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野地上只有一棵孤独的老树。它远远地望着我,胡乱地挥动了一下手臂,邀请我过去纳凉。我走过去,放下时钟,跪了下去。
钟摆悠闲地荡着时间的秋千,对我视若无睹。
我擦去额头的汗水,张开了嘴巴:“你是谁?”
我把左手放在钟表上:我是我。
“你要到哪里去?”仿佛不是我的声音。
我把右手放在钟表上:三年后。
这些咒语是小城的卜师教给我的,古铜色的时钟也是他给我的。递给我时钟时,他的脑袋像钟摆一样左右摆动着,说:去吧,按我说的做,三年之后你的灵魂就回来了。
找卜师之前,我曾经无数次求医,可当他们兴致勃勃地听我描述病症之后,只会摇头叹气:真是奇怪了!
这种病是在一年的夏天找到我的。那天,我游荡在城里最繁华的一条大街上,像个幽灵一样在人群中穿梭。我深谙这样的穿梭技巧,绝不会和任何人发生碰撞。
那时的阳光在大地上浓墨重彩地描绘着人们的身影,交错复杂。我从人群中走过时,就像穿了一件身影做成的外衣。
然而,当我走到自己家门口时,突然发现,自己的影子没了。我抬起头望了一眼天空,阳光无情地捏紧了我的眼皮。“这么好的阳光,怎么没有影子呢?”我急得喊了出来。我蹲下身仔细在地上搜寻,地上光秃秃的,到处是白花花的阳光,就像我没有站在那里一样。
我在原地转了几圈,额头的汗珠落在地上,洇湿了黄豆大小的一点。
我一脚踢飞了那点湿土,吼道:“连汗水都有自己的影子,我的影子跑哪儿去了?!”
妻子走出来,惊异地看着我,问:“怎么了?”
“我的影子丢了!”我的目光紧紧贴在地面上,“你过来看看!”
我面朝太阳站着,让妻子围着我找了一圈。她看完后惊叹道:“真的没有了,你变成透明的了!”
“我他妈的透明了!”我愤怒地叫道。
我不愿向事实妥协。
那段时间,我天不亮就起床,死死盯着窗外。只要有阳光走上地平线,我就疯也似的跑出去,低头寻找我的影子。当太阳闭起眼睛时,我已经把小城的所有街道走过一遍了。
影子跟了我这么多年,最后一声不吭地就走了。我很生它的气,我决定不再找它了。可我却形成了低着头、让目光转来转去的毛病。我在家里什么事都不做,只是在仅有的几个房间来回转悠,从不抬一下头。
后来,妻子对我说:“你整天就知道低着头到处转悠,也不干点什么事,我都快把你忘记了。”
“你不会忘记的,我是什么味、什么颜色你记得最清楚。”我低着头,很自信地说。
“你是什么味?你什么味道也没有!我闻得到墙漆和家具的味道、饭菜的味道,却闻不出你是什么味道。”妻子的话语像微风一样平缓而轻松,“你更没有什么颜色,你几乎都透明了!很多时候我看到你在房间里走动,却感觉不到你。”
我没有再说什么。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病情是多么严重了:我他妈的还像是活着吗?我他妈的还存在吗?
那天下午我就出门找医生了。我低着头,随便穿过几个街口,就找到了好几家医院。然而,看过许多件无可奈何的白褂子之后,我只好找到了小城有名的卜师。
卜师说,病根是我把自己的灵魂丢失了。他轻轻松松地就找到了治疗方案:背上他给我的时钟出远门,每天对着时钟念几句咒语。
我悄无声息地行动了。
我不知走过了多少城镇村庄,穿过了多少荒凉的戈壁。那几句咒语已经和我的舌头有了很深的默契,只要我张开嘴巴,它们就会潇洒地走出来。
两年之后,我开始往回走。卜师说过,第三年达到的地方就是你灵魂的所在地。我希望能在自己的城市找回自己的影子。
走回到一大片戈壁滩时,我发现,来时荒芜的戈壁不再冷清,成群结队的人们一个个扛着古铜色的时钟向我走来。他们腿脚扬起的尘土几乎和远方低矮的云彩连成了一片。我迷惑不解地跑到他们身边,拍着他们的肩膀问:“你们去哪里?”
“三年之后。”他们头也没抬。
“哪里是三年之后?”
“三年之后。”他们答非所问。
戈壁的野风把他们的声音吹得无处不在。
我从他们中间认出了不少来自我家乡的人们。他们低着头从我身边冷冷地走过,没有人吭声。
我盯着他们愣了半天。我想,既然人们都出来了,我一个人还回去干什么?我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发出了重重的叹息,而我的双脚已经很痛快地踩在了他们的脚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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