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竭力不表露出内心的不安。我知道不可能独占万小东,只是不断地给他垒一个窝,给他建立一个回窝的习惯。我的优势是时间,是漫长时间堆叠起来的生活习惯,当一个人习惯了一种二十年的模式后,就很难脱离它。譬如说,不回家吃饭要打电话,回家吃饭会给他递拖鞋。他吃饭的位置在餐桌的上首,女儿坐在他左边,我坐在他右边。过生日要吃蛋糕、唱生日歌,我与两位老人唱一遍中文的,女儿唱一遍英文的;吹蜡烛时,会有一两支没吹灭,让他补吹一遍。温暖的定式对于一只不羁的鸟儿来说,或许真的很重要。这么些年,他从来没有想过离开我。晚上,我们一起并躺在枕头上聊天,万小东喜欢把手抚在我的腹部,轻轻地拍着,微隆的肚腹像个水袋子发出梆梆的声音。我把他的手拉开,过会儿他又覆在了上面,或许这个声音让他觉得很好玩。
我问他:“一个晚上来四五次,是真的吗?”
“也没那么多。”他说。
“跟我说说你俩的事吧。”我说。
他说起他们认识的经过,跟朋友一起吃饭的时候遇上,那晚朱妮妮刚好失恋,喝醉了酒,提出要跟在座的男人逐个热吻,男人们自然都举双手赞成,呶着嘴等着。朱妮妮却径直走到笑个不停的万小东面前,抱住他的脖子,将小而柔软的舌尖探入了万小东的嘴唇,一边亲吻,一边流泪。那两道热泪触动了他。
我问万小东:“你爱她吗?”他说:“不知道。”我说:“那换种问法,我跟她哪个更重要?”万小东说:“你们不一样。”我说:“怎么不一样?”他说:“女人有很多种,你是像家一样的女人。”我说:“她是什么样的女人?”万小东说:“她是像旅店一样的女人,男人不会一辈子住在旅店里。”
朱妮妮的微信就在这个时候响了,好像她手握望远镜监控着我们似的。我不知道谁发明了微信这种东西,可以把一个人的语音贮存下来,反复地播放。我真的很烦它。
朱妮妮说:洞幺,洞幺,请快回话。
万小东说:什么事?
朱妮妮说:洞幺,小刀害怕了。
万小东说:为什么害怕?
朱妮妮说:二十四楼的灯光太亮,小刀害怕了,他在踢我。
这么说朱妮妮又在乘观光电梯。朱妮妮一个人住在凤凰城小区的十六楼上,每天有个钟点工定时给她买菜做饭,大部分时间,她都独居在公寓里。公寓楼有部观光电梯,闲得无聊时,朱妮妮就乘着电梯上上下下,这么做造成了其他住户的不便,被人投诉后她就改在深夜乘电梯。公寓最高一层是二十四楼,她经常把电梯停在那里,往下看街景。从透明的观光梯看街上的灯光行人,会使人头晕目眩,这事不适合孕妇干,我与万小东都劝过,但她不听。我知道,她是想让万小东过去陪她。
微信持续不断地响着,万小东没有接听,但也没有关掉。
我说:“要不过去看看?我陪你去。”
万小东说:“我去吧,去去就回。”
万小东走了以后,我开亮了阳台的灯。阳台下面就是车道,万小东拐上车道前可以看到阳台上的灯光。那灯光黄融融的一团,在夜色中很醒目,也很冷寂。万小东知道这盏灯的含义,不管多晚,万小东都不在朱妮妮那儿留宿,他知道这是我的底线,他从不逾越这条底线。但那晚,过了十二点他还没有回来。
直等到凌晨两点,我才确信他不会回来了。我起身在客厅与阳台间踱步,让躁热焦灼的身体慢慢冷却下来。夜很浓很黑,屋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但我还是凭着白天的印象游走着,像一条梦游的鱼。我忽然想起多年以前,听了鬼故事不敢独睡的我,也是这么苦苦地等待着上夜班的母亲,直到十二点敲响,才知道母亲不会来了。我在沙发上坐下来,摸到茶几上的一包烟,一支接一支地抽起来,烟很呛口,许是校长的三五,但呛得我很舒坦。大约抽完第五支后,我进了女儿田田的房间,将脸贴在她的小脸上,直至把她的脸也濡湿了。然后我轻轻走进房间,整理了一些衣物,离开了家。
出走那晚,我只通知了阿菲,我让她帮忙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第二天我就搬进了春江花苑小区,从四楼望下去,可以看到校门口那条马路。这条路平常并不挤,空荡荡的,绿化道上摆着一溜石磨、石臼、石凳,石臼内积着水,长着些水生植物。路边有一排槭树,正值深秋,树叶都黄了。记得第一次来接田田时,我曾以为那是银杏,细看才发现叶子不是扇形的。但我平常来时,所见的都是水泄不通的景象,完全不知道这其实是个挺幽静的地方。家里的消息传来了,据说万小东急坏了,大家都忙着四处找我,差点都报了警,“想不到你个肥婆娘在他心里还有这等分量”——这是阿菲的原话。事实上现在我已经不太胖了,我在吃一种叫纤体秀的流质,喝起来像水泥的味道。以前我总咽不下去,一到喉咙口就呕出来,但现在我有了动力,能神色如常地吃掉大半碗。阿菲告诉我,万小东那晚不回家是因为朱妮妮搞了小动作,她在万小东喝的诺丽果汁里放了利眠宁。为这事万小东与朱妮妮大吵一通,其实也不是吵架,万小东不爱跟人吵嘴,他生气的方式是冷漠,置之不理。他觉得朱妮妮不可理喻,说懒得管了,就让她自生自灭吧。说到这里时,我问阿菲:“万小东是这么说的,自生自灭?”阿菲肯定地点点头:“万小东还说,你就像拴他的一根链子,没有这根链子,他太自由了,太自由也不好,让人心里没底。”他让阿菲把这些话转告给我。阿菲很聪明地没有上当,说:“如果有一天我能遇到她的话,一定转告她。”
每到放学时分,我就趴在窗台上往下看,从那些系着红领巾、穿着绿校服的孩子间找田田。我找不到田田,但我能找到校长与校长夫人,他俩一左一右地夹着田田出来,像夹着颗绿绿的小蚕豆。田田的手里总是握着包零食,边走边抓着吃,在这方面看来校长夫人是要一意孤行了。天下雨的时候就能看见万小东。我一般是先找着万小东的越野车,再看他从车上下来,他走入撑着伞的人群后,就不太找得到了。他在人群中穿梭得很快。他很少来,偶尔来的几次,还跟人打了架。那天,有位家长的车违规停在网格线上,使得本来就拥挤的门口更挤成一团,保安弯腰跟车窗里的人说着什么,那车却半天不挪一步,眼看孩子们就快放学了。万小东本来是作为围观人群的一员站在一边的,他穿着我买给他的范思哲运动装,这套运动服藏蓝丝绒面料,袖口与衣领镶着黄边,极精练好看,这方面他一向很肯定我的审美。不知怎的,他忽然间就插了过去,刷地开了车门,将那司机拽了出来(那人猝不及防,踉跄几下摔在地上),自己坐进去,猛地一倒,把车冲上了绿化带,刚好抵在一个石臼边。这几下动作很干脆利落,赢得周围一阵喝彩声。那车主从地上一爬起来,就朝万小东冲过来,两人扭在一起。不过这架没持续多久,那黑胖车主不经打,三两个回合就趴下了。他不知道,在这方面万小东是多么有天赋啊。
总地说来,他们看上去过得挺安乐,也没有哪个人变得憔悴,天并没塌下来。或者就像阿菲说的,这个世界谁离了谁都行。阿菲问我究竟如何打算,回不回去,要回去的话也算有台阶了,因为万小东在报上登了寻妻启事。我摇摇头说:“现在回去,问题并没有解决。”我心里有个打算,这个打算就算跟阿菲也不能全盘托出。我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不是一就是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时机。然后由万小东来操起临门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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