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所有打包的箱子都还堆在门厅里,但妈妈已经上楼去了。她说她需要“休息”,但我去看她时,她正从卧室往浴室走去,手里还提着一瓶伏特加。她现在估计已经趴在冰冷的地砖上喝断片了。
外婆的房子一下变得既熟悉又陌生。我曾经在这里度过了无数快乐的夏日,跑过走廊,缠着外婆讲她从前在俄罗斯的生活,用她架子上的好几套木质套娃编故事。但没有她,没有爸爸,这座房子嘲讽着我从前美好的回忆,仿佛它知道,短时间之内,我不会再有什么美好的回忆了。
因为我膝盖上还有支架,要把箱子搬进我楼上的房间并不容易,但我不想闲着。明知妈妈正在楼上翻找另一瓶酒,想要忘记关于我的一切,我无法站着不动或者去看电视。如果尤里叔叔在的话,他还能帮忙,但自从他和妈妈一起离开我的房间去找医生谈话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他,也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息。他甚至连葬礼都没出席。
门铃响了。
说不定又有邻居带来了派或者炖菜。这里的每个人都非常热情。我对着镜子迅速看了一眼脸颊上的伤疤——车祸的另一个纪念品——确认化妆后已经看不出来,才打开了门。
一见眼前人是贝卡,我禁不住笑了起来。她顶着一头乱发,用手梳理了一次、两次、三次,只想让它平整下来,却没成功。
她浅棕色的双眸在我的脸上来回扫视,像是要看穿我的想法。她给我打过几次电话,聊过一会儿,但我还没有完全敞开心扉。我没有在她面前哭过,没有告诉她这一切让我有多痛苦,没有告诉她看着妈妈日渐消沉,我多么痛不欲生,没有告诉她我有多么想念爸爸,多么希望自己可以逆转时间,而与此同时,我又是多么地迷茫,再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贝卡歪了歪头。“我要一直站门口吗?”她知道我不喜欢拥抱,就笑着推了推我,又拍拍我的手臂。
“妈妈睡着了。”我跟她说。
贝卡扬了扬一边的眉毛。“我是来见你的,不是你妈妈。”我让到一边,把门拉开让她进来。我没法对我最好的朋友太过粗鲁。“你什么时候染黑了头发?”
“昨天。我算是做了个实验。”我告诉她。
“怎么做的?看起来超级棒!”她回答道。
我没法跟她说,我不过是抓起一把剪刀胡乱地剪了剪。妈妈那时估计在某个地方醉得不省人事,要不就正昏睡着。我望着镜子,却看到她的映像正注视着我:同样的头发,同样悲伤的表情,同样紧皱的眉头。还好,在那之后,外婆的理发师帮我把它修得更自然了些,再看不出那个狂乱的曾经。
贝卡换了只脚站着。“要帮你把东西搬进去吗?我可以把箱子搬上楼。你还住原来那个房间,是吧?”
我顿时觉得胃里一紧。脑海里闪过许多戏剧化的场景,好比我们上了楼而妈妈却正大发雷霆,比如她有时候会把东西砸得满地都是,或者她已经喝得烂醉,根本不在房里。不能让别人知道她这样,不能让别人知道她酒品有多差。我得保护她,就算我几乎不记得上一次我们好好聊天是什么时候。每次聊天她不是痛哭流涕、大喊大叫,就是两眼发直地盯着我。
外婆去世差不多一年了。爸爸也不在了。叔叔从我们的生活中蒸发了,连句像样的“再见”都没说。
妈妈是我唯一剩下的亲人了。
“地球呼叫娜塔。”贝卡用臀部撞了撞我。
“我大部分的箱子已经搬上楼了。你想喝可乐还是热巧克力?”想起从前一起去我们最喜欢的咖啡店“咖啡与咖啡杯”的场景,我的笑容更自然了。那家店的热巧克力最棒了,就算它是热的,我们每个夏天还是至少要去上一次。
“可乐就不错。”
我们坐在厨房的餐桌旁,上面堆满了文件——保险单、房契、律师账单。
“想聊聊吗?”贝卡问。我知道如果我拒绝,她就不会追问。
我摇摇头。“简直不敢相信我再过几天就要去上学了。”
“今晚你真应该和我们一起出来。我们会在湖边开最后一次篝火晚会。”她眨眨眼。“还有,有个人你一定得见见。”
我在脑海中搜寻着贝卡每个夏天都要提一提的人。她真是永远都那么喜欢他。“詹姆斯?”
她脸红了起来,单手对着脸颊用力地扇着风。“才不是。我的意思是,詹姆斯可能也会在。他已经从夏令营回来了,但他有点不太舒服,所以也可能不来。”她顿了一下。“你得见见我的一个朋友。我觉得你们俩肯定一拍即合。”
“为什么?”我忍不住问。
“他绝对是你的菜。”
“我没什么喜欢的菜。”
“每个人都有的。还有,他是詹姆斯最好的朋友,所以要是最后我和詹姆斯能在一起的话,我们可以四人约会。”她笑了笑,又用手梳理了一遍头发。“而且,就算你们俩没那么合得来,今晚还是跟我们一起出来玩吧。你能在开学前见到所有人,肯定很有趣的。”
我考虑了一会儿。我好久都没去过篝火晚会了。我好久都没和他人相处过了。
我也好久没有丢下过妈妈一个人了。我不能从现在开始这么做,尤其是在她喝了这么多伏特加的时候。
“抱歉,我去不了。妈妈还需要我帮忙收拾东西。”而且她还需要我来假装她并无大碍。祝我好运。
“你确定吗?”
楼上传来一声巨响,我的脉搏加速了。如果妈妈醉醺醺地下楼来,我该怎么跟贝卡解释?
“很确定,我不去了。不过谢谢你过来看我。”我站起身来。
“噢,好吧。好了,我也该走了。”贝卡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我强作镇定。“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她说,“或者你也可以打给我。”
“好的。”我听见楼上传来又一声重击,手心开始出汗了。“我还有事。”我站起身来,示意让贝卡跟着我。“不过真的要谢谢你过来。”
我把摸不着头脑的贝卡关在门外,然后火速冲上楼,拉开浴室的门,但妈妈已经不在那里了。
“妈妈。”我喊道。没有回音。我走进她的卧室。她正躺在地板上,身周全是碎裂的相框。她一定是把相框往墙上或者别处砸来着。只有寥寥几个完好无损地逃过了这场灾难。
“快起来,妈妈。你得休息一会儿。”我小心翼翼地把一个相框从她手里抽出来。她并没有抓着不放,转而用无神的眼睛看着我。
“是我们杀了他。”她低声说。我半拖半抱地把她弄上床。膝盖过于用力,痛得我龇牙咧嘴。我拉过被单盖在妈妈身上。“是我们杀了他。”在闭上双眼之前,她又说了一遍。她开始发出轻轻的鼾声。
我把几绺长长的金发从她脸上拨开。“不,不是你。当时在车里的是我。不是你,妈妈。”
我不确定她能不能听见我说话,也知道我没法把心意传达给她,但我还是得试试看。
我重新调整了一下她脑后的枕头。她的鼾声变大了,我蹑手蹑脚地出了她的房间,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我倒在床上,揉着太阳穴。头疼的感觉涌了上来。如果我放任不管的话,眼泪也会涌上来的。但眼下还不行。
我回忆起了和贝卡的对话。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现在就开始约会。我见过坠入爱河会让人变成什么样子。它会毁了他们,毁了他们的梦想。如果妈妈和爸爸没有因爱生恨,或许现在,爸爸就还活着。
我不会让自己落入那样的圈套。
但我一定会再次开始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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