民的干果。称个三两五两,郑重地拿报纸包好。至夜饭毕,一家团坐闲话家常,剥一颗,送入口中细嚼慢咽,秋夜的凉风吹送着桂花的馨香,袅袅飘进窗牖,口中恰正余香绕齿不绝。故而于今谈起,老人家们闭目回忆起那些围炉夜话的老时光,所记得的并不是日子的艰难物资的紧缺,反而眼耳鼻舌身意,都充满了那香香甜甜的味道。

    余者小吃亦随时序而不断推陈出新,花样迭出不胜枚举。“店大欺客”一说或有可商,但至少挑货郎担的小摊主,总是带着和气的微笑的。眼见那些吮着指头的小人儿站在旁边一副“馋痨胚”的败兴模样,也不嫌他们妨碍了生意、凶巴巴地下逐“客”令。也许,同为沦落人,他们对这些贫苦孩子,于不自觉中已存了一份惺惺相惜。每日傍晚收摊的时候,偶尔也分他们一点碎糖,但终究也只能“一点”罢了。贩夫辛苦,微薄的生意仅够支持勉强度日,身上不好了,或者再不济病倒了,生计就断了。然而,若不深究那知足的笑容背后的辛酸,民初的安溪街,还是一副极有趣的工笔风俗画。除各色雅俗店面外,还有诸多的街头手艺人、卖艺人,大致聚集在桥北的桥司庙附近。大桥打通南北两镇,人来人往,车马喧阗,正是五方杂处的好所在。整片场子规模虽小,布置却颇有旧京天桥的遗风。摆的摊子五花八门,直教人眼花缭乱。捏面人的,耍刀枪的,变戏法的,演口技的,无所不有。特别是逢年过节,当地的国术重光会更是好戏连台。最郑重的,莫过于“元宵出灯”。上元节其实已经是新年了,可是因为未出正月,本镇总视作旧年的最后一个大轴节令。“上灯圆子落灯糕”,除开吃的,男女老少,都趁着这最后的机会拼了命地纵情热闹。通常,十三那日便陆续开始布置了,是为“上灯”,直到正月十八才“落灯”。接待寺在那几天,香火最盛,大家都赶着来烧头香。小孩子们也结伴在接待寺聚头,佛龛椽柱都是玩耍的好地方,待到夜幕降临,更是高兴得不得了的时候,争先恐后、使劲儿牵着大人的手赶着去看灯,冰天雪地里满世界的火树银花,这是十二生肖、这是八仙过海、这是百家姓……

    如果说除夕是各家分门别户的节,上元则是全镇一起过的节。也因此,每年此时趁着这场最后的热闹,重光会的整个班子都要出灯。“国术重光”是本镇特有的一个活动,时值倭焰再张的国难期,举国面对“东亚病夫”侮辱都相应有所强硬回应。大遮山群仙道观的住持长生道长精通拳脚,为协会的中坚人物。重光会的招牌戏目大致有舞龙灯、拳灯、肉身灯、戟臂香几样,其中拳灯又包括钺、棒、刀、剑、斧、矛、锤,并镗、鞭、锏、链、挝、斧、弓,还有弩,金枪、长戟十八般武艺。会员都是当地年轻小伙,血气方刚的年纪,风头正劲,耍刀弄枪这些把式,个个玩得风生水起。笔者祖父少时,家中光景尚好,曾被送上山蒙受道长指点拳脚,当然,学的不过是些强身健体的皮毛,所谓“练拳不练功,老来一场空”,真的打斗起来是招架不及的。何况不久之后便是动荡的乱世,真功夫的练家子又怎样?阶级的帽子扣下来,恁地十八般武艺也由不得你不认小伏低。而今想来,只做“当时年少青衫薄”的游冶往事吧。

    “国术重光”活动是乡里的公共事业,每次出灯所得资费,用于“散福”,余钱便用来添置兵器。每次出灯,都在桥司庙处,场子必然被围得水泄不通。一众看客,识路数的人自然看得出门道,看热闹的便只当年轻人们手舞足蹈在摸鬼罢了。散场后人们总要逛一逛,也因此那些卖艺的场子中间多夹杂着一些小铺子,卖廉价的胭脂水粉,卖锅碗瓢盆,卖鞋面花样子,还有卖故衣的,卖古玩的,卖旧书的,摊位延展,渐渐和整条街市同气连枝。那些手艺人和旧书贩,换做当下,便都是炙手可热势绝伦的“民间艺术传承者”,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活化石,是带着业内气息的“文化商人”。然而那时却是没有名誉或者地位的。卖旧书、卖古玩,都是卖;手艺再好,圣明极了,仍是卖。一年四季在街头闹市抛头露面,风来乱,雨来散,俯仰都由人。“卖艺”两个字说在嘴里,自己都觉得有些儿歉然的。然而,再怎样不体面,用一点辛苦换一点幸福,吃的总还是口良心饭。油布篷子虽破,撑起的,好歹也是他们一世的着落。

    “衣食,人生之所资”。镇上人吃得惬意,穿得也舒心。当时安溪大气的棉布店,当属桥南的义兴坊为龙头。这是一爿老字号大店,前店后坊,进门后的偌大一片空地上,一字儿排满了各色染缸,都是直径丈许的明黄陶瓷纹龙大染缸,这样的排场在这小家碧玉般的古旧村镇,可算得一道蔚为壮观的风景了。旧时也无有那么多人工研制的调料和颜色,染布用的颜料都自山上天然植物中提取,花青提自蓼蓝,藤黄提自黄栌,胭脂提自茜草……走进义兴坊,空气中仿佛还弥漫着一股花草的清香。再望开去,远处的空地上支满了高高的毛竹架,上头晾着新染成的布匹,黑瓦白墙围起来的小小天地里,满目的华彩锦绣连绵起伏,如云蒸霞蔚一般的绚烂夺目。

    义兴坊以浇花印染土布以及出产上乘绵绸闻名乡里。那个时候的“好料子”,是真正对得起价格经得起年头的好料子。远近乡里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们都专程来义兴坊买布裁衣。松花配大红,葱绿配桃红,宝蓝配苹果绿,碎花料子适合做衣裤,朴素花样适合做罩衫,印着大的花骨朵的料子则适合做旗袍……这些看似漫不经心的细枝末节,到了妇道人家手中便都成了一本正经的学问。笔者祖母保存着一件义兴坊定制的榴红嫁衣,缎面、排穗、牙边、纽襻,剪裁得体做工考究,精致而不失大气。半个多世纪压箱底的时光在熠熠生辉的嫁衣上静静淌过,而光阴的流逝并没有涤荡掉那一抹炫目的红,反而更沉淀了缎子的质感和料子的厚度。重披上身,沉甸甸的,仿佛是一段浓缩了的如露如电的过去。“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无题诗里断了音讯的良人一去不回,然而榴花有信依旧年年红上枝头;“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如意娘》所誓的振振情谊,又是否一如殷红的榴裙般永不褪色?如今,当年的布店染坊都不在了(义兴坊于民国27年毁于火灾),然而,他们染制的衣服依然颜色如新,那一份顽强的美丽,捧在手心,仿佛还在无言述说着曾经的少年情事,那些青春,那些萌动,那些如焚……“湖蓝的底子,带着水纹,每隔一段,水上便漂着公碗大的荷花,水滴滴的,好像那花开在雨里头,又素净又活泛,哎呀,真是好看极了”,时隔七十年,鹤发苍颜的祖母回忆起当年,忆起当年自己淡黄衣衫窄窄称身,忆起当年安溪镇上那么多的布店染坊,也只记得一家义兴坊,记得义兴坊的料子颜色最正,花纹最精致,制成的衣裳最好看。

    兜兜转转,出得义兴坊,再走几步,隐隐又听得咿咿呀呀的胡琴声。那是广济桥北首的桥司庙里在演绍兴文戏,“最爱西湖六月天,桃花带雨柳生烟。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一声悠长的叫板,自那花旦口中滴溜溜怯生生地婉转唱出,缠绵又远送,细到要断处,台下登时彩声雷动,几乎掀破屋顶。是的,每年端阳节至,姑娘婶子们彩线轻缠红玉臂,总要相互牵挽着拥去桥司庙看戏,因年年此时庙里总要演这一出《白蛇传》。其他时候演的也多是《牡丹亭》、《碧玉簪》、《西园记》这类传统才子佳人戏。“私订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洞房花烛大团圆”,明知世间有太多的不圆满,人们还是孜孜爱着这场虚幻的热闹。大红的幔布扯开了,旦角儿们粉墨登场,水袖曳地,莲步轻移,吴侬软语一唱三叹,于那袅袅晴丝、姹紫嫣红、雨丝风片中,将古老的悲欢离合演绎得感天动地,又如何的不牵扯人心?台上走着一遭遭,泪笑都是别人的,可优人们掩去了眉目,忘我的投入,唱得那么努力、用心、动情;台下一众看客,便也一般的郑重、凝神、入戏。

    其实论起规模,桥司庙在解放前寺观林立的安溪并不算很大,相比之下资格最老的桥南东岳庙则真正允称“气派恢弘”。东岳庙供奉东岳大帝,至于始建何时,已不能考,但是明朝嘉庆年间应天府教授田艺蘅在其《白鹤诸山记》中记录自己曾到过东岳庙,那么它的建成至迟也在1522年以前了。明末毁,至清咸丰七年,又由安溪镇上的祝家、沈家、梅家、闻家、康家等望族集资、耗时三年重建。东岳庙山门前立牌坊,正面刻字“秩祀岱宗”背面“永延帝祚”;进得山门,抬首便可见庙门正中直立一块匾额,笔走龙蛇,大书“泰山青府”四字;迈进大殿,是一幅笔意遒劲的烫金楹联:上联“为人忠孝公平,不怕黑地黄昏”;下联“任汝诡计奸诈,难瞒白日青天”,浩然正气,直扑面门;绕出正殿,还有配殿:东边为东岳大帝行宫,中间玄武殿,西首杨海两公祠;配殿两边为廊庑,左边“十王殿”,供奉“地府七十二司”和秦广王蒋、楚江王厉、宋帝王余、五官王吕、阎罗王包、卞城王毕、泰山王董、都市王黄、平等王陆、转轮王薛十王。神鬼塑像,历历如真,刻画的是恶人死后过十殿阎罗接受审判的故事,大抵还是为了劝恶扬善。右边则是“道教祖师殿”,塑的都是道教神仙像;再往里进,是阔绰的天井,鹅卵石铺地,北端有一大香炉,号为“天子令”,终年香火不断;正殿对面是一方戏台,红绒地毯、豆青石柱、杉木栋梁、两边还有化妆楼,号称“浙北第一舞台”;戏台正中洒金红书“一峕千古”四个大字,乃是当时浙江省主席张载阳先生亲笔手书;戏台两旁石柱上还有金底黑字楹联:“无真非假,不妨将假当真看;化旧为新,正好重新听旧话”,生动透彻,将那梨园翻演的故事玄机一语道破;然而最惹眼的,莫过于戏台上顶的藻井了。藻井由数百只木雕彩凤拱叠而成覆碗形圆顶,俗称“鸡笼顶”,造型精美,雕工精湛,且依循声乐原理科学设计,晚间台上唱戏,广济桥上乘凉的人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戏台以右首为尊,还建有华丽的“看楼”,专奉贵客上宾。每年秋冬,东岳庙会上演社戏,当时名声响亮的六龄童也来演出过猴戏《孙悟空大闹天宫》。其余时候多由大户人家出钱点戏,也因此上演的都是正式又隆重的国粹京戏。咿咿呀呀的京腔迥异于南音,多数听众并不能听得很分明。相对而言,热闹的武生戏则受众更广。热闹戏文全讲究“情境”二字,六尺戏台,方寸地即可翻山越岭;拿腔捏调,两三人便是千军万马。武生们在台上,那些龙腾虎跃,唱念做打,都是几年一日师傅的棒子底下调教出来的真功夫。先生大人们见他们这般卖力做戏,乐得打赏叫好。太太小姐们的着眼处,则更多的是他们一身华丽的行头:青罗战袍一开,露出猩红衬里,足底踏一双黑面皂靴,手扶一柄月牙长戟,剑眉星目,眼风那么一扫,凛然将满场镇住,原先嘈杂的人声都没了气息,大家只管望着那戟指怒目的年轻后生——怎的如此青春逼人,怎的如此气盖昆仑?“实指望封侯也那万里班超,生逼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恰便似脱鞲苍鹰、离笼狡兔、折网腾蛟。救国难谁诛正卯,掌刑罚难得皋陶。只这鬓发萧骚,行李萧条,此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高俅!管教恁海沸山摇——”曲调未尽,一股阳刚之气已然呼之欲出。东岳庙里每回的压轴曲目,总是京剧班子这一出雄浑苍凉的《林冲夜奔》,蒙了尘的演义折子,于那急管繁弦檀板敲击的落落合合中,自武生的丹田滔滔道出,金声玉振,吐词天拔,端的听得人心旌猎猎血涌神驰(可惜的是,沦陷时期遭到日人毁坏的东岳庙虽然在抗战胜利后修缮保全,但是1950之后随即又被当时的人民政府彻底改建成了大型国家粮食仓库。戏台拆了,道士也还俗了,菩萨没有了,地狱也没有了,东岳庙曾经的辉煌,永远地停留在了七十岁以上的老年人心中)。

    剧终散场了,出去就是茶店。前一刻还在梨园子弟演绎的悲欢离合中欷歔感喟,这一会儿已在茶肆茗楼内言笑晏晏。出戏,入戏,乃至泪笑,适时拿起放下,原都不过是一种临场的姿态,而通常,恰恰是那些为文人墨客所不齿的“没心没肺”的世俗小民才做得最潇洒。乍看完台上的戏梦人生,出来走在光天化日之下,多少还有些恍惚,呷口酽茶,侃些家常,定定心神乃是当务之急。安溪产茶,安溪人好饮茶,也因此,安溪的茶店共有十一家之多。不光分布在梨园搬演的地方,其他的街头巷尾各处均有布设,小小屋檐下闲闲地横着几张竹木桌椅,炎夏的慵长午后,有人猜拳全福手,也有孩子斗蟋蟀,清清淡淡,悠闲随意。茶店里也不曾刻意张贴“莫谈国事”的大红告示,鄙野乡镇,原没有人谈论朝野短长。

    小镇上的茶肆大多简陋,不过上的茶却有大讲究。好的有雨前茶,是清明前采的嫩芽,状如雀舌,泡开后清芬四溢满室生香;再好的是旗枪,一旗半枪金缕茶,十足的精贵,因其炮制极费工夫,三昧之余难得捧出来招待贵客。现而今风流高雅的“茶道”正大行其道,殊不知端坐品茗这件雅事,之前须付出多少的汗水、心血和工夫,最终才得惬意地抿上一口好茶。福建有个安溪县,特产铁观音,享誉海内。相较之下,浙江的安溪名气虽有不逮,然则产茶的历史却一样悠远。小镇背靠东明山,和其他的天目余脉一样,这一带也是平缓的低山丘陵,且多东南向阳山坡,砂质土壤排水良好,又属于雨水丰沛四季严明的亚热带气候,这种种得天独厚的条件,无不成就了东明山这片“产茶宝地”。如今时值东明山开发,森林公园有限公司特别在山上辟了一片茶园,专门精制上等茶叶,打造品牌优势——东明御茶。整个安溪不仅东明山产茶,桥北处处也都辟着规模或大或小的茶园。一径沿路进山,两旁地势渐高,目之所及两边都是茶园,那是山下人家自己开垦的,闲人不得随意采摘。及至到了山里,满山岗子的向阳坡上都植遍了齐人胸口的低矮灌木茶树。每年大概清明前后开始采茶,从清明到立夏,一整个月都有茶叶冒出尖儿来,这即是江南的“茶月”了。茶树梢儿上才刚髭出细小的嫩芽,便有镇上的姑娘婶子们来采,是为“明前茶”,也即乡音所谓“头茬”。一斤明前茶大概值四五两丝,折成今天的市价大致有五百多元,足见精贵。但也确实不易,兜个自家缝制的布袋子,在茶树丛里一立半晌,一朵一朵地掐,采四斤才炒得一斤,站一天,膀子和腰都酸到不行,双手也捋得黑而粗糙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是从不下地的,民歌里那青春可爱的采茶姑娘,实在是只有在歌里才是活泼欢快的。

    头茬之后就是比较粗的茶叶了,大约谷雨之后,便是“二茬”。但是自家日常饮用,只讲一个茶味和茶香。苏杭一带家家喝茶,一些常年饮茶而口味浓重的老茶客反而不稀罕极细极嫩的头茬,因其尚未长足,茶味太过清淡。那些对泡开后叶片嫋娜形状以及茶色的追求,还是留与那文绉绉的方巾先生们坐而论道时去讲究吧。

    采下来的碧油油的绿茶,还有一道大工序——炒茶。这也是一门大学问。茶叶先要理一理,采得再仔细,总有老叶子、断梗子、碎片儿,须一一挑出或者掐掉,掺了杂质,卖不出好价钱。理清之后便开始炒茶了。东明山下的人家,家家户户都有部泥砌的灶头,通常炒一锅茶,须得三个人,一人炒,两人打下手。主家娘子都是炒茶的好手,一双巧手,右手才将一锅碧油油的芽子捧起,扶着锅沿的左手便顺势接住,一抖,一撒,一锅的叶子还是一张不少地落回锅里。炒茶要手艺,更要耐心。火头急了,会焦。最是嫩芽,恁地娇贵,禁不起烈火烹油般的虎狼火候。但火头要是忒弱了,有气无力的连锅子都冷一阵暖一阵的,叶子就会红,泡出来混混沌沌的,似隔了年的陈茶。茶未入锅,先要把铁锅子烧暖预热,这第一锅,叫做“打草汁”。在机器炒茶过程中,这道工序被称作“炒青”。“打草汁”全在一个“打”字,即指将新鲜茶叶脱水。一锅茶,须均匀受热,炒的时候转得要快,用力要匀。待到叶质柔软,盛到竹筐里,倒在擦拭干净的八仙桌上,把茶叶搓成浑圆的一团,便开始揉捻,这样可以教叶子里的汁水快速蒸发,加速炒干;同时也能够阻止茶叶受热后发酵,使茶汁的精华保留了下来。当叶片被揉得皱缩成条,茶汁沁出粘手感时,即可停止。然后将那一团热乎乎的叶子细细拆散,因为如果不抖搂开,叶子会结缠到一块儿,炒干后结成“茶乌龟”,也算破相了。抖开冷却之后,再扫入熟锅。不断地翻炒,直至条索紧细,散发出馥郁的茶香,到七八成干了即可出锅。炒一锅茶大致需要三刻钟的样子。当然,也有大规模机器炒茶的,速度快多了,但是不比人工的细致周到,炒出来的茶叶价格自然也不可同日而语。茶叶炒好之后,存储也有窍门。因为要吃整整一年,必然要小心存放。取一只大小适中的小口瓮,多少的茶叶,配备多少的熟石灰,放多了会有石嚎气,放少了又容易受潮。江南雨季湿润燠热,更有黄梅天气,保存这道工序不做到家就算功亏一篑了。

    这整整一个茶忙月,勤快些的主妇采、理、揉、炒全部一人揽下,真似强行军般的忙碌。因为茶叶每隔一两天便老一批。最初的都是白茅,笔尖笔尖的两根嫩芯子,好比未上脸的女孩儿,叶面尚有细细的粉毛;采完后不几天,雨润风熏,第二茬又孜孜地冒出来了,此时,已是两瓣鲜绿的嫩叶了,又好似清纯少艾的姑娘,水滴滴的,嫩得掐得出水来;再往后,全然长开了,则是青春正盛的大姑娘,郁郁葱葱的叶子全都打挺了;最后,繁忙过后,剩下最迟的一茬孤老枝头,终难免韶华逝去,合了宝玉口中的珍珠变鱼目。然而我们遗弃的这批“下脚料”茶叶沫子,仍然能够物尽其用的。泡桐花开的时候,山上会有人专门用黑色的大装黑塑胶袋子,扛着双人采茶机来收拾那最后一茬。加工之后运往新疆、运往内蒙,因为北疆之人贯食腥膻,诸如羊肉之类,臊味浓重,需浓茶酽茶清肠,这类“粗茶”正好相宜。此外,便是拿去做成廉价茶包,专销一些小型餐厅旅馆。

    茶分三六九等,品茶的功夫也各有等差。若是粗布短褂的汉子喝来解渴,琛兰窨片和凉白开水都无分别;但若是一些资深老茶客,冲上一壶,倒入盖碗,闭上眼睛徐徐呷一口,甚至吃得出这是春茶还是秋采、冲泡的是山泉还是溪水。泡茶的水,西湖边的虎跑自然名满天下,然而本镇大遮山顶群仙道观前的那一口龙眼泉,亦是集天地山林之精华的天然活水,山上禅院道观的僧众道士都自龙眼取水烹茶。山中高情自是迥别尘世饮食的,下界的人们,一瓢苕溪水,便沏做茶了。临河的茶座常年客满,一个铜板叫壶茶,暑天可以解渴,寒日可以暖手;更好的是,还有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故事听。每天午后一点和夜间七点,准时开讲,常年如此。说的多是《杨家将》、《三国演义》、《隋唐英雄传》等长篇章回小说,惊堂木“啪”的一记脆响,就这样,真命主、大忠臣、奇女子、狠英雄……世事千年如走马,那些兴替存亡,那些业报辗转,那些因果流传,都从旧布长衫的说书先生口里悠悠道来,江湖、游侠,正统、杀伐,都是升斗小民们所喜闻乐见的。末了,说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便暂且结束了这一回合的是非纷纭。而煌煌五千年的历史,在文字尚未普及的年代,也幸赖这些卑微的说书人,于最原始的口耳相传中绘声绘色地一代代流传下来了。

    时光悠悠流转,那些茶店和戏班子,那些伶人和口技人,现在早已无从寻觅。但是这些可亲可敬的民间艺人留刻在勾栏瓦舍间的故事和回忆,是无法被遗忘或抹煞的。他们的吹弹与歌喉,搬演与逗弄,在那个声光电未到来之前娱乐匮乏的年代,为小镇增添了许多的欢笑和热闹。

    安溪产茶,还出竹木。桥北多山,东明山的绿竹,大遮山的白粟,峨墅岭的青棡,冬枯夏荣,生生不息。于是山货行也便成了安溪独有的行业。解放以前,由于全杭州城的居民都烧木柴,经久易燃的麻粟柴索求庞大。通常,山农们将整株的麻粟整株砍倒后锯成段,每段五十公分,名曰“反白”,再劈好,细心地用竹篾扎成捆,五十市斤一捆,整整齐齐装满了乌篷船,在欸乃的橹声中沿着苕溪进入奉口陡门从西塘湖送去湖墅——那里,有着全省最大的米市和商货交易场所。安溪的米,是上好的罗尖米,鼎革以前甚至一度是送入京城的贡品。“青梗尖”、“四候尖”,每个品种都讲究精耕细作,一年只种一季。也因此亩产很低,才不过五百斤。每年收割之后,新谷出水,即要晒干。一般要十足的秋阳,结结实实晒上三个太阳,直到掂在手里沉甸甸的,握起来流沙般沙沙地从指缝里落下来,才算干透了,然后盛入麻袋在米囤里存放起来。

    通常,在新米出砻后,家家户户都会选这一日吃新米。然而在新米入口之前,还是要费一番工夫的。先将晒好的谷子倒入木砻,撁砻去皮。除砻糠这第一步出来的还是咯嘴的糙米,尚不能食,需要“舂米”。当时全省十一府,钱江以南的浙东上八府多山地,土地贫瘠,很多人为了温饱离乡背井来到地气丰沃的下三府。东阳木雕之乡,那儿的人流落到此之后,也不脱老本行,多揽木匠活儿水泥活儿;绍兴出师爷的地方,那儿过来的人也头脑活络,看似顶着毡帽日日游荡山间田野,其实早和镇上的酒楼饭馆接好了头,捕了麻雀卖与他们;然而民初那会儿最多见的,还是萧山人,其勤勉而肯吃苦,是出了名的。安溪本镇人就以逸待劳雇了他们“舂米”。这是件苦差,先把糙米放在三尺见方的大石臼里,以石锤抡击,一天下来,只能打一石左右,是极辛苦的力气活。可农人们面朝黄土背朝天,人力耕作的年代,只能全凭他们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一颗谷子,从田里的种子到碗里的米饭,这一路,其间不知经过多少道工序,堪称“粒粒皆辛苦”。然而也恰是这等不遗余力的精耕细作,安溪才出了贡品级别的罗尖米。解放之后,改朝换代了,凡事自是个新。举国上下奋力抖掉几千年来的旧包袱,拼了命地扬新弃旧赶英超美。那是一种幼稚的狂热,因为空白而激烈,因为落后而躁进。五八年农业合作化运动,农业现代化步履蹒跚地开始起步走,头一桩便是引进高亩产的双季稻,淘汰单季的罗尖米。从那以后,安溪,再也没有贡品罗尖米了。

    民初的安溪,陆上交通不似今天这样四通八达,兼之门前即苕溪,水运无疑更为便捷。广济桥下船只往来频繁,因为一年四季镇上山货、地产、鲜蔬不断,多销往湖墅。尤其每年十月之后,装载大米的货船更如过江之鲫。水路的行程路线主要有以下几条:由奉口陡门,走西塘河往南到良渚,过祥符桥,至武林门;或者从良渚沿西塘河一直到湖墅;还可走安溪陡门,过长命桥,到三墩;也有往东去的行程:过獐山港,入京杭大运河,到塘栖。塘栖水乡的造纸业在当时是颇有名气的,芦苇正是造纸的主要原料,而东苕溪上的安溪正富于此——据康熙大字典,“苕”字条目下有如是注释:“苕,从艹,召声,本作‘芀’,苇子之华”。源自天目南麓的苕溪两岸,一路沿河长满了万蒿芦苇(其得名“苕溪”亦来自于此)。每年秋天,站在广济大桥上凭栏远眺,常能看见装满了苇子往来安溪塘栖之间的船只,行得远了,遥遥望去,水天相接的无限辽远处只白茫茫的一个小点。再看两岸,浩浩乎弥望皆白,实可为“秋雪”之注。秋风盈盈拂过水面,万杆芦苇迎风而动,头顶玉宇澄明,眼底清江如练,大江上下,一片苇花悠悠扬扬点缀波心,那景象,真是美极了。

    家祖父年轻时曾摇着小舟往来其间。因为风向、水流都不一定,塘栖也好,湖墅也好,通常打一个来回,要预备上一日一夜的功夫。那时家中艰难,伙食也清简。隔夜先熬好一锅稀粥,盛在一个大白瓷杯里,便是这一天的饮食了。菜是再寻常不过的大头菜,北塘上,特别是秧丝墩那里,沿着苕溪堤岸一路俯拾皆是。煮好了拣几块,撮进一点盐花儿,再用洗净的箬叶包好带着上路(食物用箬叶包着不招蚂蚁);或者带上家中自己腌制的洋姜——这种野菜蒸煮都极难吃,腌过之后却很下饭。玻璃瓶里挖出一两个,乌漆抹黑的卖相,入口味道倒还不错,微苦而后甜,就着稀饭能喝一海碗。

    提起那片长满洋姜的秧丝墩,老一辈的人说来还有一段国仇家恨的。安溪自古有“苕溪八景”,“大塘古樟”便是其中一景。据镇上老人们说,苕溪的两岸塘上曾经遍栽松树和樟树,唐朝的时候便已经栽下了,因为民间素有樟树辟邪的传说(不单樟树,很多木本诸如柏树、桃树也都是祛除不祥的神木)。那些古樟,便是西险大塘的镇塘之物。苕溪在历史上曾经多次发生水患,大水冲坍塘堤,毁稼伤人。根据史书记载来统计,自明朝永乐元年(1403年)至清光绪八年(1882年)间,出现塌塘圮闸的记录一共多达十四次。新中国成立后当地政府抽调农民疏浚河道加固了险塘,把防洪标准达到了20年一遇的水平。现在,在兴建泄水闸、改造陡门以及退塘拓宽河道等各种现代水利措施的养护之下,苕溪洪灾的隐患更是已经降至最低了。然而在没有这等人力财力的解放前,人们只能指着樟树公公和松树爷爷保佑地方平安,所以人们都亲切地称那批古木林为“唐樟”、“唐松”(也恰好与“塘”谐音)。有些树,虬枝盘曲,看得出确实德高望重“上了年纪”了,其中特别惹眼的,是几棵数抱有余的香樟树,主干上的空洞大得都可以摆上小圆桌,坐上几个人喝茶乘凉了。可惜民国26年,在杭州成为沦陷区后,日本兵在境内横行霸道,操起油锯将那么多的古树都斫倒了,还抓了许多附近居民将木材扎成木排运回国去。所以现在北塘上已没有二抱以上的古樟了,只剩下今天秧丝墩三十多株大樟树,为日寇劫余之物。那庞大的树冠密密匝匝的撑起一片蔽日的浓荫,四季常青。在早些年、还是包产到户的时候,每逢“双抢”,农人们劳作后总会去树下乘会儿凉,喝口茶,吸支烟,边谈论着庄稼和收成,或者索性在树下眯缝着眼睛打个盹儿;放牛的小孩子们则会顽皮地上树掏鸟窝,运气好的话也能捉到松鼠,拿半个空蛋壳往枝桠一搁,便有松鼠自投罗网,它们一旦呆头呆脑地把头探了进去,罩了蛋壳便再也逃不掉了;苕溪里的往来船只,每每行到这里,船工们也总要立在船头遥望,遥望那一道几百年来依然恪尽职守坐镇北塘之上的绿色城墙。

    不过古樟群那里风景虽好,却没有河埠,所以安溪出发的小舟通常都在大桥埠解缆。小船儿载着芦苇秆子,缓缓启程。经过广济大桥宽阔幽深的桥洞,经过高大的安溪陡门,经过水乡塘栖的十里回廊……那时的船,都是人工摇橹、拉纤加风帆的木质大乌篷船。舟子的脚力要好,膂力也要劲,船才行得稳健,主顾也才愿意请。后来,

    乌篷船改成了结实的水泥船。换了水泥,更坚固耐磨了,也不必再定期整修常年泡在水里坏朽的木头。但是六月里毒日头直直打下来,晒得船身如着了火般的烫。卸完货赶回程,人还是要坐下来,一橹一橹地摇,一桨一桨地划。很多行船的人,当时正富于年,也不以为苦。后来年纪大了都落下了关节上的病根,最常见的是风湿。祖父也不例外。然而现在回首望去,他们似乎并无多少怨嗟,那段清贫的岁月都已云淡风轻,只留下零星几瓣记忆的碎片,茶余饭后,白发苍颜的老爷爷只当说故事般,时为膝下小儿孙略道一二:“记得1963年的夏天,那一年雨水特别多,苕溪水涨得冲毁了北塘,大水一直没到民嘉圩。晚上回安溪,风高浪急,小舟一直在汹涌的江心暴起骤落,一不留神就要祭江神了,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尖。那一刻脑子里什么也不敢想,只管拼了命地竭力稳住划子……平安靠岸后,衣襟湿了一大片,是冷汗”;“也有一次,很夜了,三更时分回到安溪,远看小镇,灯火点点;更远处的东明山只是一个庞然黑影,岿然端坐,有如老僧入定;回首十里苕溪,水流如带,影湛波平;天地间一派澄宁,唯听见耳边一片悠悠桨声”……

    烟波钓徒“斜风细雨不须归”的雅人深致,手足胼胝向着六合讨生活的船夫是无法领会的;然而归航一刻,望见那片亲切的灯火人家将到而未到,想起孺人稚子正倚门等候,心中的欢喜,或许也并不亚于武陵人“缘溪行,忽逢桃花林”的温柔与美好吧。“吭——呦——嘿,吭——呦——嘿——”疾劲的江风吹得芦花儿漫天飞坠,缥缈中仿佛又传来那纤夫的号子,一声声,朴实,有力,透着归来的喜悦。

    那是天下间有情有义的声音……

    当时安溪的市井风情,大致如此。隔了漫漫一个世纪,回首望去,柴米油盐里的汤汤水水,依然那么亲切而真实。然而百年间镇上的人事变迁,却是一段伴着血泪与礼乐山河共同历变的坎坷岁月:轰轰烈烈的民元革命、腥风血雨的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即使共和国成立之后,仍然还有诸多的政治运动。风起云涌的乱世,如同一把大筛子,把人筛得流离失所,把无数个家庭筛得支离破碎。时代的伟力,主宰了它们的兴衰浮沉,但同时,它们也留刻了时代踉跄的足迹。镇上许多人家的荣辱,都可为那一段历史之管窥。桥北的沈家即是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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