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苏南作无可奈何状地笑了笑,然后便与肖晓光分了手。
与肖晓光是对手关系了,既是对手,那么对手之间就仅有剪灭,不存在交流。
拍卖现场就设在宾馆的会议大厅,一条红底白字的“春季书刊拍卖会”条幅横贯拍品展示暨拍卖区的上方,正中的拍卖台大约是从拍卖行专门搬来的,柚木的,年代久远,已磨得发亮,也像一件拍品。奇怪的是,经济不景气,书刊拍卖市场却依旧如此火旺。是大款在寻求货币保值?还是企业单位转而刻意在做文化生意?总之足可容纳四、五百人的大厅坐得满满当当的。
宗苏南和他的智囊以及公关部的两位经理坐在正中略靠后的位置,他发现肖晓光在他前面几排,不断地用手机和谁在通话,朱莉和“华冠”公司的一名日方高级职员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朱莉仍是一袭黑色短纱裙,不过没戴墨镜。
唐宋元明清,善本珍本孤本,一路拍卖过来,到《章邺沦陷录》登场亮相已是拍卖会的尾声。听主持人宣布参加竞拍者仅七人,以为没戏,不少人挪椅子起身准备离场。不料五万元底价刚刚开出,就有人举牌应价,紧接着,五万五、六万、六万五、七万……价格五千五千地一路飚升,几个主要的参与者还没举一次牌,价格就已出人意料地升至八万元。
“八万元,第一次!有没有?八万元,第二次!还有没有?八万元,第……”价格似乎在八万处卡住了,拍卖师连呼了两遍八万,大厅里鸦雀无声,没人应价。“八万元,第三…”“次”字刚要从拍卖师的口中嘣出,宗苏南的3号牌慢慢地升了起来,牌子飘摇于半空,像一个人刚刚睡醒。
“好,3号八万五千有了!”拍卖师有点兴奋地叫道,话音未落,同样一直没举牌的章邺电视台刷地跟着举起了1号牌:“九万,九万了,1号九万了!九万有没有?九万五,3号先生九万五!”
“十万!!各位朋友,十万1号,1号十万了!好,十万五千,3号先生突破十万,3号出价十万五千。十一万!1号十一万了!十一万,有没……十一万五,3号十一万五。十二万,1号十二万。十二万五千,3号十二万五千……”1号肖晓光和3号宗苏南在八万上像两只听到发令枪的兔子似地你追我赶,一眨眼的功夫就把价格追高至十万以上。原先的那些举牌者,此刻都放下牌子只剩下看的份了。接着竞价冲破十五万,然后十八万、十九万、竟达到二十万。“二十万!《章邺沦陷录》二十万!”拍卖师的声音变了调。底价与拍卖价的如此悬殊,拍卖价瞬间上升得如此之快,在他的拍卖生涯中绝无仅有。
宗苏南的公关经理只要一举牌子,代表肖晓光的电视台办公室主任立即就在肖晓光的号令下竖起牌子,肖晓光甚至朝后半转过身子,不看拍卖师,只是盯着宗苏南的公关经理,仿佛监视萨达姆的“飞毛腿”,对方一发射,就必用“爱国者”将其击落。
宗苏南不禁摸了摸脑门,转眼之间,计划中的二十万已经到顶了,再要举下去就要超出二十万了。想想也罢,肖晓光虽咄咄逼人,但二十万让他拿了去他也未见得讨了什么便宜,这个价格本身就已高得离谱。况且,无论如何,手稿还在中国人手里。
拍卖师做了个手势,表示略作暂停,他拉了拉紧勒的领带,从旁拿起一瓶纯净水便喝。肖晓光身体歪斜着,手机里传来宣传部长的指示,告诉他不必手软,二十万可直接突破。宗苏南的目光和他的目光对撞,宗苏南谦和地一笑,伸出手掌向前推了推,示意:二十万,你的了。肖晓光收起手机,跟着一笑。正待转回身去,忽然拍卖师把纯净水往拍卖台上一顿,声调有些怪异叫道:“二十万五,5号!”手指着后排的角落,众人的头刷地向后转。5号牌稳稳地竖在那里,举牌的是一位小姐。
场内顿时一片哗然,一本仅三万字的、尚够不上文物的小册子居然真的拍到二十万以上,这完全超乎人们的想象,实为本次拍卖会爆出的特大冷门。而且似乎还没完,这位身着黑衣裙的小姐一直在角落没言语,此刻像一匹黑马才刚刚松开缰绳。
宗苏南知道是朱莉,是的,她迟早要出场,只不过刚才和肖晓光一翻搏杀,把她给忽略了,她这会儿在大家已显精疲力竭的时候出现了。宗苏南忍不住还是略转过头去,只见朱莉正在和她身旁的日方人员低头商量什么。
“二十万五有没有?”拍卖师再次用那种挑逗性的语调发话。
宗苏南示意公关经理举起了牌子。“不能让日本人拿去。”宗苏南在心里提醒自己。
见宗苏南举牌,肖晓光紧跟着也举起了牌子。肖晓光想,搏不过实力雄厚的外商,章邺的领导和广大市民都会觉得情有可原,况且不管怎么说这个外商还是在章邺投资的外商,让他拿去了,也算勉强是章邺市拿去了,说不定也算是章邺和肖晓光的一种胜利,而让外地人宗苏南拿去了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超过二十万宗苏南已无心再战,他甚至觉得就现有这个价格让章邺拿去好了,所以只要1号举牌,他绝不再举。可偏偏1号和3号一冷场,拍卖师喊到第三次时,5号牌又冒了出来,宗苏南不禁有些痛恨起朱莉来,女人当汉奸果然彻骨地坏,专在节骨眼上下狠刀子。这就逼着宗苏南不得不又一再举牌。而价格扶摇直上,已拍到二十九万五千元的天价,全场都屏住了呼吸,宗苏南生怕此刻这个价格砸在他的头上,他真想走到前排对肖晓光说:“喂,小子,你的了!”
“不答应!没那便宜事,我要了!”只要宗苏南一产生如此念头,后排的朱莉似乎就大喝一声,举起号牌。
宗苏南有点沉不住气了,从公关经理的手中拿过牌子。他准备花三十万买个让老爷子顺心,或者说权当多花个三十万支持谢导到国际上去拚个奥斯卡。
“三十万元!!”拍卖师大叫起来。全场跟着欢呼起来。不少人站了起来。有人拚命鼓掌,一些人兴奋地拍打着椅子背。
还没等全场平静下来,肖晓光也举起了牌子,他面孔涨得通红,从部下手中夺过号牌时手机落在地上也顾不上捡,他说过:百把万还是拿得起的。连捐资带台里的钱,他带来了一百万的额度,空白支票就在包里,实在不行他准备填上1000000这个数字,花这个钱,不怕犯错误,告到中央也不怕!
“1号的三十万五千元。有没有?”拍卖师带着点颤音。
全场的目光一下又集中到后排的5号小姐身上。朱莉略改变了一下坐姿,没作声。
“三十万五千元。第一次。”拍卖师小心地叫道。
宗苏南紧盯着朱莉,先前尚平静的心开始呼呼地跳了起来。心想,她要再举,自己必得又举。这么举下去,顶点在哪里?莫非真要花一百万?章邺愿意花这一百万,他可不想花这一百万呀!
朱莉一脸矜持,扫视了一眼大厅,没动。这与她刚才一再举牌形成鲜明对比,先前是脱兔的话,此刻则是处子,恬静得令人怜爱。
“1号先生的三十万五千元,第二次。有没有?”拍卖师追问。
朱莉仍没作声,宗苏南稍稍松了一口气。
看5号小姐没有应价,一些人转而把目光投向宗苏南。宗苏南摸了一下嘴唇,没言语。心中怨道:起什么哄!
“三十万五千元!……”拍卖师有意稍作停顿,但伸手抓住了紫檀木拍卖槌的木柄。
宗苏南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
众人此刻则作急地看着后面的5号,似乎在喊:“喂,小姐,该你了!!”惟恐好戏还不够精彩。
“三十万五千元,第三次。”拍卖师缓慢地喊道,开始举起木锤。
“喂,5号!”有人终于忍不住叫道。
宗苏南的心在嗓子眼跳动,他觉得有点呼吸困难。右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号牌。
“第三次!!”拍卖师破例重复道,目光抛向后排。
5号朱莉妩媚地一笑,把一直紧攥在手里的号牌慢慢地放在了膝上。
“嘭!!”一声重重的闷响,紫檀木槌落了下去。
“三十万五千元,23号拍品《章邺沦陷录》归1号先生!”拍卖师大声宣布道,同时手指肖晓光,嗓音完全哑了。
肖晓光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双手举过头顶欢呼了起来,像是运动员打破了纪录。他感觉近一段来一直笼罩在他心头的阴霾这会儿一扫而光,日本人及他们豢养的代理人朱莉还是退缩了。而那个看上去来头颇大的宗总,似乎也没有实力再拚下去了。是的,捐款六十万四千,他肖跷光现在只不过用了一半多点,电视台预备的几十万还一分没动。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胜利。
宗苏南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担心再延迟一秒,心脏病或许会犯了。他感觉如此结局也许是最好的结局:手稿既没让日本人拿去,他似可向父亲交待;同时,他也没犯傻耗巨资买回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拍卖前他在会务组详细翻阅了那本小册子,所记只是当年日寇进驻章邺后作者所见的一些琐屑之事,其价值根本无法与《XX日记》相比。只是朱莉在最后一刻为何又不拿下“沦陷录”呢?日商寿一当然不会因为没这实力。宗苏南有些不解。
他起身站了起来,发现前排的肖晓光已经被京城的几个记者围上了,他怕自己也被缠上,于是赶紧和他的部属离开了拍卖大厅。
下了电梯,他见有一身着黑衣裙戴着墨镜的女子已等在宾馆门厅,估计是朱莉。他想说不定还该谢她一谢,于是大声招呼,不料对方听到招呼反而加快了步子,从旋转门疾步出了宾馆。待到宗苏南和他的部属出得门厅,朱莉已急忙和一矮个子的日本人上了一部“本田雅格”。宗苏南再喊朱莉的名字,“雅格”已经开走了。
宗苏南不禁有些怅然,心想莫非朱莉和他一样,也惧怕记者纠缠?
中午还有一个安排,宗苏南来不及再作细想就开车直接去了长城饭店。
晚上回到老爷子那里,老爷子已经睡了,白天宗苏南已将拍卖的结果告诉了他,老爷子觉得这样的结果也不错。手稿在中国人手里嘛!只是觉得太贵了一点,“那些下岗职工的钱,不容易呀!”老爷子感叹道。是啊,还有朱莉的那些姐妹们的,宗苏南觉得多少有点滑稽。宗苏南刚想放水洗个澡,手机响了,竟是朱莉打来的。
“你什么意思?怎么招呼你不理人嘛,还有那天?”宗苏南有些不快地说。
“没办法,给人家打工啦,人家不让和外界接触。对不起了,还请宗老板多包涵。”朱莉致歉道。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嘛?”宗苏南径直说。
“宗总果然实力不弱啊!”朱莉说。
“此话怎讲?”宗苏南边解着衣服钮扣。
“三十万也吃了?”
宗苏南把上衣扔在床上。淡淡一笑:“哪里,一头虚汗,要不是为了老爷子我哪会发那神经?喂,说到这儿,我还要谢谢你,不,得谢谢日本人,否则还真不定花几十万买本小册子。我那不是有病吗?”
朱莉听了宗苏南的话禁不住在电话里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宗苏南被她闹得有点莫名奇妙。
“用不着你这么自作多情,”朱莉说,“人家日本人务实得很,国家强大才是真的。寿一他们研究再三,最后还是决定不买。”
“那你们来凑什么热闹?”宗苏南不解。
“是啊,我们是来凑热闹的。来给你们抬价啊,否则你们怎么肯出那么高的价?否则寿一他怎么出一口恶气?”
宗苏南这才想起今天他和章邺方只要稍一冷场,朱莉准举牌。她就像手里抓着诱饵的钓者,他和肖晓光就像两条鱼儿被他越引越远。到最后朱莉忽然松开鱼线溜走了,而那块代价昂贵的鱼饵却被那个肖晓光整个儿吞了下去。
“万一我要被咬住?不会的,瞧你们俩今儿跟上了发条似的,估计你们三十万以下不会放弃。当然啰,万一落到我手上,你要知道,小鬼子这点钱还是拿得出的。”朱莉说。
宗苏南的手停在一颗钮扣上不动了,他觉得背后在出汗,不禁责怪朱莉:“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好在没买,不然这钱花得有多冤哪!”
“我也是今天上午开拍前才知道的,”朱莉说,“当时我已在拍卖大厅,原先配给我用的手机连同我自己的拷机全被日方人员收走了,我的一切行动全得听命旁边的日本人的指挥。”朱莉似乎有点委屈。
“只是这一来苦了你们章邺的那位电视台台长了。”宗苏南摸了一把脑门,那儿也多少有点汗湿了,“本来可以不用花这么多钱的,顶多也就八、九万。”
“那人啊,”朱莉气呼呼地说,“得让他吃点苦头。我就是早知道了也不会告诉他。不过,你不用替他担心,反正又不是花他个人的钱,大家的钱。”
“还有你和你的那些小姐妹的钱哪!”宗苏南故意说。
“别瞎说!”朱莉说。
手机快没电了,宗苏南声音模糊地约朱莉明天一块吃饭,他做东。
朱莉答应了。
注:尚结余的捐款,章邺市决定不再退还捐款者,全部用于在市中心广场立二高十五米的花岗岩石碑,以志纪念。肖晓光因组织竞买有成绩,被任命兼市广播电视局副局长。那本小册子一度就放在肖晓光的案头,他偶尔翻两下子觉得挺没趣的,后来让人送到博物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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