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屋”在西沟,那间我们曾经去过的瓜屋附近。想起过去桩桩件件的往事,我心里异常悲凉。这些年来,一个吉大鹏站在讲坛前挥斥方遒,一个吉大鹏在拍卖行拍卖自己的良心,一个呢,在三教九流中如鱼得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已经修炼得八面玲珑、宠辱不惊了,没想到面对着一个女人——一个我至今说不清是否爱过的女人,我竟苍白脆弱得如同一张白纸!我在她的坟前坐了半天,脚上的皮鞋里垫着她绣的鞋垫儿。我的人生,将永远踏在她的温暖之上了。
我还去看了我爷爷奶奶的坟,我爹娘的坟,还有梅子爹娘的坟。我那九个土匪姥爷的坟七零八落的,大多是衣冠冢。他们活着时轰轰烈烈,死得却都很随便,随便将自己生命就抛在哪道山梁上,哪道沟沟里。我放过猪的草坡,如今正大兴土木盖社区的居民楼,破砖烂瓦到处都是,像个被剖开的肚腹,惨不忍睹,我也懒得着了;我还去看了那条养育我的蛐蛐河,我曾经挽着裤腿在那里摸过虾,光着屁股在那里面游过泳,放猪累了时,我还曾在河边挖泉眼,咕咚咕咚灌一肚子凉爽渗甜的水,美啊!可是如今,唉,别提了,水没了,干得鹅卵石都冒烟了。咱们北方,如今没有一条像样的河流了,不是被污染了,就是干涸了。像我们这个民族一样,快要断奶了!
在老家,我还见到了小渣等少年朋友,还有老歪家那个被我打“惊”了的瓜娃。对了,老歪现在真歪了,他瘫痪在床,眉毛胡子乱蓬蓬的,见人只会哇啦哇啦地叫,一腔的热情。瓜娃在村外开了个农家乐,请我吃饭,我向他们讲起那段放猪岁月,没想到大家都抹起了眼泪。吃着瓜娃特地为我这个北京来的客人做的最拿手的鱼头、羊肉,面对着一桌子美味佳肴,我不禁又想起过去,每顿饭不是萝卜白菜地瓜干就是地瓜干白菜萝卜,玉米、小麦都是逢年过节才能吃得上的高级粮食,比现在的白粉还稀罕。晚上,一家人坐在炕头上,不舍得点煤油灯,就点柴油,那灯火头大却不亮,直冒黑烟,呛得人不一会儿鼻孔都黑了。干脆连柴油灯也吹灭了,一家人就着月光坐在炕头聊天。聊村里的人和事,聊鬼怪妖精,聊得眼珠子都发亮,那些岁月多么质朴、欢乐、幸福啊!现在日子好了,幸福感却没了,人一天比一天要得多,一天比一天不知足,灵魂好像都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看来,穷人有穷人的欢乐,富人有富人的空虚。
在县委书记那里,我挥笔画了几幅画,他们包给我一个几万块钱的红包,我全给了梅子的儿子,他上大学,正用得着。除此之外,我还能用什么来补偿我的良心呢?老婆,这事儿现在才告诉你,你得原谅我,无论如何,你嫁的这个人还算个有良心的人,否则的话,天一打雷你就跟着害怕,多不好!
离开老家时,在火车站等车,我看见一男一女两个乞丐,看来是一对恋人,他们拉着脏兮兮的手坐在垃圾桶旁,吃了捡来的食物,热火朝天地拉呱,那个开心啊!我赶紧摸起笔来画速写,画了一张又一张,看着他们欢乐,我也欢乐。你说我们这些所谓有钱有地位的人多可怜,我们只能捡人家乞丐的欢乐来欢乐,我们也有欢乐的时候,但达不到乞丐的质量。他们的欢乐很简单,很容易得来,并且很容易达到高潮,我们吃蜜吃多了,所以已经失去了甜的感觉!
嗨,又说多了,扩岔了,总之经历的都是该经历的,没有啥事是白经历的。活到这个岁数,不该得到的也得到了,我知足了。在我们这代人中,我算是个顺风顺水的幸运儿,要问我还有啥念想,有啊,我想老家那片土啊,也邪乎了,我这么个五大三粗的人,也会失眠,一失眠,就想老家,想那些父老乡亲,想门前家后那一大片一大片的庄稼、果园、森林,还有那条曾经清澈见底的蛐蛐河。
嗨,跟你们聊来聊去,没想到最后我却变成个伤感的人了。还没到老得拄拐棍呢,已经开始怀旧了。不好意思,我这个多愁善感的孬样,在你们看来挺颠覆形象吧?这就是人性,一方面豪情万丈,一方面却满腹愁肠。我说过我这个人是钻石,是多面性的,不能以好和坏来定论。我好不到哪里去,也坏不到哪里去。这位记者女士,反正我把我方方面面都暴露给你了,怎么写是你的事,我是一个有缺陷的人,只要不把我写成残疾人我就知足,哈哈,反正也不是树碑立传,实话实说就成了。人赤条条来到这世上,既不怕光荣,就不怕丢丑。
来,端起这最后一杯酒,干了!今天跟你们聊了我少年时期的放猪生活,下次来,我再开始下一个话题,我——吉大鹏的书画江湖生活!
瑞娴:中国戏剧文学学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作家,编剧。现为北京某杂志总编。著有小说集《布什与我们的生活》《哑女的草原》等七部,电视剧剧本一部,电影剧本三部,创作的国内首部CG剧情类的4D电影,入选第三届北京国际电影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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