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就要黑了。”我和几个同伴齐声说。
他的走来遮住了刺眼的霞光,整个夕阳都被他挡在身后。太阳对大地最后的眷恋的目光,对我们依依惜别的深情抚摸被胡安沉重冰冷的身影无情地回绝了,它悄然无声地闭上那似乎是滴血的眼睛,渐渐沉入夜的冷宫。
我们以羡慕而崇拜的目光望着向我们走来的胡安,通红的霞光使他在我们的印象中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我们甚至希望胡安一直都向我们走来,永远不要到达我们身边。
“天就要黑了!”他对我们说,“所以我就走回来了。”
他说完这句话就要教训我们一番,让我们不要再学他说话。那是他自己的话,我们的重复会让他心脏疼痛。
我们望着他在夕阳下渐渐走进街道深处的古铜色背影。他在一栋六层的楼房前停下,从腰间取出一捆绳子,将带铁钩的一端在空中甩了两圈,精确地击中了四楼的窗户。我们远远地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也许我们长久地注视着胡安就是为了听到这一声令人激动的破碎声。
被打破的窗户里传来了骂声。胡安的母亲骂骂咧咧地打开窗户,伸出了她肥硕的脑袋。她看见了那个正在拉着绳子往上攀爬的年轻人,立即火冒三丈,返回窗内拿了不少线团之类的杂物阻击这个攀爬者。可这门行当对胡安是轻车熟路,他的躲闪技术精湛,而且他对叫骂的回答也很精当:
“我已经把玻璃打破了,要是不让我爬上去,这块玻璃岂不是白白碎掉了?”
当我们走进胡安不久前刚攀爬过的那栋楼的楼道时,我们总会听到整个楼道响彻胡安母亲粗壮的吼叫声。
我们觉得胡安会无可忍耐夺门而出。而事实上,胡安不可能从那扇门中走出来,他甚至不会伸手去碰那扇门。因为他从来不会也始终不愿从一扇门里进进出出。他更不会把脚踩踏到那一段段的台阶上,以正常人的方式走出楼道。这简直是拿他的生命开玩笑。胡安的父亲当时半躺在一张已经磨成像焦糊的油饼一样的竹编躺椅上一语不发,像早已死去的人一样干巴巴地毫无生气地望着苍白的单调苍白的天花板,或是干脆闭上眼。
胡安对楼梯的深恶痛绝完全是因为我们这些正常的庸俗的人们整天走在上面。起初,他开着一辆摩托车穿行在城镇的大街小巷,送达别人的信件。可一天他发了烧,那次发烧使他在家里待了两天,他离开喧闹的人群,躺在寂静的房屋里,出神地望着窗外烦嚣的街道。
那时父亲说了一句话:“你不能跟别人一样。”胡安诧异地望着父亲干裂松动的嘴唇,父亲又开口说:“你跟别人一样就等于死了,你母亲就已经死了。”这是父亲沉默多年来第一次开口,胡安觉得父亲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每天清晨七点钟左右,我们坐在桌旁吃饭时会看到胡安拉着绳子潇洒地从我们的窗前滑过,并且在转眼即逝的瞬间朝我们摆一下手。那时我一定要丢下早餐奔到窗前,看着胡安麻利地收起绳子,在大街上走去。他朝镇子的另一头走去,兜一个大圈子,到傍晚时才绕回来。
楼下的人们向胡安的母亲抱怨说,从他们窗前经过的胡安扰乱了他们的生活。而他母亲也早已对他越窗出行感到不耐烦,有一天,她用木板把那窗户封了起来。
因此那天傍晚胡安朝窗户抛去铁钩时,总是被木板挡回来。最后他奋力将铁钩抛到了楼顶,当他爬到自家的窗口时,那些冷淡无情的木板使他黯然神伤。他离开窗台,爬上了楼顶,在残阳的斜照中坐在边沿上,用铁钩敲打自家那个被木板封死的窗户。他的父亲躺在椅子里,耐心地听着这种同样极具耐性的敲打。母亲则蒙头躺进被窝里去了,她相信,只要不去答理他,他总会失去耐心,像以前那样从门口走进来。可胡安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他宁死也不肯从门口走进去。铁钩的敲打只有一种节奏,就像是荡来荡去的钟摆一样冰冷而机械,针锥一样扎在她的耳膜。她终于忍无可忍地扔掉被子和枕头,气冲冲地拎着一把斧头奔到胡安的房间,用那把利斧毁掉了自己整个白天的心血。她还曾试图用一个漂亮的姑娘来改变胡安怪异的出行方式,可当那位来访的姑娘起身离开的时候,胡安竟然把她请到了窗前。他的母亲在盛怒与绝望中请人用铁皮封堵了那个窗口,可胡安自己用电锯解决了问题。
胡安和我们一样用腿走路用嘴吃饭,可他永远不会容许自己走上我们走过的台阶。他似乎要以这样的方式度过一生,而这是与众不同的人生。
我甚至想象当他一把白胡子的时候,仍然能够身手敏捷地在绳子上爬上爬下。
可是,在一个平常的早晨,我看见胡安从我们的窗前经过。这次他没有向我们打招呼,因为他落下得太快了,他的铁钩几乎和他一同从窗前经过。我奔到窗口,看见胡安静静地躺在楼下,像是安祥地躺在一朵玫瑰的花蕊中。
那时我听到父亲在读一则新闻,新闻说一个人由于家庭纠纷于昨夜跳窗死去。
我想,如果胡安得知了这条消息,他一定伤心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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