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QQ里,我亲切地叫他小俊超,以他还在学校读书的身份,我的确可以这样称呼他,但是心里可不敢小瞧这位来自大平原的文学青年。
我第一次读到连俊超的小小说是他在小小说网站贴出来的《好望角》,作者用几乎散文般的语言给我们讲述了一个类似老人与海的有深度的故事。随后读到了他的小说《那年冬天好大雪》,这篇小说后来接连上了《微选》和《小小说选刊》,其实力如何,不需言说。
连俊超的语言有一种华美和精致,还渗进了现代流行的元素,给我带来非常愉悦的阅读快感,应该说,他的每一篇小小说,都是语言的珍珠串起来的。作为一个80后的作者,在语言上有这样的优势是相当让人刮目相看的。我曾经不止一次地称赞过他的语言,在我看来,不管什么样的文章,无论你怎么构结、架造,最终还得让语言来说话,语言,是一切的基础。可是现在小小说走入了一种怪圈,盲目地追求故事性和可读性,还有所谓的时代感。小说是一种文学,是一种思想,作为小小说文体来说,也不光是一种只能作为快餐文化的消费品、一次性的餐巾纸,因此,在大趋势的逼迫下,我们都随了大流,从了俗,做了时代的手纸。
但是连俊超在用自己的行为说不,他一直在抵抗这种时代大潮,虽然在风雨中摇摆不定却一直在坚守。不过他也有苦恼,他的苦恼就是他的这种坚持并不能被大众所认同,他的这些风格迥异的小说,这些文字的珍珠,还只是在局部流传,在俗文化占领市场的当下,这也许是所有真正爱好文学的作者的共同悲哀。时代已经不需要真正的文学,这是一个文化空前繁荣又空前缺乏的时代,这是一个缺少真正好小说的时代,也不是缺少,而是所有的好小说都被压在了箱底见不到阳光。
连俊超跟我感叹过他自己真正喜欢的好小说始终没有见到天日,像《那年冬天好大雪》并不是他自己满意的作品,可是为什么能接连被大众认可?我曾劝他多写这样的叫好又叫座的小说,这样能迅速提升自己的知名度,何乐而不为呢?但是他说他要坚持自己的东西。坚持,在这个时代是一种可贵的品质,也许在目前来说,他的坚持还没有意义,但终于有一天会显山露水,会脱颖而出,会独树一帜。
能够与时代抗衡的人是不简单的,是需要相当勇气的,虽然走自己的路是一种可贵的品质,但也只有走在这条路上的人才知道其中的艰辛。不从俗的连俊超,一定可以给我带来更多的惊喜,而我相信,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在荒野上到处游荡
连俊超
从第一次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一篇小小说算起,已经有十年过去了。至今我还记得那个小说中的主人公拆阅信封的情节,一封信件被装进层层信封,开始长达数年的流浪,最后当这一封信到达主人公手中的时候,它已经失去了作为一封信的意义。所有重要的事情,只是小心翼翼地拆开写着不同地址的一层层信封。即便是最里面的信封里没有一个字,这封信也由于长久的漂流而变得厚重。
我就像是一封被寄出去的信件,信封上的地址模糊不清,信件的内容经由不同的环境而遭到时间和人物的篡改。在所有的邮政工作人员手里,我被看做是寄到不同的地址,而收件人不详,最后我也不会到达一个人的手中,被谁拆阅。我只能就这样,在卡车里,在摩托车上,在背包中和其他那些各自有所归属的信件一起漂泊,在时间和空间的荒野上无尽地游荡下去。
这种状态也出现在我的小说中,在《流放》《自由国度》《去往秋天的道路》等等以荒野为背景的小小说中,主人公是一个生活在一个小村庄里同时又极度不安分的人,他总要走上荒野,并且没有目的地地永远走下去。生活是离他遥远的事情,而生活本身是不是一种游荡?生活似乎意味着沉下去,而沉下去的人总是在不停地向上挣扎。在《春雨》《白描》《人生一章》等一些小小说中,我感觉自己触及了其中的些微痛苦。在荒野上游荡的人像是一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幽灵,我从没有关心他们的食物和睡眠问题,他们似乎不需要什么物质,他们是一群精神生活者,永远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荒野是一个极度神秘的背景,致使他们的游荡看起来更像是朝圣。而现实中的我们,在各个城市间飘来荡去的状态,也像是一种对生活本身的朝圣。当我们最终在一个地方停下了的时候,过去走过的地方会不会让你怀疑,那只是你看过的某一部电影或者小说。当我们陷入睡梦中的时候,我们正在经历的生活会不会只是我们的梦境进行的虚构?
我们又怎么知道梦只是现实的影子而不是反过来的情况?当一个人可以长年累月地在一片荒地上走来走去的时候,梦与现实已经不存在严格的界限。当一个人常常在夜晚失眠并且在白天昏昏欲睡的时候,他也会对睡眠和清醒意识模糊。当一个人无论何时何地都在绞尽脑汁去构思一个尚未动笔的小说时,他的虚构和真实也融为一体。这是作者的痛苦,需要无辜的小说中的人物来承担。
我的很多小说都是在失眠中构思的。
每天晚上关灯闭眼,疲惫地躺下,我的思绪活跃起来,像一团原本纠缠在一起的触须逐渐伸展开。每个触须都通往一个独特的世界,我在不同的世界里来回穿梭,同那里出现的人物对话或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在那些迷人同时又疼痛无比的黑暗中,一个个故事绽开它们闷骚的花瓣。
我在飘雨的黄昏,和一群天真的孩子在田野上四处游荡;我坐在一个风景如画的仙境,看轻纱似的薄雾;我站在一个凶手身旁,看他从容不迫地把另一个人的头颅切下来;我在一群死去的人们中间走来走去,抖弄一下他们褴褛的衣衫。我丢弃了自己躺在黑暗中的身体,在那些陌生的地方忙乱地奔波。
这些在黑暗中出现的人物,会被我记在枕边的纸片上,后来就可能写进小说。这样的写作无疑是一个精神折磨的过程。我经常在十一点上床睡觉,一段时间之后我睁开眼睛,发现已经过了凌晨一点,可我还是没有睡意。
我觉得自己要神经衰弱了,或者更严重,我害怕自己要精神分裂了。
这使我得罪了不少入,他们很热情地跟我打招呼,我却像没看到他们一样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说,我看着他们还假装不认识。有时我很兴奋地想要告诉别人一件事,我刚开头,他们却说,你都说过两遍了。而我自认为已经讲过的事情,他们却从没听过。我却清晰地记得当我讲述的时候,他们的眼神和表情。
然而,每当我在黑暗中闭上酸涩的眼睛,我仍旧无法入睡。那些没有出现在文字中的人物似乎是在报复性地质问我。我也会觉得有愧于他们,他们将我撕扯,把我撕成几片,带到他们自己的领地。我睁开眼睛逃离他们,可我终究在睡前重新闭上眼睛,再次被他们分割,如此反复不休。入睡对我已经是一种可怕的煎熬,在黑暗中,我像是在经历一场自戕式的狂欢。
浓重的黑暗里仿佛有一道亮光,照亮着混乱的思维。后来我觉得,我抵达的那些风格迥异的世界并不神秘,也许我只是走进了我自己。在那些纷繁忙乱的白天,我们来不及看自己一眼,我们看到镜中的自己只是一张熟悉的脸,我们有更多陌生的尚未探知的原野,那是内心的原野。黑暗是一只火把,照亮那些最为幽秘隐蔽的角落。很多人怕黑,因为黑暗把一切内心的秘密剥光,晾晒,在紧闭的双眼前毫无保留地展露。
在黑暗中,即使原本灰色的东西也会显出自己的阴影和轮廓来,或者说黑暗是一种透亮的极致。那些陌生人以各种动作和神态出现在我面前,我记下他们,然后在小说写出他们,我可能只是写下了我自己。当我焦虑不安或者茫然失措的时候,这种情绪会在人物的身上加倍地表现出来,小说的虚构已经成为对现实生活高度真实的审视和反省。
一旦我睁开眼睛,哪怕我看到了窗外的一点亮光,原本复杂的构思会在瞬间烟消云散,原本自认为很有见地的想法会溜得毫无踪影。这种黑夜在以失眠折磨我的同时,又在以同样的招数吸引着我。我在虚构里跳来跳去的时候,在现实中变得木讷痴呆。
我的小说几乎没有喜剧,我的人物总是经受着深重的内心折磨,或许我狠毒地把自己的痛苦强加给了他们。悲观的人过分地热爱生命,只是他们生怕这份热爱的美好被糟践和抹杀,因此他们总是紧皱眉头,对人类的困境充满悲悯。
我在黑夜里任由思绪游走,将一些原本不搭边的故事串在一起,做成小说的冰糖葫芦。即使当我现实的游荡暂时告一段落的时候,我的思考也没有停止过在一片无人到达的荒野之地的随性游荡。我的叙述是在这片荒野上搭建房屋,招募村民,出于我在这偌大的荒野上不可磨灭的孤独感,所有的小说人物都会礼貌地走上荒野,从天边走向我。
十年前我在另一个地方,在一盏营养不良的小灯下胡写乱画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想过这些,我所编织的故事也都像被蚕食的叶片一样残破不整。至今也没有一个故事能说得上让我自己称心如意。完美的小、说永远都是没有写出来的那一个。我只是画下了一些短小的线段。而我相信优秀的小说是一条无限延伸的直线,是一条蜿蜒绵长的河流,而不是一潭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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