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条寂静的街道上，他每走两步就要点燃一个小炮，很潇洒地向天空抛去。我和虎蛋的目光随着小炮向天空飘移，然后很干脆地被响亮的爆炸声折断。那时天空灰蒙蒙一片，阳光和云彩揉在一起，像发酵的面团。
每看到一个小炮在空中爆炸，我都会兴奋地哆嗦一下。即使那是一个哑炮，我也要故作胆战地抖动一下脑袋和肩膀。我的表现赢得了刘小乐的赞赏，他很豪放地从那串鞭炮上扯下一把塞给我，就像一个将军给士兵分发战利品。
当虎蛋伸手讨要时，小乐拨开了他的手，厌恶地说：“我已经给过你两次了，你只会把炮塞进老鼠的屁眼里，恶心死了。我教你们一个新玩法。”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拇指粗的螺丝，把螺丝帽套在顶端，再掰断几个小炮，小心翼翼地把火药拧进螺丝缝里，然后他朝我们挤挤眼，奋力将螺丝往墙上摔去：我和虎蛋盯着炸飞的螺丝帽惊呆了。
虎蛋再次跑到刘小乐面前，说：“我昨天还给过你一串葡萄呢！”
刘小乐挥挥手说：“那我已经为你报仇了。”
虎蛋扭动瘦弱的身体，悻悻地站到一旁看着我们。
当我学着刘小乐的样子把一个螺丝摔出去时，我看到虎蛋的眼睛里饱含着艳羡的苦楚，于是我挑出几个干瘪的小炮给了他。
虎蛋兴高采烈地摔出螺丝后，并没有和我们一起欢呼，而是抱着头蹲了下去。我看到他的指缝间缓缓爬出了一条暗红色的蚯蚓，我不敢吭声。
我听到虎蛋哇地一声哭叫起来，含糊不清地嚷着要去叫他娘。蚯蚓爬上了他的脸颊，他脚步沉缓却坚决地往家里走去。
虎蛋走去时，我觉得虎蛋已经不是虎蛋了。
我和刘小乐互相看了一眼，便一起朝另一个方向跑去。我不能回家，我一回家就会成为父母撒气的对象；再说，虎蛋他娘肯定会到我们家大闹。我害怕大人，大人的世界让我恐惧。
我跟着刘小乐朝他家跑去。刘老头在街上下棋，刘小乐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对他的父母没有印象，刘小乐说他们整年都在城里做工。
快到家门口时，刘小乐突然停下，把剩下的一串鞭炮点燃，奋力地扔向了天空。那串鞭炮在空中噼里啪啦地炸响，只剩下一抹淡淡的青烟。阳光穿过青烟刺人我的眼睛，我感到一阵眩晕。我听到他说，我们根本没放过炮。
我们在院子里逗留片刻，刘小乐说：“不行，我们不能待在家里。”
“去哪儿？”
“找我爹去！”他说话的样子让我觉得我们将要奔赴沙场。他拍拍我的肩膀，郑重地说：“我去过城里的。”
我没有去过城里。我对城市的印象就如同一只家鼠对旷野的印象。然而，除了那个形象模糊的城市，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往何处。刘小乐说，到城里得走很远的路，得带上一些水和干粮。我们找来两个小瓶子，灌满了水，又往口袋里塞了两个窝窝头，便踏上了未知的征程。
我似乎听到了虎蛋哭泣的声音，我们一路小跑到村口。回头望去，街道上除了一条伸着舌头匆匆走过的狗，连个人影也没有。村外土路上也只有白花花的阳光——阳光像刀子，深深划进我的皮肉。
那一瞬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走出了村庄，为什么在阳光最毒辣的时候像个傻瓜一样静静地在太阳下烘烤自己。村庄里单调的蝉鸣显示的是庞大的虚无和空寂，似乎所有人都已离开村庄，留下了一个空荡荡的躯壳；村外的旷野在阳光的统治下，死寂一片。我看一眼空落的街道，再看一眼村外空旷的野地。我不知所措，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个很深的洞。
“虎蛋和他娘追来了！”刘小乐突然叫了一声，我们撒腿就跑。
我感到有人踩到了我的脚跟，我不敢回头。我们跑过一片片菜园、玉米地、豆地，当到达一片瓜田时，我们停下来，不安地回望。路上静悄悄，飞扬的尘土正在落下，阳光像离弦的箭，密密麻麻，每一箭都射中我，我想抹去太阳。
“虎蛋和他娘肯定会追来。”刘小乐自信地说。
“咱们什么时候能到城里？”
“一直往前走。”他猛灌了一口水。
我们偷了两个生瓜蛋子，边走边啃。我们担心虎蛋的哭泣声和他头上的鲜血会突然降临，于是我们频频焦虑地举目张望。每当有人远远地在身后出现，我们都要拼命奔跑一段，然后气喘吁吁地喝几口水，打个空洞的嗝，放声大笑。
我们比谁的嗝更加响亮悠长，于是竞相大口吞咽瓶里的水。那时，我们忘掉了身后的追兵，忘掉了城市的方向，忘掉了阳光的暴晒。我们走在空旷沉寂的荒地，仿佛另一个世界。
那个下午被我们踩在脚下，踩进虚松的浮土，踩进时间的墓穴。
当阳光变得虚弱无力，我们仍走在一片野地里，还没看到城市的影子。四野逐渐昏暗，近处的一座坟茔冷寂阴森。刘小乐大叫一声“鬼呀”，便头也不回地飞快地跑起来。我麻木的双腿紧随其后。后来我知道，那是刘小乐父母的坟墓。
我抬头望去，太阳正在缓缓下沉。我对它喊叫着，生I怕它沉落到云彩里。我们丢掉了手中的水瓶，我没有注意到，它们与那些田间地头的小瓶子毫无二致。我听到了耳边呼呼的风声，我感到身体轻飘飘，如同浮在一片云彩上。
那时，我并不知道刘小乐跑完这段路就再也跑不起来，而那个傍晚天边通红的夕阳也将是走进我眼中的最后一抹阳光，此后我的双眼将永远被蜂拥而至的黑暗填塞。
残阳渐渐被云朵吞没，我们焦急万分。我们拼命地呼喊，拼命地奔跑，我们像呼啸的野风一样疾速飞驰，那是因为，时间追赶着我们。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