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猛烈地掀动着忘在公园长椅上的一本破破烂烂的杂志，突然，那本杂志给刮得发疯似的在空中打着转儿，飞走了。
天黑了，我赶紧关上卧室的窗户，天空掠过一道闪电。妈妈把放在外面的被褥收回来，拖进屋子。雷声轰隆隆地响，又是一道闪电。
“铃铃铃，铃铃铃，玲玲……”
刺耳的电话铃声搅动了屋里沉闷的空气，妈妈趿着拖鞋，去接了电话。
“喂，您好……是小枫妈妈呀……小枫？没看到啊，没来我们家……哦，没事儿，再见。”
听起来是枫没有回家啊。
我走到窗户边，外面是积聚得越来越厚重的雨云，这个时候还不回家的人，会在搞什么幺蛾子呢？
我找出雨伞、手电筒、桃木剑，出了家门。
早就知道他不可能这么容易让人省心！从白天就提着一口气一直没敢松下来，现在还真的来了，没回家……那个家伙，根本就没下山吧！
夜空中，雨点像是敲着我小时候学过的电子琴的琴键一样在长街上乱打。我撑伞来到桃山脚下，举头望到铁黑色的云块闭锁天穹，与山峰连成一幅漆黑的幕影。无论怎么想，除非是找死，那上面怎么可能还会有人呢？会产生“枫在那里”念头的我，简直就像是疯掉了。可是，我这时忽然理解了当初秋为什么可以去兵工厂里找到燕子。枫在上面，尽管没有证据，可我就是知道。
“秋，我还是觉得玄乎。按说兵工厂离镇上也不近啊，怎么没凭没据的，你就敢跑那么远去找燕子，你不怕都走了冤枉路吗？”
“那也没办法，城，不去找是不行的。因为燕子就是那种人啊，总觉得，如果放着她不管的话，好像就会死掉一样。”
轰隆隆隆隆隆……
不去找是不行的。
我走上山道，雨下得密了，手电筒散出的光照亮了无数根毛毛刺，落到地上像是碎金，附近饭店里养的狗在拼命地叫。但是真正的暴风雨还没到来，我喘着寒气在雨中拼命向前跑，两边树影摇晃，好像藏着无数魑魅魍魉，果然还是会怕，无论怎样，毕竟这是我第一次自己在夜里爬山啊。
跑到我们练剑的那个山头，我打着手电筒找到了通往山顶的道口。这本来就是条两边向中间凹下去的狭道，现在被雨水冲着泥沙俱下，就像一条小溪。我把伞收小一点，沿山道走上去，水流没过脚踝，深一脚浅一脚，步伐迈得慢极了。石头让雨水冲得很滑，我也不敢去踩道两边高一点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走到了护林房，这里是最后亮着灯的地方了。隔着雨幕去望镇上亮着光的窗户，就像是看湖泊里的星星。我离它们越来越远了。高处风也变大了，雨伞越来越碍事，顶着风根本没法往前走，后来伞骨也给吹折了好几条，我只好把它扔掉了，伞在空中打了几个滚，就跌进了山沟里。
衣服彻底湿透了，好冷，比冬天的时候还要冷，从骨头里发寒。中间走到要爬石头的地方，手一贴上去，铁块般冷硬。被雨水冲刷着，脚也踩不稳石缝，掉下来了好几次才最后爬上去。
终于爬到半山腰，手电筒的光在这里已经破不开雨幕了，仿佛飘摇的一点烛火，伸远五指就看不到自己的手。我最熟悉的山道变成了黑铁铸就的迷宫，我也只能跟着脚下这点光走，树木摇摇晃晃在路上摆出鬼魅般的轮廓，耳边除了鬼哭狼嚎再找不出别的形容。
因为山路越往高处越陡峭，我不得不把脚步放得更慢了。天空忽然划过一道大闪电，把天地万物都拽入一瞬的白，接着是滚滚雷鸣。雨势骤急，暴风雨真的来了，豆粒大的雨点从天上哗啦啦倾盆洒下，砸得身上四处生疼，眼睛不能往上面抬；风也更大了，那些细瘦的果树像是活过来一样地朝一面倒。我从衣服上解下木剑当拐杖，靠着五年练武锻炼出来的体魄硬杠着暴雨往上走，突然听到背后爆发出无与伦比的恐怖巨响，我回头望向天外，深邃夜空中似有巨龙翻涌，那是风奔来的方向，带着震耳欲聋的嘶鸣，如战阵的怒吼，一万死士策万马奔腾撞向桃山首峰！
我在一块大石头下躲过了这阵强风，然后继续朝上走，突然一股湍急水流从山上冲了下来，直接没过腿肚，我一个没站稳就倒进了水里，水流卷着我撞上一块石壁，接着又往下滚，手电筒也卷走了，我在黑暗中拼命地向路边上抓，抓断了一把草，又抓上了一棵树，接着拼尽全身力气，从水里爬了出去，爬到地势高点的一块草地上，仰面倒了下来。
好累，好冷，好困。
我试着站起来，可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了，刚抬起手就让雨点给打了下去。虽然保持着这个姿势也很难受，可是真的不想再动了。
到头了吗？我想。
虽然有点对不起以前练的功夫，可是今天从早上开始就没休息过了吧，也没有好好吃饭，硬撑着一副骨架子到现在，被这么沉的雨点打着，很疼啊。
已经搞不清了，我到底是为了找枫才冒雨出来，还是因为自己想要淋一场雨呢？
各种各样的感觉渐渐消退，眼前越来越模糊，然后，一副完全不合时宜的画面出现了，五个小孩站在晌午废弃的校园里，笑着的脸比闪电还要刺眼。
我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想起它来的？是因为……那就是我们分别前的最后一面了吗？结果我直到最后，还只是一个没用小鬼，没有任何长进，一味跟在他们的后面，一次又一次地得到他们的帮助，却连一个忙也没给他们帮上。早就，已经到头了，就连五个人聚在一起，以后也不可能了。
因为燕子已经死了，燕子死了啊！
轰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被大雨淹没的世界里，只剩下了软弱的哭声。
我是一个普通人，除了普通人什么都不是。
擅自把优秀的朋友神化，把成绩单上的十几厘米当做巨壕天堑，把自己保护在安全距离以外，结果连必要的交流也做不到，只能躲在那个墙角去远远地眺望他们……
明明想要和他们一样，想要发光耀眼，想要对身边的人有用，可是看到燕子被蜜蜂包住的时候，我，却退缩了……
不敢像枫一样为了保护胖子凶巴巴地得罪别人……
不敢随意说出自己的想法，不敢期待有人会认真听自己的话……
所以，才会眼看着最重要的朋友一个个倒下，什么也做不到吧……
真是很厌恶啊，对这样的……这样的……
胸口传来格外冰凉的感觉，不用看我也知道，是枫送给我的那块玉佩，这两年我一直都佩戴着它。
就算是对这样的我，枫也把这样贵重的礼物交给我了。说起来，在山顶上请教我该怎么向燕子表白的时候，他是害羞了吧，所以才只提了一个主意就不让我说了，他居然也会让人看到难为情的一面呐……
秋也是，有时候会觉得她唯独对我有些特别的照顾，害怕是自作多情，一直当作是错觉。“当初跑来找我一起去校庆晚会上表演的人，城，不就是你吗？”结果却是这么回事，当初只是一时兴起，真没想到这件事对她的意义会那么大。
胖子曾私下里对我说，是我们给了他唯一的容身之地。
还有燕子，嘴里总说着学习为重，还以为她是不要我们了。那本她最宝贵的相册里的奖状，是什么时候换成了我们的照片呢？
结果，自己一直在自卑个什么劲啊。
他们明明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啊。
这美丽而又残酷的世界啊……可以就这么沉睡下去吗？还早了点吧……再不醒来的话，这种结局，就真的会让那些回忆都变成不堪回首的东西了……至少，也要能把枫给带回去吧……
城，你能做到的话……你应该做到的吧……你只能做到的吧……
求求你啦！
他们是你在世界上最爱的人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只手已经伸向了天空，嘴唇被咬破了，口中尝到血的甜味。
绝对，要为女孩守护好她最珍贵的宝物，即使付出一切，也决不许那张照片中的任何一个倒下了，这就是我这个普通人的底线。
胸口骤紧，是心脏的位置，在那里叩击胸膛，带着所有的情感疯狂跳动，血液瞬间沸腾，比过去任何一次练完剑以后都更加猛烈地在体内四处冲撞，力量回到了四肢，就仿佛冥冥之中有人拉起了我伸出的那只手，我站了起来。
好，还走得动。我在一棵老树根下捡回了手电筒，找到木剑，继续向上走。
只是离开前的最后一眼，我回望了刚才躺倒的地方，自言自语地说：
“燕子，是你么？”
爬上白天都见不到光的高大松林，雨势一下子弱了很多。山路到这里已经没有了，雨水在一整面平坦山坡上齐流勇进，再没前面冲得那么迅猛。但是隔着浓密遮天的松叶，我还是能听到雷声连绵，已经片刻不肯停歇。
我加紧迈动步伐，头上是偶尔打落的树枝，接连不断的水柱，一层一层的雨幕；脚下是泥浆、松针、光滑的石面，仰视出口处，如从穴中视天。就快要到了，我提振起最后的力气，向着那闪着光的地方，一步一步……
出来了！瓢泼大雨一下子倾泻到脸上，在只有怪石嶙峋的桃山山顶，万丈雷声就好像在头顶上炸响，震得我精神也有些迷乱恍惚。没有人吗？虽然眼前是一片昏黑，我却产生了这样的想法，疲惫不堪，太好了……
轰隆！
风雷卷过的刹那，宛若从暴雨中游来了一条鬼魂，我隐约听到了人声。这让我刚要松懈的身体立刻激醒。我向石林中心移动，那个声音更清楚了，肯定不是错觉！我感到心脏“砰砰”地跳，胸口一起一伏，如果我没有听错，那个是绝对不能在这里说的话……
轰隆！
惊雷点亮天地，那一眼惊鸿，我看到了在电光中燃烧的人影……
“天地不仁！”
声嘶力竭的怒吼穿越了雷海，他站在天地中间，举剑指天，背后“爱”字如燃。
“枫……”
“天地不仁！”
他仰首，目眦欲裂，他长啸，声震四野。沐暴雨，怒长天，天空中闪电交错，乱舞银蛇。
他自己在这里干什么呀……
“枫！”我全力向他吼道，声音里有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而来的怒气。
枫终于看到我了，可是惊愕的表情过后，那指向天空的剑依旧岿然。
“回去！”最后，他发出了铁一样冷硬的声音。
我试着向他靠近，却失足跌倒，跪了下去。
我抬头望向他，暴风乱雨中，那简直是决绝的面孔。
怎么会这样……
枫，我想对你说的话有山那样多。
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永远地说下去，可是，你已经绝望得听不进任何话了。
你就那么的——想死吗？
痛苦吗？后悔吗？认为燕子的死，自己有罪吗！
轰隆隆隆……
已经结束了，无论我想做什么都没用了，颤抖得站不起来的双腿让我比过去任何一个时候都更明白，我，赢不了他。
轰隆隆隆……
只是一刹电光，把我胸前照亮，早被甩出衣服的玉佩上，莹莹镌刻着一行小字：枫落城倾。
枫落，城倾。
轰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我明白了。
在那个好似永不结束的暴雨之夜，我在桃山顶上，两腿盘坐起来，感受最后的热量在体内升起，面向着枫，同样地把木剑指向了天空。
燕子，你也在看着这里吗？
“两腿交叉坐盘，左肩头靠右脚面，右手握剑指天，左手手背向里，剑指贴太阳穴，成老树盘根势……”
我也好，枫也好，秋也好，胖子也好，我们啊，都最喜欢你了。所以，我和枫到现在还在练着剑，想着还能表演给你看，想要能够保护你。
“起，右腕内摆，剑身下指，两腿站起，上身随之右转……”
尤其是枫，他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是想要把你娶回家的那种喜欢。
“右腿直立，左脚前点，右臂右伸，左臂左伸，剑指贴胸平指，剑指前指……”
所以，求求你……
“右脚前迈，上身左转半圈，持剑而刺。”
救救他吧！
惊雷霹雳中长剑交错，在他的剑斩下之前，我刺到了他……
一去无回的力道把枫推得向后倒了下去，我顺势跪到他身上，枫马上挣扎翻身，我死死压着他的胳膊，一手奋力扯断玉佩，拿到他的眼睛上面，嘶声吼道：
“枫落城倾的意思，是共死同生吧！你要死，我陪你死，要不然，给我一起活下去！”
轰隆隆隆隆隆！
枫瞪直了眼睛，有火焰吞吐，却无语凝噎，忽然又流出了一道水线，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奇异的光景。
他狰狞的面孔慢慢放松下来，手还抓着我的肩膀，渐渐松了，垂了下去，终于散去了凶狠的气势。我松开玉佩，长舒了一口气。
后来，我把枫拖到一块巨岩底下，等雨势停了，扶着他下了山。
再后来，我们都在家里休养了几天，听说秋也已经醒来了。
四月将尽，燕子被安葬在了四零一四兵工厂里的那座山崖上，据说这是她自己的意思，当初秋会第一个得到消息，就是因为燕子的父母向她打电话询问这件事。在这里，可以一眼望尽我们生活的小镇。
那一天，经过雨打风吹，满地桃花堆。我们一起来到这个地方，第一次为燕子祭奠，埋下了各自的思念。
从此以后，我心里的天涯永远刻下了这里的样子，长剑为碑，竹箫为冢，凋谢的花海铺向天际，一块墓碑扎在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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