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好久没有开老别克了,油门往下踩的时候,好像总要往边上滑。我前头是辆崭新的奔驰轿车,车屁股浑圆、挺翘,让我联想起朱妮妮紧实的臀部,以及她即将出世的儿子。在我左前方约十几米的地方,停着一辆本田飞度,隐约可见里面打盹的司机。手机响了。手机是阿菲送给我的,戴着Hello Kitty的机套——很难想象她这样的女人竟会使用这样的手机。手机响起来的时候,一种强烈的预感使我的手瑟瑟发抖,几乎握不住方向盘。是阿菲。阿菲的声音很激动,很兴奋,她说:“朱妮妮生了,是儿子。万小东很开心。你还好吧?你过不过来——”没等她把话说完,我就搁掉了电话。不知为什么,在听到万小东的名字时,泪水就涌满了我的眼眶。眼前的景物一片模糊。猛然间,前面的奔驰停了下来。我应该跟着停下来,但脚下的拖鞋滑了一下,我脑袋里跟着空了一空,脚踩在了油门上,发动机隆地响了起来,车猛地加速撞到奔驰的屁股上,在反弹力的作用下,又冲上了绿化带,撞到了停车位里的那辆本田飞度,只听得砰砰几声巨响。我的脚换了个方向踩下去,车终于停了。奔驰与本田飞度的车门几乎同时打开,各下来一个男人,一高一矮。
我的脑袋很疼(刚才撞在了前挡风玻璃上),耳边回荡着那几声巨响。在那个令人胆寒的瞬间,心里竟然很痛快,有种淋漓畅快的感觉,是的,是畅快。很想继续踩在油门上,狠狠地踏下去,让碰撞再猛烈一些,让一切在巨响中消失。眼前甚至闪过了自己血肉模糊躺在地上的情景。让万小东后悔去吧,让所有人痛哭流涕去吧。我在这样的想象中停留了会儿,蓦然想起一件最重要的事……田田!我猛地转回头,还好,田田被安全带绑在后座上,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毫发无伤。她微张着嘴,舌头上还沾着枚辣条,大气也不敢出。我伸手抚了抚她的脑袋,尽量柔和地对她说:“没事的,妈妈出去下。”
跨出车门,才感到左脚有些疼痛,不知何时脚趾上已拉开一道小口子,渗出一缕鲜血。矮个子与高个子均弯下腰察看各自的汽车,臀部撅得老高。我跟着过去察看,奔驰的屁股看上去没有大碍,只擦掉点儿漆,保险杠略有凹陷。本田飞度就不那么走运了,车身凹进去很大一块,车左面的线条完全扭曲了,像一个被捏扁了的易拉罐。矮个子朝我转过来,他长着张饼脸,五官又扁又矬,举起两只手向我哀告着:“怎么开车的?怎么开车的?我停在绿化道上的啊。”
“对不起……”我说。除此之外,我好像也找不出别的话来。我瞥了眼老别克,在经过这么剧烈的碰撞后,它仅仅毁了一只车灯,车头稍有些擦伤,沉默地挨在我身旁。
才一小会儿,周围已经聚集了一大堆车与人,有几个人察看了事态之后(三辆车还呈三角形楔接在一起),很快认识到这条路不可能马上疏通,于是劝大家赶快调头。两头有不少车辆纷纷发出刺耳的倒车声,一辆辆离去。但有不少人仍聚集在四周,饶有兴味地观望着我。一个穿白汗衫的男人拍拍矮个司机的肩膀说:“以后看见女人开车就要躲远点。”
“我还能开到天上去吗。”矮个子苦着脸说。
开奔驰的高个子直起身来,他脸庞黝黑,看上去大约五十多岁:“我刚才鸣了那么响的喇叭,你没听见?”
“我没听见,是我不对。”我又道了一次歉。我感到很累,头很疼,主要是胃,一直在抽痛。我现在只想跟万小东说话,听听他的声音。
“报警吧。”有人提醒。接着劝报警的声音此起彼伏,许多双眼睛热烈地望着我,似乎对于警察的到来,大家都充满了渴望。我取出手机(脑袋越来越胀),在万小东与警察间犹豫了一下,终于拨了警号。对方说:“知道了,一会儿过来。”电话就挂掉了。
我打开后车厢,想从里面取出一瓶芹菜汁——是减肥食品的一种,粗纤维蔬菜汁,喝上去像池塘水,又腥又苦。我弯下腰,在手指离瓶子约半尺的时候,我的意识消失了,好像一个开关忽然关上了似的。我的画面感停顿在了此处。接下去是一段空白。当意识再次复苏的时候,我已经坐在马路边的一条石凳上。一群人围着我,白汗衫男子用一把折扇使劲替我扇着风,一个烫发女人用冷毛巾给我擦着汗,我的额头上竟然滚着许多汗水。我对刚才的那段空白毫无记忆,好像忽然间睡死了一样。人并不觉得难受,只是稍有点恶心。我想一定是饿晕了。
“醒了,醒了。”人们说。
“刚才你摔倒在后备厢那儿。”烫发女人说。
“给你的保险公司打了电话,他们说马上通知你家人。”白汗衫男子说。
“要不要送你去医院?”T恤男问。
我问:“什么时候打的电话?”
“大概五分钟前。”白汗衫男子说。
这么说,万小东已经知道我发生了车祸,阿菲也该告诉他我的号码了。我直起身,左右寻找手机(头一转动才感到很晕),有人帮我递过来。没有,没有未接来电。我盯着手机,机套上Hello Kitty猫的粉红结抖动起来。我回想早上时穿的拖鞋,一上车就帮田田系紧的安全带……我是故意的,至少在潜意识里,我想撞这么一下,想通过这次撞车把万小东要回来。从出门的时候起,我就把这次车祸潜伏在我的意识里,让它作为逻辑链中的一环。但是,它断了。我白费心机。我输了。我知道自己彻底输了。天平那一端的份量更重,万小东不会再回来了。我将失去生命中的小鸟。我哭起来,号啕大哭起来。我在这群陌生人中间,放声大哭,好像要把半生的委屈都哭尽。
矮个子司机从车里拿出纸巾,递给白汗衫男子,白汗衫男子递给烫发女人,烫发女人像递接力棒一样把它递给我。我接过来,擦一把脸,又擤一把鼻涕,接着哭。男人们望着我,沉默地相互敬烟,偶尔轻声谈论几句。烫发女人很负责地继续拿冷毛巾替我擦汗。在几轮纸巾接力后,我的哭渐渐衰竭下去,缺少了一点后继的力量。无论多强大的悲伤都是会止歇的。什么都会过去。我的哭出现了一段空白。有那么一小会儿,我感到什么东西离开了我,像是蒙着眼睛的什么忽然被拿掉了似的。周围好像变亮了些。我感到有些奇怪,也有些茫然,我为此而放声大哭的一切多么地不真实啊。周围的人们纷纷发动汽车离去(现场已不具有可看性),我身边只剩下这四五个人。他们似乎打算一直陪我等下去。现在,我只是间或地抽噎两下。
我回到老别克的驾驶座上,在后视镜里,看见田田已经歪在后座上睡着了。睡着了,也好。我从储物箱里取出一件遮阳的格子衬衫,往后边探过去,准备替她盖在身上。但我的动作顿住了。我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在田田旁边,躺着一个襁褓里的婴儿,像鸟窝里的一个蛋。小脸赤红赤红,眼睛紧紧地闭着,两只小拳头举在耳边,酷似“投降”的姿势。田田几个月大时,一睡着就摆出这个姿势,像是婴儿对成人世界的求告,看了让人非常心疼。原来婴儿都会做出这个动作。我小心地将他抱起来,他身上有股浓郁的奶香味,非常好闻。我仔细看了看他的眉眼,很有几分田田的模样,眼线很长,鼻梁挺挺的,嘴唇紧紧抿着,一定是我们的小刀,真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啊。我将他挨在脸颊上亲了亲。可是,他是怎么来到这儿的?万小东呢?我向路那头张望,这条路又恢复了空荡荡的模样,两排槭树静默地立在一旁,路上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铺了层薄薄的槭树叶,像一条金黄色的地毯,绵延不绝,像要通向未来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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