恹恹残红凋碑冢，琅琅古玉配当腰。
气寒暮野何人剑？月满空城几处箫。
犹见明星灿无数，当时夜雨坠林稍。
中考以后，秋的名字传播了镇上大街小巷，甚至连城里也有所耳闻。因为她考出了全市第一名的成绩，听说省立一中都向她家打去了招生电话。不少父母登门拜访求取经验，那时我过去看她，她家的门居然像过年一样一直是半开着的。
我自己也考过了本市重点高中的录取分数线，被一所叫作新城中学的学校录取。枫则选了一所较远的学校，他说不想天天和熟人见面，徒惹难受。燕子离世的阴影在他心中一直没有抹去，那以后他连剑也很少碰了。可是，我深信他迟早会迈过这道坎的。我们北方的树木，在隐忍过最严酷的寒冬以后，就会成长得更加坚韧茁壮，枫就是这种人，我所以我才给他以树代名。
枫树，越是在秋霜打叶的时候，就越是万叶争红。
至于胖子——他是我们中去拜望燕子次数最少的一个，他说他没有脸去。
那是初三的一节体育课，教室里只留了我和胖子两个人在补功课，我走过去装作不经意地提到，怎么没再见他往燕子那边去一次？胖子的表情立马变了，我以前以为只有女生才能做到在十秒之内挤出眼泪，那一天，胖子好像只用了五秒。
他说：“城，我是个混蛋！你知道我听到那件事以后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吗？”
他把我拽去了教室门口，手劲大得可怕，伸手指向那张贴在教室墙壁上的成绩单说：“是我前面少了一个人！”
他手指伸得僵直，恨不得瘸了它似的。
暑假无事，我经常往燕子那里去。这天走在兵工厂的那条上坡道上，上面忽然下来了一伙四五个女生，我一望，是燕子以前那一屋子的舍友，简单打个招呼，就匆匆错身过去了。
“等等！”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回身叫住了她们。
几个女生怯怯地回头，问：“怎么了？”
“正好中考也完了，我有个事一直想问你们一下。”我走近她们，沉声道：“当初收治燕子的那个医院说，燕子在出事以前身体就营养不良，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几个女孩面露戚色，最后是小梅先开口说：“我知道。燕儿……燕子她的生活费本来就很少的，她还要省钱去买老师指定的那些辅导书。我看见她好多次饭都不吃，还在挤时间做习题。我们那时以为她是运动员，身体能撑住的，以为……呜……”
经过学校，走到山崖边上，第一眼就望到了秋，果然，这一年多我每次来她都在这里。经过多年的相处，我已经明白，秋是天生一颗痴心人，三魂七魄少了九分，只一缕魂曾许箫笛，如今也随燕子常陪在这里了。
我放下贡品，同秋说起高中的事，起初她只是安静听着，半晌来了一句：“我也去新城。”
我花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这句话，她是说要和我读同一所高中，不禁大惊问：“不是都说你去省立一中吗？怎么回事？”
秋却没有解释，她跪坐在墓碑前，神色不动地问我：“城，你说燕子是谁害死的？”
我心中再次大骇，从一年前开始，我们之间就不再提起有关燕子之死的任何事。为了秋考虑，在能承受以前，把巨大的悲伤隐藏起来，不去触碰。所以尽管秋现在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口气，我却紧张得几乎要窒息了。
秋自顾自地说：“是很多很多人，她的父母，她的老师，她的同学，她的朋友，她认识的每一个人……”
秋的声音越来越冷，她终于肯对这件事敞开一点心扉，沁出来的却是永冻土上的寒风。
“……总之，都是我们。”
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的那个早晨，秋瞪直的眼睛，令夏日的阳光都生寒。
后来，秋站起来对我说，在燕子出事以前，老胡经常单独找她们两个去办公室谈话，告诫说她们是桃山镇几年不遇的好学生，一定要为校争光，考进省里的高中去。这话他也反复叮嘱了她们的父母。所以，秋拒绝了省立一中的邀请，她绝不要让那些人如愿。
那一天，秋站在悬崖边，视满城盛色如不见，神色凄惶地对我说：“是我们害死了燕子。”
“不是！”只有那一次，我反驳了她，为了无由而生的怒气，我抓紧了她的肩膀，喊道：“是他们！”
不知道那个时候的我是怎样一副光景呢？后来秋却说，那个时候，她知道了，她没有选错。
我放开秋，极目眺望家乡，还有大山之外青蓝色的朦胧光影，握紧了拳头。山上蝉鸣不歇，这是我在桃山镇上度过的最后一年的夏天。去年的时候，我在这里埋下了一支笔，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发芽呢？
没关系了，一个故事最先写好的往往是结局。十年之前，我们第一次走进校门，后来，在那个地方长大。我们在那里得到了一切，所以最后也一定会回来，把那里的一切报偿。
这是我的回忆录，我的忏悔书，也是我的战书。
我们一定会继续成长。
再见了，我的母校，我的家乡。
我们毕业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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