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春夏秋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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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当、当、当——当!”

    我们都太熟悉这声响了,包括情景。郭校长一定是威风凛凛地站在篮球架子底下,用半截儿炉箅条子狠劲儿地敲着没尖儿的破犁铧。而那块破犁铧知痛知痒般地扭着被吊着的身子。

    “下课啦——”坐我里边的四青子从眯瞪中腾地站起来,眼光竟像是一条蛇,吐着红芯子就射向了右边的李景发。可他的脚却只有壁虎的能耐。

    “我的书包哇!”我不管不顾地使劲一推,才一把从土凳上救起我的花布书包。再看四青子,他的脑袋差点儿从窗户仰出去,呼嗒了一冬的马粪纸贴着四青子的头皮碎碎糟糟地被风卷走了。

    教室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李景发打声呼哨,抱着秃噜了皮的篮球跳上桌子挑衅:“四年级的!有种就再出去遛遛啊——”四青子顾不上疼也顾不上和我计较,捂着后脑勺一溜烟儿地跟着李景发旋进了操场。

    我松了一口气,把书包挂在没有底板的桌子边儿上,在一片嘈杂声里眼睛凑近闪着明亮的那个窗户洞。

    一铺大炕似的主席台,离窗户很近。除了郭校长和有事情要向全体学生宣布的老师,是什么时候都不许人上去的。我想,大概是怕那稀有的水泥抹出来的光溜溜的台面被踩磨坏了。不远处,飞尘像链子似的旋舞着,那是操场上李景发和四青子死命地抢夺篮球踢蹬起来的细土,被春风吹过来了。

    再远一点儿,树趟子已从往常的青白变成了灰绿色,树上的老鸹窝也被染得不像前些日子那么醒目的墨黑了。

    天蓝得很远很远,朵朵白云好像要从天际飘进眼里。

    这时,学校前方的小木桥上走过来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看不清他们的脸。男的仿佛是老纸牌里的幺条,可是,他身后的那个女人却一下子令我目眩起来:活脱脱就是我姥爷家窗户底下盛夏梦游的大丽花呀!柳绿的衣裳大红的头巾……可是,一块老蓝布大幕垂落一般遮挡了我要看的好戏——那是于老师的衣襟。

    于老师揭去窗户上的残纸,一只瘦瘦长长的手伸过来:“揣好了!你爸来的信!”

    我嗖地一把扯过信,感觉着光滑的航空信封从于老师手里过来时有些麻麻涩涩的不顺溜。

    “张兰芝亲启”。

    我爸让我妈亲启,我就是十万分心急又能怎么办呢?

    “哎,你爸又来信啦?拆开看看呗,里头兴许给你夹毛线头绳了呢!”杨小丫还过来挠我的痒痒心儿。

    “嗯——嗬!”窗外传来一声沉闷的咳嗽。我的心随之高跳了一下,不由得赶紧把信塞进书包,又安抚自己的心跌回来了一般,把书包带儿系上,再啪啪地拍两下。

    周围女生们的眼光就像火盆里裹了灰的木炭,热度和光亮都暗了。杨小丫边蹭向自己的座位边说:“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命好吗,有个在工业上的爸。可还不得我们贫下中农种出粮食来养活你们!快别在这儿待着啦!”

    杨小丫的话如一股迅疾的凉风,让我的心像断线的风筝似的,飘飘悠悠地空起来,然后飞快地一路下降。哎——这里难道真的不是我永远的家?

    “小燕儿!你爸是不是快要回来接你们啦?要不怎么信这么勤呢,得花多少邮费。准是和你妈商量这事呢!”许文莲圈住我的脖子,脑袋挨着我的脑袋说。

    许文莲是我七爷后说的老伴儿带来的孩子,虽然只比我大五岁,却比我长着一辈儿。她说话像个大人,脸盘子和眉眼也像个整天得合计着青黄不接的一家子生活的大人。她还姓她亲爹的姓,这些年是没完没了地带一个又一个后来的弟弟妹妹,直到于老师第六次上门:“再不让她念两年书,就成睁眼瞎啦!这年代大字不识一个过几年能找个啥样的婆家呀!啊?”于老师说着我七奶,许文莲在一旁边哭边颠背上的小孩儿:“下辈子再咋托生,我也不上你肚子里投胎了——”于老师又去地里找我七爷,这回话是秤砣般重了:“就不怕大伙儿背后戳脊梁骨,说你偏心亏待异姓闺女?”

    我七爷一下子跳起来:“啥?我是那样的人?!”

    于老师摇摇头。

    我七爷叉着腰:“老胡家一辈辈的,哪有特意让女人跑出去念书的?女人就在家养活好孩子,侍弄好家得了。”

    于老师不松口:“许文莲要是你的亲闺女,也许没人说啥。”

    “那就让那些狗肚鸡肠的小人看看!”

    我七奶只好解去许文莲身上的背带。当她的手来到许文莲的胸前时,十字花扣里许文莲鼓起的胸脯的柔软,深深地碰疼了我七奶的心:“文莲啊,那你就去学点儿文化?”

    “等你出去了,别忘了俺们——”许文莲的好意把我的心又托了起来。

    “我才不去那地方!耗子都这样——”我把两手立在桌子上,搭出一尺多长的空当,横看竖看我爸工作的四川那儿的耗子都有猫大。

    “是吗?天哪!”脱去了童音的女声和着急促的“当当当”声一块儿响了起来。于老师瘦高的身子站在从窗洞射进来的近午的阳光里:“三年级的,默记上节课学的诗歌;这边四年级的,现在听我讲新算术课:不等式。”

    我拿起语文书,翻开:红色卫星游太空,九天同唱《东方红》……信封上的红框框、女人的红头巾,它们插进我的课文里也都开始鲜亮亮地在我的心上飘来浮去……

    “你家来客啦——”邻居刘婶抱着二贵领着大芒从我家院子里出来,对捂着书包一路奔跑着的我大声地说。

    “又来赶饭碗子!”我在心里嘟囔,眼见大芒手里拿着一块饽饽。

    大芒一贯灵动的眉眼此时却低垂着,藏起饽饽飞快地往刘婶的身后躲去。我白了一眼这娘儿仨,踢开栅栏门跑进家去。

    外屋腾腾的热气直扑人脸,小米饭的香味精准地找着了我的鼻子。啊,我有多长时间没吃过小米饭了?好像还有蒸鸡蛋羹的味儿哪!

    看来是真的来客了!妈妈呀,家里最好天天来客!

    “别往里屋钻啦!快帮我烧火——”我妈正准备把八分熟的小米饭盆放在大锅里再炖到十分熟。

    “我先把书包放进去!”我总得先看看谁来了不是?

    我一头闯进去。里屋除了我太姥和我姥爷,还真多了两个人。虽然是在缭绕而呛人的蛤蟆烟儿似的烟气里,我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那柳绿花红。她侧身坐在炕梢儿的炕沿边儿上,后背微微地挨着炕柜,既像刚刚坐下还没有坐稳,又像即将起身要走的样子。我忍不住打量她:好眼熟啊!想了又想,可在我认识的家里家外的人堆儿里,还真是绝对没有这么个人。突然,我的脑袋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敲一下就敲开的核桃,里面出来了一个想要的肥仁儿:原来她很像《红灯记》里的铁梅!

    我扭脸去看北墙上贴着的连幅剧照画儿,那李铁梅从画儿上走下来似的进了我的眼里,让我把她和面前的这个女人比对着:红衣裳对绿衣裳;高举的红灯对此刻摆弄在手里的红头巾;脸蛋、嘴巴、鼻子、眼睛……都挺像。可慢慢的,却是越端详越觉得不像了,而且不是长辫子和短头发的差别。真是怪!我一不留神,李铁梅就大辫儿一甩到身后,飒俐地回画上去了。顺眼儿再看画下方桌边儿上和我姥爷对坐的男人,却是没有什么好瞧的,也许四十岁也许五十岁也许六十岁。都要开春了,他戴个大棉帽子穿个旧棉大衣也就罢了,还蹬个棉乌拉!

    我转回眼睛。那女人的眼睛也正好看着我,像在对我说:“我知道你是谁!”

    “是吗?我叫小燕儿!”

    总是坐在炕头上的我太姥,欠了一下盘得扁扁正正的腿,招手把我叫到跟前:“也叫姨!他们从我老家那边过来——”

    “我有俩姨了。大姨!老姨!这个姨该怎么论着叫呢?”我小声问。

    我太姥说:“我是老柴家的姑奶子,来的是我娘家堂侄儿和闺女。按辈儿排,她该是范‘珍’字儿的。二十多年没来往了,要不是今儿个见着,怕是大街上走了对头碰儿也想不到还是亲戚!现今没人讲究那些个老黄历了,叫啥来着?刚才说了,我耳背心昏,听不见啥也记不住啥啦——”

    我在心里飞快地掐算:太姥堂哥或堂弟的儿子才是太姥的堂侄儿,和我姥爷平辈儿,为了和我的亲姥爷区分开,应该叫个几姥爷什么的才对。

    这时,几姥爷摘下棉帽子,抓着快全白了的头发说:“她叫红梅。”

    “这名儿多好听啊!我老姨总唱‘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呢,还有上回他们团小组轮到在咱家学习,背‘梅花喜欢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我都听会了。”我一下子从炕头儿溜到炕梢儿,“那我管你叫梅姨好不好?”

    她摸摸我的脸蛋:“小燕儿——”

    “梅姨呀,你回腿坐炕上呗!我看你怪累得慌呢。”我去拉梅姨的腿。

    “这老话儿怎么说的来着?打断骨头连着筋——啧啧!”我太姥叹了一口气,把笔直的身板靠在身后叠得很高的一摞被褥上。

    “大姑!我爸临没的时候——唉!嘱咐的,咋的也要过来一趟,看看你们。一般情况下是来不了哇,这回啊——这丫头光是知道这边有这些亲戚,来这一趟也都认识了——”几姥爷的胳膊架在桌子上支着脑袋。

    我竖起耳朵。我很爱听大人编的哄孩子的白话,更爱听大人讲的这些个那些个的真故事。无奈,我妈又在喊我:“烧火来呀——燕儿!”

    “我和你一块儿烧火去。”梅姨拉住了我的手。我觉得梅姨的手很烫,像是心里有股火顺着胳膊烧到指尖儿上了似的。

    我妈说:“红梅不用你,你歇着让燕儿干。走这么远的路了。”“二姐,我不累!”梅姨蹲下,开始往灶里添柴,拉风箱。

    我妈已经切了小半盆的土豆丝,还在继续切:“真没想到你们能来!”

    “我爸要去长春找我姨表哥给老人迁坟,他说他早想来看你们了。”

    “你表哥在长春做什么的?”

    “听说是个大夫,我也是从来都没见过。”梅姨白净的脸上红彤彤的。

    “小燕儿——水!”我二舅回来了。

    我扔下柴草去端脸盆,转回身来见梅姨已经拿着水瓢等在水缸边上了。

    “好好洗吧,把脸洗得干干净净的!咱家来客人了,可别埋了巴汰的让人家笑话您!给我长长脸啊——”我很想像许文莲似的有个大人样儿。

    “嘿!我啥时候埋了巴汰过?看你这小嘴儿巴巴的可真跟个燕子差不多了。给你!”我二舅看着我的怪道样儿,边说边从后腰上解下来两小捆东西:红的甜苗梗儿和白的苦菜根儿。

    红的甜苗梗儿自然是我和妹妹小莺的零嘴儿,苦菜根儿可就是全家中午的蘸酱菜了。

    “二舅哇,您多弄些甜苗梗儿啊!”

    “耥不上咋办?犁杖也不能拐弯儿走啊。”

    “那我明天不上学了,跟您挖甜苗梗儿去!”

    “嘿!你想找打呀?你妈要是为这打你我可不护着。”

    “那我不给您端洗脸水了!”

    “我让小莺端!”

    我得意地笑起来:“我妹妹够不着水缸!”

    我二舅抬起水淋淋的脸瞪直细长的眼睛:“是吗?”他埋头噗噜出水声,又问:“家来谁啦?”

    “咋的?梅姨来就有您洗脸水?还敢不用我了。”

    “没姨?谁没姨呀?有姨咋就有洗脸水啦?没听说哪家姨得这么对待外甥啊。”

    “二舅——话让您拧哪国去了呀!”我笑得抱着甜苗梗儿跑进屋,使劲儿推出了红梅,“喏,我说的梅姨!”

    “是二哥吧?”红梅把耷拉在脸上的头发捋向耳后,她的手里拿着我二舅的粗布手巾,“擦一把吧!”

    “不用不用,一会儿就干了。”我二舅看一眼红梅,说,“我历来都这样!”

    “擦擦吧,春天里人最爱皴脸了!”

    我二舅接过手巾,转回身去泼水。“哗——”没容我叫出声,一脚踏进院子的我老姨已经恼了:“看着点儿!往哪儿泼呀这是——”难怪我老姨生气,我二舅确实把水扬得太远了。平时只低低地泼出去三五步的,这下子高高地洒到了大门口。

    我赶紧跑过去拉住我老姨的袖头子:“咱家来客人了!我太姥的娘家人。我叫梅姨嘛,您应该叫梅姐才是!”

    “是——吗?”我老姨看见了门口的红梅,脸上的颜色没有一点儿见了远方亲戚的欢欣。

    红梅过来,伸手拿下我老姨肩上的镐头:“二姐说你们今天刨楂子,累吧?”

    “还行。”我老姨心不在肝上似的应了一声,眼光就越过红梅的肩头踮着脚冲屋里喊:“二姐——饿啦!”

    两张炕桌拼成的大桌子让我的两条腿能在桌子底下伸得笔直。鸡蛋羹拌小米饭都把我吃累了,我顺势躺下来,满足地伸完懒腰,望着房顶的檩子条,还直想再拍拍滚圆的肚子。可我太姥的指掌已经先拍到了我的脑门上:“起来!你还有没有个姑娘样儿了?老话讲女人不会盘腿能蹬倒了家里的饭山!新社会不能这样说我也就不这样说你了,可是里倒外斜的我到底还是过不去眼儿——”我赶紧爬起来坐直溜,正看见对面的红梅肩膀抖了一下。上饭桌时,我妈让红梅坐炕里,红梅说:“我不会盘腿。”

    刚撂下饭碗,几姥爷就说:“我不耽搁了,走。”

    “这么急!不去舅那儿看看?”

    几姥爷戴帽子穿大衣:“下趟吧!她先在这儿……等我……”几姥爷看一眼红梅,扒下帽耳朵。

    红梅张着大眼,嘴唇包着咬紧的牙,瞬间酷似成了孤儿的李铁梅。

    几姥爷说:“别送。”全家人还是都在下地穿鞋。

    我太姥发话道:“燕儿和红梅陪我坐会儿,不出去了。”

    “大姑——”几姥爷叫着。

    我太姥手背朝外手指朝下,好像没劲儿举了似的扇乎了几小下子:“有事儿记着打封信吧——”

    踢里踏拉的脚步声渐渐小了。我太姥叫我:“燕儿啊,去把你妈纳的鞋底子拿过来,让你梅姨也纳纳。”

    我脱鞋上炕,贴近我太姥的耳朵:“您让刚来的客人干活呀?”

    “对喽——还能摸上这个门,就不是客!”太姥拿起她的两个鸽子蛋大小的红葫芦转起来,“回头把你的铺盖搬到你妈屋去。打今儿个起,红梅和我一屋了。”我瞧瞧我太姥:我怎么了我呀?就不让我在这儿了?这么大的炕,再有两个红梅也睡开了啊!

    可是从我太姥灰黄的眼珠儿和满是皱纹的脸上,什么也瞧不出来。

    “快拿去吧!”我太姥用葫芦敲敲炕席,我只好下地穿鞋去小西屋取我妈的针线笸箩。钢锥紫铜色的柄,亮得反折出耀眼的光线。我妈用它成年累月地做着全家人大大小小的单鞋、夹鞋、棉鞋。麻绳哧哧复哧哧的声音我实在是一点儿也不愿意听,可循声望到我妈的脸上,她却没一星半点儿的恼烦,倒好像是有一丝笑意微微地挂在嘴角,跟听着暖心窝儿的话似的。梅姨能像我妈这样爱弄线,还是会像我老姨那样宁可扛镐也不捏针呢?

    我再进屋时,看到梅姨正两手杵着炕沿儿,呆呆地望着窗外。我太姥已经靠着被子仰坐着午睡了。

    “梅姨——”我小声叫着,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看我的眼睛像饱含水汽的早晨,一阵轻风一声鸟啼都会凝成水珠儿从里面滚落出来。可是,这蒙蒙的水汽在遇到针线笸箩后就像见了阳光,一会儿就散开了。

    梅姨拿起鞋底子正面反面地看了看,就犹犹豫豫地拿起了锥子。

    “要不你等我妈一会儿回来问问怎么纳?”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太姥传给我妈的老锥子就表明了自己的锋利。

    “哎哟——”梅姨低而短促地叫了一声,从鞋底后拿到眼前的手指上已然鼓出了一个小血球儿。血球儿片刻就滚成了一条流过掌心的红线。她用另一只手攥住受伤的手指。

    我急忙蹿上凳子,要去撕扯北墙上挂着的月历牌。因为我知道得很清楚,东屋除了我的作业本,能裹伤的只有月历牌上的纸。我的手摸到当天:1973年3月6日,龙抬头。

    “下来!去抓把灶坑里的草木灰——”我太姥说完,跟着的一声叹息听起来还像是在梦里。

    那晚,我罕见的就是睡不着。翻向我妈这边,看见的是我妈搂着小莺侧身躺着的后背;翻向我老姨那边,看见的是我老姨临睡觉前才洗好的一头乱发。

    忽然,我停下了翻覆,因为我听见有轰隆隆的声响,像从甸子上奔往村里的牛群,越来越近。

    “到这天就会打雷,真准。”我妈轻声说。

    “嗯呢呗!”

    原来她们也都没有睡着。

    (二)

    我们学校门前的小河,是南北两村自然的分界线。左右河堤上,去年新插的柳条已经皮红叶绿,长到了一人多高。河堤外的村路边,榆树鼓出了团团的树钱儿,大杨树和大柳树结着伴开始飘花飞絮。

    大好的天气。可我这个愁啊!

    正月十八开学那天,郭校长站在主席台上宣布:“以后,每个星期一来上学的时候,记住!要给学校交一筐粪!粪多,学农田里的蓖麻长得就好!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嘛!蓖麻籽油可是给咱们解放军空军的飞机使的。秋天。我们把蓖麻籽交给国家,就是支援国防!”原来给学校种蓖麻竟是这么伟大神圣!我不由得欣慰:我个小孩儿家家的也不是白吃饱!

    “而且,国家也不白要我们的蓖麻籽,一斤给三毛多钱呢。在这个钱里头,我决定:今年秋天再开学时,给每个班买个新篮球!”

    男生的队列像要解冻的河,噼里啪啦地开始爆冰,然后泄闸一般蹿起咆哮的水头。

    “咱们咋办?咱们女生啥时候玩儿过篮球了?”杨小丫激动地跑过去拉扯许文莲,“你是班长,得说话!都一样交粪,咱们到头来啥也没有可不行!”

    许文莲高高的个子站在队列的紧后头,她尖细的声音像是从鸡嗉子里挤出来的:“校长——女生——都——摸不着球边儿——”

    “那就一班来两个,男生一个!女生一个!”郭校长叉着腰,扬着手,更大声地说。

    “那俺们抢不上篮球架子,咋办?”杨小丫喊着跑回自己的位置。

    “可以在这边拍嘛——”郭校长指指主席台下,眼睛瞪向杨小丫。

    雀跃和欢叫声里,我们像是又回到了刚刚过去不久的杀猪过小年儿的日子。

    接下来,篮球架子南边小学校的粪堆儿开始一点点高起来了。杨小丫十分认真地站在粪堆旁替不能早到校的许文莲在每个同学的名下画杠杠:“胡燕!你的算半筐——”

    我很委屈:“我家的筐大!”

    “反正看着就是半筐!”

    “我家没有小筐,要是放在别人小点儿的筐里,也是一筐。”我叽咯着。

    “你说别人偷奸耍滑呀?那你下回换个小筐啊!”杨小丫对刚刚过来的几个同学说道。这几个㧟着细柳条小筐的同学就看看我又看看筐,眼里充满了和筐里的牛粪马粪一样的内容。

    我只好忍气吞声了。

    这样下来,我已经欠了学校整整六筐粪,剩下的两周就是跑断了腿也完不成任务啊!想想算算,算算想想——我一下子软在地上,扒着筐梁哭起来。

    “咋了这是?多凉!快起来——”我二舅拎着粪叉从院子出来,正好撞上我的难看。我的心被气闷得又酸又痛,勉强爬起来泣不成声地跟我二舅说了事情的原委。

    “嘿!多大点儿事儿就把我们燕儿哭成这样了!走,上咱家粪堆儿撮八筐,二舅帮你送学校去!”

    我抬起泪眼:“咱家的粪是起猪圈的粪,还让你倒过了好几遍,和我们交的不一样。送这粪去还不让同学笑话死啊?”

    我二舅说:“那咱就不交了!”

    “不行啊——除非我不上学了。那我愿意!”

    我二舅扔了粪叉:“去!跟你妈要几个饼子装书包里,咱套驴车上甸子!”

    我一把抹去眼泪,转身跑回家去。

    我妈数落我:“你不能自己搭个伴儿去?还让你二舅耽误工!”

    “没有跟我搭伴儿上甸子的嘛,他们都嫌我个小没劲走不了远道!近边哪还有什么粪好捡?谁让你不给我生哥哥姐姐的?”

    “长能耐啦,还敢跟大人顶嘴了。”我妈把饼子包进干毛巾里,又在我爸给带回来的绿背壶里灌上水。

    我左边背书包,右边背水壶,去拉练也不过这阵势啊!于是,我心里的憋闷一扫而光,连蹦带跳地奔到院子门口。我二舅已经把小毛驴车套好了,车上扔着两个土篮子两把粪叉。

    我爬到车上,心想:最好能碰上杨小丫。可是,路过杨小丫家门口时,她家的院里院外都没有人。

    “杨小丫——”我对着门口大声喊。杨小丫要是出来,我就招呼她一起去,也让她看看我是不是不爱劳动的人!

    “别喊啦,一家子都上她三姨家去了。不知道吗?她三姨给大丫在她们那屯找了个婆家,今天相门户!”杨家的老邻居,关家老太太看着我二舅,说。

    我二舅打了一下驴:“驾!”

    我一趔趄,转头间看见梅姨跑过来。她气喘吁吁地扶着车帮:“我也去。”

    我二舅回过头,说:“你还是回家吧,用不上这么多人。”

    “捡完粪,我想去买邮票。”梅姨套着一件我二舅倒粪时穿的衣服。

    毛驴吧嗒吧嗒地抬起蹄子。我看见老关太太的脖子伸得老长,眼睛一直瞧着我们这边。

    大河滩的草甸子一派嫩绿,就像刚才路过的麦田,各村的牛群、马群和羊群都在这里放着呢。

    刚进甸子不久,我就捡了元宝似的开始大呼小叫:“梅姨,这儿有一串儿牛粪——梅姨呀,马粪——一大堆!”

    渐渐地,远比粪肥更吸引我的东西出现了:箭一般飞起的百灵鸟荡在不高的空中,叫声曲里拐弯的脆生,像是悬着无数个小钩子挂住了耳朵挂住了心。我仰脸撵去,它停停飞飞,飞飞停停……忽然,有只大眼贼拖着长长的尾巴钻进了洞,我撅起一根干蒿子去捅它,洞竟然深得没有底!马莲花开得一蓬一蓬的,远看像个蓝色的绣球让人想抱着。早落了花瓣的白头翁更好玩,让我忍不住去扯它那些白胡子……脚下还有一撮撮的小根蒜和野韭菜!嗯,我不能太贪玩儿喽,我要挖些回去,用这个炒土豆丝可是太好吃了,我二舅准夸我能干!

    我二舅和梅姨一东一西地捡粪,他们不时把筐里的往车上倒,眼看着已经有大半车了。

    这下可好了——我的心敞亮透了!于是,眼里更是不再有牛粪马粪。

    傍晌午,小车已经要满了,梅姨叫我到河边。我先洗手,然后一根根地在水里漂小根蒜和野韭菜。梅姨把她穿的我二舅的衣服脱下来,按在石头上搓了一阵,晒在了一棵小树上。

    就着小根蒜和野韭菜吃饼子,我一口气吃了仨。

    梅姨用牙尖儿咬着野韭菜,小声说:“二哥,我去趟供销社。”

    我二舅看看天:“过几天我帮你捎回来,中不?你认得路吗?”

    “我想快点儿邮封信!”梅姨的眼睛望着老远的地方。

    “得走一个钟头才能到。燕儿你走动了吗?”

    “走动了!我还认识路。”我皮球一样从地上跳起来。

    “二哥,别忘了把衣服收着。”

    我二舅站起身,拍拍沾着饼子渣的手,看看不远处的小树,点点头。

    梅姨走在前面,我一溜儿小跑地跟在她身后。直到走出甸子上了路,我也觉得我二舅还在看着我们俩。

    “梅姨呀,你别上火,这阵子,我看你嘴唇都起好几回泡了!几姥爷,哦,就是你爹,很快就能来信了。他要是……他要是不来接你,你就一直在我家住得了。对了,最好嫁给我二舅当我的二舅母。你看我二舅多好啊——”

    “可别胡说!”梅姨回手捏捏我的腮帮子。

    “你不乐意呀?我二舅可是大队的民兵连长!要不是我大舅当兵走了家里没劳力,我二舅也能参上军!”我挠了一把梅姨的手背。

    梅姨看着我,拉了拉我的耳朵:“小燕儿,梅姨已经有对象了!”

    “是——吗?那他长得咋样啊?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儿啊?”我也会唠嗑了。

    “长得跟少剑波似的。他家里有两个妹妹,都在内蒙古插队……”

    “少剑波可没有杨子荣带劲儿!有一个小姑子都多余,还两个……”我抹耷着眼皮。知道这么个大秘密,但是心里一点儿不起劲,要不是梅姨说:“咱们快走吧,到了给你买糖球儿——”我都懒得拖动一双脚跟她去了。

    梅姨的脸上可是飞着好看的红霞呢,直到回来的一路上,都和晚霞映对着。

    第二天,我把梅姨交给我的信塞进挂在老师办公室门口的邮箱里,也牢牢地记住了一个名字:艾卫东。

    放学时,赶巧又带回了一封寄给我姥爷的信。信是从辽宁省义县来的,那是我梅姨来的地方。

    “走就走吧,反正人家是来串门的。”我对自己说。

    我姥爷拆开信,伸直胳膊把信纸扽出好远,看了又看。我也想趴上去看看,可是眼见着我姥爷的胳膊连手都抖起来,脸也转成了青色。

    “姥爷——”我望着我姥爷。打我记事那天起,就没见过他那和善的圆脸和细长的眼睛里有过这样的怒气。

    “这可恶的人!”我姥爷拿着信的右手和左手一块背在身后,倔倔地快步去了东屋。我像炮仗炸开后还没散去的硝烟,紧跟着进去,还关上了东屋的门。

    “妈!庭山打信来了。这事咱可难办了——”

    “给我念念吧——”我太姥直直身子,“燕儿啊,你念——”

    我拿过我姥爷手里的信,唱歌似的念道:

    大姑大人及兄:

    全家都好吧!

    我到了长春,侄儿已随医疗队去兴安盟支援牧区,不知何时回。盼念无望,只得于第三天赶回家料理这边的事。

    因事急,未能再到你们那里,万望大姑和兄原谅担待。本次去信,一来表达情况和心情,二来是想叫红梅自己回来。可是出事了,不能让红梅现在就回。

    艾卫东到底是食言了。他借着被推举上大学的由头回了天津。说到底也是怨我,他是红梅自己偷偷处的,我本以为咱这样的家庭能有个不费周章就上门的女婿也挺好。今年过年时别的知青都回家了,他和出身不好的家庭划清了界限,留下看青年点儿,红梅叫他到家里来住我也没拦着。现在结婚是说不上了。她现在回来也是没脸见人,索性丢人丢在自家,请大姑和兄看在她无娘亲也无兄弟姐妹相帮的分儿上,在你们那里给她找个人家就好!其余的事当爹的不便问,要是她不肯嫁人,定让她轻手利脚地回来。柴家两辈人对不住大姑,您大人大量,活得八十八高寿子孙孝顺四世同堂是老天有眼!

    侄儿庭山叩拜

    我太姥过了好一阵子才拍了一下大腿:“这支子人啊!”

    “去把你梅姨叫过来吧,我问问——”我赶紧跑到了小西屋。

    “梅姨!我太姥叫你过去有事。”

    “啥事?”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皱着鼻子:“你过去就知道了!几姥爷来信了!说,说……”

    “哦,那我去了,二姐,清明节的荞麦面条一会儿我擀。”梅姨放下手里的鞋底子。

    我望着梅姨苗条的身段一路走远,咚地关上门:“妈呀——”

    “啥事呀你,大惊小怪的——”我妈掌着鞋底举向我的脑袋。

    我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几姥爷信里的意思连猜带想地说了出来。我妈手里的厚鞋底子“啪嗒”一声掉在了炕上:“天哪——”

    晚饭不是荞麦面条了。我妈只熬了一大锅小米粥给大家喝。桌子放在了西屋,连我太姥也下炕到了西屋。我和我老姨刷碗时,我妈把热在锅底儿的一碗浓粥和两个煮鸡蛋端出来。

    我老姨瞪大眼睛:“干啥?还有功啦?”

    我妈说:“奶让的。”开门的瞬间,我看见梅姨歪在炕沿上脑袋捂着大被。

    我老姨的眼睛吊吊着,嘴噘得能拴头毛驴。我看着鸡蛋也馋得抓心挠肝般难受。

    天黑透了的时候,我跟着我妈、我二舅和我老姨去院门外十字路口烧纸。我二舅把他抱着的纸钱放下,说:“你们烧吧,我上老关家一趟。”

    “我也有事!”我老姨对着我二舅的背影说。

    我妈拉住我老姨:“不能都走。”

    烧纸一片片打着卷,我妈递一沓纸给我老姨:“你给爷烧。”

    “你给爷烧吧,我给咱妈烧!”我老姨蹲下来和我妈换了地方,还随手把我妈身边的纸拿去了一些,“多给妈点儿,给爷多了他就知道打酒喝去。”

    “爷早先也不总喝酒!”我妈又把纸拿回来,“后来摊的事太堵心了。奶说他解不开,直到死都解不开。爷喝了酒就睡觉,也许这样是能好过些吧!”

    我老姨漫不经心地烧着,烧着烧着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妈!记得买粮食啊!多预备些,省得闹饥荒了挨饿!棉衣服做厚实点儿,别冻着。还有棉鞋——这些年多亏我二姐照顾着一家老小,我大姐在兰州逢年过节也给邮钱,家里日子过得去了,您可别惦记得睡不着觉啊……”

    我老姨平时是快人快语的,这会儿却很絮叨,絮叨得我的心都要碎了。我在我妈和我老姨中间蹲下,望着那时明时暗的火堆,眼见着我没见过面的姥姥和太姥爷在心里活起来。

    “二姐,给我个火——”梅姨竟是这样悄无声息地来了。

    她坐在地上点着了纸,泥堆的似的就再也不动了。我妈和我过来帮她挑起就要灭了的火苗,只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声:“妈啊——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啊——”我被吓得跌坐在地。

    我老姨站起来厉声喝道:“快住声!”

    梅姨挺起身子:“我不想活了!老妹儿——”

    我老姨把手里的纸扔进火堆就去推梅姨的肩膀:“你愿活不活!”

    “兰芹!”我妈大叫。

    我老姨已经把梅姨推倒了:“你咋随你爷呢?害人精!大老远的还来作践俺家!”

    梅姨软软地瘫着,像是没了筋骨的人。

    我妈又叫:“兰芹!你帮我把她拉起来——快点儿!”我妈的叫声里已经有了压不住的严厉。

    我老姨这才慢吞吞地过来,和我妈一起趔趔巴巴地架着梅姨往家走。我去开院子门,碰见我太姥正站在大门口。

    “奶,你咋出来了?燕儿,扶太姥赶紧回屋!”

    “我出来透口气儿!”我太姥说。

    还没到天大亮,我就被一声炸响惊醒了,接着又是一声。我太姥抬着手杖指着仓房,我二舅和我姥爷连鞋都没顾上穿就跑过去了。

    “看着奶!”我妈吩咐我老姨。

    等我和我妈赶到仓房门口,看见我二舅举着红梅直溜溜的腰身,我姥爷正用镰刀在猛割套在她脖子上的绳子。

    “天哪——”我和我妈一起惊叫起来。

    “燕儿啊,快跑!叫你老卢太姥去——”

    我披头散发地跑向前街,雷神似的敲打老卢家的门:“老卢太姥啊——快出来!我梅姨上吊要死啦——您快去给她扎顾扎顾吧——”我连哭带喊地宣布了这个惊人的事件,让村子失去了往日的平静。

    老卢太姥坐着卢喜辰的独轮车跑到了我家。

    梅姨在一把银针下,终于悠悠地吐出了一口气儿。

    “还魂了!”老卢太姥开始起针,“这么俊的闺女,啥坎儿过不去了?”

    “相好的变心了,还怀了孩子。”我太姥握着我梅姨的手,说。

    老卢太姥冲我太姥一乐:“真是年轻啊!”

    “你这老蒯!”我太姥也瘪着少牙的嘴摇着头笑了笑,“咱俩这老干草可就剩填灶坑的份了,葱芯绿似的年月,这辈子是没有啦!”

    我妈搬来小炕桌,把两大碗荞麦面条和一碗鸡蛋卤摆上:“大清早就把您请来,也没啥好吃的孝敬——”

    “这好嚼谷!丫头,你来得好!在这儿,多给老东西整点儿闹腾的。要不,哪还有精神活着了!”老卢太姥拉着我太姥,“吃下这一大碗,活他个一百岁!”

    我歪着腿坐在梅姨的身边,看她轻轻地动了动,眼角汩汩地淌下一道泪水。

    我下地去外屋拿手巾,我妈拉住我:“燕儿啊,你今天耽误一天功课,行吗?”

    我看看躺在炕上的梅姨、到处乱跑的小莺,答应道:“行呗,那我去告个假。”

    “不用了。你快去把猪喂喂——”我妈在半桶刷锅水里撒半瓢糠。

    等我弄得满脚泔水拎着空桶从后园子出来时,老卢太姥又坐上了独轮车。她拉着我太姥的手:“治得了病,救不了命。救得了命,治不了心!老姐姐啊,你得硬硬实实的,这家子除了你,我看还真是把这姑娘交给谁都不中!”

    我太姥拍着老卢太姥的手扬扬脑袋:“你也得硬硬实实的!”

    老卢太姥层层叠叠的眼皮耷拉下来,好像困得要睡。可是一瞬间,两个老太太又都像是给电击了似的,睁大眼睛对望着。我太姥的瘦长脸和老卢太姥的胖圆脸上,已经沾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都装不下的愁容。

    我二舅对卢喜辰说:“回去时慢点走,今天我给你代工。”

    “那敢情好,正好还没睡足呢,五迷三道地就跑来了。哎,那个瘪犊子!在跟前儿,我把他那玩意儿拽下来当泡踩!真是可惜了,也不看看人家和咱农村人是不是一个道儿上的……”

    “推车来——”老卢太姥厉声叫道。卢喜辰无精打采地抬起车把。我跟着我二舅把他们送出大门。

    独轮车吱吱扭扭地填着我二舅踢里嘡啷的脚步声的缝隙。老卢太姥猛地回过头,大声呵斥:“你给我仰起脸,小贵文!能咋着,就当她是你的亲妹子!”

    卢喜辰瞄一眼我二舅,推着车飞快地跑了。

    我二舅呆呆地看着远去的小车,自言自语:“我的亲妹子?我亲妹子这样败坏家风还寻死觅活的,我一巴掌拍扁她!”说时,我二舅的手掌真的像是打着了什么东西,但也被震得疼极了。他把手放在眼前,吹出一口长气。伸张的五指,就像盛开的南瓜花被严寒的风慰问了,慢慢地卷曲起来,无力地垂落下去。

    我端着我妈刚熬好的米汤,放在梅姨的枕头边。

    我太姥从炕头挪过来:“燕儿啊,你上学去。”

    我都觉得天昏地暗了:“行吗?”

    “行,去吧!”我太姥接过我手里的羹匙。

    跑到学校时,已经上第二节课了。我在窗子那儿刚一探头儿,四十多个脑袋上的每双眼睛,都像无声的机关枪,齐刷刷地向我扫来。我满身是伤地跌倒在窗户根儿下,心也已经在身体里面七零八落了。

    “胡燕——赶紧进来听课!”于老师满手粉笔末子,大开着教室的门。

    这一天我都低着头,完全不知道于老师讲的是什么。临放学时,于老师叫住我:“胡燕,把这本书带回家去读,先让你妈看!记住了?”

    我接过书:《金光大道》。崭新的封面绿得像清晨的草甸子,一轮旭日普照着新耕的沃野。

    (三)

    绵绵的小雨从早到晚地下着,下着……

    东屋炕上,一个又一个陈陈旧旧的小布袋被卷翻着袋子口。我太姥挨个布袋儿抓出一样又一样的种子,微闭着眼睛用手指挑选着她中意的装进葫芦。

    这半个月以来,我难得有了一点儿兴奋。我抱起葫芦摇了摇,里面响起了哗哗啦啦的好声音。

    “看看天儿。”我太姥指指外边。

    我把脑门贴在窗玻璃上,一眼看见黄蓬蓬的圆月亮被一个大圈环着:“天晴了!太姥——”

    梅姨也蹭到窗前向外望去。等她回过头时,那越来越似深井里泛出的水亮一样的眼光,竟像是被夜晚传染了一般,装的全是黑暗。我的心一紧,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梅姨出事那天,我妈让我老姨过东屋来住,可我老姨紧闭着嘴巴,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妈只得让我回了东屋。她一个劲儿地嘱咐着:“你可得长点儿精神头啊——”

    我揣着满腹心事抱来了行李卷儿。夜里,两只眼睛都眯不严实,左边得看着我梅姨,右边得瞄着我太姥不时抬起来看我梅姨一下的脑袋。我的日子从那天起,就像开化了的雪原,没了白皑皑的纯净的无忧无虑,而是长起了薅不出拢不清的杂草般的漫思乱想。

    “把葫芦抱上,燕儿——”我太姥已经下炕了。

    推开房门,迎面遇到了清清凉凉的风。

    走到院子中间,我把葫芦放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

    “你替太姥撒吧——”

    “我啊?行吗?”

    “行!我们家小燕儿,行着哪——”

    我又抱起葫芦,把手伸进去。

    这是大杏核——老天爷,保佑我们家后园子里的杏树过些日子就开出满树的花儿吧,让每朵花儿都结出杏子,夏天时金灿灿的大杏挂满枝。

    这是花生——老天爷,保佑我们家后园子里树底下种的花生长得麻房子大、红幔子鲜,里面的小白胖子香又香啊。

    这是苞米——老天爷,保佑我们家前后园子四边上的白八趟的穗子都像我胳膊这么长啊,挨着老刘家那边的,可别让他们先掰了去。

    这是——这是高粱还是甜秆?不管是什么,老天爷,您都保佑它们长得好好的。最好让高粱也甜,甜秆也打出能煮饭吃的米!要是万一长了一棵两棵的乌米,最好先让我发现……

    “燕儿——别把菇娘籽落下!虽说年年都不特意种,可是老天爷怜爱孩子呢,垄边地脚地长着,让小孩儿们甜甜嘴的东西得有啊。”

    “撒上了!在葫芦底儿上也让我摸着了!呵呵——”我忍不住笑了两声,捻捻还粘在手指上的几粒儿小菇娘籽。夏天里女生最得意的事,就是成群结队地在教室房后踢毽子,嘴里一边咬着叽叽咕咕的菇娘泡,一边数着踢毽子的次数。我去年才将两样都学会,可就等着今年新菇娘下来呢。

    接着,大大小小圆圆扁扁长长短短的粮食、蔬菜、瓜果的种子全都让我一颗不落地撒在了圈里。然后,我挨着我太姥的身边跪下,听我太姥曼声说道:“老天爷,保佑今年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啊——家家户户有吃有喝,男男女女有穿有戴!”脑门触到湿润柔软的地面时,我的心都被这湿润柔软裹住了。裹在湿润柔软里的心在一点儿一点儿地膨胀,胀得我的胸都疼,仿佛就要生出芽儿来。

    风圈越来越大,越来越淡了。圆月好像就在头顶挂着,越来越多的星星缀满天穹,笼盖着远山、村落和耳边的虫鸣。

    我挽住我太姥的胳膊,靠在她瘦得有些硌人的身上:“种子为什么要发芽呢?种子怎么就能发芽呢?”

    “春天了,万物都这样!”

    春耕大忙的时节到了。

    村里六十岁以下十六岁以上的社员,都带饭出工了。学校放了七天农忙假,家家户户的大人,都把家交给了孩子。

    “饭都在锅里,中午添把柴火热上就行。吃完饭,别忘了喂猪喂鸡。可别带着妹妹出去玩儿啊,家里这会儿离不开人。筐里的韭菜根要铰出来,等你姥爷回来栽……”

    “妈,您都说三遍了!我早记住啦——”

    “韭菜根我给你铰了几棵当样子,长短就照那几棵铰——”

    “知道了——”

    我妈还想嘱咐我什么,我老姨已经在门口大喊:“二姐——快点儿——大车过来了!”

    我妈攥着小把锄紧跑出院子。院儿外的路上,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胶轮车正赶过来,车厢板上摞着装种子的大麻袋,麻袋上坐着去种地的叽叽嘎嘎的妇女们。

    随着最后一挂大车走远,村子里一下子就静了。几声狗叫、几声鸡鸣、几声小孩儿的哭喊,迎接着东方渐渐白亮起来的天空。

    天大亮时,我带着妹妹在门口开始铰韭菜根。

    小莺屁股长尖了似的坐不下来。她先是满院子撵鸡,气得吃不到昨晚我和我太姥撒的种子的大红公鸡直着脖子竟要啄她。他们两个斗得满地鸡毛和苞米秆的碎块儿。我的嗓子都要喊哑了,可是没有听的。母鸡们啄完了地上的种子,大红公鸡失去了斗性,觉得自己占了上风的小莺丢了苞米秆,又跑到墙根儿去找漏斗样儿的小窝窝,抓小甲虫老道蚤。这时,我们家的大门被推开了。

    老卢太姥挎着个包袱走进院子:“你梅姨呢?”

    “在东屋,可能是纳鞋底儿呢——”

    “说话没?”

    “没有。”

    “天天纳鞋底子?”

    自从老卢太姥把梅姨扎过来,我就觉得在全村人嘴里都很神道儿的老卢太姥,和我有了一种很贴心的近便。

    我点点头,没法再出声答她。我知道自己的声音已经被没流出来的眼泪淹得咸咸涩涩的不能听了。

    老卢太姥摸摸我的脑袋:“看这可怜见儿的呀——”她挪着胖重的身子向房门走去,我连忙跑过去给她开门,希望她用包袱里的针再给梅姨扎扎,把梅姨扎回到原来的好看模样。

    “太姥啊——来人啦!”

    “看着了——去拿你姥爷的烟笸箩!”

    “不抽!猜我见着谁了?”老卢太姥一边上炕,一边说。

    “谁呢?”我太姥握住老卢太姥的手。

    老卢太姥的眼光像外面的日头,照着慢慢悠悠有气无力地拉着麻绳的梅姨:“红梅她妈!”

    “红梅她妈?”

    “红梅她妈,给我托梦了——”老卢太姥的眼光这时就像锥子,向梅姨猛烈尖利地攮过去。

    我梅姨的身子一抖,手里的鞋底儿无声地落在了她的怀里。

    “燕儿啊,看着小莺去——”我太姥把我打发出来。

    我跑到墙角,拉起满手土的妹妹:“小莺!你想看戏不?”

    “想!”

    “刚才来的老卢家的太姥姥就会唱戏,正要给梅姨唱呢!你想看不?”

    “想看!”小莺把手上的土在兜兜的前大襟上蹭掉。

    “可咱俩只能在门缝里看。那是不让小孩儿看的戏,你千万不能出声啊,要是被太姥听见,咱俩就得被撵走,太姥要是生气告诉了咱妈,咱俩说不定还得挨顿打——”

    小莺这回很懂事:“那我不出声!”

    为了不弄出动静,我背着小莺一步一步地踮着脚进门,到了东屋门口才把她放下。

    屋里,梅姨在轻声地抽泣,还有一个陌生的女人操着和我太姥差不多的口音在说话:“我的闺女啊,你当妈不想你呀?妈是日日夜夜都想啊!可我能叫你过来吗?不能啊!妈在这边有你姥爷姥娘和好几个姨照应着,啥也不缺,过得挺好!你要是来了,你爸可咋办?他命里无子,你又是闺女又是儿,你不养他老,他可指望谁去?”

    梅姨呜呜咽咽地说:“没指望的——”

    “你和那人好,你爸是一点儿没拦挡,我看得清清楚楚。咱家那点儿好吃的,你合着都给那人吃了,你爸从来没有半点儿不乐意吧?他是打心眼儿里巴望你这辈子过得好啊!闺女,也不是那人不待见你了,我在这里看得真真亮亮的。你俩本是两条船上的人,他遭难落水了,你把他搭救到了自个儿的船上。可命里注定你们渡不到一起去!”

    梅姨哭着:“他说的,他要扎根农村——”

    “根啊?我的傻孩子!你肚子里的孩子,不就是他的根吗?那不是根还是啥呢?记住,千万记住啊!生他的时候在他的右肩膀上使劲地咬一口!将来,母子相认,父子团圆,要凭的就是这块伤疤啊——我——我——”女人泣不成声了。

    我的袖子也已被眼泪湿透。

    “妈呀——妈!您别惦记了啊——”梅姨的哭喊穿出门来,我和小莺一起被这惊天动地的哭喊撞倒在门外。

    小莺咧开嘴。我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一手捂住小莺的嘴巴,一手揉着她的后脑勺,负伤的残兵一般离开了外屋。

    那天,太阳落山时,大地上耕种了一天的人们筋疲力尽地回到了村里。我妈和我老姨从院子外面抱了柴火回来,准备做饭。

    我跑出去拉住我妈的衣角:“我梅姨把高粱米饭煮好了,菜是干豆角炖土豆,还上前街老李家豆腐房换了三块豆腐回来!”

    “是吗?”

    “咋想明白的?”我老姨看看我妈。

    “管咋的,过来了就好。”我妈长长地出了口气。

    “因为老卢太姥来了。”我说。

    “她又跳大神?”我老姨有些生气地问。

    “没跳大神!但是,请来了我梅姨她妈,把她给说得哇哇地哭,娘儿俩一块哭了小半天!”我对我妈和我老姨说。

    我老姨脸色沉沉的:“小燕儿,你别参加迷信活动!还红小兵呢,什么红小兵?以后也不许学你太姥的封建思想!昨晚我要不是太累,就出去把你们那套给踩个稀巴烂了。哦,求天拜地,不干活天上能掉馅饼还是地上能冒馒头?真是的——”

    我有些气短,讪讪搭搭地想说话,可最终咽了下去没有说。直到吃完晚饭刷完碗,看着我老姨的脸色不再发阴,才憋不住告诉她:“我今儿下午还帮你忙了呢!四青子上咱家来借细箩,对我说,他哥大青子要去公社学开拖拉机,明天一早走,还问你有事没。我替你回了——没事!”

    我老姨看看外面黑咕隆咚的天,回头狠狠地白了我一眼:“你个巴巴的小欠嘴儿啊!真是烦死个人啦你!”

    我看着我老姨急赤白脸的样儿,心一酸:“太姥——我老姨骂我,呜呜——”

    梅姨过来哄我:“小燕儿不哭,你老姨逗你玩儿呢!她——”

    “她什么她?把你自己管好得了。”我老姨气鼓鼓地扔下手里的抹布。

    梅姨捡起抹布,挂在墙上。一直看着我老姨跑出家门没影了,才把我领回了屋里。梅姨的手指又有了往日的热乎。

    我惊叹老卢太姥的神奇,给我太姥端洗脚水时,看着我太姥尖尖的小脚,就问:“老卢太姥怎么是大脚呢?”

    我太姥用她巴掌大的小水瓢慢慢地往脚上撩水:“她是满族哇,满族女人不裹脚。她家祖祖辈辈儿还是萨满,做萨满的女人咋能小脚呢?”

    “什么是萨满啊?”

    我太姥看看我,说:“这我可讲不太明白了。”

    世上还有我太姥讲不明白的事?

    “甭眨巴眼睛了,会有你明白这事儿的那一天!”

    我把旧布铺开,我太姥把脚放在旧布上擦水,梅姨出去倒水。我帮我太姥穿上白布袜子,看见她的腮边挂着笑。

    “太姥!您笑啥呢?”

    我太姥呵呵地说道:“我二十三岁出阁那天,可见了你太姥爷的庐山真面目!揭我盖头时,他脸上的小麻子红得赛过我的袄裙,哪里是泰安药房掌柜的模样啊!”

    “难看啊?”

    “我说他难看了吗?”

    “听您的话,好像不是难看的意思,可也不像是夸人呢!我太姥爷要是现在也还活着,就好了。”

    随着门响,我太姥说:“今天犯困,我先睡下了。”

    “哎,太姥——”

    “哪天咱再唠吧。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除了你,咱家可是没人爱听了!”我太姥拍拍她高高的方枕头。

    “大姑奶!打这儿以后我天天伺候您,替我爷赎罪!”我太姥的枕头边上,是跪在炕前的我梅姨的脑袋。

    我太姥支起身子:“听你爹说啥了?”

    “我爷让他手下的兵去抢了泰安药房,还放枪打伤了我大姑爷。我大姑爷死时,都不闭眼睛!”

    “人啊,生死不知是不是真有定数。你爷他们那么死守,也没守住锦州城啊!弄得我呀,转眼之间家破人亡。心里不恨?恨哪!所以没回义县老家,是因为那里也打仗,更不愿意见你们那支子人!那年我六十四啦,眼看着一大家子人生计无着,经管了好几十年的药房七零八落。我老儿子背着我,来这里投奔叔伯弟弟,我们娘儿们那是怎么熬过来的?啧啧!没法说了。一路走来,半道上没了我大儿子全家五口和老儿子的两个小子。说得也是呢,要是那会儿没出那事儿,指不定也会在解放军围城的时候都饿死,打仗的时候都打死呢!”我太姥摇着头,“人这一辈子,哪容易呀?三穷三富过到老,说的就是这意思吧。到了这儿,除了要吃饭的嘴就赤条条的啥也没有了。真是穷了!人家按盲流给咱定了贫农的成分,我那个没脸哟!”

    “大姑奶!现在贫农是好成分。我爷买来的那些地他让我大爷管,我大爷家就是地主了。我爹没得过我爷的地,但念书是我爷给钱,成分就是上中农。我虽说都没见过我爷的面,入团申请都比别人多写了好些遍,也不批——”我梅姨小声说。

    “说得是呢,你都没见过那鬼东西,替他赎哪门子的罪?”我太姥摸着我梅姨的头发,“这头发真好,油光水滑的!我要是有福,这会儿子就多得你点儿济吧!你咋说也是我娘家的人啊,我还有事托付你呢——”

    我太姥把细长的白色发辫捋在身后:“话挺长,赶明儿慢慢说。春天的夜也短了。”

    春夜里,此时的梅姨这边,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她静静地睡着,像是刚刚合上垄的田地,含着满是念想的种子。我太姥那边,却总有无尽的动静。她像冬天的辽阔原野,落叶的树枝发黄的草叶,上面都有漫天的风吹雪飘。

    屋檐下的麻燕子已经从南边回来了,它们忙忙叨叨地飞进飞出,急急地修好了往年的旧巢,准备着再孵一窝小麻燕儿。该睡觉的时候它们也没有消停,不时地扑扑棱棱着,还传来几声叽叽喳喳。

    我把脸扣在枕头上,本想让自己今晚做个可心可意的梦,可麻燕子竟捣乱。一夜的梦里,都是从巨大的燕子窝里往下跳,跳得两腿又酸又痛。早上醒来,我让我太姥给解解。她笑着说:“你在夜里长个儿呢!”

    我把手按在心口。对一个比一年级小豆包还矮的三年级女生来说,还有什么能比长个儿更让我高兴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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