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春夏秋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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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由越来越冷的西北风引着,雪花说来就飘飘悠悠地来了。

    我站在大门口望着望着,觉得雪花飞扬的天地间,我二舅背着行李,由大丫送行,领着村里的十几个壮劳力去县里参加冬季兴修水利会战的景象很耐看很美。

    其实,那美美的是心思,是我从大丫的笑脸上看到的。大丫拿过我二舅拎着的网袋,里面一个鲜红的新脸盆比天上的太阳还耀眼。

    那是大丫昨天送过来的。

    我二舅说:“常过来看看,帮帮二姐。”

    “还用你提醒!”大丫瞟我二舅一眼,低着头慢声说。

    “那我啥也不说了。”

    “本来嘛!”

    我太姥挺起还很虚弱的身子,说:“这时候的女人,心都花骨朵一样啊。”她呵呵地笑了两声,好像在梦里似的。

    我也像做梦一样,等着那场已经盼了很多天的电影。每天放学,听着破犁铧的响声都格外清脆。冲出教室的第一件事,是去把篮球架子前面被李景发们踢走了的大小石头再捡回来,占上位子,谁知道电影队不是今晚就来了呢!

    又是一个很冷的早晨。我太姥拉住我妈给她擦脸的手:“昨晚,我梦见你爷了!真真的样子,还那么年轻呢,我可是都老得挪不动手脚啦。他一个劲儿地催我呀,好像是让我领你大爷他们几个孩子快出城,又好像是让我领你兄弟回家!我还看见贵文了,贵文和你那个没了的大爷可真像啊,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么像,我搂着你没了热气儿的大爷哭,那个哭哇!贵文就在我身边说:‘奶呀——领我回家吧!领我回家吧!’我就去拉贵文,拼了命地拉呀拉——”

    “这是啥梦啊?”我梅姨的眼睛里突然一片闪亮的水光。

    “说啥呢?都别迷信巴拉的!快弄饭吧,我得出去——”我老姨还没出门,卢喜辰就闯进来了:“快去人上县里,医院!贵文——让坝上滚下来的大石头给砸了!”

    “人咋样啦?啥时候的事啊?”我老姨立刻喊起来。

    “抢救呢!大青子他们都在那儿准备献血呢!昨晚夜战。我连夜跑回来报信的!”卢喜辰喘得像个风箱,“赶紧的呀!”

    “你去场院叫爸,和爸一起先走!可千万别说重了。”我妈踉跄着奔去西屋,回来时递给我老姨一个布包,“砸锅卖铁咱也要保住你二哥,快去!我这就出去张罗钱!”

    我老姨和卢喜辰跑了,他们身后是我家大敞四开的屋门,冷风顿时灌满了屋子。

    “看好家!”我妈说。

    我抹干眼泪点着头。

    “燕儿啊——放桌子!吃饭——”我太姥不知什么时候坐起来了,大声地叫着,“给小莺穿好衣服领我这儿来。一会儿吃完饭你上学去!”

    “太姥——我今儿个不去了!”

    “去!家里有我和红梅呢,不是吗?”

    背着书包,我心里想着得去学校,可是脚却拐进了杨家的门。

    “哎呀!小丫走了!你快跑兴许还能追上——”小丫她妈笑着说,“快跑吧,可要晚了!”

    “我找,我找——小丫她姐。”当着小丫她妈,我不知管大丫叫啥好。

    “咦?你找大丫?啥事?”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我二舅,我二舅——受伤了!”我说着卢喜辰的那几句话。

    大丫从里屋奔出来,手里还攥着没编完的大辫子。她哭道:“死卢喜辰,咋不来告诉我——”

    “告诉你干啥?”

    “我这就收拾东西去医院!”大丫扭身回屋去了。

    “你消停点儿!你算他张贵文什么人啊?你去?”

    “妈——您咋能这样?”

    “我咋样啦?你没吃他的也没喝他的!咱家也没收人家礼钱!你个没心肝的!我这是干啥?还不是怕你以后不好找人家儿!还没过门男人就出事了,真要是残了废了,你可咋整啊?”我的身后是大丫的哭声和她妈的骂声。

    中午放学的时候,全村人就都知道我二舅受了重伤生死不明,也知道了杨大丫跳院墙跑出家去了县医院。

    我心里像压着块大石头一样难受,背在身后的书包啪嗒啪嗒地随着猛跑的脚一个劲儿地拍着屁股,像是淘孩子气急败坏地赶着慢脚牛。

    跑进院子,一眼看见小莺在井台上压水。她的整个身子都扑在了井把上,井把依然高高地翘着,没有流出一点儿水来。

    “你干啥呢,小莺!小心别摔下来啦——”我连忙跑过去,井台上的薄冰把我滑个大踉跄。我一把薅住水桶,就连桶一起叽里咕噜地倒了,还连带着小莺也从井把上掉了下来。

    我懊恼地爬起来,又去拽小莺:“你就淘吧!你就不能让大人省点心吗?”

    “我没淘!我在帮妈压水!妈说要烧两大锅开水,缸得满着才行呢——”小莺拍拍膝盖。

    “磕疼了?疼得厉害不?”

    小莺摇摇头,说:“妈请老卢太姥去了,梅姨要生小弟弟——”

    我听罢转身跑进屋,刚到门口,就听见梅姨一声连着一声的呻吟。

    这是让我心惊的声音。它就像岩缝里的泉水被巨大的力量挤了出来,时大时小,时长时短,却汩汩不能断绝。它有被挤压的强烈伤痛,也有出来后的一丝畅快;有黑夜里漫无边际地流淌着的惶恐,也有就要奔到了天明的期盼。

    我呆呆地站在外屋。我不曾想哭,眼泪却已经热热地滚过了我冰凉的脸颊。

    我终于明白自己该干啥了。

    我掀开锅盖,把两口大锅都加满了水,点上了火,再教小莺拿着火叉看住两个灶口往里填柴草。然后,我再出去引井。压井就像老牛,身子沉沉的不想动弹。我使劲地托起井把又拼命地压下来,井膛里开始有了吭吭的声响,终于提上来了清亮的水花。水花旋了几圈,又招上来了更多的水流,当水流灌满井膛,它们才哗哗地淌进铁桶。这时,井把也像被水滋润过了一般,不再如刚才那般滞涩难提了。

    不一会儿,水就大半桶了。我赶紧放开井把,去提水桶。几次三番,大半桶水倒进去,大水缸才又漂起了水瓢。

    “小燕儿——咋你拎水了?”那院刘婶的脑袋伸过墙头。

    正在这时,我妈端着老卢太姥的胳膊,拎着一个包袱推开了院门。她们急急忙忙地进了家。

    墙那边一阵乱响,刘婶的脑袋也从墙头上消失了。

    我又拎起满满的一水桶。原来人的力气可以这样快地长起来,就像七月拔节的苞米,或眼下在风里滚动的蓬蒿球。

    “你来了,就好啦!”我太姥定是拉着老卢太姥的手说着。

    “好!好!好哇!”老卢太姥踢了脚上的大棉鞋。在她热气腾腾的话音里,接上了噗噗的两声闷响。

    “大声叫唤——别憋着!喊得地动山摇才好——”老卢太姥嘎嘎大笑起来。

    “一会儿再吃一顿儿!小米稀饭卧鸡子!你就攒劲儿吧!刚要团巴团巴猫冬,你就给我舒开老筋了,多是时候——得!今年你们家过年的猪头归我啦!”立时,家里从清早到现在一直打着旋重重地压在人心头上的气息,开始慢慢地升浮起来。

    小莺抹着鼻子头上的汗,也望着我笑了一下。因为才会烧火老往灶膛里望,她的小脸被灶火烤得红红的,还有一道浅浅的草灰蹭在脑门上。

    我把她揽在身前,伸手去擦那道浅浅的草灰。

    我们都在成长,小莺好像长得更快些,过了这个夏天和秋天,她已到我胸口这般高了,而且以前圆滚滚的胳膊和身材开始变得高挑起来。

    擦着这道草灰,我心里滚过一波难言的热浪:我妹妹,小莺她现在已经不是一天到晚只知玩耍的那个小孩子了!

    “小莺——累不?”

    小莺摇摇头。小脸上挂着的浅笑里,已不再是往昔不管不顾的童真。

    厚厚的门帘一点也挡不住东屋的动静。过了一阵听不太清的絮语,就听见我梅姨的呻吟一阵比一阵紧迫。

    小莺拉着火叉奔到我身边:“姐!我害怕——”

    我在围巾上擦擦出满了汗的手心,去握住她的小手:“小莺不怕,姐在你跟前儿呢!”

    “我怕,我怕梅姨会死!”梅姨的声音像是锥子,一下子一下子一阵阵一阵阵地攮到人的心尖儿上。

    我的牙关咬得紧紧的,但还是一点儿也不能止住心房的颤抖。

    锅里的水开始哗哗地响,水汽慢慢地从锅沿边上挤出来,渐渐地弥漫在整个灶间。我好像看不清小莺的面容了:“小妹儿——”

    “姐!”小莺一下子抱住我的腰,“姐!我不稀罕梅姨肚子里的小弟弟了!他坏——”这时梅姨冷不丁一声大叫:“妈呀——”

    我猛地出了一身冷汗,小莺把我抱得更紧了。

    柴火烧到了灶口,我慌乱得忙去踢去踩。烟气和着水汽堵得心里难受,熏得眼睛也睁不开了。我就要张口喊了:“妈——”

    门忽然大开:“我的天哪,这是咋的了?”

    冷气也跟着刘婶跑进来,赶走了屋里白茫茫的一片。

    她捡起地上的火叉,把残余着火星的柴火填进灶里,递给我一块卷着的红布,说:“这里的活计我干吧,你俩上西屋去待着。看你妈忙得把你们都当大人了。”梅姨的叫声又高了起来,她望了一眼东屋的门帘。

    “要不,你领小莺上我家去玩一会儿?那俩小子哪有你们姐俩懂事,让我别屋里了,说是让他们搓苞米,还不得弄得满地满炕都是啊,你去帮我看着点儿——”刘婶对我说。

    心里的惊恐和小莺白白的脸色,让我不再犹豫。我拉起小莺的手。

    “去吧,快去吧!把门外头的插销拔下来,门就开了。”

    屋子外面冷冽的风一下子就逼透了刚才还汗津津的闷热的衣裳。我梅姨的声音像是追赶了出来,可还是渐渐地落在了我们的身后,我听得她最后一声那悠长的呻吟里有个颤颤的震响,像手里的锣槌无力地滑落到了锣面上,那是一个人名:“艾卫东啊!”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雪的。今年的雪好像比往年勤,刚入冬就下三场了。

    雪是散散的小颗粒,铺在地上薄薄的一层,像是撒在大酱缸面上的盐花,能被土地吃进去的样子。

    眼前的院墙,近处的草垛,不远处的房子,远方的林带,它们都安安静静地站在雪里,好像在聆听着什么似的。冬日村子的午后没有夏日此起彼伏的鸡鸣,零星的几声狗叫拖着拐了弯的长音,越发显得孤单和了无生趣。

    “二贵——”小莺对着刘婶家对开的黑色小屋门喊了一声。

    屋里,一阵踢踢踏踏的动静。

    我拔下插销,看见大芒和二贵挤在门口张着大眼望着。因为屋地是下挖式的,门槛子就显得很高,门槛里的大芒二贵像是矮了一头似的。小莺急着要进去,穿着厚实的棉裤可是挺费劲地才翻过了门槛。

    我是头一回来刘婶家。刘家的两间小房子,一间外屋是灶间。灶间除了房门,只有灶台南边有个糊着旧纸的小窗户,微微的白光照出柴堆和水缸的轮廓,北墙边上垒着一排土台子,上面摆放着几件家什。

    进了住人的里屋,只见地上堆着满地土豆,炕梢码着几床旧被褥,炕头上堆着大半炕苞米。一股土豆带来的泥土味儿好像要把人领回到田里。

    小莺跟着二贵转眼间爬到了炕上,俩人拿着苞米棒子闹闹吵吵地对打起来,弄得苞米粒子在他们的笑闹声里满屋飞。大芒则有些怯生生地问我:“我妈呢?”

    “你妈得等会儿才能回来,多亏你妈过去帮我家忙——”

    大芒这才笑笑。我发现大芒一笑,眉眼弯弯的,脸上还有两颗深深的酒窝,真是很好看。

    我拉住小莺:“别光顾着闹!快坐下搓苞米,看咱们几个谁搓得多。我还给你们讲故事——”

    “真的呀?”小莺扬起眉毛。

    她央叽好几回了,让我给她讲故事,我都没答应。倒不是没有工夫,只是她总打断,然后瞪着眼睛问:“为啥?”我哪里能答出那么多为啥。比如,听我给她念《一块银元》,她就满脸气愤又眼泪汪汪地问:“老地主可真坏!为啥?”

    “讲《南瓜生蛋的秘密》啊?”小莺拉住我。这学期郎老师买回来十本小人书,前天这本《南瓜生蛋的秘密》才轮到我看,小莺凑过来问,我就告诉了她书名,没想到她还记得这事。

    秘密,都是能吸引人的,更能吸引小孩儿。小莺今年很热衷的一件事就是盼望母鸡生蛋。她常常等母鸡咯咯嗒嗒地刚从窝里跳出来,就把热乎乎的鸡蛋拿在手里,然后高声喊:“妈——又一个!鸡蛋筐就要满啦!”

    南瓜还生蛋?她怎能这么快就忘了?

    于是,我们四个围着苞米堆坐下,一边搓苞米一边说着听着:“星期天,炊事班的伙房里很热闹。刀碰菜板乒乒乓乓,封匣鼓火呼呼嗒嗒。突然,炊事班长‘哎呀’一声惊叫,大家吓了一跳,都以为他把手切了。同志们围过来一看,原来是南瓜里有一窝鸡蛋。滴溜骨碌滚了一案板。炊事员小张惊喜地说:‘嘿,南瓜还能生蛋,真新鲜——’……”

    故事情节在苞米粒子的哗哗啦啦和亮晶晶的三双黑眼睛的闪动里进行着。我讲得很起劲儿,谜底就要揭开了!正在这时,房门噼里啪啦地响了。大芒喊了一声:“妈——”可是没有刘婶的应声。但转眼间就进来了五六个人,我认出他们是集体户的知青。

    最先进来的马萧萧指着大芒问:“你妈呢?”

    大芒低着脑袋躲在我的身后,小声说:“没在家。”

    “上哪去了?嗯?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跑啦?”马萧萧又厉声问。

    大芒的脑袋埋得更低,身体瑟瑟地抖起来。

    “你们有什么事找刘婶啊?”我壮着胆子问。

    马萧萧环视着,看刘家的屋里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躲人的地方,就瞪着我说:“跟你说不着。走!”

    他们又呼啦啦地走了。门在风里呱嗒呱嗒地扇呼着,一股寒气灌进来,让人不禁直打哆嗦。

    小屋好像立时黑了起来。

    “姐——”小莺过来抓住我的衣襟。

    “我饿——了——”二贵也爬起来,苞米粒子像珠子似的滚在身下,又差一点儿把他滑倒。

    大芒拉住二贵:“锅里有烀土豆。”

    “我不吃土豆了!我要吃饭!我要去找妈!”二贵下了炕。

    我好不容易摸到小莺的两只鞋帮她穿上。

    天上飘着稀稀拉拉的雪花。我们四个相互拉扯着,鼓着一口气跑进了我家的院子。只听“哇”的一声婴孩的啼哭,像从天地里爆出来的一样,凝住了我们的脚步。

    “哇——哇——哇——”这婴孩一声声的哭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由的劲头,让人听上去觉得心里像是张开了一蓬迎风的帆,鼓胀胀的,神思也被牵得好似要去高远的天边。

    雪花旋舞着落到身上。我扬起脸,一片又一片清凉落在滚烫的心里:高声大哭吧!我太姥说人都是这样来到世间的!都是!

    今天西屋的晚饭,是鸡蛋卤的白面条。

    我们四个不仅吃光了碗里的,连瓷盆里的面汤都喝得干干净净了。

    我妈拿来装着红蛋的小筐:“给你们喜蛋!”

    小莺扑过去:“妈——给我两个行吗?”

    “都两个!都两个!”连大芒都自己伸手去拿了两个。

    老卢太姥的笑声也顶开门帘子钻了进来:“瞅这小东西,多俊!呵呵——”

    “妈,我想过去看看梅姨的小孩儿!”那婴孩不知什么时候不哭的,可是那“哇哇”的哭声一直还在我心里盘旋着。

    “我也要看!”小莺一手握着一个红蛋,挤到我前边儿。

    “都去看吧,可得轻手轻脚的——”

    东屋里,炕头上躺着的梅姨睡着了,她的头发软软地搭着,好像是被秋霜打过的细草。在她身边多出来的一个小褥子上,放着蓝花布的小被子裹出的襁褓。我太姥和老卢太姥在炕上盘腿围着那襁褓,刘婶坐在炕梢上染着红蛋。

    老卢太姥把小褥子拉到炕边上,拍拍扁扁的小枕头:“看看,看看!看看小妹妹!”

    刚出世的小孩儿竟是这么小!她红乎乎的有些发皱的小脸上,眼睛紧紧地眯着,小小的嘴巴微微地嘟着。

    小莺抻着脖子看着,问:“不是小弟弟吗?咋变成小妹妹了?”

    老卢太姥点点小莺的鼻子:“小妹妹比小弟弟跑得快,小妹妹来了,小弟弟就给落下啦!”

    刘婶笑一下:“我们敢情都是这腿脚快的!”

    “那是!”老卢太姥拍拍自己的大腿,“挣命,挣命!说的是啥?不就是那时候吗?那时候不挣命的,哪还有现下有命这一说?”

    “不挣也罢,挣来了也不是什么好命!”刘婶握着一颗染了一半儿的鸡蛋,发了一会儿呆。

    两团冬雪一般的脑袋慢慢地顶在了一起。透过窗户纸的光亮,好像在轻轻地抚摸着那种净白,也拌着满屋子的生命气息照亮一句轻轻的却能沉到人心底的苍苍的声音:“傻话!”

    “放电影啦——”

    “今晚来放电影啦——”从远处飘来的喊声刚到耳朵,就立刻拉直了我们几个孩子的眼光。

    二贵大叫:“妈!演电影啦!”

    “小祖宗啊——”刘婶紧忙间只捂住二贵半个嘴,“你吓着孩子了——去吧,都去看电影。跟着小燕儿姐姐——”

    我们蹑着脚走出房门,还没等出院子就跳了起来:“看杨子荣去喽!看座山雕去喽!”

    “看小常宝去喽!”我搓着手弯成喇叭形,也大喊了一声。

    学校的篮球场上,已经来了很多人。平时的砖头瓦块儿,有不少已经换成了高高低低的板凳子。

    眼见着许文莲在向我招手。

    “你可来了!再晚点儿这块地方就要守不住了。你没带凳子?”

    “我、我忘了!”

    “行!没忘了姓啥吧?”

    “我赶紧回家取去!”

    “等你回来都得开演了!”许文莲看一眼篮球架子那边,眼见着李景发爬上爬下地帮着电影队往篮球架子上挂银幕呢。

    “那咋整啊?”

    许文莲拧着眉头,望向西边,说:“找郎老师借吧!他屋里有两把新椅子。”

    她又叮嘱小莺:“占住了地方!要是有人往这儿放凳子,就说有人啦!”

    在郎老师的小屋里,我一眼就看见了那张白茬的课桌和同样白茬的两把椅子。

    “郎老师!您咋还不吃饭呢?一会儿开演了。”许文莲看着桌子上对扣着的两个饭碗说。

    “我看完这几页就出去。”郎老师折一下书页,看了一眼操场那边,“人可不少!咱们真是需要文化生活啊!”

    “全村能来的都会来!”许文莲说,“地方老早就占好了,顶中间。想借一把椅子给弟弟妹妹坐,另一把也拿过去,我们给郎老师留着地方呢。”

    “不用不用!我在后面站着看就行!”

    “反正给你留地方了!”许文莲说完拉我一下,我俩就一人端一把椅子跑出来了。

    “真沉!”不一会儿,我的胳膊就酸了。

    “榆木做的椅子腿,能不沉?”

    “我七爷给做的?”我气喘吁吁地瞪大了眼睛。

    许文莲点点头:“我大说,郎老师是真心想让我能有有出息那天的人。他说他也没别的,就只能用自己的手艺活谢郎老师了。”

    我在心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为许文莲,也为我七爷。

    从学校操场到郎老师的小屋,又从郎老师的小屋到学校的操场,轻薄的雪地里留下了去时匆匆,回时也匆匆,但明显加了分量的几行脚印。

    还有星星点点的雪花不时地飘落。但是,它们还没等飘到地上就在人们的喧腾声里融化在半空了。

    陆陆续续有大人挤进孩子堆儿里,坐在自家孩子先前搬来的板凳上。

    星子慢慢地跳出来几颗,不长时间已是满天的星斗。挂在篮球架子上的汽灯漫出淡黄色的光,映着踏满了脚印的微雪的地面,也浸进大幕天穹上高悬着的圆月的清辉。我坐在放倒的椅子腿儿上,抱着小莺,望着那一圈儿又一圈儿的微微黄光,看它像飘动着的光环一般离我忽而远些忽而近些。

    “我二舅不知怎么样了。今天,我家所有的大人都不能来看电影了!不知刘婶过一会儿会不会来。”

    我看看离我最近的许文莲。她一手抱着小弟弟,一手搭在立着的那把椅子的板面上,眼睛则一直望着郎老师的小屋。小屋还闪着豆点一般的光亮,牵着许文莲轻细的一声叹息,如高天里的一线风摇摇地吹向了远远的星辰。

    远处,忽然有咚哐咚哐的锣鼓声像闷雷从天边滚来一般,传到人们的耳朵眼儿里。我回头张望,看见身后已经站出了黑压压的人群,学校的整个操场已经要进满人了,大门口还有陆陆续续赶来的。

    锣鼓声也越来越响了。我的心里也像被埋进了一面一起敲着的小鼓,每一次击鼓都是一下重重的心跳。

    (二)

    人们忽然开始拥向了锣鼓声。几道笔直的光柱射到人群里,晃了几圈之后闪电般收了回去。

    拥过去的人越来越多了。我和许文莲张皇地站起来,望见的却是一片黑乎乎的前倾的背影。四下里喧腾的人声变成了令人心悸的嘁嘁嘶嘶,好像是万万千千的马蛇子在切齿,似要撕开天幕一般。

    “这是咋的了呀?”我望着许文莲。

    就在许文莲刚一摇头时,不远处传来了嘹亮的声音:“社员同志们!社员同志们!大家静一静——大家静一静——今天,我们不仅要看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还要学英雄见行动!我们要像杨子荣那样,敢于向牛鬼蛇神做最坚决的斗争!二队的牛鬼蛇神之一,就有她!这个丁彩云!你们看——”

    刚爬到椅子上的大芒还没站稳,又差点儿从椅子上倒下来。

    我放下小莺站上了椅子。身边大芒瘦削的身子像挂在树梢上的一片孤叶,在风里瑟瑟地抖着,几乎就要被刮落了。

    我从人们的头顶望过去——几个男青年正往教室前面的主席台上拖拉一个女人!虽然披散的头发蓬乱地遮掩着她的脸,我还是从那件小暗红花的棉袄上认出了她——刘婶!我们出门前,她不还坐在我家炕梢染喜蛋吗?

    一道光又簌的一下照在她拼命挣扎的身上。那是马萧萧双手持着三节电池的大手电筒:“大家看!丁彩云——她偷生产队的苞米,我亲自抓住过的!这个道德败坏、死不要脸的烂女人!整天游手好闲,偷东摸西!她就是这个——破鞋!”马萧萧扯着挂在刘婶脖子上的绳子,绳子头上拴着甩来荡去的两只灰颤颤的白球鞋。

    “丁彩云——她原来叫彩云啊——”

    这是村里男孩做梦都想有的球鞋啊!它们原来都好好地穿在集体户男知青的脚上!哪里有这样烂脏的一双啊?

    “我不是——”刘婶昂起脖子,叫出了嘶哑的一声。

    “批倒批臭大破鞋丁彩云——”马萧萧举起拳头。

    “批倒——”

    “批臭——”

    “批倒——”

    “批臭——”

    刘婶真的一头扑倒了。还有大芒。连着椅子的倾覆,我一怔一晕眩的瞬间后就是从头到心的疼痛!

    “有错可以批评,但你们不能侮辱她的人格呀。”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天天给我们讲课的郎老师。

    可是,这个声音就像是一颗孤孤单单的石子,落进了从刚开闸的水库冲出来,在河中翻滚着打漩儿的大水头里,转瞬间没了影声。

    许文莲推开我的脑袋,猛地抄起椅子:“快去前边!”她的四只椅子腿朝前,豁出一条人中小路。我紧紧地拉着小莺和大芒,后面拥着二贵和我的三个小叔叔。

    郎老师的脸上带着一条紫红的血痕。

    马萧萧正指着他的鼻子:“老右派!劳改犯!你怎么这么向着这个烂女人啊……”

    “你不是人?你不是女人?”许文莲冲到马萧萧跟前。

    马萧萧一愣。她紧紧地抓着手电筒,照着许文莲的脸:“真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啊!正想着要找你呢,你倒是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了!都跳出来吧!右派分子的狗崽子,真是改不了吃屎哈!就知道你也是个和老右派穿连裆裤的小破鞋……”

    我被挤在台子边上,满耳都是小莺他们的哭叫。马萧萧的恶言恶语恣肆地和她身边的那些人赳赳地团成一片,泛着黄绿色的光,就像是在暗夜里盛开的恶草——狼毒花!

    我的手扑在台子上,狠狠地抠抓起和着雪的冰冷灰土。

    许文莲手里的椅子已经向马萧萧飞出去了。

    刘婶晃晃悠悠地搂住大芒:“天哪——我这是哪辈子作了大孽啊——”

    马萧萧和她身边的人抡起了手里的腰带。混乱里,我拼命地抓土,向那片黄绿色扬、扬、扬——直到我挨了闷雷般的一击。

    这成了一个带编码的事件——“11·22”。

    老胡家那天出面护着许文莲和我的亲戚们,在知青的指认下都受到了惩处。轻些的被扣了多少不等的工分,重的被大队办了学习班,更重的正在挨村被游斗。

    郭校长到班级让许文莲和我写检讨,还有那天拉偏架的四青子。

    四青子说:“写啥呀?不就拉个偏架吗?是亲向三分咋啦?”

    郭校长拍着桌子瞪着眼:“你闭嘴!这是村里人打架这么简单的事吗?嗯?写完赶紧交给于老师!”郭校长背着手快步走了。

    上午放学时,我们仨被于老师留下了。于老师说:“快写!不写不行。”

    四青子苦着脸:“我都快饿毛了,还得在这儿写这破玩意儿。”

    我想了好一会儿,写道:“我不应该拿土扬他们,可是,手边儿没别的,只有土——”

    身边一声重重的叹息:“有别的你想咋样?也想像许文莲那样用椅子砸他们?”于老师放在我们每人面前一张纸,“快抄上吧。”

    他看一眼许文莲:“郭校长给你们找个好老师来容易吗?都这么不懂事!”

    许文莲身子抖了一下,她缓缓地拿起笔,伸手把于老师放在桌面上的那张纸顺过来,前倾着胸脯俯下脑袋,只一只手腕搭在桌子边上,慢慢地写起来。

    我抄写着:

    检讨书

    11月22日晚,我本来是到学校看电影。但因为平时没有好好学习马列主义及毛泽东思想,政治思想觉悟不高,一不小心参与了那晚破坏知识青年批判“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的革命活动……我的做法让亲者痛仇者快,起到了阶级敌人想起而起不到的作用。我错了,大错特错!今后,我要好好学习……

    “吧嗒,吧嗒——”我回过头,看见许文莲的眼泪一颗连着一颗地摔碎在本子上。

    “抄上得了!哭能咋的?等我把死耗子扔到他们屋里,把狗屎抹他们窗户上!你别憋屈了,跟那个姓马的生气犯不上!董向前跟我哥说她就是想显积极,好最先提拔上去脱离农业劳动什么的,然后就能快点抽回城里。”四青子呼嗒着手里的两张纸,“我走啦!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四青子走了,教室里一下子安静得没有了任何响动。

    “你说,郎老师不会有啥事儿吧?”

    “和郭校长一块儿去公社,还能有事儿吗?”

    许文莲抹把脸,笔头唰唰地一阵快写。

    于老师大步进来。他皱着眉拿起抄写的检讨书看了看,一边转身急匆匆地出去一边说:“赶紧回家,这些天除了上学哪儿也不要去,兴许会有公社的领导来找你们了解情况!”

    学校操场上大大小小的砖头瓦块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再加上这两天的小雪,前天纷乱的迹象,在地面上是没了。

    因为没有看上那场盼了又盼的电影,我的心神好像还在灰苍苍的天地间寻找着,一时半会儿不能从那种盼望里转回来。

    树梢踏着树枝,树枝摇着树干。几只寒鸦被风刮乱了翅子,斜斜摇摇地扑进了树丫上黑黢黢的窝。

    我赶紧窝下脑袋顶着这阵严寒的风。

    许文莲抖抖地拉住我的手。她的眼睛蒙了云翳一般望着不远处的小桥:“你说,郎老师还能回来教咱们吗?”

    小桥上,郭校长和郎老师一前一后地过来了。一顶黄毛的狗皮帽子几乎盖住了郭校长的脸。郎老师还是穿着那件泛白的黑大衣,立起的衣领软软地堆着。风像长了手爪一般,薅抓着他的头发要抛向空中,于是那黑黑的头发就像火苗的样子了。

    一群大大小小的蓬蒿由远及近,它们借着风势你追我赶地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

    天地间只有风声。

    风声里夹着的灰土扑得我满身满脸睁不开眼睛:“老天爷呀,我再也不拿土扬别人啦!我错了还不行吗?您可得让郎老师回来呀!”我背过风哀哀戚戚地哭起来。

    许文莲松开我的手,她挺直了身子:“老天爷!要是我错了,你就罚我吧!下一场大大的雪,挡住他再去劳改的路,让他别再遭罪了!”

    我太姥给红梅的孩子取了名字,叫雪儿。

    我太姥看着我梅姨说:“那日赶着小雪儿的节气,天上也下着小雪儿。雪是好东西呀,正和你这束干枝梅。有了她,你就不是干枝儿,是能落地生根发芽长叶的一棵树了!你看那院老刘家的——做女人,有啥没啥?有孩子就啥都有了,天性管着呢。没啥?有孩子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就没了。”

    我梅姨也望着我太姥,她抱起雪儿说:“姑!我好像来奶了!”

    我梅姨刚刚解开衣襟,雪儿的小脑袋瓜竟然就蛹蛹咕咕地往里钻。一阵奋力的吮吸,让她那半边露在衣襟外的小脸都红嘟嘟的了。

    “哎哟——小雪儿!这孩子!”我梅姨的惊唤声里,透着一股黏黏腻腻的温温的奶味儿。

    我太姥抚掌笑道:“这就是亲娘儿俩啦!”

    一片踢踢踏踏的脚步进了院子,我太姥点着我:“快去看看,是不是你姥爷他们回来了!”

    我一边惊异我太姥的耳朵灵一边跑出东屋,瞧见的却是马萧萧一伙人穿着前天晚上的草绿服装,戴着红袖箍腾腾地来了。

    “听着,我们要批斗柴红梅,让她滚出来!”马萧萧指着我妈,“你们藏匿坏分子,让她在这儿养活私生子!也该批判——”

    我妈堵在门口:“她才生孩子三天,不能出去!”

    “谁让她生孩子的?嘁——还有脸说了!”

    我妈擎着门框的手在哆嗦,她指着门上“军属光荣”的牌子说:“她就是不能去!我们家是军属。”

    “她不是!甭想给解放军抹黑!”

    “我是不是?今天,你们休想把她带走喽!那天你们招呼老刘家的出去,说问个事就问出那样的勾当。要是还想胡作,你们就从我这把老骨头上迈过去!”我太姥晃着身子出来,拄着手杖杵着地。

    马萧萧立一立眉毛:“别拿军属的牌子和一大把年纪来压人!我们正调查呢,谁敢说你不是漏网的阶级敌人?等我们调查清楚了,你们家就不是光荣的军属了!那是什么呢?东北的冬天真漫长啊,我们有的是坏分子要批斗,也有的是时间去调查,等着咱们算总账吧——还有什么民兵连长妇女队长之类的,统统一块儿批!”

    马萧萧们刮旋风一样地走了。在他们身后,是苍然倒下的我的太姥。

    午后,学校停课了。

    老卢太姥连同从她家里搜出来的两个大包袱一起,被揪到了学校的主席台上。

    “再让你装神弄鬼!”马萧萧指挥着她的人,把萨满神衣穿套在老卢太姥的身上。老卢太姥很顺从,她弯腰拿起神帽,吹吹上面的尘土戴在头上,又左手拿起太平鼓,右手拿起鼓鞭,眼睛遥遥地望着,望着……一阵黄风打着旋地扑来,卷起满天灰土,台下被召来的大群村民发出了一片惊呼。

    大风过后的主席台上,老卢太姥已是盘腿坐在了台子的西北角上。她双眼半睁半闭,好像刚从睡梦里醒来一般打了几个哈欠后,突然神衣的大袖凌空一飘,鼓声就像打在百年棺木上的冰雹一般,发出了一阵令人全身惊凉的爆响。

    人们在这阵轰顶的爆响里呆住了。只见一个灵动的身形翩翩起身,腰铃声像平阔巨湖上左右铺开的两道波浪,撞开了人们的眼帘。她在鼓声里跳跃,她在鼓声里吟唱。那无词的吟唱,音调又深又沉,深得像是滴水千年长满了青苔却永远都走不出来的古洞,沉得像人们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的压在心上的巨石!置身在那样的古洞里,你必得俯下身子,用温热的手指去摸你脚尖儿前的寸土,看它能不能托住你。你必得深深地吸气,攒起所有的力气,在巨石下垫上你的精神,细细地吐气掀起一丝缝隙给你的心。

    我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期望跟上铃鼓的节奏,拽着它的尾音离开这般没命的难受。

    我跟着铃鼓飘荡,去得好像越来越远,远得好像到了天边。天边挨着广阔的大地,细碎的鼓声儿点开遍地鲜花,哗哗的铃声牵来绵绵的雨丝绣出碧青的甸子。

    我终于呼出了长长的一口气——我有命了!

    睁眼的瞬间,一个身影飘过我的身边。

    那轻摆在腰际的乌黑发辫扎着耀眼的红头绳。

    “他还能回来吗?”许文莲的发辫因为仰脸悬在铃鼓阵阵却忽然万分寂静的空气里。

    “他从来都不是这儿的——从来不是!只不过在高高飞翔的那个春天,不幸跌落了!不幸?——万物几多有幸?草有不甘黄?虫有不甘僵?来这世上就已万幸!还活着就更是!”

    铃鼓声细小得像是窃窃私语。

    突然,几道绿色飞蛇似的蹿起来,扎往台子上伸向许文莲的那顶神帽。太平鼓陡然间迸发出碎金崩石般的骤响。

    骤响之间,神衣上缤纷的色彩开始变幻莫测地飞荡,腰铃声如疾风又瞬间化作暴雨,连鼓隆隆如雷翻滚于虎在啸、豹在吼、野猪在嚎叫的原野上!

    神帽下,一圈儿飘飘飞飞的白发,半掩着一张素白而苍老的脸。那脸上幻化非常的表情使我不敢相信这是平日慈眉善目的老卢太姥。铃鼓声里她驱赶着野兽,也被野兽威胁。踏着鼓舞的脚步,她好像终于把野兽都圈了起来,并挥舞着鼓鞭要赶着它们去一处遥远的所在……鼓鞭在半空挥出了一个半圆,她就慢慢地在一片落花般的腰铃声里倒下了。

    静了,到处都很静。

    静了好一会儿的台下,忽然像炸了锅一样。

    于老师跑着跳上台子,扶起老卢太姥大叫:“姨奶!姨奶呀——”

    可是,老卢太姥没有回应,鼓鞭也从她的手里滑落了。

    “削!削这帮无法无天的兔崽子!”人群里,鼓起的一团愤恨像蜂群,就要刺向马萧萧他们。

    “都不准动!乡亲们!有得过我姨奶济的,就想着别让她走得不清静!”于老师红着眼睛大喊。

    我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我想让老卢太姥走得清静。

    “好!你个老妹妹!你就这么早我一步了——”我太姥的手抖抖的,小红葫芦滚到了炕角。

    我梅姨就此没了奶水,小雪儿夜夜不停的哭声丝般纤弱,却锥子般扎人。

    我家的烟囱开始时时地冒烟,我和小莺已经学会了给雪儿熬浓浓的米汤,还有给太姥和梅姨在炉子上煎药。

    我的小学三年级就这样念完了。

    又开始下雪。

    我妈从仓房拿了甜菜回来,说:“熬一罐儿糖水,放米汤里用的。小燕儿,你出去多抱些柴火回来。”

    和院门一路之隔的柴火垛高得像个碉堡。我举着耙子使劲儿地刨着,一把一把的柴草落在脚面上,干草贮藏在一叶一茎间的秋天的气息随之飘散,一阵奇怪的声响也唰唰地从身后传来。

    我举着耙子回过头:一大群狗低着脑袋带着一团奇异的热气无声地跑着!可眨眼儿的工夫,雪地上就连它们黑色的影子也不见了。我搂抱起柴草,柴尖儿在风里划过脸颊引起一阵刺疼。我急忙扔下柴草,却感觉到从风里传来了一片惊恐。我手心发凉地抓起耙子,拢了拢散在脚边的柴草,急急忙忙地又抱起来,连跑带颠地进了院子。

    含着惊恐的风终于被我挡在了家门外。

    星星似有似无的天空和大地混合地黑在一起,盖着了无灯光的村子。雪无声地下着,风竟然也无声。

    冬季,进了数九寒天。

    清早,我妈拍着我的脑门把我叫醒。

    我帮着我妈一起使劲儿才慢慢地推开了房门——眼前是茫茫的白色世界!

    雪厚得能没过我的膝盖,在刚刚升起的阳光下闪着一片碎碎的亮色。

    “呜哇——呜呜哇——”

    突然,喇叭响了一声!像沿着漫天的雪面滑行的光线,四面八方地散开,还渐渐地刺目起来。我的心被这高扬又哀伤的强光刺得钻心地痛。

    “妈,今天要埋老卢太姥是吗?”

    我妈默默地点点头,说:“一会儿,我去送她。”

    屋里,小雪儿又哭了。我捧起刚熬好的米汤奔进去。

    我梅姨头上扎着她的红头巾,环着双臂正摇着怀里的小雪儿。

    我太姥已经穿戴齐整地坐起来了。她穿着那件芙蓉团花图案的青色大袍。袍衣的前大襟上别着她仅剩在这件衣服上的那件小饰物:一条镶了景泰蓝边的小银船。

    我从来也没能分清那摇橹的两个小人儿是男还是女。

    小雪儿终于不哭了。

    家里冷清和忙碌到不用放桌子吃早饭了。

    我太姥挪着身子走到门口,伸手抓了屋外窗台上的一把雪,慢慢地说:“风风火火的性子,你也别扯着大脚走得那么快!忘了我是小脚儿,撵起来,费劲不是吗!”

    我妈和我搀扶着她回到屋里。

    我太姥指着枕头边上的白布包袱:“替我给她捎去。”我妈摸摸光光的炕席,看看包袱角里露出来的大棉垫子。

    “奶——我这儿还有十块钱……”

    “她还花这钱吗?”轻声说完这句话,我太姥抬起抖抖的胳膊,摘下大襟儿前的小银船,塞进包裹。长长的一声喘息后,我听见她越来越低的一声:“还没处够呢——”

    这是河南村最罕见的一场送殡。

    出了卢家的大门,喇叭就不再响了。因为大队领导说,在家里吹吹,算是卢喜辰平时有这个爱好今天又鼓捣了一下子。出了家门还吹,往小了说是违背移风易俗的号召,往大了说,还不好说了呢!人们可都知道卢佟氏活着的时候是干啥的,又是怎么死的。

    满院子的人和雪地一样沉默。

    于老师咬着牙,肩起一杠。

    一溜儿站在棺木近旁的男人抓起了杠子,踢翻了脚边的雪。

    “起!”除了于老师这一声吼,河南村的天地间只剩下了踩在雪上的脚步声。

    不能落地的棺木,在雪地里换了一双又一双肩膀。越来越多送葬的人走到前头,去蹚出一条好走一些的雪路。

    这一路,没有哭声,只有眼泪。

    到了墓地近旁,人们看到积雪的墓穴和方圆百尺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了。草灰均匀地撒着,在寒天里弥漫着透出暖气的人间烟火。

    卢喜辰跪倒在地上终于大哭:“乡亲们!冰天雪地赶来,十里八村的都有,我卢家都不能给你们一口热饭——”

    “说这个!你不知道有多少小命儿是你奶给接来的!”我七爷瞪一眼卢喜辰。

    “看见没?天上没道儿,人心有眼儿!”我七爷指一指地上。人们发现,来时路旁的不远处,笤帚扫过的印迹盖住了大小不等的两行脚印。

    这人不愿意大家知道她是谁,可是大家都能想到:丁彩云。

    以往这样的日子,刘婶会去帮人家唱唱大悲调,得些赏钱的。可是,今天人们没有看见她,还有她的影子大芒。

    当年,年轻俊俏的丁彩云能嫁给有名的穷光棍刘财,无论如何都让村里人惊奇。当怎么宽大的衣襟也掩不住她飞快显出来的双身板儿时,人们惊奇的眼光就变成了鄙视,只有已被叫了“神婆子”的老卢太姥眼里流露的是关切和怜惜。当她估摸好的日子到来的时候,刘家并没有人来请她去接生,于是,她自己钻进了刘家的小屋。看到的却是大白天还在炕上呼呼大睡的刘财。

    “你媳妇呢?”

    “不是、不是摘豆角子去了吗?”

    “哪儿摘豆角子去啦?”

    “南岗自留地呀!”

    于是,一个土埋半截儿的孩子被抱回了村子。她当着刘财和他媳妇的面,给孩子取了名字,叫大芒,说:“芒,在早先说的满族老话里是难也是刚强、贵重的意思。”

    大地变成了茫茫雪原。

    茫茫雪原接着铅灰色的天空,只有卢佟氏的墓地这块小小的地方展现着厚土浓重的黑色,和这片人群的色调一样。

    “你看!”许文莲指着远处,声音颤抖着,“再也回不到今年的夏秋时节了!树叶四处飘没,树疙瘩也都被雪埋上了。郎老师,他回不来了——”

    远处的林带苍色卧龙般伏在雪原中,望得久了,只觉得它是在天上云间。

    “谁说的?”

    “我梦见了——”

    我呼出长长的一口气。哈气刚刚还飘着,转眼就像被冻没了一样。

    “说不定郭校长已经和郎老师在回村的路上了,要不然,就是被这大雪给隔住了。”

    许文莲的脸色像敷了层雪:“我好像听见狼叫了,他们半道上不会碰到狼吧?”

    “肯定不会!就是碰到了,狼也不会掏郎老师的,他们是亲戚。”

    “你说啥呢?”许文莲冰冷的手捂到我的嘴上。

    我忽然又感到了昨天晚上从我身边飘过去的那团奇异的热气。现在想来,那一群狗似的东西实在不应该是狗。

    “天哪——那我看见的是狼!”我一声惊叫。

    许文莲一下子拽住摇摇晃晃的我:“啥时候?”

    “昨天晚上,我出去抱柴火——”惶恐,开始战战兢兢地印进我踩在雪地上的脚印里。

    村口,出去修水利的人回来了,他们紧赶慢赶也没有赶上给老卢太姥送葬。

    一辆南堡村的手扶拖拉机里头,大丫扶着我二舅下了车,先下来的我老姨怀里抱着一副木头拐杖。

    “姥爷!”我扑过去。这些天来积了满腔子的七滋八味,都化作眼泪涌了出来。

    我姥爷攥住我的手:“燕儿,不哭。咱们家去了——”

    泪眼里的景物和人都是模糊的。等我用袄袖子擦干了眼泪,一个深刻的影像就永久地留在了我的心间:我二舅的两条胳膊,一左一右地搭在大丫和我老姨的肩头,她俩用双拐拼成的架子抬着他进了院儿,我二舅的双腿在还没有来得及清扫的雪上,飞机拉线一样地留下了一条直直的长线。

    我记不得我太姥是想起啥事来了说的这话:“啥叫好夫妻呀?等到都把跟前的这个人当一起长大的一奶同胞了,不计你多干点儿,她少干点儿,不计你多花点儿,他少花点儿,能原谅兄弟姐妹的事也能原谅跟前的这个人,能给兄弟姐妹做的事也能给跟前的这个人做,就是修成了!”

    大雪啊,我二舅和大丫算是修成了吗?

    起风了。寒风拂过脸颊。我转转头,望望远处。

    大雪被寒风吹去的墙头、柴垛、屋顶又露出了本来的模样,只是它们都显出了无尽的冷硬,来对抗冬天的酷寒。

    (三)

    夜里,风啸阵阵,恣意地抖着凛凛冬雪,侵袭着人们本来就已经蜷曲起来的身躯包裹着的心。

    风啸里,一股令人惊惧的气息游神似的进了村子。

    我七奶说:“让人激灵一下子!”

    我七爷家后起的房子在村子最东头。园子的后墙借了社里羊圈的大墙。我很愿意从我七爷家这边爬上宽宽的大墙,在那上面摆墙头。伸开双臂,踮出脚尖儿,一步又一步,既眼亮又惊心。要是有足够的胆量敢于跑起来,那就更好玩了。可是,我一直是有心没胆儿的,吊着眼角瞄一下左边,要是掉进两人多深的羊圈,嘿——我可不想!

    我七奶接着说:“裹在风里,那奇怪的动静不一会儿又没了!但我好像是闻到了血气——”

    “那你咋不喊?”我七爷气呼呼的。

    “我咋能想到这呢!”

    是的,没有人能想到——狼群来了。

    羊圈里,幸存的羊们挤在一角,咩咩地哀叫着,平日里黑白分明的眼睛映着身边血色的鲜红。

    死羊们残缺不全的尸体一个个僵硬在羊圈的各处,从那只还完整的脑袋上可以看出它们大多是没有犄角的小羊或母羊。

    半群羊都死了!可是它们只只大张的眼睛里,惊恐的神韵却活泛地流露着,一直流到人们的心里。

    死羊都被拉到了队里场院。

    有人在挨家通知:“快去,分羊肉了,一家一户一人一斤。”

    场院成了这个冬天三九以来最聚人的地方。

    冻得跺着脚等着拿肉的人们,传着一个消息:马萧萧在公社宣传队干得好,要进公社当广播员去了。今天回集体户来拿东西,刚才去大队办手续。顺便告诉说,郭校长在公社被批评了,郎老师上完学习班得回劳改队去重新劳改。

    许文莲颤颤抖抖地拉住我的手:“我不领羊肉了。”

    “等一会儿吧!我得领啊,我梅姨这几天吃草药才下点儿奶,我太姥还让我得多要几个羊尾巴回去——”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心里难受——”

    “哎!那咋办?”

    “我、我回去了。”

    我只得看着许文莲转身走了。

    晚上,我吃不下一口热气腾腾的羊肉包子,心口被什么东西塞堵着似的又胀又疼,眼里还转着时时要淌下来的眼泪。

    我太姥拍着我的手:“好孩子!你一点点地长大,慢慢地品。草木一秋,人生一世,所有的活物都一样一样的。羊吃草,人吃羊,人死了埋在土里也会慢慢地变成能从土中长出来的草。地上万物就是这样轮回地转着,一轮又一轮,只要明白自个儿也是在这个轮回里的,不怕死,不怨生,就不用为草黄发愁,也不用为狼吃羊伤心。到太姥死的那一天,小燕儿,你不要难过。太姥这辈子,风霜雨雪阴晴圆缺都挨遍了,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啥滋味也都尝了,人活一辈子走到头就是这样,还有啥让活着的人难过的呢?没有啦!”

    “兰芝啊——开门啊——”

    一个很生的喊声,连着拽门的响动让我不安地爬下炕。

    是我七奶。她是村里很少出家门的女人。

    “文莲儿在这儿不?”

    我妈把我七奶拉进屋:“快暖和暖和!文莲今天没来过呀!”

    “这孩子,到这时候还没回家,这是上哪儿去了呢?和小燕儿一块儿从羊圈那儿去的场院。这几天和我生气,我还以为和小燕儿上这来了呢。肉也没拿回去,她大还说文莲懂事,你这儿有好几口儿要照应的——”我七奶已经是满脸的急切了。

    “天都这么黑了,文莲能在谁家呢?小燕儿,你啥时候和你小姑分开的?她说上哪儿了吗?”

    我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快:“傍中午要分羊肉那会儿,我小姑说她不领羊肉了,看不下去心里难受,就走了……”

    我七奶和我妈对望了一眼。

    “这丫头哇——可咋整啊!”我七奶颤声叹道。

    “小燕儿啊,快去叫你老姨,咱们得出去找你小姑。我和你七奶前街,你和你老姨后街。凡是估摸着你小姑可能去的人家都敲门问,啊——拿上电棒!”

    村里人家的灯,越来越多地亮了起来。敲过了沾亲带故的人家,出来帮着找的人,已经遍布了河南河北两村。

    可是,没有。

    人们的心情明显不安了。知道了有和我七奶生气的缘由,村里能待人的地方也都找遍了。

    我反反复复地回答一个问题:“傍中午要分羊肉那会儿,我小姑说她不领羊肉了,看不下去心里难受,就走了……”

    “你就没问问,她要上哪儿去?”焦急起来的语气,接上这样的问话,让我恨不得打自个儿无数嘴巴子,“你平时的爱巴巴劲儿干啥使了?”

    我忽然想到一个地方:“七奶!还有一个地方咱们没去!”

    “哪儿?”几乎是众口一词。

    “能吗?”我七奶的脸庞在马灯昏黄的光下一阵扭曲,声音飘忽得像大风里的片片鹅毛雪。

    “快走啊!”我拼命地往前跑,眼看着我小姑许文莲冻僵的身子歪倒在小炕上、小炕下、椅子上、椅子下……后面踢里踏拉的脚步声和着夜风一起推着我,在这残雪的夜里。

    要不是有雪光,铁匠铺一定是和冬天的颜色混合得毫无缝隙。

    “就是,咋没想起这儿来!”大青子把手电举起来,照向教室。

    我在一束光柱散出来的余光里,跑向郎老师的小屋:“小姑——小姑哇!”

    除了我的喊声,寒夜里顿时没有了任何声响。我惊怵地回过头,发现人们在离我一丈开外的地方都站住了,紧跟在我后面的大青子排头兵一般凸在前头,像个木头人。

    我噼噼啪啪地拍门:“小姑!小姑!”秋天,我七爷新做的这扇木门硬得像铁。

    我的心忽然高高地悬了起来。跑了半夜,我总觉得许文莲是在一个什么地方等着我去找她的,只是这个地方让我一下子想不到,就像我们玩过的躲猫猫一样。

    现在,这个我终于想到的地方却鸦雀无声!一路上许文莲弯弯的笑眼儿,哄孩子一样的“喵,我在这儿呢”的景象全都在心里消失了。

    我一下子哭起来:“小姑,你到底在哪儿呢?”

    郎老师的木门和家家户户的院子门一样,只是沉,没有锁。大青子的手电棒像个大眼睛,来来回回地盯着屋里的每寸地方。

    没有人。

    除了干干净净的炕面、灶台,就是地上的那张桌子和塞在桌子底下并排放着的两把椅子。

    桌子上,那几本厚厚的《毛泽东选集》和字典依旧靠墙站立着。

    “我小姑看的!”我扑到桌子上,拿起端端正正地放在桌面上的三个课本,那是四年级的《算术》和五年级的《算术》《语文》。

    “真是你小姑的?”大青子问。

    “咋不是?是郎老师给我小姑的!这书皮儿是我小姑包的,字儿也是我小姑写的!”我指着马粪纸的书皮儿,翻了一下。

    一张田字格纸显在了圆圆的一圈儿光下,上面有我小姑写的字:

    郎老师,我全都会了。

    你和我爸爸一样,是好人!没罪!

    “文莲啊——”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哭,我七奶昏过去了。

    一股摄人心魂的冷气从脚心锥子一般扎入,然后丝丝幽魂的气息一样在我的七窍里奔突,一只巨大的冰爪紧紧地抓着我,忽而把我抛起,然后接住,抓紧了,又抛……我总见眼前是白雪的荒原,许文莲穿着短袖的白上衣,像飞舞的白蝴蝶那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我赤着脚奔跑也撵不上她,只得赖赖唧唧地喊:“小姑!小姑——你就不能等我一会儿呀?”心里有时明白这不是哪天的游戏,于是追赶不上后的伤心让全身就像散了架一样疼痛。

    等我从公社医院出来时,数九又过去了两个。

    我趴在我爸爸宽厚的背上,上了我姥爷赶来的小毛驴车,等到进院子时,我无论如何不肯再让我爸爸背了。

    腊八粥是我回到家的第一顿饭。

    难见我太姥擦眼泪。她把别在衣襟上的布帕重又掖回里面:“你爸回来得多及时,从阎王爷那儿抢回了你的小命儿!”

    我妈抱抱我:“小燕儿长这么大没摊上过病,没想到这回肺炎得得这么重!”

    “妈,我小姑回家了吗?”

    “可能得些日子。听说,她爷爷奶奶,要留她在那儿过年——”我妈慢慢吞吞地说。

    “哦——”我喘出一口长长的气息。

    大夫说我的肺炎好了,可我怎么还觉得呼吸不畅快呢?

    “外面太冷,这阵子就和太姥多在屋里猫着吧,等开春暖和了再外边跑去。”

    我点点头,可还是忍不住满屋子乱蹿。

    早出了满月的小雪儿皱巴巴的小红脸褪去了一层薄薄的浆皮,有了奶吃以后脸蛋很快长得粉白粉白地圆。小莺常常忍不住去摸她的脸蛋儿,点她的鼻子尖儿。

    “梅姨,你能让我抱抱小妹妹吗?”

    我梅姨托着小被子让小雪儿落在小莺的腿上。小莺摇着双腿当摇车,小雪儿就在她的腿上眼珠黑亮亮地东张西望。

    西屋里,我二舅扒了一捆又一捆青麻,当了柴火的麻秆散发着一股奇特的气味弥漫在灶间,蒸出的黏豆包已经快把窗户台下的大红缸装满了。

    我妈和我老姨也已经把年货置办回来了,所以我姥爷也有了写对联的大红纸。

    我梅姨和我妈灵巧麻利地包着豆包,我爸帮她们揉大盆里的黄米面。

    “永祥啊,户口的事到底咋样了?”

    “奶,有眉目了,分居两地十年以上的夫妻今年给解决。”

    “你们小燕儿赶年十二岁了!”

    “看看,奶记性多好!这么大岁数一点儿不糊涂!”

    “嗐!咋不糊涂!害你爹娘没享上媳妇孝敬,连儿子在家亲近的时候都少了。”

    “家里不是还有我大哥、二哥他们嘛!”我爸笑笑,“我妈说了,这些年,他们一年四季的衣裤鞋袜都是兰芝给做的,他们挺满意。”

    “这是你爹娘通情达理!缘分也就是这么有的呗。以后你们自己出去过了,我倒是啥也不用惦着。这头儿呢,你们也不用太分心了。大丫那孩子是好孩子,大青子也是憨厚孩子,农家的日子一勤二俭三齐心,这些,咱家人都不缺。”

    “他们今年都能结婚啊?”

    “你要是领兰芝她们走了,后脚贵文就结了。我要是有生之年也能看见重孙子,到你爷跟前还有啥对不住老张家的地方了?”我太姥笑道,眼角又闪出了眼泪。

    “奶,那我这回过完年就带她们走吧,那边正好给了房子,老不住也怕再分给别人家。”我爸说。

    我妈用手指捅捅我爸。

    “那就说好了,过完年——过完这年,可就都是好事了!”

    “就是!奶,我是预备党员了!”我老姨摇着头巾进来,红扑扑的脸上一团兴奋。

    “欢迎啊,欢迎组织又有了新鲜血液!”我爸拍拍手。

    我扳起手指头:“我大舅、我二舅、我爸、我老姨,咱家有四个共产党员了。”

    “还有你大爷、你大姨夫呢!”我妈小声告诉我。

    我梅姨紧紧地攥着面团,噗噗地挤出豆包里的空气:“二姐,我想好了,小雪儿你们带走吧!”

    “董向前他们今天放假,这几天都回家过年去了。还让他去打听那人不?”我老姨问我梅姨。

    “不打听了!”我梅姨又抓起一团面,包出来的是一个散了馅儿的花豆包。

    过小年的前一天,我们家特别热闹。我二舅拄着单拐站在门口接待挚近的亲朋好友。今天,他和大丫订婚。

    我二舅给大丫的彩礼是他在全县民兵大比武时得的奖章。小丫问:“是金子的呀?这么亮。”

    “啥金子?我都验过了,铁的!咱家的吸铁石都能吸过来!”大丫妈白着眼睛说。

    大丫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抢过奖章,装进红大绒面的小盒子:“不给你们看了!铁的咋的了?全县第一有几个?不就这一个吗?”

    “我看你是真不知羞臊了。”大丫妈在自个儿的脸颊上恨恨地划拉了几下子。

    “再说我,我告诉贵文不给您养老!”

    “那贵文不是这种人!”

    “这不结了!我和贵文商量好了,等咱家和刘财家换换房子,以后咱们套个大院子……”

    “和他家换!他家那叫房子吗?我不干!”

    “不干拉倒!还省了给你盖新房子的钱呢!”

    “那我再考虑考虑吧。”

    “哼,别烤煳巴了才返过味儿来!”大丫欢欢喜喜地拉起我的手,推一把我老姨:“走,领我上婆家!”

    “我也去!”小丫连忙下炕穿鞋。

    “你去干啥?回去!咱家这头儿今天是你三姨两口子代表我出面。”大丫妈把小丫推了回去,自己也坐在炕沿儿上一动不动的。

    “大姨!我奶叫你和小丫都过去呢!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咱没那么些老掉牙的讲究不好吗?我二哥一早要来请你,无奈还有一只拐扔不了。得!咱这不叫妈亲的看样儿是没面子——”我老姨心急火燎地说着。

    “不去拉倒!咱们走!”大丫生气地瞪一眼,“小丫!你去不?去就跟着——”

    “那咱妈咋办?”小丫坐到她妈身边。

    “这没良心的!这没良心的!”大丫妈说着,擦了一把眼泪。

    “还是让我太姥自个儿来请吧!咱俩说话不中用!”我看着大丫妈,觉得没啥办法。

    “那好吧,咱赶紧回话去!”

    “小打锣鬼儿们!给我站住!”大丫妈跳下炕沿儿,“我老杨婆子要嫁闺女是喜庆事,有啥不能抛头露面的?姑娘是我既当爹又当妈辛辛苦苦带大的,没有功劳我还有苦劳呢!站哪儿也不低人一等!”

    “可不是!”我老姨说。

    “要是得让你们老老太太来请我才过去,那我是啥人了!穿鞋,小丫——”

    “赶紧——”大丫把鞋拎到她妈脚下。

    “不过,兰芹,今天咱娘儿俩得先说道几句。人家你二姐要跟女婿走了,回头家里她当嫂子的,要是有不着不备之处,你这小姑子可要周全她。在你们家,也挺难的呢——凡事儿没婆婆帮着,有公公、祖婆婆,还有人家红梅娘儿俩要伺候……”

    “大姨,咱一个村子住这些年了,你看俺家啥时候叽叽咯咯过?”

    “那是没外人不是?”

    “谁是外人啊?红梅和小雪儿啊?红梅要回老家了,小雪儿我二姐带走。再谁是外人?大丫是外人?打小一起长大的谁不知道谁的脾气?劳您瞎操心!大姨,我还向毛主席保证当她是我妹子,这中不?”

    “有你这话,中!”

    不少人家的门前被孩子堆了雪人。雪人大大的圆眼睛和弯弯上翘的嘴给每个路过他跟前的人一个欢快的笑脸。

    “啪——啪——”两声炮仗炸响在冬天傍午的阳光下,闪出几点小小的金亮。

    大姨耸耸鼻子,说:“啧啧,年味来了!今年过完年就立春——”

    立春时的萝卜在土里埋了一冬后,消去了辛辣和艮劲儿,咬上去脆甜脆甜的。

    蘸酱的萝卜块儿,带粉头的萝卜汤,两和面的猪肉萝卜馅包子,还有窗户台上已经开放的萝卜花。

    节气,提点着日子进入了新的岁月。

    走之前,我是见不着我小姑许文莲的面了,那我得把新头绳给她送家去。

    “咱俩一块出去吧。”我妈拉着我,手里卷着一本书。

    “您都看完啦?”

    “哪顾上看了,才看到一半儿!”

    “有意思吗?”

    “有。”

    “那先别还不行吗?我还一眼没看呢!”

    “得还。”走在傍晚人影斜斜的路上,我妈给我系紧了头巾。

    “嫂子——”到了于老师家门口,我妈领我进了院子,很轻地叩了叩门。

    出来的是于老师。

    “你们咋来了?我正要上你们那儿去呢!你嫂子回娘家了,我这晚饭才吃上。进屋吧!”

    “不进去了,给你!”我妈双手递给他那本书面还是崭新的《金光大道》。

    于老师慢慢地接过书:“再啥时候能回来呢?”

    “有机会就回家来。”

    “那么容易呢?好几千里呢!”

    “永祥说,那地方离家不远的街上就有一家书店,等我给你邮书,我知道你愿意看啥样的。”

    “敢情好了!也顺便写几句话,有事儿没事儿的,都别让人惦着。”

    “那我们走了。”

    “我明天送你们去!”

    “不用了,得起大早呢!”

    “我知道!我这就送你们回家。”

    “先不回家,我得给我小姑送头绳去。”我告诉于老师。

    于老师把书放在锅台上,拉拉我的头巾:“天这么冷,也要黑了,明天你们上路肯定还有不少事呢。头绳,我替你交给许文莲好吗?我一定把你的心意告诉她!我是不是能比你七爷七奶说得更让许文莲高兴?”

    我慢慢地掏出衣袋里的小纸包:“于老师你告诉我小姑,我到了就给她写信。我爸说,我妈和我到那儿以后就都没时间梳辫子了,得剪成‘五号头’。但长头发可以卖钱,我要买两支钢笔,给我小姑邮一支……”

    于老师把小纸包放在书上:“胡燕,信和钢笔我都先替你小姑收着,等你到那儿了,新学期也要开始了。我听你爸说那里是秋季入学制,咱们这里是春季开始新学期的。我和你爸说了,你不用蹲级,去了就上四年级的下学期你也能撵上,慢慢还能冒出尖儿来。就是得再用功点儿,还要多结识新同学新伙伴,毕竟你以后每天都要和他们在一起了,心里想着我们就可以,信可以少写。就是不写,我们也知道你心里想着许文莲和我们这里的老师、同学呢!”

    我太姥轻轻地搭在我额头上的手指让我醒了。

    我太姥指指窗户,挂满窗花的玻璃已经有了微微的亮色。我慢慢地穿上我太姥在她褥子底下给我焐热的棉袄棉裤。

    冬天的阳光照在马车的麻帘棚子上,棚子里除了昨夜睡觉盖的棉被,还有我太姥那个带通气盖子的红泥火盆。

    我二舅穿着翻毛的羊皮大衣,脚蹬棉乌拉,扎着黑腰带,拄着单拐到了车前头,他偏腿上车抱着大鞭子坐在车把式的位置上。

    “时候早着呢,你慢慢赶,啊!”我姥爷又嘱咐了一遍。

    “小燕儿——”小丫跺着脚跑进院门,喊着,“妈!您快点儿——”

    大丫妈把篮子递到车上:“道上的吃货儿——”

    在我去年穿的小棉猴里,小雪儿在梦里和我梅姨一起上了车,接着是小莺和我妈、我,最后是我爸。

    马儿嘚嘚地开步了,我在我爸身后站起来。

    东方的晨光里,我姥爷那顶戴了很多年的帽子、于老师挥向我们的双手、我七爷七奶一样花白的鬓发、刘婶淌在腮边的眼泪、大青子和四青子通红的脸颊、小丫到她妈肩头的身量……都定在了我的心里。还有,窗花融化的那个透明的圆圈儿里,我太姥的目光……我老姨挽着大丫的胳膊,一声哭泣像攀着路边树梢的风,遥遥地追上来:“二姐——”

    “驾!”一声长鞭的脆响爆在半空,转眼间马车颠颠簸簸地过了小桥。

    炊烟里的河南村,离我越来越远了。小学校、教室、篮球架子和那上面吊着的破犁铧,也离我越来越远了。

    料峭的又一个春天的风,离我越来越近了。

    春风里的寒气透过了棉被,也慢慢地透过了棉衣。我和小莺把脚放在火盆盖儿上,脚趾还是木木的。

    我妈和我梅姨轮流抱着小雪儿。她们把小雪儿裹在里三层外三层的被子里,紧紧地搂在怀中。

    太阳越来越高了。大路上,树尖儿一点儿一点儿矮回了林带。田地里的积雪不知何时竟渐渐消融了,黑黑的垄台儿,白白的垄沟,组成无数黑白相间的线条铺展得平阔而辽远。不疾不徐的风刮着,刮着……眼望闪在车后的长长的林带,已然冒出了淡淡的灰绿。

    到了镇上,我爸先去商店,给小雪儿买了奶瓶子和奶粉。

    “绿房子,绿房子!”小莺指着不会动的站房。

    “咦!这么长的绿房子!”小莺又指着会动的列车。

    “爸,火车是往哪个方向开呢?”我问。

    “西南!咱家在东北方向上。出了吉林先是到辽宁,然后出山海关,到北京。从北京再坐火车,途经太原、西安这些省会城市,两天后,就到成都了。四川盆地,这时节金黄的油菜花已经开满地了……”

    我们刚上车时,跟车上的服务员要了开水给小雪儿冲泡奶粉,等喂给小雪儿吃时,她稍微犹豫了一下,就大口地吸了起来。我妈松了一口气:“行,她吃奶粉就好办多了。”

    晃晃悠悠的火车像个巨大的摇车儿,小雪儿睡得很香甜。

    我梅姨紧紧地抱着小雪儿,又慢慢地揭开衣襟,给她喂奶。

    自从上了火车,我梅姨就不停地给小雪儿喂奶,弄得小雪儿在睡梦里吭吭唧唧地直晃脑袋。

    “姐夫,这是到哪儿啦?快到锦州了吗?”

    “没有!才过四平。到锦州得是明天一早。”

    窗外,终于黑乎乎的了。黑得不见月光和星光的夜晚,就像无边的黑洞,让人想早点儿钻出去。

    我借着隆隆飞奔的火车,想要快些到达一个新的白天。

    当太阳的光线照到我趴在小桌子上的脑袋时,我伸出去的手指缝儿里,透过来的是红彤彤的光亮。

    红红的光亮下,我看见的是我梅姨抱着小雪儿正在走向车门口。车站的喇叭高声说:“各位乘客,锦州车站到了。列车在锦州车站停车三分钟!请各位旅客抓紧时间上下车。各位送亲友的同志……”

    对面座位上,小莺在放躺着睡觉。

    “爸——妈——”

    “别喊!他们送那姑娘下车哪!也真是的,临到家又变卦了!”邻座的一个大娘指指我梅姨的背影。

    “嗐!也真是的,自己都有俩孩子了,还非得要人家的干啥呀!”那个大娘搓搓脸,“这一宿,就听他们磨叽了。”

    “这儿有人吗?”来了新上车的人。

    “有!好几个呢!”我直着嗓子大声喝道。

    “这小丫头,有就有呗!”那人拎包往前走了。

    我脑门儿顶着冰冷的车窗,看见妈妈正把背包挎在我梅姨的身后,连着小雪儿一块儿紧紧地抱着。

    火车又开始了行进,就像每天不停的日子。

    闪过廊柱,闪过房屋,闪过路人,闪过树木……似乎有风,因为树枝在摇动。摇动着的每一棵树,枝杈间都漫着青绿。

    风吹过又一个春天了。我心里装着的人啊,都在这个春天里,想什么、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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