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腔里的苍穹-歌者之三:齐·宝力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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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宝力高同样也经历了一个特殊的日子。我曾见过张承志为齐·宝力高画下的一幅速写,他坐在草原上拉马头琴,有风吹过,他的头发和长袍轻轻律动,像是他的内心在一个奇异的时刻清晰地显现了出来。一九四四年农历二月初二,农历中龙抬头的日子,地处科尔沁左翼中旗哈拉胡少村,时任老活佛的齐根德扎布的第二个儿子降生了。他及所有的家人不曾料到,这个一出生便啼哭不止的孩子在后来会成为草原上的一代马头琴大师。到了三岁,齐·宝力高被确认为科尔沁草原莫力庙第五世活佛,一条充满了尊贵和幸福的道路铺在了他脚下。但仅仅只过了一年多,全中国开始了土地改革,内蒙古自治区政府宣告成立,齐·宝力高的活佛生涯便结束了。“我是三岁登基,五岁退位”,齐·宝力高每每回忆起自己童年的经历,总是这样幽默地说。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齐·宝力高就表现出了过人的音乐天赋。四岁那年,齐·宝力高在满洲国时代日本关东军在科尔沁草原上留下的电话线杆下玩耍,突然,一阵美妙的声音传入了他耳中。他仔细辨别了一下,发现是风吹动电话线发出的声音。那一刻,他为那无比神秘和美妙的声音陶醉了。也就是从那一刻起,音乐——大自然的天籁乐音,以奇特的方式在齐·宝力高的心灵中播下了神秘的种子。到了七岁那年,父亲发现了齐·宝力高在音乐方面的天赋,便将当地的一个会做“潮尔”和四胡的木匠请到家里,给齐·宝力高做了“潮尔”和四胡。这是齐·宝力高第一次拥有乐器,也是他向着艺术道路迈出的第一步。到了过年的时候,有很多民间艺人到科尔沁草原上的村子里拉马头琴、四胡,吹笛子,弹三弦,彻夜演奏,围看者不绝。齐·宝力高看得如醉如痴,第二天,齐·宝力高凭记忆模仿那些艺人给母亲演奏,他虽然不识谱,但记性很好,而且个人感觉也不错,往往能模仿出酷似那些艺人演奏的效果了。八岁时,他已熟练地掌握了“潮尔”和四胡的演奏方法,与民间艺人能合奏民歌了。

    一九五八年十月,内蒙古实验剧团(后改为歌剧团)到科尔沁草原招收学员,这时,齐·宝力高刚刚毕业于科尔沁左翼中旗道兰陶布小学,一位在平时很喜欢他的老师将这个好消息告诉齐·宝力高。齐·宝力高前去应考,用四胡为该团的孟和团长演奏了《嘎达梅林》,招考的老师都感动了,让他接着演奏,他又演奏一些蒙古族的著名曲目,老师们一下子看中了这个极具音乐天赋的少年,当场决定招他到呼和浩特。让他进入专业艺术团体学习。

    那一年,齐·宝力高十三岁。

    呼和浩特是内蒙古的首府,也是草原艺术汇聚的中心。齐·宝力高到了呼和浩特,跟随蒙古族马头琴演奏家桑都楞学习马头琴,并向《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的词曲作者美丽其格学习乐理和作曲。这两位老师是团里为他指定的老师,为了学习小提琴的演奏技巧,他抽空还向马思聪的得意弟子王华意学习小提琴的跳弓、快弓运用,并巧妙地将这些技巧运用到马头琴的演奏当中,大大丰富了马头琴的艺术表现力。

    一匹小马跟随着一群大马开始驰骋,他获得了成长的好机会。他有福了。在专业艺术团体里,齐·宝力高得到了很好的锻炼,汲取了丰厚的艺术养分,为他在后来进行词曲创作和马头琴演奏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文革”开始后,齐·宝力高远远躲开政治,全身心于投入对马头琴演奏技艺的钻研,并刻苦练习琴技,不久,他便被戴上了“只低头拉车,不过问政治”的帽子,开始了蹲牛棚、受折磨的命运。授他马头琴演奏技艺的恩师桑都楞在当时被疯狂的造反派活活整死,他听到消息,一时泪水纵横。一九七六年,那场浩劫结束了,齐·宝力高获得了重新演奏的机会。他怀着对逝去时光的惋惜,以及对恩师的痛思,全身心研究马头琴,用两年时间创作出版了汉、蒙两种文字的《马头琴演奏法》。

    我想,对于齐·宝力高来说,故乡是有深远意义的。在他很小的时候,地域的气息就传入了他骨骼,生长成了他心灵的一部分,当他用歌声将它表达出来时,它又变成他的一种心灵方式。这种情形,类似于《蓝色的故乡》:“茫茫无际蓝色的故乡/风吹草低见牛羊/昆鹏难越广袤的土地/路像飘带伸向远方/美丽的草原辽阔的牧场/我心中热爱的地方//春风送来鸟语花香/碧绿的河水吹唱向远方/牧人轻挥套马杆/珍珠滚滚闪闪发光/美丽的草原辽阔的牧场/我心中热爱的地方”。

    接下来的叙述应该简略一些,齐·宝力高从艺四十多年,参加过国庆三十周年文艺演出。他演奏的《万马奔腾》获得了作曲银奖和演奏金奖;他创作的《草原连着北京》、《草原赞歌》、《乌审召新歌》等马头琴曲目,在中央电台和内蒙古电台播出后都收到了很好的反响;他三次改革马头琴,用蛇皮做弦,使马头琴焕发出了奇异的魅力。他说:“我拉过四年小提琴,对洋的东西不敢说全了解,还是了解一部分,特别是对弓弦乐,全世界的弓弦乐我都感兴趣。我在马头琴演奏法里加进去了小提琴、二胡、四胡、大提琴,只要是我能要的,都加进去了,从此马头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还像古老样子的马头琴,那在舞台上是活不了的。”

    一九八六年的一天,齐·宝力高为一首马头琴独奏曲的创作苦思冥想,找不到一个好的表达方式,他夫人一旁说:“你不要总写独奏曲,你应该写一些合奏、齐奏的曲目,应该把你的学生召集起来搞些齐奏或合奏”。夫人无意间的一席话一下子提醒了他,于是齐·宝力高将从事马头琴演奏的乐手集中起来,训练他们的弓法、节奏和指法,半年后,一支素质整齐的马头琴队伍诞生了。齐·宝力高说:“一个乐器要把它继续发展下去,一定要群体化,没有群体化就像一只羊一样,十年后也就是一只羊,狼吃了后什么都没有了。如果马头琴变成群体化了,那就了不起了。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为什么越来越厉害,就是因为它群体化了。”二〇〇一年,齐·宝力高五十八岁,他率领一千余名马头琴演奏艺术家演奏了《万马奔腾》,这次演奏有一目的——取吉尼斯世界纪录!演出一开始,齐·宝力高像一匹矫健的头马,指挥马头琴大军以万马奔腾之势在舞台上嘶鸣,一时间,犹如狂风在山峦和荒野上呼啸漫延。演奏完毕,场上掌声如潮,齐·宝力高情不自禁流下了泪水,这次演奏因人数是千人马头琴队,加之效果空前,获得了吉尼斯世界纪录。齐·宝力高说:“我们的祖先成吉思汗留给我们的马头琴是多么的了不起!要想让全世界人民都了解马头琴的话,我们必须走向世界。”

    齐·宝力高像一匹马一样,将马头琴驮向了世界,受到外国人的称赞:“马头琴是蒙古人的马头琴,草原上的‘切鲁’(大提琴)。”噢,草原上的“切鲁”,你的灵魂在科尔沁。在最远的地方,灵魂向草原回归。

    最接近自然的声音

    倾听长调,它首先呈现出的是草原的气韵。在辽远的天空下,碧绿的草原一望无际,像一条巨长的绿色丝绸,有风吹过,白云便浮动开来,在这条长长的绿色丝绸上投下些许光影。羊群吃着草,慢慢便走了山冈,如果站在远处看,它们变得如同白云;马群是好动的,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像是要将身体里的力量在草原上全部挥发出来才可以轻松下来;乳白色的蒙古包散布在旷野里,像缀在绿色衣衫上的珍珠。到了夕阳西下时,远方的地平线裹了一层金色,并一直向四周漫延,不一会儿,草原,牛羊的身上都如同披上了一件金衣,远处的山峰似乎正被火烧着一样变得彤红。

    我想,草原有一股地气在弥漫着,它是神的一个意念,大自然感受到了神的这个意念,便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呼吸。而当人领略了这股地气,胸腔间有了一种冲动,这种冲动弥漫到喉间,便变成了一种歌唱。长调也许就是这样诞生的。歌唱是对大自然的心灵接纳,人在内心接纳了大自然,人的心中便有了苍穹。所以,长调的旋律是来自大自然的,它是最接近大自然的声音。而在不同的地区,长调又有了地区风格。大致分来,有了五个地域性风格色彩区:呼伦贝尔风格区、科尔沁风格区、锡林郭勒风格区、鄂尔多斯风格区和阿拉善风格区。呼伦贝尔民歌注重华彩,讲究装饰;科尔沁民歌的旋律讲求平和流畅、意蕴深沉;锡林郭勒民歌更趋苍凉,词曲都较古朴;鄂尔多斯民歌则保持了活泼跳荡的旋律、音律大起大落;而阿拉善民歌则显得沉着厚重,有绵长的韧劲。

    地域,是养育着众多儿女的母亲。呼伦贝尔、科尔沁、锡林郭勒、鄂尔多斯和阿拉善,这些地方因为有独立的地域脉息,可称之为草原上的草原。在每一个地方倾听一次长调,可感受一次精神的圣沐。

    长调的唱法也很独特。“蒙古长调词少腔多,四句话可以唱好几分钟,让自己的身影与草原融为一体。”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研究员乔建中对长调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他还说:“在蒙古长调里,除了旋律本身所具有的华彩装饰(如前依音、后依音、滑音、回音等)外,还有一种特殊的发音技巧形成的旋律装饰,蒙古语称为‘诺古拉’,可译为‘波折音’,即发声时,配合口与咽腔的复杂动作,发出类似颤音的抖动效果,一般抖动两三次,‘诺古拉’对形成蒙古长调的独特风格起到了重要作用。”“蒙古长调每个人唱的都不一样,可以即兴发挥,这也是它的魅力所在。它以思念、赞赏的歌曲为主,大多数都是描写草原、牛羊、白云等,尤以唱马的歌曲最多。”说起大家熟悉的经典民歌《敖包相会》,乔建中认为这首歌并不是长调,而是短调。长调演唱时,每分钟在五十拍左右,速度较为缓慢。应该静下心来倾听这最接近自然的声音。草原,它向万物生灵伸出大手,抚摸着诸多的生命,让它们的呼吸变得舒畅而又绵长,历经岁月,便变成大地向着辽远天际弥漫的动人的景象。

    “蒙古长调的表演者穿蒙古长袍,配以马头琴音乐,讴歌母爱、赞美生命、诉说爱情,以真声唱法为主,是最接近自然的声音。只要是蒙古人,都会唱蒙古长调,起转迂回间,尽显草原儿女情怀。佛山观众只要静下心来细细品味,不管能否听懂蒙语,都会有身临其境之感,仿佛置身于蓝天白云草肥水美的大草原般,恬静舒扬。”乔建中接受一位记者采访时,说得激情澎湃。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神的居所。它辽阔苍茫的胸怀上,有多少精神的建筑!长调,是这精神建筑上的圣吟,它唱出了人在内心对神的赞誉,而在更多的时候,它其实就是神的诉说,人替神诉说出话语,在胸腔里装下苍穹,然后跟随神远行。人走到草原上来,立刻被它征服了。人被征服后,都保持了沉默——所谓大美不言,在草原就更应该如此。人在草原,目光所及之处,美无穷无尽。马从缥缈的烟尘中走来,身上的露珠泛出明亮的光芒。风呼啸着弥漫在山冈间,使草原苏醒过来。草原在苏醒的一刻,巨大的骨骼中又像以往一样传出了一丝悸痛。

    长调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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