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时,刚走上小桥,杨小丫一把拉住了我身后的书包带儿,又转身伸开胳膊拦住了其他同学:“咱们去看看蓖麻出来了没有哇?都种下去六七天了——”
我立时想起了一周前,把蓖麻籽一粒儿一粒儿地按进土腩,满眼都是小篮球的那种心情。
“真是的,看看去——”回河南村这一道上的七八个人说着,就奔向了学校的蓖麻地。我还一溜儿小跑在许文莲身边,生怕被她们给落下。
黑黝黝的土地铺排着齐整整的田垄,从眼前向远处延展着,像是用我们的小手抬着巨大的梳子给大地梳理出来的刚刚洗过的一头长发,还流溢着夕阳的余晖。
远处有小河哗哗的水声传来,更显得眼前田野的安静,安静得我们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了。
“没动静!”杨小丫望着田地,垂下脑袋。
“咱们太心急了!带油的东西不好出苗,所有的种子里,就数蓖麻油性大。”许文莲说。
可是,可是收回目光的一瞬间,我看见脚下有块儿指甲大的土坷垃是那么触目。它像是被顶着被推着被撬着,闪出了它原有的位置,歪歪着。
“你们看,这儿——”顺着我的手指,一声声欢叫像米花一样噼噼啪啪地爆开了。然后,只两天的工夫,满地的蓖麻就都伸出了翠绿的叶子。
学校里,五十多岁的门老师是民办教师。他教小孩的本事十里八村的老百姓都特别认可,所以他也从来只教一、二年级的学生。也许他还是学校三个老师一个校长里最懂农活的,所以每次劳动都是他布置人手,讲干活要领。
今天,我们要给蓖麻间苗除草。门老师把女生排在前面,把带了锄头的男生排在后头。他蹲在垄沟里指着一地蓖麻:“间苗:第一,留在田腩中间的;第二,挑壮实的留;第三,要留的两棵苗之间,距离得一拃远。拿你们的手量,就是一拃半远。”
门老师站起来看看最前排的我:“你就两拃吧。小胡燕,你是不是挑食啊?”
“我不!”
“那三年了,我咋看你没怎么长个子呢?”
“我太姥说我晚长。”
说话间,女生们已经兔子似的,一蹿一蹿地拱出了好远。她们一个个手起苗落,地表上弱苗横陈。
“地当间去,这段我间。”门老师指指前面。
我顺着垄沟使劲地跑啊,头上的羊角辫也使劲地摇晃。
“停下吧——停下吧——”直到后面响起一片喊声。
“哼,这下——我可当不了拉巴丢儿了!”可是,等掉头间第二根垄时,我还是差点儿就被撵上了。只站起来直直酸痛的腰杆,就看见许文莲和老师一样,两手开弓快得像是机器。我要是再慢些,后面的锄头就得搂到我的脚跟。
“快!快!快!就当后面上来了《地道战》里抢粮的鬼子!”我对自己说。再抬头时,可算到了地边儿,正好看见郭校长领着一个人走过来,他高扬着手:“歇气儿——老师和三年级的都过来!”
郭校长指指身边的人:“郎老师,从、从上边来的。这是于老师,这是门老师,教五年级的图老师去公社看病,明天回来。”
于老师和门老师都拍去手上的土和郎老师握手:“欢迎你!”
我们二十来个三年级的学生呼啦一下子围过来,并且,包围圈还越来越小。
于老师说:“门老师教了他们两年,我教他们快一年了。这茬学生很好。”
我们互相看看,心里挺美:得于老师表扬可太难了,更何况是当着新老师的面表扬了所有的人!
郎老师比于老师矮,比郭校长高;比于老师胖,比郭校长瘦。年纪嘛,肯定比门老师小,但也看不准是三十出头还是四十挂零。
他的烤烟色框的眼镜在白白的方脸上很显眼,很显眼。这是我看到过的第一个戴眼镜的人。我盯着他的眼镜:“怎么姓也这么奇!这么个姓!姓狗也比姓狼好哇!”
于老师指指许文莲:“她是班长。这个班有她在,老师能省不少心。”
许文莲低着头,红着脸,手里抱着装着蓖麻苗的衣服包。
郎老师拿起几棵已经发蔫的小苗:“你为什么把它们包起来了?”
郎老师说“为什么”不说“为啥”,声音像是从广播里出来的。
“想带回家喂猪。”许文莲小声答话。
“蓖麻幼苗含有蓖麻素,猪吃了会中毒的。所以,不要往家里带了。”
许文莲和我们一起望着郎老师。
“不过蓖麻籽的毒性更大,蓖麻幼苗的毒性会小一些。”郎老师继续说。
“蓖麻籽有毒,蓖麻苗就也有毒?”许文莲小声问道。
“是这样的。”郎老师镜片后的眼睛眯细着。
许文莲兜起衣服,把蓖麻苗倒在了田里:“谁让你长得不是地方呢?连喂猪的用项都没有了——”
许文莲轻声的叹息顺着我的耳朵,滑到了心里。世上的活物,有哪个能知道自己冒头之处,是不是对的地方呢?
下午放学到家,院子里大芒、二贵和小莺正撒着欢疯玩,一片灰瓦被踢得像耗子似的到处鼠窜。
梅姨和刘婶坐在小板凳上,面对面地择着韭菜。
“这么早就放学啦?”刘婶问。
“今天没上课,劳动啦。”我跑进屋,想告诉我太姥,学校新来了个郎老师。可是,家里空荡荡的。
我又跑出来问梅姨:“我太姥呢?”
“哦,今天立夏,让老柴舅爷家的哥哥给接过去了,吃晚饭时回来。你姥爷割了头刀韭菜,咱们晚饭烙韭菜盒子。”
看我东张西望的样子,梅姨又说:“家里人趁今天队上歇工都铲自留地去了,也快回来了。”
头刀韭菜的味道太浓了,满院子都是它特殊的香辣气息。我拿起一把韭菜,掐个叶子放进嘴里。
“别吃多了啊,生吃烧心!”梅姨从我手里拿回去一绺。
“哎,你想吃辣的不?”刘婶看着梅姨。
“不想。”
“一点儿不想?”
“不想。”
“那准是个小子!”刘婶的眼光落在梅姨的肚子上。
梅姨攥着韭菜,把手放在了膝盖上。我停住了嘴,眼光转到梅姨的身后看着刘婶。刘婶瞅瞅我,知道我不会跟小莺他们玩去了,就咬着牙慢慢说道:“你可得记住喽,就是不能怀着孩子嫁。我走的道儿你都看见了,这样嫁的,人是靠不上的,家也是没有底儿的。到头来,你想好好过都不成,过不起来呀。你不想过了,也不行,有那两个拴着哪——”
我一下子明白了,为啥村里的小孩骂架都骂大芒和二贵是小刘王八。
刘婶的眼里这会儿全是眼泪,眼光投出去看着大芒那边。她的样子就像我太姥帮我收藏起来的小人书里画的古代女人:一张鸭蛋脸上长着细细弯弯的眉毛、圆圆黑黑的眼睛、精精巧巧的鼻子、肥肥嘟嘟的小嘴。可是,我平时见到的刘婶常常是一脸贱贱的皮笑,不招人待见。
“这回,你的心就得硬起来!要不然,将来你和这个都有遭不完的罪!就你这么薄的脸皮,怕是吐口唾沫都能淹了你。可别傻了!你说我当时有多傻吧,他说他能带我上县剧团,我就信,还等着能披红挂绿地上台演戏,把户口也迁进县城……”
“我没贪图这些。他要扎根农村干革命,我乐意伴着他。他出身不好,和家里划清界限了,等于没了亲人,我也是,除了爹什么人也没有……”
“怪不得的。为了自己不受屈,能不要爹妈的人,也就能为了自己的好处,不要你呀。咱俩都是傻子,我当时没明白,他说要我不要他媳妇了,我还高兴得直跳。现在我明白了,可是什么都晚了……那时候,我亲妈都恨我,恨不得一巴掌把我推出去!”刘婶用袖子抹把眼睛,“不说了。”她转身抓起一把韭菜,“我也烙几个盒子吃。走啦——大芒!咱们家去吧——”
梅姨从小凳子上站起来,蓝色罩衣下的肚腹微微鼓着。她的手搭在那里,眼睛望着刚刚出门的刘家娘儿仨。
“梅姨,我太姥不愿让我老姨跟刘婶唠嗑。因为,因为——”
梅姨没有吱声。
“她懒,家里连个院子都不垒,靠着咱家这边有面墙,那几面就敞着,全村都找不到第二家。”我说。
梅姨也没吱声。
“她馋,哪家做了好吃的,她一准能闻到味儿,就领着大芒抱着二贵地去了,人家不好意思,就给大芒和二贵吃点儿。”
梅姨还是没有吱声。
“她还偷东西!”
“她偷什么了?”这回梅姨轻声地问。
“村里人说,她偷人。可我倒是没听说谁家的人口丢了。”这确实是我心里的一个疑问。
梅姨重重地坐回板凳上,微低着头,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睫毛上滴落,就像是屋檐下化开了的冰凌。
这些吧嗒吧嗒的眼泪滴得我的心都要穿了。“梅姨,你别哭了!”我只会干巴巴地这样说了一遍又一遍。
晚上,趁梅姨刷碗的工夫,我悄悄告诉我太姥:“我梅姨不愿意这样嫁!”
“咱家有谁说让她这会儿嫁人了吗?”我太姥大声地问我,好像是我耳朵背一样。我连忙摇头。
“这样的事,主意她自己拿。我几下寻摸着,终究不得有着落吗?一片榆树钱儿着落在阴沟还是沃土,那是风说了算。人着落在哪,啥说了算呢?谁愿意去个不好的地方呢?所以有挣命一说。一块儿挣吧!”我太姥说完这话,就靠在了被子上,一个晚上也没再出声。
厚被子实在是盖不住了,我把胳膊腿都撂出来。我太姥翻个身,把我的胳膊腿又塞进被子。我太姥的手凉哇哇的,触到身上,就像初冬的雪花落在了额头。
早先,学校西边有一间大房子,是叮叮当当的铁匠铺。后来,连马掌都有现成的了,铁匠铺前就真是门前冷落鞍马稀了。现在,大队要把它给我们学校用。
郭校长领着郎老师和我们三年级的到了铁匠铺跟前:“中间打个隔壁墙,这边给郎老师当住处,那边当教室。许文莲呢?噢,许文莲啊,你领着同学收拾吧。明天让你大来给干一天瓦匠活儿,学校出两块钱。”
郎老师的眉头皱得快成了我们刚刚学到的半球形。
“知道了。”许文莲看看郭校长,又看看郎老师。
郭校长背着手要走,郎老师一步跨出去,挡在郭校长前面:“校长,这能上课吗?什么都没有?”
“能。你不是要回去取东西吗?我们等你一周后来上课!”郭校长拍拍郎老师的肩。
许文莲招呼同学:“带铁锹的分两组。这组,进屋起马粪。起完了就去铲门前的,还得把屋地垫平拍实,门前的这个水坑也填上。那组,去河边挖土,要挖够垫屋地和脱坯、搭炕、搭火墙的一大堆才行。带土篮子的同学,这边装了粪土倒学校粪堆那儿,然后跑几步去河沿上抬土回来。”
郎老师一步三回头地和郭校长走了。
我吃完午饭到校时,许文莲正担着一副水桶,水桶里装着要和在泥里的麻捣。
“胡燕,你下午给李景发和陈四青撒麻捣,他俩在这儿和泥。”
我甩着抬土撸得满是血泡的两只手:“你真好!小姑!”
许文莲满脸通红:“快别叫!”看看四下近处无人,她才松了口气,担起水桶去了河边。
李景发和陈四青在土堆中间扒了个大坑,许文莲把水倒进坑里,我撒上一些麻捣后,李景发和陈四青就用铁锹使劲搅拌,河土成了一团一团的河泥,被滚下了土堆。
放学前,所有的人都来踩河泥。只有踩过的河泥才能变熟,才能脱出不弯不裂的好坯来。
河泥细滑得像是泥鳅,哧溜溜地在脚下钻来钻去。麻捣就像河里的水草,不时刮一下脚心,麻痒痒的。一会儿有人在泥堆里歪倒,一会儿又有人在泥堆里歪倒。后来我们只好搭起肩膀围成三四层圈圈,一块踩泥。
泥浆先是沾上了卷起的裤脚,然后蹿上了衣襟,最后就蹦得满头满脸。我忽然想起女娲造人的故事:“我太姥说,女娲就是拿这样的河泥做了好些个泥人,像天女散花一样把泥人从九天撒到地上,泥人就成了大活人了。后来呢,她实在是做不过来了,就用树枝甩打我们脚下这样的泥堆,天上好像下起了泥巴雨,泥点子纷纷落地——这些泥点子啊,也成人了,但比先做的那些有头有脸的,傻!”
一片叽叽咕咕的声音里,我的两只胳膊吊在同学的肩膀上,晃晃悠悠地讲着,语气像极了我太姥,讲得铁匠铺前鸦雀无声。
郎老师提前一天回来了。他背着行李,左手提着柳条箱,右手提着网兜,已经走在了小桥上。
许文莲扔下怀里抱着的几个树疙瘩,拨拉拨拉头发帘儿,喊大家:“快出来——站队!”
队伍没有往日齐整:大部分男生还在树趟子里刨树疙瘩捡干枝呢,留下刷黑板的大个李景发弄得脸上跟鬼画符似的。他旗杆子一样站在前头,两手黑得和刷黑板的锅底灰一个色,还攥着团成一球的破布。跟着排下来的女生也没好到哪儿去,这几天的活把大家忙累得灰头土脸,有的还几天都不梳小辫了。
许文莲叹口气:“还是各忙各的吧!”说完,又抱起那些树疙瘩。
“我接郎老师去呀?”我请示许文莲。
“那我也去!”杨小丫说。
“去吧。”许文莲把一个树疙瘩扔进炕洞子。
这时,郎老师已经快到铁匠铺跟前了。
“郎老师,我七爷是最好的木匠,瓦匠活儿也最好。他给你搭的炕可好烧了!我们都快把炕烧干了,你要是明天回来,都能糊上!”
“黑板还是我妈给献的水泥抹的呢!”杨小丫总想压我一头。我前几天才知道她大姐跟我二舅好,因为她妈要求男方倒插门,我二舅不同意,两人弄掰了。
我俩跟着郎老师跑进铁匠铺。郎老师掂掂背上的行李,环视着:“你们,真行——”
地上平平整整的,墙上刷了白灰,黑板已经刷到第三遍了,房顶昨天也压了泥。三纵五横的泥凳子垒得像倒下的扁担那么直,泥腿儿的桌子也搪上了从原来教室搬来的板子。就是还没有窗户,门用柳条栅子替着呢。
到了住的这边,郎老师摘下了眼镜。
许文莲揉着衣角:“炕还没干透,我紧着烧——”
我七爷真是能工巧匠,他把隔开教室和住处的墙砌成了火墙,火墙连着的是一铺窄炕,又够郎老师一个人住,屋里还显得宽敞。靠南的炕头垒了土台可以放东西,靠北的炕尾垒了锅灶可以烧水做饭。
郎老师放下行李,又戴上眼镜。他推开半人高的柳条栅子门:“好!好!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我没听懂郎老师的话。
“他说的啥意思呀?”我拉拉许文莲的衣角。
“觉得咱们这里好,愿意在这里的意思。”
“是吗?你咋知道是这意思呢?”
“昨天,我大没要咱学校的钱!郭校长说郎老师是从北京的大学里来的,上这儿教咱孩子文化,我大说他不能让我这个班长在同学跟前抬不起头。”许文莲指指自己的鼻子尖,然后使劲地攥了攥我的手。
“是吗?”我一下子声音老高。
“他被戴了右派帽子,原来在劳改队,郭校长上公社要老师,公社就把他从劳改队要出来了。在这里,心情应该比在劳改队好吧!”
“那是!可他咋当右派呢?‘地富反坏右’都不是好东西!”
许文莲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
我说了大错话!许文莲的亲爸就是在什么地方当了右派后跳井死的。如果,她的亲爸没当右派,她的亲爸就不会跳井而死;如果,她的亲爸没死,她妈就不会带她改嫁,眼下她也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补救自己的过失,就拼命地摇她的胳膊:“小姑,小姑——我再也不说‘地富反坏右’都是坏东西了,再也不说啦!”
她啪啪地拍了两下我的手背,一阵疼痛让我松开了她的胳膊,转头之间,看见满脸水珠的郎老师就站在门口。
逆着光线,我一下子看不见郎老师的脸,回头之际,却看见珠子一样的眼泪纷纷滚下许文莲的脸颊。
(二)
怎么形容我这盼望着的心情呢?真是无法形容!
李景发说:“我等这一天,等三年了!”他捏起大拇指和小拇指,直着的三根指头在鼻子尖前抖着,“老天爷!可算是没白等!今年要是不开呀,我也许一辈子都赶不上参加一次‘六一’运动会了!”全公社三年才办一次的运动会,不知为啥有的年头啥也不说就不办了。
他拔着双脚在桌凳间到处乱跳,郎老师也没说他,只是慢慢地言语了一句:“那你为什么不去念中学呢?公社中学每年都开运动会。我们学校的学生去公社继续念书的,可像黑绵羊那么少啊!”
李景发跳到郎老师跟前:“能年年跑运动会?那是太好了!可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项?你说——”
“李景发——你给我回坐!”许文莲尖细的嗓音像一把挠子,劈头盖脸地把李景发抓回了后排座。
“六一”前一天,河南、河北两个队派出了四挂大车,把小学校三年级以上的六十多名师生送到了公社。
我和许文莲、杨小丫被安置在一户姓季的人家住。那家的奶奶收了我们带去的粮食:“哟,样样数数的还真全乎!”杨小丫拿出黄的、白的苞米面,许文莲拿过来高粱米,还有一捆干葫芦丝。
出发前,郭校长讲话:“纪律说完,再说吃住的事。咱们去三天,按每人每天两斤粮食给派驻的人家。别都带大苞米子!不够给人家费柴火的——”于是,我跟我妈要了小米。
“不可以给苞米——”我白白杨小丫。
杨小丫捅我一下:“我们家没有别的。”
“你——”
许文莲拉住我俩:“咱们出去看看吧!”
跟着许文莲出了季家,我转眼就没了不快。公社这儿可真好!路宽,住家多,连小学校都是瓦房。碰见供销社进去一看,里面的东西比我们那儿供销社里的东西多多了。贴身兜里我太姥给我的两毛钱立刻生出了脚。
“一毛钱糖球!”我急得差点儿折进装糖球的大箱子。
“给你吃!小姑——”我把圆锥状的纸包举在许文莲眼前。
“你留着吃吧!”许文莲拧着眉头看我,眼睛瞟了瞟柜台上的布。
我被冷落得把纸包又举到杨小丫面前:“给你也吃——”
“我要个绿色的!哈,我还要个红的——我一样色的挑一个,行不?”杨小丫开始挑拣。
“不行!她得给小莺留一半。”许文莲按上了纸包。
杨小丫把拿到的糖球放在嘴里:“不愿意拉倒!别哪天的求着我吃,我还不乐意了呢。”
“咱们出去吧。”许文莲看看我,“别乱花钱!”
“那我再买一支铅笔行吗?”有一支像绿绸子那样光亮的中华铅笔,是我梦里的内容啊!
“麻秆的不行吗?一样写字儿。”
“麻秆的爱断,写出来的字儿黑,还不好看。”
“赖的哪是地方?”许文莲叹口气,说。我又跑回柜台,拿出刚才破开的两毛钱里剩下的一毛,索性还把找回来的五分钱又要了三根麻秆铅笔和一块橡皮,心满意足地出了供销社。
怪不得李景发比盼过年还盼“六一”运动会。他跑得鞋子都不要了,赤脚大仙似的来来回回地飞奔在跑道上,郎老师还写了表扬他的诗,广播喇叭一会儿念一遍一会儿念一遍的:“他像飞鹿,在属于他的这个季节——”
有一项新增的比赛叫背伤员,三年级这边的女生里,郎老师叫过我和许文莲:“最佳组合,去吧。”
可是,到了检录处,我俩被检录的老师拉了出来:“哪个学校的?”
不一会儿,就听广播喇叭开始叫:“沿河小学的郭德明校长,请到检录处来一趟!沿河小学的郭德明校长,请到检录处来一趟!”
郭校长后面跟着郎老师气喘吁吁地跑了来:“啥事?”
“她俩是你们学校的?”
郭校长看看我和许文莲:“是啊!咋啦?”
“这,这,几年级的都是?”检录处的老师指指许文莲,又指指我。
“三年级的呀!”
许文莲的脸唰地红了:“我不跑了。”
郎老师拦住她:“虽然从年龄上讲,你应该上初中二年级,可事实上,你就是小学三年级的。没错,你没错,最起码不是你的错!”
郭校长拍着胸脯,指着那个老师的鼻子:“你怎么长的心眼儿?你怎么寻思的?唵?”
“去吧去吧。”那个老师像把我俩从队伍里薅出来一样又推了回去。
一条白带子勒上了我的脑门——我是伤员了。许文莲背起我。
一声枪响过后,我的耳朵里满是纷乱的叫喊。跑到半路,许文莲放下我:“快算!”我抽出砖头压着的纸条——一道豆腐题:一块豆腐十厘米见方,三块豆腐的体积是几分米?老王家一顿饭吃的豆腐得三寸见方的三块,这三块豆腐够他们家吃一顿的吗?
简单得出乎意料!我抓起油笔写上:三,正正好。
我俩要到终点时,后面的人才跑起来。
这边的裁判老师拿着我的字条笑道:“看来你倒真是三年级的!小脑袋瓜还挺冲——”我和许文莲得第一的奖品是:每人一块香皂。
这块香皂的风头立刻盖过了李景发的一把铅笔、橡皮和田字格本。它光光滑滑的鸭蛋青色的纸上印着鲜红的“新吉林”三个字,我大声地念着上面的语录:“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临回来的前一天中午,许文莲问我和杨小丫:“你俩去供销社不?”
“我没钱了!”但我马上就觉得该去,“去看一眼也好过干闲着,我去!”
杨小丫还没消气儿,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那我把香皂借你闻味儿,可以了吧?”我很怕别人不搭理我。
“哼!不稀罕!”
“咱们走,让她在这儿鼓气!”许文莲拉着我出了门。还没走出多远,就听见杨小丫在后面喊:“等等我!你们两个小打锣鬼儿——”
“多像她妈——”许文莲笑着拉我跑起来,我们仨又脚前脚后地进了供销社。
供销社里人挺多。许文莲拿出五分钱买了一袋蓝染料和三片化钢笔水的药片。然后,来到放布的柜台。
“咋卖啊?”她指着一种花布。
“三毛六一尺,布票要半尺。扯吗?”戴着大套袖的女卖货员说。
“这个呢?”她又指了指旁边的细白布。
“两毛一尺,也是要半尺布票。”
“你帮我算算。我大给我两块钱,让我买六尺布做衣裳。”许文莲用另一只手拉拉我,小声说。
“钱不够,还差一毛六呢。”我真是着急,“你咋不多要两毛啊?”
“那买四尺,做个短袖的,再买两尺白布呢?”
“那够!还剩一毛六。”
“扯吧!剩下的钱买八盒火柴。”看许文莲的这个劲儿,我才觉得自己真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儿。
好在杨小丫也不比我强,她可着好几天没舍得花的两毛钱,买了一袋雪花膏:“这回不用偷着抹我姐的了!”
回家的一路比来时还高兴,因为到家的第二天就是端午节,队里学校全放假。
我在我二舅赶的大车上,靠着他厚实实的脊背,摊手摊脚地坐着:“二舅啊,咱家包黄米粽子啦?”
“包了!”
“搁红豆啦?”
“搁啦!”
“我妈给我预备五彩线啦?”
“这个,可没看着!”
“那你割来艾蒿啦?”
“明天一早割去!”
“别忘了喊我去!”
“中!嘚——驾——”我二舅甩出了一个炮仗一样的响鞭,大车更快地跑了起来。
我得意极了,把手做成望远镜搭在眼睛上。近在咫尺的杨小丫可是很不高兴地瞪着我呢,我转过了她嘟嘟着的嘴。车后梢的许文莲像是被太阳晃着了脸,眯着眼睛定定地瞅着一个地方,顺着她的目光,我的两眼聚焦到了一个人的身上,那是郎老师。郎老师仰着脸,厚实的嘴唇微微地张着,像是在闻麦子的香气,又像是在等着天上落下雨露。看天,天上晴空万里,再看地,地上除了绿就是黄。黄的是一个成色的麦田,而绿,可是绿得千差万别。田里的绿是浅绿,甸子上的绿是深绿,树上的绿是深深的绿。这分了层次的绿相互交错,不同层次的绿中,又有难画难描的差别。
我放下酸酸的胳膊:“蜡笔的颜色可太少了!”
第二天,许文莲来找我妈:“九嫂,求你帮我裁件衣裳。”
“哟,文莲!走,咱们上那屋!小燕你接着我这个头儿,学着编——”我妈放下手里的艾蒿辫子,领着许文莲去了小西屋。
“我才不编呢,我不怕蚊子!”我想去看我妈给许文莲量体裁衣。
“那是你怕不怕的事吗?快编!”
“等一会儿,跟我去趟学校啊——”许文莲朝我眨眨眼。我梅姨拉着我:“来,我教你——”我只好坐下来。
“这个文莲啊,长得可真周正!就是眉眼上带着凄苦气!”我太姥坐在开着窗户、照着太阳的炕上,说。
“哪有?”梅姨摇摇头。
“就是啊,没有!”我丢下艾蒿。我是真坐不住。
西屋里,我妈已经开始下剪子了。许文莲端着《金光大道》在翻。
“这是于老师的书。于老师让我拿过来给我妈看的。”我跳过来说。
我妈停下手里的剪子。
“嫂子!你现在觉得是我九哥好,还是于老师好?”许文莲合上书,“我大以前和我妈说,要不是和我九哥订了婚,你说不定就和于老师是一家子了,于老师也真是哪样都不错的人啊。”
我妈紧铰了几下子:“我和你九哥,是两家老人看着好,早早给定下的。和于老师是一道上了三年中学,心里都知道除了同学,没别的缘分了。”
我心里一阵别扭:这样的事,我咋就不知道呢?
“唉!我这辈子,别想有个能给书看的男同学了!”这时,我从许文莲的眼里还真是看到了我太姥说的“凄苦”。
“文莲啊,等你到岁数了,胡家的嫂子们都能睁大了眼睛,给你寻摸好婆家——”
“还有我呢!你们别忘了我呀——”
“你可咋整,我的小祖宗!说傻不傻说精不精的!”我妈拍我一巴掌,许文莲在一旁笑。
“你们快去学校吧!”我妈把裁好的衣料卷起来,用一根布条扎好,放进许文莲的书包里。
学校里静静的。许文莲拉着我:“我去给郎老师送样东西。”
“啥东西?”
“窗帘。还不知哪天能安上门窗呢,晚上住人的屋子窗户大敞四开的,不好!”
“就是!还是你有眼力见儿——”我抱着许文莲的胳膊,倚着她走向郎老师住的地方。
隔着空洞洞的窗口,许文莲把窗帘放在土桌子上,随即又从书包里拿出两颗小钉子和卷成小圈的细铁丝。
窗帘像轻云后面的天色一样是淡淡的蓝,毛边已经纤上了,上端留了一条穿铁丝的宽缝。我清楚这是许文莲花了心思做的一件事:为了这块窗帘布,她的衣裳少了两只袖子。一件能穿三季的衣裳只能夏天穿了。
和尚一般坐在炕上的郎老师搁下书,摘下眼镜:“过去的时光已然回不来了,但谁说快跑不能让你赶上梦想呢?”他拿起身边的一本厚书放在窗台上,“每周加两课。”
许文莲看也没看地抱着书,转身跑了。
“郎老师,您说的话我咋听不懂啊?”我张皇地看看跑开的许文莲,又看看郎老师白里带着青灰色的脸。
“你还小,暂时不懂没关系。”
这是怎么回事?我跑去赶上许文莲:“你懂——不懂——”
许文莲把那本厚书递给我。老黄瓜色的硬皮,上面有一行字:现代汉语词典。词典里夹着几张红色的横格信纸,信纸上开头的中间写着两个大字:劝学。下一行是稍小一些的正楷字: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以为轮,其曲中规。……
这些古怪的话语底下写的,才是我能看明白的意思:
君子说:学习是不可以停止的。靛青是从蓝草里提取的,可是比蓝草的颜色更深;冰是水凝结而成的,却比水要寒冷。木材直得可以符合拉直的墨线,用煣的工艺把它弯曲成车轮,那么木材的宽度就合乎圆的标准了。……
信纸的最下面,是三个小字:背下来。
“跟我就伴学呀?”
“不认识的字太多了!”
“郎老师这不是都借给我词典了吗?”许文莲的眼里闪着火苗似的跳跃的光亮。
“那、那我还能有工夫玩儿了吗?”我望着许文莲和厚厚的词典,“中国字原来有这么多!哪年月能认全啊?”
“看来,这世上真没人和我是一条道儿的!”许文莲抱着词典蹲在地上,手指在地上划拉着。
我真是畏惧那么厚的书,还有那些稀奇古怪的话。
“行了!不难为你了!”许文莲把信纸夹在词典里,把词典装进了书包。
我舒了一口气:“小姑!你还和我好吧?”
“和你好!”许文莲拉起我的手,“和谁都别说窗帘的事!”
“为啥不说?做好事了——”
“我瞒着家里做的。”
我点点头。想她趁我七爷这几天不在家,才敢又缝又染的,心里一下子难过起来。
小桥下面的水清亮亮的能看见石头,不知是谁家的几只鸭子在里面翻腾。
“咱俩坐河边,就把那个背出来再回家吧。”我指指书包。
“这还差不多。”
河堤上的柳条已经浓密得钻进人去就看不见影子了。郎老师信纸上的字句,也像柳条茬子似的硬硬地扎在我的记忆里,直到过了夏秋和冬天,才在又一个春天发芽。
许文莲的鼻子尖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她小米里挑虫子似的在词典里找着我俩头一回遇见的字。可算是都注上音了,但一念起来那个别嘴劲儿,让我俩都忍不住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许文莲指着信纸说:“你看郎老师给解的词,理上是没一点儿含糊的,都对极了!我就照这做,明年,就不跟你一班了,我上五年级去!”
“我也去!”
“那你快背吧!”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车柔>;使之然也。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
好像很顺溜呀,像小河淌水。
许文莲坐在地上抱着膝盖,该我拿着信纸看她来背了。
“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小燕,我觉得他像我爸!”
“谁?像谁?”
许文莲一下子咬住了嘴唇。
芒种到了!
眼看着麦田一片金黄。人们此刻既怕黑天更怕下雨,恨不得太阳时刻高悬在天上。
我二舅已经豁在麦子地里三天没回家了,傍晚我老姨回来时,将三把镰刀往地上一扔:“快磨好!我二哥等着用呢!”
“他在哪呢?”我妈赶紧给我老姨盛饭。
“场院。往场院拉麦子呢,然后打场,夜战了。”我老姨连小西屋也没回,扒拉几口饭就上了东屋炕和衣躺下了。
我太姥给她垫上枕头:“到嘴的粮食,哪粒儿是容易来的!哎,还是大脚好啊。”
这时,老卢太姥来了。她趴在我太姥的耳朵上大声地说:“找到了!让明儿个去!是个猎户。”
“怪不得的,不知道农家正在掯劲的时候。”
“还是我自己去吧。”眼看着我梅姨的肚子已经挺起来了。
“不中!”
“那让小燕儿跟我一起去。”梅姨拉住我的手,那手上有股很湿的热。
“她太小。”
“我跟去!”老卢太姥说。
“老的老,小的小哇。走动了吗?”我太姥往腿下盘了盘自己的小脚。
“让贵文套车拉我们娘儿仨去,也得有个哥哥给她出头!”我太姥很少有地犯了难。
过了好一会儿,我太姥才叫我:“燕儿,让你妈把小莺抱这屋来。”
我跑去西屋:“妈——”
我妈正在磨镰刀,她头也没抬:“告诉你太姥,我一会儿就过去。”
我太姥叫醒我老姨:“兰芹——”
我老姨一副蒙瞪瞪的睡眼:“干啥?”
“去和你二姐把你二哥换回来,他明天得出门。”
我老姨揉着眼睛看着屋里人,脑袋随即就耷拉在胸前。
老卢太姥拍着她的肩头:“看把人困乏的!醒醒吧,这也是要紧的事呢——”
“再让我睡你抽袋烟的工夫——”话没说完,我老姨就面口袋一样倒下了。
“要不,再等些日子吧?”梅姨低着头。
“你能等,他能等吗?”老卢太姥脱了鞋,“得啦,我今晚就在这儿存一宿吧!明早好一道走。”
第二天一早,两头小毛驴拉着我们上了路,影子在脚前。
刚出了村子,我二舅就抱着鞭子睡着了。我抽出鞭杆,挨着他坐在前边——这车,我赶吧。
我家的小毛驴真是好呀!它们顺着车辙吧嗒吧嗒地走着,我根本用不上使鞭子。路边,大墩的马莲,花早谢了,叶子却长到了半人高。路中间,车前子挤挤挨挨铺得老厚。路旁,甸子上有成片的桔梗摇着蓝色的小铃铛,年夜红花一样的野百合也在向我招手……可我现在顾不上搭理它们,即便这样紧赶慢赶,到达那个叫三棵树的小村子时,也是晌午了。
这户姓葛的猎户人家在村边上。一间没有院落的低矮泥房,前面有棵遮天蔽日的大槐树。
我梅姨在树前仰头望着:“怎么只剩一棵了?”
“早年得的地名,还不知是哪朝哪代起的呢。咱们进屋吧——”老卢太姥领着我们,跟着一个个子高高脸色黑黑的男人进了屋子。
我立刻被一种说不清楚的奇特气息包裹住了。等看清了屋里的陈设,我才知道这奇特气息的来源。
屋子北面的墙上,两杆长长的猎枪旁边,绷满了毛茸茸的兽皮。
男人跟我二舅说:“去年冬天打的狐狸和狼,等天再好点就可以熟了,能吊两件大衣、五六顶帽子。换一年的口粮和零花钱是够了。”
“家里一点儿地也不种吗?”我二舅问。
那人笑道:“都这个岁数了,还跟个半拉子似的学种地?”他摇摇头,“还是耍我那俩宝贝吧!”
这时,外屋的女人擦着手进来了,她目光直直地盯着我梅姨,手一下子摸到梅姨的肚子,歪着身子和脑袋,嘴里一片呜呜哇哇,然后一阵比画。
男人说:“我媳妇不会说话,但挺明白事。她说,等孩子生下来,她拿他当亲生儿子待,天天给他肉吃。”
女人急切地比画完,把我梅姨一把到炕上。
午饭是一大盆面条,一个大瓷碗里装着酱卤。男人敲着碗沿说:“老鸹肉的。”
梅姨只挑了几根面条吃了几口。
回家的路上,我的心里还在搅着。实在憋不住了就问:“老卢太姥啊,老鸹肉能吃吗?”
“有的人能,有的人不能。有时候能,有时候不能。”
看我一脸的迷惑,老卢太姥接着说:“猎户老葛家能,种地的人家不能;今天咱几个能,平时咱可就不能。”
“卢奶——您还是再给费费心吧!这家,我看不行——”我二舅这一天了,才说第二回话。
“再找找不是不行。没时想有,有时想好,这是人性。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没看见哪个人生来是享福的。我掐指算过,这孩子,就这命。”老卢太姥回手指指那棵树下的人家。
“您怎么还这么迷信啊——”我二舅嘟囔了一句。
“小贵文哪!看在我老姐姐你奶的分儿上,我今天少骂你几句中不?怎么就和大丫黄了?就差她寡母的那点说项?她呀,那是这些年家里没男人,心里没骨没怕了。眼瞅着姑娘大了,想着可熬出头了,你可好,看你多有志气!”
“你不明白,移风易俗——”
“嗯,我是不明白了!看你们干的移风易俗的事,我就咋也不觉得好呢。就说你二姐那箱子,描龙画凤的多好看,那是我和你奶给挑的嫁妆,看让你们给咔哧的——啧啧,一群败家子啊!不敬天不敬地也不敬人啦!”
“卢奶——说啥您也不能让喜辰学跳大神啊!要不然,开会批他!”
老卢太姥撇撇嘴:“他学得会吗?和神说话得心里有神,和人说话得心里有人。他是心里没神,你是心里没人啊!”
“老卢太姥,我二舅心里有人。”
“谁啊!”
“我!还有我太姥、我姥爷……”
“你个外甥狗儿!你们是和你二舅过一辈子的那个吗?”
白云飘飘。白云慢慢地变着形状往南去。我二舅跳下车,默默地在前面走。梅姨一路趴在车厢板上睡着。
老卢太姥点了一下我的鼻子:“你太姥老了老了的还算是挺好,有你这么个小嘎豆在跟前。”
我偎偎老卢太姥:“您和我太姥咋这么好呢?”
老卢太姥笑道:“缘起她和我一样敬天敬地,稀罕你们这些小的啊!”
从前,村里人嘴里的老卢太姥总让我觉得是不能亲近的神婆子,今天,我才知道她的前襟和我太姥的一样软乎。
我把脑袋伸进去,舒舒服服地躺下,看着车后的路。
这是无数次的人踩车轧马踏出来的路——在本可不弯的地方弯了一下,绕着走省力的土坡却走了上去。它好像是没有任何心思的人随意走出来的,又好像是低着头满是心思的人放任腿脚走出来的。
(三)
太阳的热,已经把大地的每个角落都烤透了。
年年小暑这天,我妈都早早地叫醒我和我老姨,把家里的棉衣搬出来,晒。该拆的就嘁里咔嚓,拆。
小河边上,除了年年月月的潺潺水声,今天还多了女人们一阵阵的欢声笑语。光滑的木槌起起落落,捶打着石头上的衣被,沿河的小柳枝上已经铺开了白被里褥和花花绿绿的被面褥面,还有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旧棉衣的里儿和面。
浆洗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这时,大家用眼睛在数着——不是看哪家的女人来了,而是看谁家没有女人来。
只要是能干动活儿的男人,在也是挂锄头天的这个日子,都去甸子深处打青草了。我二舅早晨出发的时候扛着大铡刀,我姥爷扛着木叉。邻居刘叔领着大芒和二贵挒着大耙子在道上留下一路的曲曲弯弯也从我家门口走过,上生产队集合去了。
男人们的手巾包里,一定是磨了新麦蒸的暄腾腾的大馒头。连菜都不用就着,他们都能吃去家里的大半锅。
剩下的馒头,就是河边女人今天的第二顿饭了。有讲究的人家还拧了花卷,包了包子。
这一天,清凉温和的小河是属于全村女人的。
日头稍稍偏西的时候,洗好了衣被的女人们,开始在光天化日之下,撩起河水,洗自己。
有不少眼光和着太阳的光线射到我家女人们的这边来。
我妈和我老姨抬着我太姥,我把我太姥冬天用的大棉垫子放在平展的没有石块儿硌人的河水下。
我太姥像坐在炕上似的坐在水里,微闭着眼睛抿着嘴:“洗洗,真痒痒!”她推开我妈的手,“多好这水!我自己先泡着——等着,把这个垫子洗出来,给我改个薄棉袄,里头的棉花让贵文给我弹弹,再絮上。”
我妈说:“我想给您做个新的。”
“不要!就它好!记住啦?”
我妈点点头。
我太姥攥了一下我妈的手:“真记住啦?”
我妈打开我太姥白色的发髻:“我记住了,奶——”
我老姨的头发黑得就像漂在水里的黑丝线,她后擎着胳膊仰在水里,长长的头发顺水摆着,摆着,露出水面的肩头就像刚才吃的馒头,恨不得让人咬上一口。
小莺啪啪地打着水,飞起的水珠落得我满脸,她还大喊大叫:“香蚴香蚴快过来!蚂螂蚂螂快过来!”可是,香蚴和蚂螂都被她打得晕头转向四处乱窜了,她晃着湿淋淋的脑袋到处追赶,溅起的水花把她围得像个花蕊。
梅姨在水最深的地方,可是小河最深处也只到我的大腿。梅姨的胸前对着半月,她的脸微微地低着,一抹粉红在颊上像早晨的彩云。
我从脸到脚地摸摸自己,悲伤像我不知源头的这条小河却汩汩地流淌开来了。
我抱住我妈:“妈——我啥时候能长大呀?”我妈的怀抱比小河的水还温柔:“哎哟,我的大闺女!我的大闺女!过了冬天就是春,过了春天就是夏,过了夏天就是秋啊。你还刚刚是春天,等过了春天,你就长大了!”
“能像我老姨那么高?”
“能!”
“能像我梅姨那么好看?”
“能!”
“都能啊?”
“都能!”老卢太姥在我身后说,她坐在了我太姥身边。
我的目光落在我太姥和老卢太姥的身上:我太姥干瘦的身子像秋阳里的糜子穗,皱着。老卢太姥肥胖的身子像秋阳里的苞米穗,胖着。可是,可是她们的穗壳里就像已经没有了沉沉的子实,仿佛被岁月收过了秋。
“妈!我是不是也会像那样啊?”我收回目光,把脸埋在我妈胸前。
“很久很久以后才会呢,我的孩子!”我太姥说。
“我不想——”我突然难过得只想哭。
“燕儿啊!太姥们要是不老,你们就长不大了!太姥们愿意你们长大,太姥们就不怕变老!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可你离太姥的这个岁数还远得像天边呢!”老卢太姥说。
“去吧!我们老姐俩一块儿,你带她去年轻人堆儿里吧!”我太姥抬抬手。
女人堆里,大声小语的说的都是女人的事。我能听懂的,就飞快地跑进我的耳朵里。
刘婶的俏眉俊眼儿溜过杨大丫的脸:“我知道,再相八回亲你也还是相不中谁!你心里的那个没扔下呀!狠狠心,看行不行。还不行,回头得了。”
“我妈就是不同意啊!”杨大丫饱满得好像一粒儿跑出了麻房子又钻出红帐子的花生米,也像一朵粉白粉白的大丽花。
“生米煮成熟饭啊!”有好几个声音一起调笑着说。
刘婶低着头,离开了这块儿水洼。我妈也停住了脚步,转身带我走到了梅姨身边:“我给你搓搓背吧!”
梅姨把手巾递给我妈,从水里站起来。不远处的声音也踏着水波来了:“啧啧,入冬就得猫下了吧?”
“看那身子,真是个能带孩儿的!”
“听说那家猎户的女人还是个哑巴,会养护孩子啊?”
“那咋办?你会养护,你能要吗?你自己的那一窝都还不知道怎么整呢。”
“哪个没小子的人家能要不?”
“不能!人家能生丫头,保不齐哪回就生个小子。还得是自己的骨血。除非像大丫她妈——”
只听杨大丫恶狠狠地叫道:“谁再胡咧咧,我捩她的臭嘴!”
清静片刻,又有人说话:“老胡家许文莲咋没来呢?听说她总往那个郎老师那儿跑。”
“是吗?这可不好,挺大个丫头了——”
“就是,可别给教坏了。听说那人还给她看黄书!讲那个事的。”
和着水声的一阵唧唧咕咕,比石头缝里的小狗鱼叫还闹心。我抓起河底的一把沙子扬过去:“让你们说我小姑坏话!让你们说我小姑坏话!”
“哎呀——这头发,白洗了!”
“兰芝,管管她呀——”
“活该!你们活该!”我大声喊道,“我小姑明年要上中学,还得跳两级呢!谁像你们,就知道扯老婆舌——”
太阳光,在水面上跳着,跳出点点金辉,直迷我的眼睛。
我妈拉过我,给我搓着身上的陈年旧灰:“燕儿啊,谁说几句就说几句,别听不得不中听的话。清者自清,你能让人人都明白你的事你的心吗?你做不到,那就让自己的心宽宽的,啊!”
我梅姨抬着满是水珠的脸,水珠闪着金光慢慢地滚落在河里。水下,她的双手抚着圆润得珍珠一样的肚子。
接下来的日子,小河就归了村里的男人。他们从外面回来,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回家吃饭,而是在河里洗澡。
小子们也很快活,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地在河里狗刨,个个都快成了土色的泥鳅。他们晃着光溜溜的上身,从河里跑进跑出,喊声连我在家里都能听见。
我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满墙的花儿,不管是雪白的葫芦花、金黄的倭瓜花,还是紫的粉的牵牛花,只要太阳高出一杆,它们就像得了花木兰的将令似的,一齐蔫巴得没了姿色。
小柳条笼子里的蝈蝈没命地叫唤,各家各户的母鸡也接二连三地咯咯嗒嗒。
小莺巴结着我:“姐,你都放假了,领我去逮蚂蚱呗?”
“不去!没意思!”
“那去采花?兴许还能采到老鸹瓢呢!”
“不去!更没意思!”老鸹瓢的甜味对我一点儿吸引力也没有了。我很闹心,除了写作业,我还不知道自己假期想干啥,能干啥。
“不去拉倒!”小莺很倔,所以很生气。看着她跑出去时的小辫都摇晃了,我挺后悔。赶到门口,正碰上我老姨回来。
“都出去都出去!快去迎接知识青年!”
陆陆续续的,家家门口就有女人们带着大大小小的孩子站了出来。
从公社回来的大青子背着也打得方方正正的行李包,走在一行队伍的最前头。他顺着我家大门往里望,可我老姨没在家。她脚踏风火轮似的挨家下通知,这会儿早就跑到村西了。
“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大青子身边的那人,挥着拳头举过头顶。
后面的二十来个人一起呼喊,声音立时像年夜的闪光雷,响彻了村里村外。
大青子也举起手臂:“向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学习!向知识青年致敬!”
路边的女人们哧哧地笑起来,没有人跟着大青子喊。大青子不好意思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孩子们跑来跑去地左看右看,本来一抹草绿的整齐队伍接上了一条呼呼啦啦踢踢踏踏的尾巴。这要是能放到三月的天上去,定会是一只惹人注目的奇异风筝。
我自然是这长尾巴上的一小截儿。
跑过熟悉的村落,村西边那个大大的五间房原来就是大队准备的“集体户”。
这时,我也只能怪自己的眼睛长得少了。这些和杨子荣叔叔穿得差不多的人,真是让我眼花缭乱。
那个喊口号的男人真精神,相比之下,大青子咋看都是李永奇!更吸引我的是那些年纪和我老姨相近的女人:绿上衣的腰间扎着皮带,更要命的是那个不带帽檐的帽子,太好看了!
“我让我妈也给我做一个!”
杨小丫撇撇嘴瞪我一眼:“你不是知识青年,不能戴!”
我蹭下墙头,杨小丫也从墙上跳下来,拉住我:“那让你妈也给我做一个呀?”
“你让你妈做吧。”
“我妈忙着给我姐找婆家呢,没工夫。”杨小丫小声说的求人话里面也带着理直气壮。
我想起我二舅。
“你妈再忙乎,她也没法给你姐找着比我二舅还好的女婿!回家告诉你妈,她是个老刁婆子!”
“你!胡燕——”
我终于出了一口气,跑去找刚刚来到这里的我老姨。
大青子的身上还背着行李,满头都是汗。他正忙着一趟又一趟地帮知识青年们往屋里搬东西。
看见我老姨,他笑着摸摸贴在脑门上的湿漉漉的头发:“来啦?给你!”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东西,看看四下没人注意塞在我老姨手里。
“啥东西呀?我看看!”我去掰我老姨的手。
我老姨撒开手,我大叫:“老天爷!真好看——”一块两面都可以照人的小镜子被我晃得翻滚着接待着耀眼的阳光。
大青子脸色绯红地转过脑袋:“董向前!”
那个喊口号的人跑过来。
“这是张兰芹,咱队的妇女队长。他是户长——”大青子指指董向前,“以后,都是队里的青年了,可别像有的地方似的,分村里的城里的。大队包成书记明天从公社回来,他说,这回咱队的年轻人也多了,小组可以变成团支部,我当书记,董向前管宣传,兰芹管组织,先干着。”
“好!那我们从明天开始,全面学习《毛泽东选集》,先组织起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来!”
“行!兰芹,那你把队里青年都通知到集体户。”
“嗯!”我老姨单眼皮下细长的眼睛飞扬着和天气一样的热度。
董向前挥舞着双臂:“同学们!同学们!”
知识青年和院子里外帮忙的村民,还有墙头上看热闹的小孩儿一块扭脸看他。
“同学们——‘学生’这个身份,从今天开始,就是我们人生履历中一去不复返的历史了!现在,我们是知识青年,明天我们就是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的新型农民!这里的天,多蓝多辽阔!这里的地,多大多肥沃!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呀!马萧萧,给大家起个头——”
一个个子不高的女青年跑出来,站在门槛上,从胸前向头上抬起手:“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唱!”
院子里,一下子飞起了昂扬的歌声。
我跟着我老姨已经跑到了街上,也让这歌声把脚步拽住了。
“呀呵嘿嘿嘿!呀呵嘿嘿嘿!”我老姨小声地学着唱。
“呀呵嘿嘿嘿!呀呵嘿嘿嘿!”我甩着胳膊,大声唱着跑回家,“妈!给拿二十个大饼子——”
“你这一天,跑哪儿去了?”
“跟我老姨在集体户啦。我老姨让我回来取饼子,每个女生两个。大青子也支使四青子回家拿饼子啦,他给男生带一人三个得三十个呢。还要大酱,集体户的大锅里只烀了两大筐队里菜园子给送去的茄子!”
“都拿去还差四个呢!发面也来不及了。”我妈打开锅盖。
“二姐!那咱们给他们再烙几块白面饼吧!我和面——”梅姨从东屋走出来。
“红梅!白面太少了,得给奶留着,还有你——”
“我不用。”
“兰芝啊,烙吧!谁吃不是吃。他们大老远锣鼓喧天地来了——”我太姥在屋里说。
“小燕儿——”我太姥叫我,“你老姨在哪儿干啥呢?”
“发通知去了。还学唱歌呢!可她就是笨,我都会了她还没会,所以,还得回去再学!嘻嘻。”
“小燕儿啊,送到了,就让你老姨回来!回家来吃晚饭,告诉你老姨,就说我说的。”
“在那儿吃就在那儿吃呗,家里也没有白面烙饼了。”刚才我趴在灶沿上,咽了多少唾沫呀。
“不行!”我被吓得猛地抬起头。看见我太姥的眼神像刀子一样锋利,我贪吃的小心眼儿一下子不敢转了。
腿脚走出集体户的院门,我心里的气已没法不鼓到嘴上了。
我老姨还在哼着歌:“无边的旗海红似火——”她倒一点儿也不馋。
“别唱了,多心烦啊!”我赖赖唧唧地掰扭着她的手指头,觉得她今天的脾气格外好。
“烦啥?多乐呵呀!”
“我不乐呵,我一口烙饼都没吃着。都怨你,白面还有我的份呢——”突然,我碰到了我老姨裤子兜里的小镜子,小镜子明灿灿的光一下子照亮了我的心,“那你把小镜子给我!”
“给你!”我老姨把圆圆的红边压花的小镜子递给我。
“真的?”我只不过是说说,并没想真能得到。
“拿着!”
我把手背在身后,摇着头:“人家四青子他哥给你的!”
“我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我还给过他手绢呢。”
“你不喜欢这个?”
“你看看这个!”我老姨打开卷在手里的东西:《革命歌曲集》。
晚上,我太姥叫过我妈:“村里三十多年没来过这些外地人啦!大事!是不是得让老陈家来提亲啊?大丫那姑娘对你二兄弟中意,人也厚道。等着劝劝贵文,别和女人一般见识。能担起两家的担子,没人会小看他。你女婿那边都好哇?”
“奶——都好。这些事,我都放在心上呢。”
“让你受累!要是不让你大兄弟去当兵,咱家早有孙媳妇操持了。还能劳你姑奶子回来持家?真是,他哪年哪月回来呀?有阵子没来信了啊!”
“奶——他当兵,咱家是军属,也光荣啊!何况他那么想去,咱们可别落埋怨啊。”
“兰芝,当年没让你出去念书,怨奶——”
“奶!不怨您。妈没了,不是没有办法了吗?姐姐刚结婚跟出去,我能扔下弟弟妹妹不管吗?”
我太姥拍拍我妈的掌心:“我还真算是有福的!”
“我有福吗?”我趴在我太姥的腿上。
“我家小燕儿最有福!生在好时候了,是没受过冻没挨过饿,还有学上,想上多高就上多高。这小脑袋瓜啊,灵!心眼啊还好!有福着呢!”
我在我太姥的抚摸下,像只安逸的小猫,眯着眼睛。
屋外,墙上所有的花儿都开着,花香随着微微的晚风飘进来,还有艾草熏着蚊子的淡淡烟气。
“太姥,您教我唱歌呗——”
“那太姥今天就再教你一个新的。老歌啦,当年你太姥爷都挺愿意唱的。”
我太姥啊呀的唱词,先是落在了我语文书的边边角角,然后才在我的心里慢慢地耕出一块不再消失的田园。
正月里啊,有什么花,满山开了呀?有什么人哪,手拉手走下山来呀?
二月里啊,有什么花,萌芽出土呀?有什么人哪,背书箱去定乾坤呀?
三月里啊,有什么花,满园开了呀?有什么人哪,在桃园结拜弟兄呀?
四月里啊,有什么花,盘龙上架呀?有什么人哪,去进瓜死里逃生呀?
五月里啊,有什么花,满口喂面呀?有什么人哪,在磨房苦受熬煎呀?
六月里啊,有什么花,披头散发呀?有什么人哪,烧高酒醉倒刘伶呀?
七月里啊,有什么花,单肩独立呀?有什么人哪,举钢鞭去打奸臣呀?
八月里啊,有什么花,满坡白了呀?有什么人哪,穿白袍跨海征东呀?
九月里啊,有什么花,满园黄了呀?有什么人哪,拾金簪打倒王姑呀?
十月里啊,有什么花,寒霜打死呀?有什么人哪,送寒衣哭倒长城呀?
冬月里啊,有什么花,飘飘落地呀?有什么人哪,卧冰鱼孝敬他娘呀?
腊月里啊,有什么花,佛前站立呀?有什么人哪,上上方参拜玉皇呀?
正月里啊,有迎春花,满山开了呀!有梁山伯和祝英台走下山来呀啊!
二月里啊,有耗子花,萌芽出土呀!有孔圣人他背书箱去定乾坤呀啊!
三月里啊,有春桃花,满园开了呀!有刘备和关张桃园结拜弟兄呀啊!
四月里啊,有黄瓜花,盘龙上架呀!有刘金他去进瓜呀死里逃生呀啊!
五月里啊,有麦子花,满口喂面呀!有李三娘她在磨房苦受熬煎呀啊!
六月里啊,有高粱花,披头散发呀!有杜康他烧高酒醉倒了刘伶呀啊!
七月里啊,有芝麻花,单肩独立呀!有秦琼他举钢鞭去打那奸臣呀啊!
八月里啊,有荞麦花,满坡白了呀!有薛里他穿白袍呀跨海征东呀啊!
九月里啊,有秋菊花,满园黄了哇!有李翠莲她拾金簪打倒王姑呀啊!
十月里啊,有英草花,寒霜打死呀!有孟姜女她送寒衣哭倒长城呀啊!
冬月里啊,有白雪花,飘飘落地呀!有王祥卧冰摸来鱼孝敬他娘呀啊!
腊月里啊,有灯笼花,佛前站立呀!有张灶王他上上方参拜玉皇呀啊!
这个暑天,我的心在我太姥的歌里不再烦躁了,因为我天天都有色彩斑斓花香四溢的四季,还有远得摸不到边的人和事让我琢磨不完。
我很想许文莲,想把这么好的歌唱给她听。可是,每天早晨她都带着弟弟妹妹,赶着全村的猪去上甸子。早上不喂的猪们,朝着甸子猛跑,她根本没法停下脚来跟我说话。
已经好几年了,种不惯地的我七爷伙着孩子多的四青子家揽下队里放猪的活。等到放假,他就把放猪的鞭子交给许文莲,自己出去做瓦匠。学校开学了,他再回来。
原来每年这个短暂的农闲时节,我老姨都和队里的姑娘们去甸子刨药材,堵鼠洞。今年,她们要跟知识青年学《毛泽东选集》,学唱歌,学演戏。我等着跟她们去刨药材换钱买文具盒和香橡皮的打算就要落空了,只得拿来镐头和篮子,放在院子门口等着许文莲和她的猪群过来。和猪们共用一块甸子,挖着有皮没毛的药材实在是脸上无光!可我还能有什么好办法呢?
我妈说:“挺好的!有文莲带你我也放心。”
天像许文莲染的布一样,淡淡的蓝,淡淡的蓝。淡淡的蓝底儿上堆雪似的白云一动不动。猪儿们散在甸子上,随意地东吃西拱。今天,许文莲的大弟弟,我叫小叔的胡文海,不时地往回赶一下跑得远了一些的猪,然后就到处蹚草找肥大的蚂蚱油罐子。我的心里揣着在公社供销社里看见的那个跳着小花鹿的文具盒,眼睛寻着草里的药材。
我最喜欢挖灵俏的远志,可是偏偏甸子上多的是粗笨的防风。
到了甸子上,许文莲就坐在了有阴凉的苞米地边上,埋头看着前天才借到的五年级的语文书。
太阳烤得地上开始发烫了,防风的大叶子也开始耷拉。大大小小的猪们,全都在一片小树林里给自己找到了午休的地方。这时,远处有三个人影朝这边走来。近到能辨认了,见是郎老师和李景发还有四青子。许文莲早从地上站起来踮着脚向他们摇着手里的书。
他们居然是上了县城。
连来带去都三天了,四青子圆溜溜的大眼睛里还燃烧着兴高采烈的火焰。他扔下背上的麻包,掏出一个红塑料皮的语录本,从夹层里拿出一个小纸包举到我的眼前:“你看看你看看!”
我把小纸包抢在手里,打开折了好几层的纸,一张两寸照片跳进我的眼睛:“哎呀!”
照片上,郎老师两只胳膊一左一右地拢着李景发和四青子的肩头。四青子的嘴巴笑得跟眼睛一般圆溜,脑袋歪向郎老师的肩膀。李景发的头发锅盖似的顺顺溜溜地盖着脑壳,眼睛发着子弹一样一往无前的光。
“给我一张呗?”许文莲的眼睛盯着照片,声音小得像是想要人家世代单传的独生子,没有一点儿着落。
“不行!我俩一人一张,没多余的!”四青子斩钉截铁的话和着抓球一样的动作,抓着我的手摘去了纸包。
“许文莲,你们来看看。”郎老师叫道。
地头的旧灰堆上,胡文海又扔上去一抱干树枝。他熟练地往树枝下塞把晒干的青草,用镰刀挑出空隙,然后开始碰击两块白如初雪的火石。当有缕缕青烟从柴堆儿上升起时,四青子和李景发刚好抱着劈来的青苞米顶着满脑袋的苞米残花钻出了苞米地。我和许文莲摩挲宝贝一样,挨个翻看着二十多本崭新的书。
“这本,你给村里的姐妹们都传看传看。”郎老师递给许文莲一本挺薄的书。
许文莲翻看着,脸色渐渐红得像甸子上鲜艳的野百合。
“给我看看!”
我把《十万个为什么》抱在怀里,又弯腰去看许文莲手上朝下的书面儿:“《农村妇女卫生常识问答》,林巧稚、夏宗馥编。”我念着。许文莲啪地合上书四下看着,见那些人都在忙活着烤苞米才出口气,连忙把书埋在我的药材筐里。
“吃饭啦——”胡文海喊。
郎老师嚼着苞米粒儿咬一口芥菜疙瘩:“真香啊!”
四青子得意地笑道:“我就说嘛,中午赶到西甸子猪群这块,就有吃有喝了!”
李景发瞪一眼四青子:“咋说的话呀?”
四青子不让份地抢白他:“就你最先喊肚子饿的!”
李景发使劲地啃口苞米:“你没说饿得肚子转筋了?”
郎老师笑出一口白牙,跟嚼苞米一样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俩斗嘴。
后来,李景发渐渐落了下风,就话赶话地找到了一样武器:“四青子,等我跟郎老师学外国话,拿外国话说你啥,你也听不懂,骂你你也得干受着!”
“那你就是狗特务!”
“你才是狗特务呢!”李景发说着,就从地上跳起来向四青子扑过去。
“怎么说急眼了!”郎老师拉开他们俩,“会说外国话的不一定就是敌人,咱们不是学那篇白求恩救八路军伤员的课文了吗?白求恩是加拿大人,自然不会中国话,那位给他当翻译的,也是八路军同志啊!”
四青子气鼓鼓地喘着气。
“学外国话,可不能是为了和伙伴吵架用。马克思说呀,‘外国语是人生斗争的一种武器’。他正是运用外国语为革命事业服务的。他十七岁中学毕业时,拉丁语、古希腊语都很好。十九岁那年还学会了英语和意大利语……”
“马克思可真了不起!”许文莲望着郎老师说,“那我能有这么了不起吗?”
“当然能!只要你愿意学习!”
“我愿意学!”
“我很愿意教你!”
“我也愿意学!”李景发把苞米芯扔在火堆里。
我生怕自己落下:“我也愿意。你不愿意?”我问四青子。
“我怕自个儿学不会。”四青子低下脑袋。
“四青子,你少贪玩点儿呗。你要不天天长个玩儿心眼儿就啥都学会了!”许文莲说。
“四青子——”郎老师也像许文莲一样叫四青子的小名,“跟我喊,A——B——C——D——E——F——G——”
四青子的圆嘴巴像金鱼似的张了张,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喊啊——”我跺着脚催他。
四青子提口气又张开嘴,可是憋得脸通红就是不出声。
郎老师站起来扯扯自己的衣襟:“一二!喊!A——B——C——D——E——F——G——”
许文莲尖厉的高音划过火堆,像流星一样去了碧绿的甸子深处:“A——B——C——D——E——F——G——”
李景发双手捏成拳头护着怀里的破篮球似的,牙齿和下巴都抖抖地喊着:“A——B——C——D——E——F——G——”
我一下一下地跳着脚也跟着喊:“A、B、C、D、E、F、G——”
只见四青子闭着眼睛捂着耳朵:“AB, AB, A, A, A——B——C, D——E——F——G——”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波三折地连说带喊完这几个字母,他的头上竟然冒出了热气。
“简直是太好了!”郎老师笑着,腮上漾起直通眼角的深纹。
“咱们多喊几遍!”许文莲咬咬憋不住笑意的嘴唇。
我们互相看看,竟不约而同地喊出:“A——B——C——D——E——F——G——”
一遍又一遍。
草丛里的蝈蝈们不叫了,树荫下的猪们都爬了起来。
在这块土地上一春又一春生发,一秋又一秋枯黄的草、树,还有庄稼,还有天上的鸟儿,它们何时听到过这种奇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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