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你也不用朝我瞪眼睛,实话告诉你,我那天要是真有点儿啥动作的话,哪里还有今天的你?刚才人家记者女士不也说了嘛,我是个纯洁的人。你知道我有个原则:男人找对象,就得找那种能压得住的,造不了反的。我觉得我没看错你,你可别让我失望哈!当然,你也知道,我心里也会拿你跟梅子比较。夜里睡不着,我就忍不住想:为了脱离农村,我没娶梅子,但到最后,我转来转去阴错阳差还是娶了个农家女,且是个和梅子一样几乎没啥文化的农家女,你说我这是何苦呢,是被黄鼠狼缠身了还是我这大脑中残存的封建意识导致的后果?也说不准,是我不娶梅子的报应?我娶了你,别人都觉得是个悲剧,可我觉得是个喜剧。我对得起你,你可不能对不起我!
再次言归正传——我和梅子之间真正的结束,是我考上大学那年。本来,一个村子的人都知道我俩的关系,知道她是我未来的媳妇,我是她未来的丈夫,但恢复高考后我一拿到通知书,就没人提这档子事了。我的父老乡亲们是一群深明大义的人,那两位差点儿成为我丈母娘丈母爹的人,更知道农村出一个大学生不容易,所以无论内心怎样期待,也不会再让自己女儿拖累我这条好不容易跳出龙门的鲤鱼了。
我上学走的那天清早,梅子去送我,送了一程又一程,眼睛哭红了,却没有一句话。送到公路边的小车站时,我还想表示一下我的歉意,她却扭转身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我不在家,我爹娘身体不好,家里的活儿都是梅子帮着干,我娘常写信给我说:大鹏啊,要不是梅子,咱地的粮食收不到家里来!她出嫁时我没有回家,但我娘很隆重地陪送了她嫁妆,权当她是自己的女儿了。新里新表新棉花的被子给缝了两床,还有脸盆、脸盆架,我娘把圈里的猪也卖了,给她买了台录音机,这在当时是最时髦的。
梅子出嫁那天,穿着婆家给缝的大红棉袄棉裤,眼睛哭得红红的,任谁劝都不吭声。她将一大包袱东西塞给我娘,让她回家再打开。我娘回去一打开就哭了:那里面一叠叠的全是鞋垫,四十四码的,这个码,全村只有我一个人能穿,她是把我一生需要的鞋垫都给绣好了啊!有富贵牡丹的、荷花游鱼的、梅花小鸟的……一针一线,细细密密缝的都是她的心事和思念。那些鞋垫,我至今还垫着,至今没用完。什么,从皮鞋里抽出来看看?那可不成,我怕我的味道熏着你们。这么着吧,孩他娘,你去我画室把我那口皮箱打开,夹层里还塞着几双新鞋垫,是我上次去张家界写生带的,还没穿呢!
你们看,咋样,精致吧?现在在城里,已经买不到这样好的鞋垫了,一层层的棉布一针针用花线绣的,透气,养脚,要多舒服有多舒服。现在的姑娘,有哪个肯为自己的恋人这样费工夫绣一副鞋垫?不可能了,爱情,如今几乎成了半成品,可以买,但没有手工的了,更没有艺术品。现代人都浮躁了,只会生产泡沫和快餐,所以我说,这个时代虽然好,高级、科学,但是是一个活得没有质量的时代。
我曾经想:这包鞋垫,看来我要垫一辈子了,我要争取垫着最后一双鞋垫上路,稳妥、舒服、踏实,这样,我才能从容不迫,不慌不忙。谁承想,她就先我走了呢?她是那样健康壮实,浑身都散发着生机。人的生命,咋就这么脆弱?
去年春天,我回老家的时候还见过她。县委书记亲自去车站接的我,酒饱饭足之后又派司机将我往家送,就这样,我和梅子在乡间小路上相遇了。她刚整理完瓜田往家走,肩上扛着一把铁锹迎面走来,那肩头瘦得骨头都露出来了——她原来很胖很结实的呀。我看清是她,忙让司机停车,下车就直呼她的名字。她又显出那种茫然的神情——在小瓜屋里似睡似醒的那种茫然,我知道我变化大,她一时没认出来呢,忙拍着自己胸脯说:梅子,是我,吉子!她一听我的名字,消瘦的脸刷地红了,一瞬间似乎又恢复了少女的羞涩,我也恍惚回到了懵懂的少年时代。我向她伸出手,她忙缩了回去,好像那双手见不得人。
我可怜的梅子,她变得这样畏缩了,完全变成一个乡下妇女了,同我的娘、她的娘毫无区别了。意识到这一点,我心里突然无限悲凉。我这个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教授,竟然让一个曾经爱过我的女人活得这样苦,这样沦落!我看见站在对面的她,眼神已经有些迟钝,个头好像也缩小了不少。春风刮着她的头发,一缕一缕地翻着。我看见翻过去的部分,有很多已经白了。你看我头顶虽然已经露出茶壶盖似的一块儿,但那是聪明绝顶的原因,头发基本还是黑的。可是她的头发很多都白了,这个只大我两岁的女人!
就这样呆站了半天,我才想起让她上车,县委书记的那辆奥迪车,她死活不肯,说裤子鞋子上全是沙土,怕给弄脏了;我知道她尴尬、卑怯,也不愿再勉强她,就问她有困难没有,需要帮助不?她说,没有,很好;最后,我说那咱们就握握手吧,她把手藏在身子后不肯伸出来,我就将手伸着,等着,她没办法,只好把手伸出来。看见她那双手,我流泪了:粗糙得像鱼鳞,手背满是带血的裂纹,手心全是厚厚的茧子,那曾经葱白样鲜嫩的指头又粗又短,像胡萝卜,指甲里全是泥巴,指尖上满是蹭起的皮。那双手握到我手里的时候,感觉刺刺的,与老松树皮毫无二致。那双手,现在经常出现在我梦里,让我握着,捏着,搔得我的心生疼生疼的!
这个可怜又倔强的女人啊,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能跟我,最大的欣慰是儿子比较争气,考上了大学。但她得了癌没钱治的时候,该来找我啊,起码给我个忏悔和尽心的机会啊!我现在不缺钱,如果能够,我真想将她从死神手里拉回来,可是一切都晚了。我这些年,说不在乎名,也在名利场中沉浮;说不在乎钱,也在钱眼里打滚。我得到了该得到的,却失去了不该失去的,我该当歌还是当哭?
这位女记者,你问我当时为何娶你嫂子,问到点子上了,本来想回避一下,既然你开口问了,我也就不能不说实话了——其实我们俩人的结合非常实际,也非常无奈,临近大学毕业那年,我在学校打篮球摔断了腿,不得不回家养伤,医生已经下结论我要变成瘸子了,我一想到自己将变成村里的另一个瘸三爷,不由万念俱灰,恰好老母亲病重,盼着我娶个媳妇了却心事,媒婆便来趁火打劫,把你这个未来的嫂子领来了,我一想:我这个残疾人还讲究啥哩,好歹能有人给我们娘儿俩做饭吃就不错了。就这么着,这个女人就成了你嫂子,咋样,传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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