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下,村里村外的一切都无可躲避地承接着太阳的过度强照。我二舅开始一把一把地侍弄着家里大大小小的锄头,磨好了就挂在屋檐下,等着来年用。一年中,从春天开始直到现在,人们才有了能直直腰舒口气的空闲。
吃完早饭,我太姥就隔着窗户,看我二舅干活。
“看小贵文啊,哪点儿不像个庄稼人?呵呵——呵——”我太姥说完,好一阵笑。
“太姥!您这笑啥呀?”我一下子觉得我太姥的笑声里,也藏着个为什么的答案,而且比《十万个为什么》里的问题还深。
我太姥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她慢悠悠地解着我的心结和自己的笑意:“看你二舅,好像看见了你太姥爷年轻那时候呢!那时候啊,你太姥爷穿着短褂子,在后院摆弄新收上来的药材,那细致劲儿,啧啧!”
我使劲地眨巴了一下眼睛:眼前还是我二舅啊!可是又一眨眼之间,我二舅身后就连着欢声笑语地进来了一大帮人。
我立马爬上窗台,眼看着我老姨领着大青子、董向前、马萧萧等一溜儿人进了门。听声儿,他们是去西屋了。我正转身要下地的当口,又看见大门外的墙头伸着一个人的脑袋。
“杨大丫!”我叫道。
我太姥从刚刚仰躺的被子堆那儿俯过身来。
我二舅快步走过去,杨大丫跟着我二舅低着头也进了院子,可他们却没有进屋,好像是上了后园子。
我太姥又回到原位:“该着是一家人呢!呵呵——呵呵——”
我趿拉着鞋就闯到了西屋,也不管谁说什么,扒拉着炕沿上的人缝挤进了炕里,一声不响地乖乖坐在炕角上。
“小燕儿——帮我把窗户支起来!”我老姨这会儿的话,好像是从金黄色的面瓜里飘出来的,轻柔、绵软,还香甜。
“哎!”我脆生生地应着,享受着我老姨这很少有的好脾气,生怕被撵出去的小心眼儿也顿时敞亮了。
太阳照到了紧上层的窗棂,我终于弄明白了这群人是来干啥的。
她们想排一出评戏,叫《井上风波》,讲的是妇女队长领着妇女们监督地主婆劳动,地主婆怀恨在心,要往井里下毒被抓住了的故事。
马萧萧和我老姨都想演英雄的妇女队长。
我老姨大声说:“我本来就是妇女队长!”
马萧萧像戏已经开演了似的说:“可你不懂艺术应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没有任何舞台经验!”
“就你懂!就你有经验!你明白咋给大伙儿派活,咋做妇女工作吗?”我老姨差点儿急眼了。
“那还不容易?”马萧萧微微地晃晃脑袋眼睛朝地一转,挑起眉毛撇撇嘴角。
这下,我老姨是真生气了。她跳下炕沿:“容易?你要是写决心书扎根在河南村,愿意成个农民的媳妇,我不但把戏里的主角让给你,真妇女队长我也举双手选你当!”
乱蜂巢似的屋里,一下子静了。
我梅姨端着满满一盆红柿子和烧瓜一脚迈进来:“吃吧!集体户可没有——”
大青子抓起一根老大的烧瓜塞给马萧萧:“尝尝!尝尝!”
董向前曲起膝盖把瓜磕成两截,自己先咬了一口,又把另一半递给马萧萧:“还真是张兰芹更有妇女队长的气质。”
“那我什么也不演好了!”马萧萧摔了半拉瓜,头也不回地跑了。
“马——”我老姨招呼出半声,眼光追着马萧萧从窗户望过去,眼看着马萧萧已经摔门跑出院子了。
“还带撂挑子的?真是——”我老姨的嗓门小了下来。
“你当都是你呢?可真是和杨排风一个脾气的,我看你演‘二排风’准行!”大青子把碎瓜扫进我梅姨拿来的铁戳子里。
“其实还是这样单纯明朗的脾气性格好!”董向前说,“值得我们知识青年学习!”
我老姨拍着巴掌:“行啦!等我找马萧萧去,让她演妇女队长就是了,她唱得比我强!我演地主婆。”
“你?地主婆?打死你也不像啊!”和我老姨常在一起的姚玉珍笑得把手里的柿子都掉地上了。
“那你演,我看你胖乎乎的可挺像。”我老姨拉拉她的辫子,“就是可惜你这大辫了,得铰去一大截子,老地主婆梳的是小疙瘩鬏。”
“我才不演呢!我家祖祖辈辈贫下中农!”
“不是演戏嘛!”大青子说。
“演戏也不演坏人!”姚玉珍想了想,“倒有一个人合适。”
“谁?”大家伙儿几乎是一块问。
姚玉珍没有说话,指了指东边。
我老姨一下子就赞成了姚玉珍:“我看行!也让她多受受教育。”
“可她不是团员,只是普通群众。”大青子说。
“按岁数,她也算青年。”姚玉珍说。
“你不愿意,她就愿意?”
“那得你们干部去做工作!”姚玉珍看看我老姨又看看和自己掰扯的大青子。
我老姨难为情起来:“平时我真是没给过那人好脸,这事说是教育她,也有求她的成分在里头。还是你去吧!”我老姨对大青子说。
“那我去吧。当干部要懂得团结才行。”大青子先教育起了我老姨。
我老姨很不耐烦:“就你会团结人!行了吧?”
“你看看,还嫌我说你。”大青子摊摊手。
炕上炕下的人都在笑,好像屋里已经有戏了。
《井上风波》十几天后就在我们的小学校上演了。郭校长同意我老姨、大青子他们搬出一年级专用的十二张带腿的桌子搭戏台。台子靠着教室的南墙,演员们从一块大白布挡住的窗户里进进出出上台下台。
两个村子来看戏的男女老少把小学校的操场都快站满了。
台上,只要刘婶扮的地主婆扭扭搭搭地一出场,台下就一片笑声。日后,她唱的“鞋底子抹油——快逃生”几乎天天长在小孩子们的嘴上。倒是我老姨演的队长教大家伙儿不怎么满意。
“真没有老戏里的人扮相美,唱得也没多少小白玉霜的味儿!不过,戏演在家门口了,又不是戏班子,我不深挑!”老卢太姥坐在独轮车上拍着大腿说。
“学样板戏?真是相差十万八千里了!”我的耳朵里飘进一个蒺藜狗子刺一样的声音。我知道说这话的,是我老姨再说啥好话人家也不听了的马萧萧。
不过,傍秋的夏季是热的最高潮,没有人在意这样的风凉。小操场上的戏演到最后,四青子他们几个半大小子,都从前台蹿了上去,和董向前、大青子演的两个民兵一道,要把地主婆押到公社去。
紧挨着台下,突然爆发了号啕大哭:“妈呀——妈呀——”大芒身子一佝一佝地哭喊起来,“别、把、我、妈、带走——”
周围的人们一阵大笑,台上的刘婶猛地直起了已经犯罪服法般弯着的腰。她推倒了大青子和董向前,忽地蹦下台,一下子奔到了大芒面前把他搂在怀里:“妈在这儿呢!大芒!”
“妈——呜——”
台上,我老姨已经忘了自己本该英姿飒爽的角色,一时竟愣在了台上,红纸打出的红脸蛋把炭黑描出来的大眼睛显得更大,那眼里,是我趴在台子边上看到的让我感到陌生却难忘的眼神——泪光中带着柔和。
“这戏教你们演的!”老卢太姥拍着大腿,呵斥卢喜辰,“笑什么笑!推我!家去!”
这几天,我总是忍不住去看月份牌。
农历七月初七的这一页,已经被折了四折!我把折叠扒开,用红蜡笔在上面画了一朵大大的单瓣波斯菊,又拿黄色的绕着圈地涂出了花蕊。
这个日子,终于连着演剧的余音袅袅地来了。
我太姥早已让我妈准备好了三副针线包。不用说,那个最小的绿色的一定是我的。从前,我只有眼巴巴地看着我太姥给我老姨针线包的份,可我老姨还不要,就是勉强地接过去了,也是转身就又丢到了炕上。我太姥是年年给,我老姨就年年推辞年年扔,所以这个粉色针线包上一直没有绣上去一朵花。
还有一个大红色的是给谁的呢?
吃过晚饭,收拾好了碗筷,我妈领着小莺和我老姨一起到了东屋。
我太姥从她的垫子底下摸出配好的七彩线,我妈接过来开始把线装进每个针线包里,然后把粉色的递给我老姨,我老姨很精心地把它装进了自己草绿色的衣服口袋里。我妈又拿起大红色的递给我梅姨,我梅姨摇摇头,小声说:“留着将来给我二嫂吧!”我妈把包放到她手上:“拿着!”
我一直屏着呼吸,都要背过气去了。
“你的!”我妈把绿色的小包放在我的眼前。
我酸酸的眼皮终于可以眨一下了。可是一瞬间,我的眼睛里一下子就涌上了一排热浪,它们就像破堤的春潮。
“我也要!”小莺来抢我的针线包。她软软乎乎的小手留下一团暖气,尖利的小指甲让我的手心记下了一道连心的悸动。
“小妹儿,等姐给你绣飞满花蝴蝶的兜兜戴!”我发涨的脑袋里除了小莺带着奶味儿的喊声,还有她满园子扑蝴蝶的身影和那些越飞越远越飞越远的蝴蝶:小的、大的,白的、黑的,一抹色的、五彩斑斓的……
“哦呵!我的小心尖儿——眼瞅着就大了!”我太姥把我揽在怀里,用干干的手掌擦着我的眼泪,“比珍珠都贵重啊!”
我的眼睛渐渐地澄清了。
这是一个朗朗的夏末初秋之夜。天上撒满了碎银似的星星,一道横贯天际的茫茫星河,让两颗孤傲的星斗遥遥相望!我知道他们一个是牛郎,一个是织女。
“王母娘娘咋那么坏呢?”我把装着瓜果的篮子放到院子中央的桌子上,唯恐得罪了那老太太似的小声问我妈。
“人间的日子难啊!她心疼自己的姑娘,生怕她跟牛郎过苦日子。”
“哦——”我悟悟我妈的话,把半懂不懂的人间世道和这个流传久远的故事一块儿装在了心里。
“拜——拜——”我太姥扶着门框站在外屋地,喊了一声。
“知道了!奶——”我妈回应着,然后双手合十举在眼前,默立了一会儿。
“妈,您许愿了?”
“许了!”
“许的啥?”
“这不能说。”
我老姨哧哧地笑起来:“傻了不是?还能是啥?让你爸快来!把你们接走——”
“别瞎说,快都拜拜,看奶着急!”我妈拉了一下我老姨。
我老姨扭扭身子:“我不拜,我要去黄瓜架底下听听,看看是不是真有牛郎织女在说话!”
“那我也去!”我抓住我老姨的后衣襟。
园子里,高高低低的虫鸣振动着薄薄厚厚的瓜菜叶子,弯弯的新月挂在天边,淡淡的月光剪出夜里果树瓜架的清影,一股果蔬特有的香气漫在心间。
我随手扭根黄瓜咬在嘴里。
“别嘎巴嘎巴的,听不见啦!”我老姨蹲在黄瓜架下,拍拍我的小腿肚子,“你听——”
“听见啦?”
“没有。你听见啦?”
我想想,说:“好像听见了。”
“真的呀?还是小孩儿耳朵灵!说啥呢?”
“织女说:‘我要给你织一件最好的缎子夹袄,蓝底是天的颜色,上面绣满麦穗。你和孩子要是饿了,就指指麦穗,它们就会长到咱家院子里。’”
我老姨的眼睛闪着月亮般的光。
“牛郎说:‘我爱劳动,靠自己的双手能把孩子抚养成人。’”
我老姨揉揉自己的耳朵:“我咋啥也听不见啊?”
我的思绪就像哗哗的溪流,从深泉里涌出来流在月光漫漫的天地:“织女说:‘你就同意当我们杨家的倒插门女婿吧!这样,我们一家人就能天天在一起啦!天宫……’”
“小燕儿——你说啥呢?”我老姨惊叫着站起来,把黄瓜架顶得东倒西歪。
我被吓了一跳:“咋啦?”
“你说啥呢?”
“不对吗?杨二郎不是玉皇大帝的小舅子吗?”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老姨把我扯出黄瓜架,拉出菜园子,“二姐,你跟奶说一声吧,可别再给小燕儿讲那些乱七八糟的封建迷信故事了。我出去一趟——”我老姨风一样飘走了。
“二姐,你领孩子回屋吧,我自己在这儿多坐一会儿。”我梅姨说。
等我一觉醒来,看见灯壁上如豆的煤油灯还在亮着。
我太姥这边没有往日时断时续的呼噜声。我梅姨这边被窝还齐整地铺着。
我推开外屋的门去上茅房,睡眼惺忪地看见院子中央的桌子边上还坐着我老姨和我梅姨。
七夕的夜晚很长,很长。
我一直在做到处找茅房撒尿的梦,可是就找不到,就撒不成。耳边,还不时有我太姥在跟我说:“多急的事也能挺过去,家里家外不是还有这么些人在帮你找吗?你的事没着落我不能闭眼,再睡会儿,啊!那年往这边逃的时候……睡吧!我天天就和这会子似的困,睡一觉,别天一早咱娘儿俩去把院子里的香草铰下来,晒上——冬天的时候有用项呢!”
这话又好像该是对我梅姨说的。
能让我老姨和我梅姨坐在一起的,怕是也只有七夕这样的夜晚吧。可她们在说什么呢?
等我梅姨终于回来要睡下时,我太姥支起身子拍了一阵子枕头,然后慢慢地说:“虎毒不食子啊!想想,他是不是不得已呀?到了天边儿他也是你孩子的爹爹,让他也遭殃了对你和孩子又有哪点儿好呢?说不定将来他有办法了,就能来找回自己的孩子。别听兰芹那套,气!恨!告完了捅倒了你又能咋着……”
“姑奶,我俩说的不是这!”
我太姥坐直了身子。
“兰芹就是给了我一本书,写妇女怎么讲究卫生的,生孩子的时候。”我梅姨说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的心一动:郎老师买来的书都传到这儿啦!我也要看看。
这些天,那本我只是看到了封面的《农村妇女卫生常识问答》越来越勾我的魂儿。它像个太阳照着我梅姨,我于是就成了她在不同地方不同时间的影子,长长短短地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
“小燕儿,你总围着你梅姨想干啥呀?”我妈把我拉到她跟前。
我就是张不开嘴说我想看一本讲妇女的书。我搓着脚下的屋地,直到我妈满脸满眼的急切要转化为气恼,我才咩咩地动嘴:“我想跟梅姨学绣花——”
我妈直起腰长出了一口气:“嗨,那就学呗!我正寻思抽空儿教你呢。”
我梅姨理理耳边的头发,红着脸说:“我才只会一种套针。”
“那也挺好。先跟你梅姨学去吧!”我妈把我又推到了我梅姨跟前。
姑娘的第一个绣品应该从针线包开始。我捧着我的针线包漫不经心地想着往上绣个啥。窗外,牵牛花在晚风里又张开了它的小喇叭,一只蜜蜂好像随着小喇叭发出的美妙声音在飘飘舞舞。
“我绣它们!”
我梅姨隔着窗户也望过去:“快把你的钢笔拿来。”
我飞快地取来小钢笔。
梅姨看看画画,画画看看,我的绿色的小针线包上就开出了牵牛花儿,花儿上一只小蜜蜂好像在使劲地闻着花香。
我梅姨左手托布右手拿针,粉红色的花朵就从窗外来到了我的针线包上。
“哎呀!快让我绣啊!”我扭着双手。
抛线,挑针,又抛线,又挑针……几天之后,那只金黄色的小蜜蜂在我梅姨的穿针引线下,也扇着翅膀飞来了。
我拿着我的针线包跑进跑出地四处显摆,家里人都看过三遍也夸过我三回了。
我得意地跑出家门。
许文莲在甸子上,太远。那我先在家跟前儿张扬张扬吧。
我头一个想到了杨小丫。
“杨小丫——杨小丫——”我站在老杨家的院门外开始喊,可是出来的不是杨小丫,而是她妈。
“小燕儿啊?”
“我找小丫来的。”
“在家呢,去吧!”“老刁婆子”今儿个倒是不刁,我就嗖地进了她家的院子。
杨小丫正坐在炕上抻着长线,守着一个大笸箩在穿苏子叶。
“你看!”我迫不及待地伸直胳膊捧出我的针线包。
杨小丫丢下手里的苏子叶,翻来覆去看了又看。
可是,她一点儿也没有夸我的意思,却说:“哎,胡燕!我知道个秘密!”
“啥秘密?”
“我要是告诉你了,你保证不能说出去,得就咱俩知道才行!”
“我保证我保证!”
杨小丫跳下炕:“你爱吃酱菜瓜吧?”
“爱吃啊!”
“我发现一个有很多小菜瓜的地方,我带你去采。”
“真的呀?”
“就是有个条件——”
“啥条件?”
“把你的针线包给我。”
我一把抓起炕上的针线包:“不行!这是我梅姨教我好几天才绣好的!”
“那你让她给我也绣一个一模一样的呗。我带你去采回来满满一大筐菜瓜,行不?”我不知道我妈那里还有没有这样的布头儿了,就不敢说“行”字,更舍不得把这个现成的给她。
“行吧!你合算!”杨小丫钩起我的小指头,“拉拉钩!不带反悔的啊!”
我这才明白杨小丫多羡慕我有这个针线包啦!我一阵高兴,说:“那行吧!”
杨小丫都没让我回家,带着我挎着她家的腰筐就出了村子。
往北走不远,就是我们河南村的一片高粱地。
高粱穗儿刚染上淡淡的红彩,在有点儿风的时候轻轻地摇摆,细长的叶子就发出沙沙的声响。钻过这片高粱地就是苞米地,在两块地当间的草地上,甜瓜蔓儿拉着一片又一片瓜叶爬得到处都是。
“你看——”杨小丫蹲下,扒拉开瓜叶。野地里没人给打尖的甜瓜按着自己的心愿尽情地结着左一个右一个的小瓜蛋儿。
“你过来!”杨小丫拉着我,又奔到一棵很大的蒿子那儿。这棵大蒿子上也爬满了瓜蔓。
杨小丫扒开蒿子下的细草,一个很大的甜瓜像老母鸡孵蛋一样静静地窝在草丛里。
杨小丫屈起中指弹了弹:“嗯,可以吃了!”她把瓜掐了下来,拿在左手上,右手朝甜瓜拍去。甜瓜分成了上下两半。
“给!这半儿更甜。”杨小丫把带瓜腚的那半儿递给我。我忘了是从哪天起杨小丫就对我不友好的了,她眼下的好意竟让我一时难以接受。我不好意思起来:“我不要,你吃吧。”
杨小丫把端着瓜的手收回去,她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我再告诉你个秘密!我妈同意我姐和你二舅的事了——我姐要嫁到你们家去当媳妇了!”
“真的?”我想起了那天我二舅给杨大丫开门的情景,于是笑了,“你妈咋想同意了呢?”
“我姐说她要学你梅姨,还到树林子里去上吊!”
经历过那样的场面,杨小丫的话我听得心惊胆战。
“吃吧!以后咱就是亲戚了。”杨小丫深深地看我一眼,“你还得管我叫小姨呢,就像你管许文莲叫小姑似的。”
“你可不像许文莲我小姑那样,能让我当长一辈儿的人看。”
“像不像也要是了!由不得你啦,吃吧!”杨小丫很得意,解气一般地咬了一大口瓜。
瓜没有十分熟,但微微的甜里带着淡淡的清香,水分十足地滋润着我。
“以后常来找我玩儿吧,人家许文莲你小姑也没工夫搭理你了,是吧?”杨小丫骨溜溜的眼睛转了几转。
“她天天放猪去……”
“别提放猪!她放得好吗?弄得我家的老母猪每天回来都跟饿狼扒了心似的。她的心思哪在放猪上!你也离她远点儿吧,省得人家也讲究你。”
“谁讲究她,又讲究她啥啦?”我一听就很生气,许文莲不就是她妈带来的孩子吗?村里人咋就看她不顺眼呢?
“跟郎老师走那么近,你觉得挺好?”
“郎老师教她很多东西,书上都没有的……”
“就是嘛!书上都没有的还学呀?哎呀,胡燕,你叫我说你啥好呢?还是我妈说得对,你呀,就是一个‘浮灵’!”
“啥是‘浮灵’啊?”我想起了“幽灵”“神灵”“精灵”“魂灵”等带“灵”的东西,有些怕。
杨小丫白我一眼:“‘浮灵’就是看上去机灵的样子,其实挺傻的!”她像在学校答解词似的,对我说,“得了!你有工夫慢慢琢磨!咱赶紧采瓜吧,这儿还有几个没熟的,等过几天再来摘。地里还有不少瓜秧,因为不见天日结的瓜都是熟不了的小瓜,咱地里采去!”
我挎起筐:“你咋知道这里有瓜呢?”
杨小丫指指东边:“打苏子叶去路过这里,发现了。”
“那这里咋有这些瓜秧啊?谁家种的呀?”
“我看你是念《十万个为什么》念魔怔了。这儿前年不是队里的瓜地吗?还能不路顺着出几年瓜秧子?”
“对了。”我很信服杨小丫说的这个,但还是觉得她不可亲,就算是亲戚了,也没有许文莲小姑可亲。
真是有段日子没见着许文莲了,还是快开学吧!
(二)
已经到了立秋的日子,苞米把淡黄色的雄花碎碎地扬得满垄沟满垄台儿,连又长出来的杂草也被光顾了。和草地上的瓜秧相比,苞米地里的瓜秧真是细得可怜,结出的瓜也小得只有鸽子蛋那么大。
“腌酱瓜子合适吧?”
“合适,合适,太合适了!”我忙得有好几回差点儿被苞米棵子绊倒。
普照大地的阳光被苞米们分割得条条缕缕,落到地上就成了斑斑点点。地里的湿气在斑斑点点里慢慢升腾,青苞米的味道就向四面八方悠悠地蔓延着,蔓延着……这些天,我们家一直在吃两样饭。干的,我妈盛给我太姥我姥爷我梅姨还有小莺,捞完干饭后留下的稀饭是我妈我二舅我老姨和我的。
我天天盼着挨着院墙的白苞米赶紧灌满浆,那样我就可以饱饱地啃一顿苞米了,就是剩下的秸秆我也要咂尽里面的甜味啊!
忽然,有咔嚓咔嚓的声响。在一片寂静的苞米地里,这种异样的声响显得格外刺耳。
“有人在掰苞米呢!”杨小丫猫着腰,过来拉住我的腰筐,“咱们离开这儿吧。”
“我才采这么一点儿,这里还有好些小瓜呢!”
“改日再来!”
“我不!咱去看看得了。要是偷苞米的,咱就抓住他,把他交给队里,还帮我姥爷看青了呢!”我姥爷这几年,每到夏秋就给队里当看青员的。
“说你傻你肯定不愿意听,可你真是‘浮灵’啊!咱俩绑起来也不见得是个啥,还想逞能呢。”杨小丫对我撇撇嘴。
“刘文学……”
“你得了吧,我妈可不让我去干那事,说大了危险,说小了得罪人!我们家承受不起——走!”杨小丫拉起我。
还没等我们走出苞米地,就听见外面有喊声:“谁?”
“我姥爷!姥爷——我呀!”我和杨小丫赶紧跑出来,只见我姥爷戴着草帽,背着手,扎着的布腰带间,别着短头小镰刀。
“姥爷——我采了青瓜,等着做酱瓜子给你吃!”我抱着腰筐递到我姥爷面前。
“看看,都满头大汗的。赶紧家去吧,大晌午了!”我姥爷就是腰里别着镰刀也不像看青的,倒很像是出来给自家的兔子割草的村里老人。我们家因为有我太姥,我姥爷就总像是不怎么老似的。
“姥爷!我俩听到声了,好像有人偷苞米……”我的话还没说完,地里就传来了扑扑通通的响动,接着就是尖厉的连声大喊:“站住!站住——”
扑扑通通的响动更大了,苞米地好像也跟着晃悠起来。只见刘婶从地里披头散发地跑出来,被垄台儿绊了一下,她就踉踉跄跄地跌倒在了地头上,连鞋子也甩掉了。
看见我们的瞬间,刘婶愣愣地呆住了。过了片刻,她才缓过神儿来,一手触地,一手慢慢地捞过鞋子。
这时,两个披着苞米地里暗光的人影,也呜闹喊叫地追了出来。
像是出了绿色的大幕:马萧萧急行军一般大口喘着气,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正在穿鞋的刘婶。
紧跟着跑出来的姚玉珍,一边抹擦眼睛一边扑拉头发:“我的老天爷呀,眼睛都快让汗煞瞎了!”
看见我姥爷了,姚玉珍又说:“护青这活儿,真不好干!我明天得和兰芹说说,我还跟她上打鼠组得了。”
“不许拈轻怕重!你去把她的口袋背出来!”马萧萧指挥着姚玉珍。想来刘婶背着口袋跑了一大气儿,因为只一会儿,姚玉珍就扛着个口袋出来了。她把口袋顺势扔在地上:“死沉!”
马萧萧扯过口袋,从里面掏出一穗又一穗苞米:“张大爷,您是我们看青组的组长。现在人赃俱获!您看怎么办吧?”
我姥爷长长地叹口气:“又青黄不接啦?”
刘婶一下子哭起来:“借了好几家了。谁爱借呀?我这日子过的,真是暗无天日啊!最早找你家我二姐借了,看见你家的米缸也快见底了。呜——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我!再说,我排了十好几天的戏,丢人现眼不说,也没给我记半个工分!我那不算劳动吗?我就劈这些青苞米给孩子顶顶饥,和了我那些劳动,还不行吗?”
马萧萧指着刘婶:“你这样的人还真是需要好好教育!你不但挖社会主义墙脚,还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真快死有余辜了!”
刘婶抬眼看看马萧萧,哭着笑道:“我不死!我死了,我的孩子你给养活呀?哼!我才不死呢!”
“那你就得接受教育!”
“你说,咋教育吧!杀人不过头点地呀,你就是没挨过饿,那你还没妈没兄弟姐妹?”刘婶从地上站起来。
马萧萧瞟了刘婶一眼:“你凭什么和我妈比?我妈是堂堂的革命干部!你是什么人?垃圾!”
刘婶的脸慢慢地白了!她突然扑了过去,一把薅住马萧萧的头发:“小鬼魍,我招你惹你了!你大老远从大城市跑来,凭啥这么骂我呀?啊?”
我姥爷厉声喝呼:“刘财家的,快放手!赶紧拉架——”
我姥爷和姚玉珍一起拉开了两个人。
刘婶在我姥爷身后朝地上恨恨地吐了一口:“呸!跑这儿装人来了!还不知谁心里更埋汰呢!”
马萧萧满眼冒火:“你等着。革命真不是请客吃饭,我算明白了这个道理!”
姚玉珍使劲瞪刘婶一眼,踢一脚横七竖八的苞米,问我姥爷:“罚吗?”
我姥爷看看马萧萧,又看看姚玉珍:“再罚,明年更接连不上了!数数,看有多少,让她拿排戏那些天的工分顶吧!我告诉队长这事。都赶紧家去吧,家去!晌午了!”
刘婶薅过口袋,把青苞米一穗接一穗地装回去,拧紧口袋,一下子抡在肩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姥爷背着手,又招呼一声:“都回吧!”
“这老爷子,咋向着她那种人呢!”姚玉珍看着刘婶的背影,“真是的!”
马萧萧一直立着眼睛,她挥了一下手里的镰刀,大声念道:“都是社会主义的毒草,全得割!割他个精光!”
杨小丫拉拉我:“咱也走吧。玉珍姐,我走啦!改天去串门呗!”
姚玉珍瓮声瓮气地回应了一声:“行啊!”
走出了来时的高粱地,杨小丫才回回头,说:“马萧萧可挺吓人的!”
“刘婶才吓人呢!还跟人动手!”
“那是被激的,一时的!她平时哪那样?马萧萧好像总这样气盛呢,才吓人!”
“是吗?”
回来的路上,我的脑袋里怎么也除不去刚才的情景,胳膊上挎的筐是越来越沉,树上的老鸹也哇哇地叫得让我心烦了。
清爽的秋风,把学校里的破犁铧吹动了。
假期的劳动是摘头茬蓖麻。郭校长的话早在我们心里扎下根了,于是蓖麻就再也不是蓖麻,在我们的眼里和心里,每粒蓖麻都包着欢乐!
学校院里,摘回来的蓖麻堆成了小山丘,女生按年级围着它们搓收蓖麻籽。
摘蓖麻的男同学摘得可真精心,他们不像生产队的社员那么大把地撸,而是只挑完全熟透了的采。于是丘丘蓖麻堆里,竟看不见带绿皮的蓖麻果。为了做到颗粒归仓,门老师领着一年级的“小豆包”们还㧟着小筐顺着垄沟捡掉在地上的蓖麻粒呢。
我撑着旧鞋帮儿,用鞋底儿使劲地在簸箕里搓着蓖麻果,一粒粒画着大花脸的蓖麻籽就油光锃亮地出世了。
“嘿,看这颗,像不像张飞?”我挑出一粒托在手心儿里,凑到杨小丫的跟前。
杨小丫扫了一眼,说:“不像!”
“多像啊!看,这儿就是张飞的大眼——”
杨小丫用胳膊肘拐拐我:“你看!”
对面,许文莲拢着簸箕捡着蓖麻籽,嘴里不知在说着什么。旁边的郎老师手上扒着蓖麻籽,眼睛看着许文莲,脸上的笑容比郭校长的还多。
我扔下“张飞”跑过去,从背后一把捂住许文莲的双眼:“猜猜我是谁?”
“小燕儿,快别闹!”许文莲的手上都是蓖麻果的皮子,就用手背拍拍我的脑门儿。
我松开手趴在她的肩上,赖唧唧地小声说:“我想坐你跟前儿!”她往郎老师那边挪了挪给我让出来一块小空当:“可不许闹啊!”说完,她又继续道:“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我听得满耳都是“西”,什么意思也没明白。
“你念的都是啥呀?小姑,我一点儿也没听懂!”
许文莲瞪住我:“忘啦?在学校别叫——”
我吐吐舌头:“我急的!你念的是啥呀?”
“这是屈原的诗,《橘颂》。”郎老师还在笑着。
我很有些难过地摇摇头:“咋从来也没听说过呢?”
“等上课了,我给你们讲!就从端午节吃粽子讲起,你一定会明白的!”
“吃粽子啊?”
“是啊,相传,我们端午节吃粽子是从纪念屈原开始的!”
“哦!郎老师,那您这会儿就讲呗!一边干活一边听这么有意思的事,多好!”我拉住许文莲的胳膊,摇了又摇。
许文莲站起来招呼道:“郎老师现在要给大家讲中国古代大诗人屈原的故事!”远点儿的同学都赶紧往簸箕里扒拉蓖麻,他们端着簸箕跑过来,像刚才围着蓖麻丘一样,围着郎老师纷纷地坐下了。
郎老师一粒粒地剥出蓖麻籽,一边说着:“屈原,生在战国时期的楚国。战国时期距今已经两千多年了。那时,屈原的家,是在现在的湖北省秭归县,离我们这里大约五千里地。虽然岁月过去了千百年,虽然隔着万水千山,今天,我们这里的人怎么还纪念屈原呢?”他抬起头,看着我们也好像看着遥远的天边。
“汉代有个大文学家贾谊,他写了一篇《吊屈原赋》。在贾谊笔下,屈原生活的时代一切都是颠倒的:猫头鹰在天上飞翔,鸾凤却深藏起来;小人得志尊显,圣贤却不得其用;正直廉洁的人被诬蔑,强横残暴的人却受到称誉;宝剑被贬为钝口,铅刀却被说成锋利;国宝周鼎被抛弃,空瓦罐被当成宝物;疲牛跛驴骖驾着马车,千里马却拉着沉重的盐车;帽子本应戴在头上,现在却垫在脚下,被汗水湿透。这就是楚国的时局。”
“屈原就在这样的时局里,遭谗被疏,一再流放。但他始终以祖国的兴亡、人民的疾苦为念,希望楚王幡然悔悟,发愤图强,做个中兴之主。他明知忠贞耿直会招致祸患,但却始终‘忍而不能舍也’;他明知自己面临着许许多多的危险,在‘楚材晋用’的时代完全可以去别国寻求出路,但他却始终不肯离开楚国半步。”
“公元前278年,秦国大将白起带兵南下,攻破了楚国国都,屈原的理想破灭了。他虽有报国心,却无回天力!于是,屈原抱着石头怀恨投了汨罗江。老百姓听到噩耗赶来江边,看到的只有滔滔江水了!人们不愿意江鱼咬食屈原的尸体,就用苇叶包了糯米饭投进江中喂鱼!人们记着五月初五这个日子,年年来这里做这件事,渐渐就成了一种风俗,也成了我们的节日……”
秋风吹走了端午的时月。我原以为端午的粽子里包的是欢乐,即便剪的桃枝儿绑着艾蒿挂在门上辟邪,也就是和过年放爆竹差不多的意思。想着记忆里的丝丝米香却伴有这么遥远而绵长的忧伤,让我从此再不敢只想着一个“吃”字儿。
初秋的高阳下,簸箕里也不光是蓖麻籽了,它还装上了少年们一串串咸涩的眼泪!
我揩干眼泪的瞬间,看见郭校长站在郎老师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许文莲紧紧地咬着嘴唇,正满眼泪光地望着郎老师。
放学的路上,我的腿脚从来没这么沉过,沉得连上小桥都觉得费劲。
河里,清浅的流水一路东去,在夕阳下闪着粼粼波光。
许文莲转身下桥跑到河边,掬起一捧水,扬在脸上。
“要是那条汨罗江像这条河似的就好了!”我趴在桥栏上看着河底的石子说。
“人要是不想活了,哪里不能死!”杨小丫白我一眼。
“你要是屈原,你投江吗?”我问杨小丫。
“我不!楚王对我也不好,他被灭了,我兴许还得说‘活该’呢!”
“怪不得你一个眼泪疙瘩也没掉。”我看着河边的许文莲,“看我小姑,她要是屈原,肯定就死了。”
“死也白死!”杨小丫没好气地推我一把,“不跟你说了,怎么像是越说越没好话呢?”杨小丫跑了,花书包在她身后一颠一颠地拍打着,她也跑得越来越快。
我滑下桥:“小姑,郎老师明天还能讲屈原的故事吗?”
许文莲抬起头:“我眼睛还红吗?”
“还红。”
许文莲坐下了:“那我过会儿再回家。”
“我也过会儿。”我挨着她坐下。
一群香蚴在水面上划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波圈,波圈在一点点扩大,一直撞到了河岸上的卵石,几片柳叶缓缓地随波逐流渐渐东去……
许文莲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你想看吗?”
“《屈原》!”
“这是郭沫若写的剧本,里边有个婵娟我最喜欢了。这个剧本写成的时候,你我还都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这本书,都比你大十岁呢!”许文莲指着书后的一行小字:1954年10月。
“那一年,郎老师应该是刚上大学吧?他还买了这本书,没想到我们今天会看着!”
“小姑,你说郎老师上的大学啥样?”
“你好好念书吧,长大了兴许也能上上大学呢!”
“那咱们一块儿上吧,我一个人,我自个儿?”我摇摇头,我不怕出远门,但害怕孤单。
“要是真能有那一天,死也值。”许文莲咬咬嘴唇,又说,“要是一个梦,我也做过了!”她笑了一下。
她的笑脸倒映在河水里,她顺手把河里的笑脸搅散:“再洗把脸,回家吧。”
回家的一路上,我听她念着《橘颂》:“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那种我从没见过的嘉树一路芬芳地跟着我们。
昨天的后半夜下了一场很大的雨,我在睡梦里都听见了唰唰的雨声。
一早,我太姥打开了窗户。她扒着窗框向外张望了一会儿,说:“好雨呀!真是好雨呀!一滴雨水一粒谷哇!”
只过了两三天,园子里的苞米就开始老了,我盼望的第二顿青苞米也啃不成了。
我妈拿出三把剪子放在筐里,又找来了小麻袋:“小燕儿,今儿个咱们铰草籽去!”
“妈,我手上的泡还没好呢!”
我妈愣了一下:“怎么好得这么慢!那你去了能干多少干多少吧。把小莺也带着。”
小莺攥着早饭没吃完的土豆,高兴得出门就开始跑跑颠颠。
甸子上的草多,结籽的好像很少。我妈就领着我和小莺往田边地头走。
“妈,铰来草籽干啥呀?”小莺开始问第三遍了。
我妈还回答说:“喂鸡!”
“喂鸡干啥呀?”
“让鸡多下蛋。”
“多下蛋干啥呀?”
“等攒下好给梅姨吃!”
这回小莺站下了,她扯住我妈的衣角:“妈!为啥不给我吃啊?梅姨是大人,比小孩儿还馋啊?”
我妈蹲下拍拍小莺的脸:“梅姨不馋,是梅姨肚子里有个比你还小的小孩儿,他等着梅姨吃了鸡蛋好有奶喂给他呢。”
“他不会自个儿吃饭啊?我很小的时候就自个儿使筷子,不用人喂!”小莺的嘴巴一噘老高。
“他比你小多了,没长牙呢,还只会吃奶!你是他的小姐姐!”
“我也是姐姐吗?”
“你是!”
小莺想了想:“我要是姐姐了,我就让着他吧。鸡蛋我不馋了。”
“我家小莺懂事了!”我妈拍着她的脑袋瓜儿说,小莺又快活地跑起来。
高高的稗子涂上了紫色,狗尾巴草沾上了金黄。一阵阵唰唰的小风里,剪子在我妈的手里咔嗒咔嗒地响成了一条线。
“妈呀——您看,我又撸了这么多呀!”小莺拎着细柳条筐,把盖着筐底儿的草籽儿倒进我妈捩着的小麻袋里。
“我家小莺不但懂事,还能干活儿了!”我妈拿着小莺的手,看着她满是红印子的虎口,“小莺啊,疼不?”
小莺把手在腿上搓了搓:“您没问前不疼!现在疼了!”我妈叫我:“小燕儿,咱们歇歇吧。”
一只碧绿的刀螂跃上了已见微黄的臭蒿。小莺瞪大了眼睛蹑手蹑脚地探了过去。刀螂扬起脑袋腾起双爪,小莺就站在蒿子跟前回头望着我。我还没坐稳的身子被电击了似的跳起来,一把抓向蒿子,刀螂从我的指头尖儿上蹿到了蒿子尖儿上。在它还没有停稳的当口,我的指头又赶了上去。
“给!”我捏着这个大刀螂的细脖子。
小莺歪着脑袋去找能下手拿它的地方:“哈!扁担扁担钩——你挑水,我馇粥!”小莺念叨着。
“这不是扁担钩,这是刀螂!”
小莺缩回手:“怪不得吓人呢!”我一松手,刀螂又一跃而去。
“等着,我再给你逮个红色的扁担钩来!”我就是见不得小莺委屈的小样儿。
“快来这儿!”我妈叫道。
顺着我妈手指的方向,只见好几棵蓬蓬的天天秧上挂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的黑天天。
我和小莺惊叫着,大笑着,跑过去。
黑天天是甜甜的,甜得人满嘴满心都在笑。黑天天是酸酸的,酸得人也满嘴满心都在笑。我和小莺看着彼此满嘴满牙的黑紫,更是笑得要歪倒在我妈的身上。
我妈手里拿着天天叶子挽成的小桶,正一颗一颗地摘天天呢。
“妈,可好吃了!您咋不吃呢?”小莺问。
“这些带回去给太姥和梅姨!”
我和小莺卷不好小桶,只好把天天叶子托在手上,像盘子似的使着。
“小燕、小莺啊!你俩愿不愿意咱家再有一个小弟弟呀?”我妈弯着腰边摘天天边问。
我的心里猛地一动。
“愿意!大芒都有弟弟呢,我也要有个弟弟!”小莺大声说。
我妈抬起脸看看我。
“妈,您想要给我们生个弟弟吗?”我看看我妈。
“我是怕你梅姨的孩子将来找不到他亲妈——”梅姨大腹便便的身子和那双大眼睛立刻浮上了我的心头。
“妈——那我帮您背孩子,我现在能背动了。”我妈直起身子,从春到夏一直浮在我妈眼里的云,终于飘出了眼角。
晚上,我妈拿出了一个包袱。我知道,那里包的都是小莺用过的东西。
“你没用过?”我妈笑着对我说,“这还是你太姥给绣的呢!十年前你太姥那针线活,也没几个人能赶得上。”
我老姨伸过头来:“绣的这些是啥讲究?”
我妈抻直那条洗得有些褪色的蓝色板带,抚着上面团团的图案,说:“花送彩,果增香,祥鸟吉兽,都是老人的心意呗。”
我老姨拿起背带,端着方正的带兜打量:“绣得是好!怪不得奶说她闭着眼睛做也比我的针线活儿强。”
“你不想学学呀?将来自己有家了,还能像现在这样大针不碰二线不拿吗?”
“董向前说了,城里啥现成的都有!”
“你听他说呀!”我妈有些发愣,“你不是和大青子要好吗?”
“大青子没有董向前懂得多!”
我妈拿下我老姨手里的背带:“兰芹,这可是你一辈子的大事!咱家得商量了才行,我得给大姐、你大哥和你姐夫都写信!”
“二姐,都啥时候了,婚姻自主你不知道哇?”
“红梅她爸没让她自主啊?”
“董向前可不是艾卫东。董向前根红苗正,人没歪心眼子!”
“红梅的那个人就有?红梅也不是傻子,好坏人分不清?”
“不管红梅心里多放不下那人,可看他出的那事,他就是心眼子不好!”
“你已经跟人私订终身了?”我妈眼看着急了。
我老姨笑起来:“二姐啊,看你用的词儿,旧啥样了!告诉你吧,我和董向前是革命的友谊。至于和大青子我得再考虑考虑了,他真不像集体户的知识青年那么先进。”
我妈好像松了口气,说:“那我也得写信。在我离开家前,得让你和你二哥都成家才行!”
我老姨抱着我妈的腰,脑袋靠在我妈的背上:“二姐啊,虽说我打小就没妈了,可我有你和奶,心里知足——红梅刚来时,我心里真是别扭她。慢慢的,有她在边儿上比着,我才知道自个儿多有福了,老早以前的那些怨愤也淡了。”
“这样好,老妹儿!”我妈拍着我老姨的手,“红梅给你绣了针线包呢!”
“嗯!”我老姨打开柜子,取出自己的包袱,“这是我托董向前从天津给红梅的孩子买的。”
小莺从炕里扑过来:“我明天跟它玩!”
那是一块绿油油的小毯子,上面奔跑着一只小梅花鹿。它微微地回着头,大眼睛里闪着清晨露珠一样的光彩。我摸着小鹿和它身边盛开的花儿,感觉一种柔柔的东西在小西屋里弥漫着,让我一点儿点儿地懂得了什么是家的暖和。
(三)
蓖麻的叶子上开始有露水了,蓖麻秧的尖儿上还有没成熟的果儿和正在开着的小花儿。但在这茬春秋的轮回里,它们已经无法走完生命的全程了。老去的蓖麻秧被割下来堆在了学校操场的东南角,入冬的时候,它们得给我们取暖引火用。蓖麻特有的气味弥漫在校园里,也沾在我们的脸上、头发上、衣服上,我们的心也被蓖麻味儿熏得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
不知是谁一声大喊:“回来啦!他们回来啦!”蓖麻秧前前后后地散落在了从田里到操场的一道上。
两辆大车遥遥地从小桥上过来了。头一辆车上我二舅扬着鞭子,四青子从车厢板上跳起来,双手高高地举着橘色的篮球在摇晃。
四青子没等大车停稳就跳了下来,数不清的胳膊就伸向了他背上网袋里的六个篮球。许文莲拉我一把,带我去了第二辆车上正往下搬纸壳箱子的郭校长和郎老师跟前。
“上这边儿来点儿人——李景发——”许文莲喊。
李景发一脸不情愿地拖着脚过来了:“干啥?”
“没看见啊!咱们得把这些书搬回去呀!你昨天不是还盼着来教科书吗?”
李景发一步一回头地望着四青子的背影:“这回咋不叫我跟着去买球呢?”
“就认得玩儿!又不想上公社念书去啦?”许文莲瞪他一眼,小声说。
“想!”李景发背起我们年级的两个箱子。
“哎呀!放下一个我搬——”许文莲和我跟在李景发后面边喊边撵地进了教室。
四年级语文书上的课文明显地长了。我挑着自己觉得有意思的篇目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雁翎队的故事》《小英雄雨来》,还有《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这些好像比背郎老师给我们找来的唐诗有趣儿。
“太浅了——”许文莲放下手里的书,说。
我瞪大眼睛:“你都会啦?”
“我现在会都晚了。”
“那你明年就想上公社念初中去啦?我七爷他们同意吗?你要是去,我也去。”
许文莲没说话。
放学回家,我正想把这事儿说给我妈听,但看见我妈正在淘洗红小豆,就一下子把这话儿给抛脑后去了。
“妈——您要做月饼啦?”
“做月饼。”
“给我做几个带花儿的呀?”
“那先跟你二舅锯木头去吧,好刻新模子。”
后园子里,我二舅的脚底下已经有五六个碗口粗的小木段儿了,那是春天的时候一棵总是结不了几个果的杏树被我姥爷伐了,新栽的葡萄秧已经挂起了十几串儿黑紫的葡萄。
我老姨正在离房子后墙三五步远的地方挖沟,我家的后墙上还有我老姨刚用白灰刷上去的大字: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来,小燕儿,帮我挖防空壕!”我老姨从沟里扔上来一把铁锹,“把土往远处倒倒。”
这可怎么办?我跑到我二舅跟前,嘴里叫着:“老姨呀——等我弄完了这些再帮你!”
我老姨擦把汗:“怎么都不知道闲忙呢?你不做好准备,苏修美帝要是来轰炸了,你还咋过节吃月饼?二哥你快点儿整,你要做多少模子呀?”
我二舅使劲地拉扯着手里的短锯:“二姐说,得够好几家的呢。”
“都谁家?”
“老柴舅姥爷家、大青子家、咱自个儿家,还有大丫她们家。”
“怪不得你干得那么起劲儿!”我老姨跳出壕沟,“别带大青子家的!”
“咋?”
“他不同意我上公社参加今年冬天的文艺宣传队,说让马萧萧去。”
“我也不同意你今年再去了。”
“你说啥?”我老姨瞪大眼睛。
“今年冬天红梅在咱家,到时候你不得伸把手吗?啥都指望二姐,得把二姐累啥样!再说,要是姐夫来信说户口办好了,让她们娘儿几个过去,咱不让二姐走?”
“那你赶紧娶大丫过门!”
“这么结婚,你要是大丫心里能咋想?”
“那咋想?我要是大丫就不这么外道。得了,我不去了!”我老姨又跳进沟里。
我把散落在地上的小木段儿归成四摞,每摞五块,正好是一斤月饼的模子。
我把木块儿都抱回了东屋放在我太姥的身边。我太姥拿起这块放下那块:“嗯,画吧,小燕儿!春天是五瓣儿的迎春,夏天是三瓣儿双层的粉莲,秋天是很多瓣儿的黄菊,冬天是六瓣儿的雪花。”
“那这个上头画啥?”我拿起最后一块。
“这个上头啥也不画啦!”
“嗯?”
“这块儿啊,是心里的天、心里的地,也是十五的月亮!画不尽的那些意思就都装在这块儿里头啦!”
从这天起,我家院子里早中晚人们歇息的时候,就总是传出来当当的敲凿声。
刘婶站在墙那边:“贵文啊——等你做好了模子,借嫂子也用用呗?”
“中啊!”我梅姨替我二舅应着。
“啧啧,看你二哥多巧!人家大丫多有福——”隔着园子的墙头,刘婶向我招招手。
“小燕儿,把你梅姨和你筐里的小茄子辣椒叶子什么的给我抓两把过来。”
“你也要腌咸菜吗?”
“老吃你们家的酱咸菜了,今年我自个儿腌点儿,明年我也种这些菜。”
“小丫说社里的菜园子明天要罢园,你上那儿摘去呗!我明天也和小丫去呢!”
“是吗?去的人是不是得挺多?”
“也许。”我想想。
我梅姨把她胳膊上的筐举上墙:“不愿意去就别去了。等我再给你在这边摘点儿过去。”
刘婶接过筐:“你心眼儿这么好使干啥?”
“这家人家哪个心眼儿不好使啊?就我这么赖着——”
“你还算是挺好命的!”刘婶伸过胳膊拍拍我梅姨的肩膀,“记住我的话啦?赶紧说!”
“我张不开嘴。”
“完蛋!再不说还不晚了吗?闭着眼睛,说!”刘婶接过筐,回家了。
“梅姨,她让你说啥呀?”我怎么听都觉得刘婶的话奇怪。
“不说啥!我啥也不说。”梅姨拉拉衣襟,她来时穿的红衣裳已经被鼓起来的肚子绷得紧紧的了。
中秋节的饼味好像都还在灶间呢,秋收大忙的早饭就已经在天还没亮时开始了。生产队最先安排的事,是让社员先起各家自留地里的土豆。我裹着棉袄一点儿一点儿地咬着昨天没舍得吃的月饼站在我家的地头儿,等着犁杖过来。
“一早没吃上饭?”许文莲跑过来,她穿着我七奶的大灰夹袄,一手拎着一个冬瓜,“下晚别忘了拿回去。”
“你等着!”我跑进我家地里,扭下来一个大倭瓜。
“干啥呀?我又不是来和你换瓜的!”许文莲拍我一下。
“可面了!不信你今晚就让我七奶给烀上!”
“嗯,要不把这个大倭瓜给郎老师?”许文莲看看我。
“给呗!就是今儿个可没工夫去送啊。”
“先搁这儿,我抽空儿去。”
卢喜辰推着犁杖过来了:“小燕儿——过来跟垄!”
“那你慢点儿啊,快了我跟不上!”
“我还敢慢?你看这多大一片地等着我呢!”
“家里大人咋没来呢?”许文莲拉拉我的袖子。
我只好悄悄地告诉她:“我二舅和我老姨都上公社开战备会去了。老卢太姥今天一早上我家,说那个姓门的猎户今天中午要来,我姥爷得张罗这事儿。还有,我太姥好像伤风了,我妈在给她拔火罐……”
“哎呀!那我先帮你捡一会儿吧!”许文莲和我一起望望扬鞭开犁的卢喜辰。他已经走出去二十来步了,身后翻开的黑黝黝的田垄上,鲜白的土豆在一蛋蛋地不停地滚出来。
我忙不迭地捡啊捡,心里还惦记着家里的事,也顾不得稀罕一下偶尔才出来的几个紫土豆和好看的“红眼窝儿”了。
刘婶家的自留地也和我家的挨着。她跟在刘叔的身后拉着大芒、二贵很是时候地姗姗而来。
“去,帮着捡土豆!”刘婶支使着刘叔和两个儿子,她自己跑到我跟前,问:“你梅姨说她不想把孩子给那门家的事了吗?”
我直直腰,告诉她:“我不知道啊!”
“嗨!再脸皮子薄,就得难受一辈子了!”她扭身转向地头,脚高脚低磕磕绊绊地跑起来。
“你干啥去啊?一会儿就该蹚咱家地了!”刘叔大喊。
“别管我!起你们的土豆子!”刘婶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看着刘婶跑远了的背影和我家地里散乱的土豆,心里一片慌张地盼着:梅姨你可别跟着门猎户走啊!太姥您可得快点儿好啊!二舅、老姨你们得赶紧开完会呀!
我七奶叫许文莲了。犁杖开蹚刘家的地了。我家的自留地里只有我和满地的土豆了。我恨不得生出八只手来忙活了。
午后,我都饿得快啃生土豆了,家里也没有人来。又过了半晌才见刘婶领着小莺朝我走来,可是我已经饿得不知道饿了。
小莺把包着白面饼的手巾包丢给我,就欢蹦乱跳地挑她得意的圆溜溜的大土豆去了。
刘婶高兴地帮我打开手巾包:“你妈烙的葱花油饼可真好吃!老门头待一会儿就要走了。我替红梅说了,她不愿意把孩子送给老门家。你妈就同意帮着养了,啧啧,红梅真是好命啊!”
我白她一眼:“我妈同意可不是因为你说不说的。”
刘婶红了脸:“是,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不是也觉得那样红梅和孩子都更可怜吗?这回好了!就是你妈可得受累了!”
“我和小莺都能帮我妈带孩子,我妈把背带都给我试过了!”
“是吗?”
刘婶接着说:“这可太好了!你二舅他们回来了。”
我二舅赶着家里的小驴车来了,车上有好几个大筐。车后不远是我老姨和我姥爷。
“二舅!你们可来了——”我跌坐在地上,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一样。
今年的土豆长得好,家家户户都起了一大车。土豆既是农家整年的菜,也是农家整年的粮。现在,我终于可以不怕我家的土豆在地里过夜挨冻了,我家还要多一个要吃土豆的小小子了呢!
我歪倒在土豆堆旁边。地上是生产队的几辆大车一趟又一趟地往村子里拉着土豆,天上是青空下大雁排着“一”字形或“人”字形的阵势向南飞,它们不时地发出啊啊的叫声,仿佛在和着地上喧腾的人气。
我太姥前几天总念叨:“一候鸿雁来,二候玄鸟归,三候……”现在,是三候了吗?
太阳好像也在紧赶着往家去。它在西边的天际留下让人炫目的一抹金辉之后,就只留下了长长的彩练和一个美美的背影。从前,我怎么就没在意过傍晚的天边呢?
望着天边的时候,我看见许文莲把地头上的大倭瓜装进了篮子。她蹲下去又挎着篮子慢慢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地走着。夕阳的余晖也勾勒着她的身影:有点儿打弯儿的身子,晃在腰间的发辫,一甩一甩的右胳膊……嗨,这个左撇子,连挎筐也用左边儿啊!郎老师说,天生的左撇子和右撇子一样,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也未必要扳过来。世界上有许多了不起的人都是左撇子,他说了一大串稀奇古怪的名字,我只听得一个叫拿破轮子的,就被那名字笑得啥也记不住了。
许文莲记住了很多。有一次她和我说:“除了你知道的拿破仑,还有古罗马政治家恺撒大帝,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法国民族英雄圣女贞德,印度国父圣雄甘地,物理学家爱因斯坦、牛顿、居里夫人,画家达·芬奇、毕加索,还有作家马克·吐温,写《卖火柴的小女孩》的安徒生……太多了!”
要不是累得挪不动腿了,我真想和许文莲一道去给郎老师送瓜。
我二舅说:“今天多亏小燕儿了,要不地面儿上的土豆都捡不完!地里剩下的我明天来搂二遍吧。”放下悬着的心,我终于有了点儿爬起来走回家去的劲儿了。
很有劲道的夜风啪啪地拍着窗户,告诉屋里人秋的深度。
我太姥时常在夜里咳嗽起来。过后,咝咝啦啦的喘息就像秋风划着旷野田间已经完全枯黄了的草叶。
我梅姨迈过我的脚边,又起来问我太姥:“姑奶——用喝点儿热水不?”
“不用。这是老啦,不中用啦——你可别总起来,我没事儿。”我太姥拉拉我的手,“睡下吧!太姥没事儿——”
高高的太阳黄得倭瓜一样挂在天上,它挤进树间的光线被枝条隔挡得丝丝缕缕。平时寂静的树趟子,因为我们学校的学生都来打树疙瘩捡树枝而喧闹得像要腾空而起的睡龙。
四青子扛来了家里的大铡刀,对着凡是他能够得着的枯枝发起了猛攻。
“这好像就叫摧枯拉朽了!”许文莲仰着头,眯细着眼睛看着呼啦啦地折下来的一根根树枝说。这学期一开头,我们学的第一篇课文是毛主席的诗《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郎老师讲课文背景的时候说:“人民解放军以摧枯拉朽之势突破了国民党军的千里长江防线……”他还在黑板上写下了大大的四个字“摧枯拉朽”。
这学期,许文莲原本想上五年级去念,可是郭校长说她算术还跟不上,没让她去。
那天,她让我陪她去老师办公室,听郭校长这么说,我差点儿乐出声儿。一转出门,我就欢天喜地地拉着她的袖子跳着脚:“嘿嘿,我才不愿意你走呢!你上五年级去了,我咋整?”
我头一回看见我小姑难受成这样,她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攥着,满是哭声地哽咽着:“别闹了!你个小屁孩儿……”
“落下的课你都能补上。算术也能,还有半年的时间肯定来得及。这是五年级刚到的书,给你。”也给五年级上课的郎老师满手粉笔末子,追到我们的身后说。
“那您拿啥备课?”许文莲低着头。
“这个,早记下了。”郎老师用食指点点自己的脑门儿,又撸了一把脸。
“这可好了!呵呵——”我一把薅过郎老师手里的书,拉着许文莲,“快跑!”
出了三五步远,许文莲还回着头。她囔着声儿问:“跑啥呀?”
“我怕郭校长出来,再把书给你收回去!你看郎老师啊——”郎老师脑门上点着白点儿,脸上也满是白道子。
“快别笑!”许文莲拉起我,埋头快步回了教室。
李景发本来带着斧子是敲树疙瘩,这会儿,他竟后腰别着斧子甩了鞋,噌噌地上树了!手起斧落间,树枝遇了风暴一般,稀里哗啦地折得满地都是。
“下来!你快给我下来!”郭校长叉着腰,喊李景发。
又一根大树枝像中箭的苍鹰一样一头栽下来,差点儿扎到郭校长。
“李景发,你从树上下来——郎老师叫你!”许文莲高喊。李景发伸头往下看看,哧哧溜溜地下来了。
“谁让你砍树了?唵?你给我狠狠批他——”郭校长指着李景发,又指指赶过来的郎老师。
郎老师向大家招手,说:“都过来休息休息,啊,歇歇——把鞋穿上。是个干活的好把式,念书也得有这股劲儿才更好!”郎老师拍拍李景发。
李景发把斧子垫在屁股底下,坐了。
“谁知道咱这林带子打哪儿开头的?你走过多远?”郎老师问李景发。
“到公社。”
“看到头了吗?”
李景发摇摇头:“没边没沿儿似的。”
“早先,为了防风沙,咱这儿的人就在自己耕种的小块田地边缘栽树,植成行的林木,不仅能保护庄稼取得较好的收成,还能打窗户做门当檩子。这种自由式林带,在我国东北、华北、陕西、山西、内蒙古等地都能见到。二十年前,那时你们还没出生呢,咱们当时主要是学习苏联的经验,为了改善农田的小气候环境和保障农作物高产稳产,由国家或集体统一规划营造大面积的农田防护林带了。主林带的走向要与有害风方向垂直,你看这林带,有三四十米宽吧,这距离都是按林带有效防护距离来配置的,是不是你走多远看着都是这么宽?路就在林带旁边,跟林带一边长,连着一村又一村,这就是你家山墙上写的‘山、水、田、林、路综合治理’的意思。所以,不能像李景发那样,把树给剃头了!”
我明白了。
“就是!你看我削的,都是干枝儿!”四青子看看他的大铡刀。
“知道了!一会儿还打疙瘩呗——”李景发抹耷着眼皮。可是只一瞬间,他就又圆起了眼睛凑到郎老师跟前,“哎,郎老师!《林海雪原》今儿个还念不?”
“柴火够了能早回去,当然就念。”
“那还歇啥歇呀!”李景发跳起来,拎上斧子奔树疙瘩去了。大家也一哄而散地又去干活了。
“你愿意当小常宝还是当白茹?”好几天前,我就想问许文莲这话。
许文莲一甩辫子:“我跟我妈到这儿八年了,有啥是我愿意就成的呢?你想当谁那样的?”
“白茹!”
“你这就是郎老师说的,有理想了吧?”
“那你的理想呢?”
许文莲又眯起眼睛:“等我再想想吧!我小时候最喜欢跟我爸写大字,可——走吧,人家都干上了。”
当我们背着树疙瘩扛着树枝回学校时,家家户户烧晚饭的炊烟已经冒出了烟囱。一团团的白烟带着农家的日子,被风吹得歪倒着飘进了深秋的天里。
“完!今天是念不成书了!”四青子一副丧气的样儿。
李景发瞪着他说:“还不怨你!拿个破刀还不带磨石!”
“怨我呀?我这破刀不比你的斧子赶劲儿?”
“我还上树砍下那些树枝子了呢!”
“还提那茬儿,你破坏国家防护林还没批斗你呢!”
“你?批斗我?”李景发指指自己的鼻子尖儿。
“不是不是!我说着玩的。前天,集体户的人找我哥在我家开会,他们说,要批斗什么什么——”四青子小声起来。
“批斗啥?批斗谁?”李景发大声豪气地问。
“好像要斗私批修——”四青子颠颠背上的树疙瘩,四下看看又大声起来,“我有个秘密告诉你!他们说要请县里电影队来给咱村放样板戏!就演《智取威虎山》!”
刚才还无精打采的队列,这会儿像年夜被挑起来点燃的一串儿小鞭儿,从中间断了滚在地上也噼噼啪啪地响个不停。
“看电影啊?”
“演电影喽!”
“呴——叭!叭!下山啦——”男生们跟着李景发。抽出树枝当了长枪短枪,虚演着子弹横飞的一个又一个场面。
“学土匪干什么?没好人学了吗?唵?”郭校长在后面喝道。
“我太姥说,胡子最招人恨了!他们干啥放着好人不当要当胡子呢?”我对许文莲说。我看过《智取威虎山》的小人书,和浓眉大眼的杨子荣比起来,栾平啦、一撮毛啦,实在太让人恶心了。
“等着问问郎老师,一样的人,为啥走的道儿那么不一样呢?”
“人是一样的吗?我看可不是!”杨小丫接着许文莲的话茬。
一样吧,都是爹妈父母养的,都一个脑袋两条腿。
不一样吧,人和人不同的地方,到处荡着见识万千的秋风能拂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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