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往事:隋唐大繁华背后的暗伤-以一个女人的名义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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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徽元年(650年)岁首,同样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季节。漫天卷地的白雪覆盖了整座长安城,却无法覆盖一个盛世的荣光与骄傲。对于身在感业寺的武则天来说,冰冻的时间正在雪地上缓缓退去,即将迎来的是崭新的黎明。紫宸殿浑厚的钟声敲响了大唐历史上不平凡的一天。

    守岁的人长长地透了一口气,他们推开窗子,让朔风吹散屋子里的炭气。随后,人们恭敬地点燃了红色的蜡烛,以庆祝新皇帝登位的第一个元旦。大唐的臣民是不会忘记先皇的,太宗皇帝在位二十三年,让天下由纷乱走向太平,人们由流离回复安居。自从秦汉以来,三国六朝,战乱相继,没有真正的承平与统一。然而,李世民却创造了一个宏大的统一局面,二十三年来,欣欣向荣。

    太阳每一天都是崭新的,无论你是帝王,还是小老百姓,日光之下,貌似公平。紫宸殿的晨钟在清冷的世界里缓慢而沉重地敲响,随之,各处宫闱和寺庙的钟也次第响起,宏大的声响撼动了白雪覆盖之下的整座长安城。

    1.阴谋者的假面与誓言

    高宗皇帝李治是受颇多争议的帝王,他的争议性源于两个人,一是他伟大的父亲李世民,二是他将来的皇后武则天。他夹在两人中间不上不下几千年,活在巨大的阴影之下,难以摆脱。

    李治在文武百官面前的第一次亮相,是在他母亲长孙皇后的葬礼上。当时只有八岁的李治哭得痛不欲生。这份孝心打动了太宗皇帝,也同时打动了他的舅舅长孙无忌。

    李治是个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姐妹的懂事少年。可是他并不像李唐皇室的大部分子弟那样生得龙筋虎骨,虽然高大,却显得羸弱不堪。为什么多情的人总是长不出结实的身板,难道是浓情耗尽了他们太多的生命精华?李治“幼而岐嶷端审,宽仁孝友”。所谓“岐嶷”,是指这孩子已经聪明到超越常人的地步。自古以来,聪明之人活得都比普通人要累,因为他们的心放不下。

    以现代的标准来看,李治是个十足的文艺青年。他的文章和书法还是很有造诣的,喜欢柔媚而艳丽的诗文辞赋,这好像是中国历史上那些多情帝王的共性。李唐皇族颇有音乐天赋,李治也是个音乐天才,自己创作了《上元舞》《琴歌》《白雪》等传世乐章。

    综合来看,李治并不是混沌之人,反而白衣胜雪,才华横溢。这时的李治已有太子妃王氏,其家族极为显赫,为当时五大姓中的太原王氏。唐太宗对这个儿媳非常满意,曾称她和李治是一对“佳儿佳妇”。不过对于这桩婚姻,李治自己却始终不是很满意。

    李治身上具有浓重的文艺气息,对爱情有他自己的一番理解,当然很多想法都是来源于文艺作品。直到遇见武则天,他才真正领略到世间情为何物。他们结缘于太宗皇帝的寝宫,那一刻,“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至于武则天,有人认为她扮演的是诱惑者和投机者的角色,其中并没有多少真情投入,只是因为在太宗皇帝那里寻不到出路,才将感情转移到太子李治的身上,以寻找机会。

    对于一个自负才貌却长期遭受冷落的宫妃而言,突然遭遇尊贵的皇太子的垂青,要说这时的武则天内心一点儿想法都没有,显然是不现实的。

    不管怎么说,这段让人难以启齿却又心跳不已的不伦之恋,在华丽而森严的长安宫廷里悄然生根、发芽,直至长成一棵树妖藤怪。十九岁的李治就这样深深地迷恋上了比自己大的武则天。在备尝风霜、充满心机的武则天眼里,李治不过是个感情冲动、腼腆有加的大男孩。也就是说李治是一颗多情的种子,迟迟没有完成自己心理上的“断乳”。这时的武则天还没有想到更多,只求能够在复杂的后宫世界里生存下去。至于将来,她不敢想,就算是想破天也没用。

    在错综复杂的宫廷生活中,身为太子的李治也常常感到力不从心。他渴望回到童年,渴望回到母亲的怀抱,因为在那里,他才能感觉到温暖、安全、无忧无虑。可是,母亲长孙皇后早已去世,他也已长大成人,无法再回到那备受女性宠爱的童年时期。于是,本能促使他寻找梦中的港湾,眷恋比自己年龄大、成熟、意志坚定的女人。这正是李治这类具有恋母情结、性格懦弱的男人常见的自慰方式。

    武则天身上正好具备了这一切——热情、机智、美貌。在武则天这里,李治的人生激情和欲望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释放和满足,她是一个活着的“母亲”、现实的情人,是自己难以舍弃的心理和肉体的温床。

    感业寺位于朱雀大街以西约三十里之外,原先是蛰伏于长安城外废街中的尼姑庵,在武德九年被改名为感业寺之后,这里实际上就成了收容前朝宫女的牢狱。寺内杂树丛生,断垣处处,在残破颓败的佛塔的阴影下,几处低矮的房舍悠闲地散落于荒野之中。

    唐太宗李世民备极哀崇的丧礼仪式结束后,后宫里未生子女的嫔妃们,不论老的小的,一律循例被打发进感业寺。死了丈夫,她们自然就成了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作为先皇的女人,惹出是非就是丢当今皇帝老子的人,将她们放入民间又不妥,只好让其出家当尼姑。

    以至于感业寺里美女如云,人满为患,计有:贵妃、淑妃、德妃、贤妃诸夫人;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诸女嫔;婕妤、美人、才人各九人;宝林、御女、采女各二十七人。其八十一御妻,以及原来年老色衰、已被除册的,总计有二百人之多。剃度在升平殿举行,三个剃度师已经进行了两天,还没剃度完,先皇李世民的妃嫔们柔美的头发,已被装了整整三大箩筐,升平殿内外一片哭泣声。

    昨天她们为了争宠,为了品级的提升,个个费尽心机,争相打扮,倾轧对手;今天竟一个个被当成过期无用的奢侈品,扫地出宫。武则天面临着人生中的又一次重大转折:依据大唐制度,她也被送出宫削发为尼。武则天虽然不甘心,但这时的她也只能任时势摆布,内心揣着一份渺茫的希望在感业寺住下,名为带发修行,实际上成了当今天子之“别宅妇”,身份极为尴尬,前途也是一片黯淡无光。

    武则天心存的唯一指望,便是与高宗皇帝那似有若无、脆弱易断的爱情——如果那一夜欢愉能称之为爱情。不管怎样,在生存面前,爱情永远是美丽又易碎的奢侈品。贞观十一年,唐太宗李世民下诏广选天下美女充实掖庭。当武则天听说选妃嫔选到自己头上时,态度是决然而冷淡的。母亲要与她泣别时,她只是冷冷地说:“见天子安知非福,何必作儿女之悲?”如果真是这样,倒也符合她后来的行事作风,做事果决,不拘泥于女儿态。母女的生活状况已经这样了,如果上天眷顾,入宫就成了改变命运的一次机会。虽然入宫是从末等的妃嫔做起,但是毕竟也算靠近了帝国的权力核心地带。

    十四岁的武则天来到了帝国的都城长安,成为唐太宗后宫万千佳丽中的一员。这里面有因罪没入宫中的犯官女眷,也有随例采选的普通宫女,相比之下,武则天还算是比较幸运的。她刚进宫不久,就被封为才人,并赐号武媚。刚进宫就被封为五品才人,确实是件很荣耀的事情。要知道,后宫佳丽三千,皇帝身边的女人多了去了,可是真正能够得宠的人就那么几个人,所谓“三千宠爱在一身”,成功的概率低到就算作弊都很难出头。

    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皇登基也应该有一番新的气象。李治表现得颇为热心,太宗皇帝执政后期由于身体原因和精神上懈怠,基本上三天一上朝。如今高宗李治新朝开张,一扫贞观后期的颓靡之风,有事没事都要天天上朝,称“朕幼登大位,日夕孜孜,犹恐壅滞众务”,每日引刺史十人入内,“问百姓疾苦,及其政治”。

    李治把皇帝这份活干得有声有色,对于新角色的新鲜感和责任感,也使李治冲淡了他与情人分离的相思,复召武则天入宫之事也是一拖再拖,反正他是皇帝,身边从来就不缺女人。及时行乐的大好时光里,高宗真的没有耐心回忆。在这期间,他的后宫中又接连添了徐婕妤等佳丽。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武则天每天忙完手里的活,会一个人顺着禅舍一直走到最北边,一个比较偏僻的安静地方,那里有一个小池塘,她常常到这里读书散步。三年的感业寺生活,也是武则天度过的安静慎思的一段生活。

    这时候的她已经二十七岁,对一个女人来说,这个年纪应该是各方面都趋向圆满的阶段。历经一番火坑苦海的磨难,早已脱尽了稚气。在武则天的身上,再也找不到昨日那个任性、娇气的小姑娘的影子。

    武则天真正地成熟了,她不再在孤灯残卷下怨恨命运的不济,也不再焦虑未来的日子。没有任何名分,没有任何保障,不尴不尬、不僧不俗地住在感业寺里,她身边穿梭的都是一些凡心不死的尼姑。这帮人每天议论的事大多围绕皇宫中那个薄情寡义的君王,传入她耳中的是高宗皇帝昨日纳了谁、今日又纳了谁的消息。

    所纳之人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不同的是她们各自的背景家世。一个后宫女子不能只有姣好的背影,更要有强大的背景。唯有如此,才能飞得更高。武则天只能听一听,她不能过问,更不敢有任何抱怨。

    如果将后宫视为华丽的牢狱,那么这里就是埋葬一切生存希望的坟墓。有些人逐渐产生了精神异常现象,被监禁在单独的房间,时间不久,就发疯去世。也有的人因营养不良,运动量不足,忧郁致病,在得不到及时治疗的情况下自杀。

    从后宫时代就严格控制自己的武则天,面对这里的清规戒律,并不会感到太大的痛苦。甚至她的安全感更甚于在后宫时,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内心的焦躁也让她身心难安。

    处于和整个世界都隔离的生活中,武则天即使每日在心中默念千遍万遍“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也没用。她听这里的住持说过这句佛语的意思:去吧,去吧,到彼岸去吧,彼岸是光明的世界。

    彼岸,何处是自己的彼岸?她知道,或许只有君王的内心才是自己通向光明世界的路径。

    由宫人变成尼姑,除了要照应自己的生活外,不必做任何工作。武则天主动去接近担任事务工作的尼姑,尽量帮她们做点打扫庭院、整理花卉之类的轻松工作。

    和在后宫时一样,武则天很快就看出那些担任工作的尼姑才是这里的主人。所谓担任工作的尼姑,也就是看守这座牢狱的人。她们不论相貌和身体,都比那些宫里的人来得粗壮。她们曾经过着最低贱的生活,除了生存,她们别无所想。

    她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母老虎,对那些宫人尼姑们,有强烈的反感。这些曾经的宫人,大多生于富贵之家,过去在后宫过着豪华奢侈的生活,现在变为尼姑,一个个抱怨声声,不安于现状,身如飘萍,却还保持着难以卸去的虚荣,更看不起这些担任杂役的尼姑。

    武则天主动接近这些担任杂役的尼姑,要求帮她们做些事时,她们并不领情。可是不管她们的态度如何,武则天还是保持着一贯的和颜悦色。眼前这个没有经过任何装饰也清丽脱俗,又有无限耐心的女子,逐渐让这些出身底层的老尼姑打开了心扉。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武则天写的这首哀婉缠绵的《如意娘》,多少可以反映她当时的心境。

    年华已经老去,前途仍不明朗,那渺茫无期的承诺什么时候能够到来?在李治未去感业寺的日子里,那个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倚门而望的缁衣女子,一定无数次为这样莫测的未来而战栗。

    男人本来就是靠不住的,何况一个登上帝位的男人。她知道,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能靠神仙皇帝,她相信,自己也是人,也有生存下去的权力。在二十七年的人生浮沉之中,她始终保持着一样东西——信念。

    武则天在感业寺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在她一生中却是一个前途莫测的危险时期。她必须要从这儿走出去,如果不能走出去,她将成为历史上一朵无名的野花,在青灯佛卷的某个角落里枯萎而死。如果走出去,她又能走到哪儿去?再回到那个充满矛盾与龌龊的家庭?将身体与灵魂安放于那里,还不如放在这儿。

    她难道忘记了初入宫时对母亲杨氏说过的那句“见天子安知非福”,如果还记得,她最应该去的地方还是宫廷。一年前,她已经与李治结下情种,埋下了政治伏笔。她如何才能与初登大宝的李治取得某种联系,这种联系,不能委托任何中间人,只能依靠自己。而联系的地点,也只能是佛祖庇荫下的这里。

    服丧的一年很快过去,开春后,改元永徽。原太子妃王氏被册立为皇后。永徽之治正式拉开帷幕,朝中一切由长孙无忌和他这一派的少数元老重臣主持执行。在长孙无忌面前,好脾气的李治就像是一个面对尊师的初学弟子。

    永徽元年五月二十六日,是太宗皇帝去世一周年的忌日。李治为了替先帝追福,在超度先帝亡灵的同时,又组织了一系列的祭奠活动,其中包括在京师长安的众多寺院同时举行一场超大规模的追福法会。与此同时,他还决定到佛寺行香礼拜,并顺便向先皇汇报这一年来的工作。

    他选择感业寺,有个很私密的原因。李治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这次行动差点要了大唐帝国的半条命。而此时的他没有焦虑,只有兴奋,辗转反侧一夜无眠。他已经连夜派人去踩过每一个点,他只在乎其中的一点。他选择在这一天离开皇宫拜祭先帝,除了成全自己的“仁孝”之名,同时还要成全自己的“情种”之名。

    他要去见一个在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人物,一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女人——那个叫作媚娘的女人,那个在梦里出现了无数次的哀怨女子,他不能再拖下去了。当天唐高宗借祭奠之故路过感业寺,进去行香拜佛,目的是见武则天。二人相见,感慨了一番光阴流水,前尘往事。先是武则天哭哭啼啼,然后李治也禁不住流下眼泪。

    武氏泣,上亦泣。武则天用自己的眼泪,引出了皇帝的眼泪,当然武则天的眼泪,除了感情流露,更多的是经过算计后高度理智化的眼泪。她不能让这次行动有一点儿闪失,这是一项精心设计的政治行动,成败将决定她的命运。

    尽管武则天费尽心机,但她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李治返回宫中,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高宗李治就像一个顽劣的孩子,在感情冲动之后,很快就忘记了眼泪背后那个望穿长安的女子。感业寺事件的意义,并不在于它对李治产生的影响有多大,因为这个事件已被另一个能够改写别人命运的人所掌握,这个人就是王皇后。

    高宗与武则天私会不久,王皇后已经探知此事,她大为恼怒,一个萧淑妃已经让皇帝冷落了她,如今皇帝又爱上了尼姑。王皇后也算是个有心计的女人,如今对她威胁最大的是萧淑妃,如果把这个尼姑拉入后宫,便可以夺取萧淑妃之宠。只要皇帝冷落萧淑妃,自己就有把握重获君王心。武则天仅是先皇的侍妾,地位卑下,谅她入宫后也不致为患。话又说回来,先用她取代萧淑妃,再想办法除掉她,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处于和萧淑妃激烈矛盾中的王皇后,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母亲柳氏,母亲也赞同。因为事大,她又找舅父柳奭商量。柳奭这时是兵部侍郎,后晋升为中书令,是宰相班子成员之一。柳奭听了王皇后和柳氏的计划后,也以为可行,而且强调武氏在朝中无任何依靠,将来或杀或逐都不是多么难的事。有了亲人的支持,王皇后便派人入感业寺,让武则天先蓄发,然后等待受召入宫。随后她把自己的想法向李治说明,当然她隐瞒了自己的离间计划,只表示了自己的贤良德行,以博取君王的欢心。高宗李治满心欢喜,对皇后的态度也热情了许多。

    王皇后的决定,从后来事态的发展来看,有开门揖盗的危险。但王皇后和她所信赖的顾问团当时是看不出来的。在她们看来,被迎回宫的只是一个处境不幸的人,武则天对他们只能有感激之情,不可能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更重要的是,他们相信自己的集团有强大的力量,这个力量大到足以摧毁高宗皇帝的私情。

    武则天见当今皇后让她蓄发准备再度入宫,心里既高兴又惊疑。从皇帝要接她回宫的为难表情和迟迟未动来看,应该是皇后的阻力最大,如今皇后主动要她入宫,绝不那么简单,其中必然潜伏着一个鲜为人知的重大交易。

    武则天又怎会不知,王皇后出身名门世家,而萧淑妃的出身也不微贱,不然早就淹没于后宫无数的嫔妃中去了,又怎能爬上仅次于皇后的淑妃地位,又怎能对王皇后构成重大威胁。

    外廷各派政治力量之间的矛盾,跟宫廷内王、萧两大势力之间的矛盾,是交织在一起的。长孙无忌等外廷大臣与宫廷内的王皇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都属于关陇集团。

    既然现在有机会再度入宫,先不用多想,离开寺院后再相机而动。唐高宗在皇后的暗中支持之下将武则天带回宫中。这一年武则天二十七岁,唐高宗李治二十三岁。对于武则天来说,这是一次命运的大转机,终于可以结束自己地下情人的身份,正式成为高宗后宫中的一员。十四年前,武则天还只有十三周岁,还拥有大把的青春时光用来憧憬。可如今她再也不会让任何机会从自己指尖溜走,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到了一个女人输不起的年龄。

    这时候谁也没有意识到,武则天的二次进宫,带来的却是大唐半个世纪的噩梦。

    2.后宫世界的攻守之道

    经历感业寺两年的痛苦历练,武则天的忍性得到了质的提升。这是她成为才人十几年、做尼姑两年获得的历练,她不再是对着镜子叹容颜易老的女子。

    在皇后面前,她总是殷勤向上,显得极为知恩相报,没有些许虚与委蛇的意思。武则天很快就看清了皇后和柳氏这对母女的阴谋,武则天并不急于一时一事地赶超。现在的自己完全不是她们的对手。很多时候,自己还得对她们曲意逢迎,甚至依靠她们、利用她们。

    有很多职业,看起来没有前途、毫无价值,是在浪费时间和生命,其实不然,这些历练,最重要的是精神层面的。所有宫人都能够感觉到这个名叫媚娘的才人回来后,已经变得让她们不敢相认了。武则天的再次入宫,与两年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她以一副低眉顺眼、谨小慎微的姿态出现在后宫每一个人面前,就连王皇后也深为满意,忍不住为她说好话,一众宫女和宦官自然更是众口一词地对她赞誉有加。

    武则天比谁都清楚,这时的皇宫不属于她,她只是别人手里的一颗棋子。这里的主人是高宗与他的原配夫人王皇后,她只是一个卑微的侍女。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也为了过上更好的日子,她只有一条路可以选择——哄主人开心。《两唐书》甚至以“屈身忍辱”“下辞降体”这样的词来形容武则天这时的生存状态。总结起来,武则天这时候主要采取三种手法:一是讨好王后,二是讨好皇帝,三是讨好众人。她得以重新返宫是由于王皇后的帮助,她能够晋升为昭仪也是得力于王皇后的帮助。她的成功上位,并不是仅靠色相,而是善于利用矛盾。

    李治继承大统之后,即开始了长达五年的永徽之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朝廷内外一度风平浪静。而随着武则天的回归,内廷和外廷有了另外一番可能。

    王皇后可能因为生理原因,或是运气实在不好,连一次怀孕的迹象都没有。当时最受高宗宠爱的是萧淑妃。在高宗的东宫时代,她是次于王妃的良娣。淑妃是仅次于皇后的四夫人之一,正一品。萧淑妃生有一子二女,在母凭子贵的后宫,加上皇帝的宠爱,她没有理由不恃宠而骄。

    在萧淑妃咄咄逼人的权势面前,王皇后的影子显得暗淡无光。由于其他皇子们的母亲身份都比萧淑妃低微,于是从后宫到朝堂内外,很多人都猜测:萧淑妃所生的皇子,雍王李素节,很有可能超越其他皇兄,被册立为太子。

    王皇后是太宗指定的,在太宗时期,王皇后颇受重视,但那只是表面的情形。当王皇后还是东宫妃时,李治就已经暗暗赋予了萧淑妃别样的恩宠。随着李治即位,王氏登上皇后的位置,但是她心里依然抹不去对萧淑妃的羡慕嫉妒恨。尤其在听到雍王素节可能成为天子的消息后,她担心有朝一日皇后的位子可能也要被萧淑妃抢走,发自心底的愤怨就像一团火一样在燃烧。

    王皇后的父亲王仁祐并没有特殊的才能,因女儿当上皇后,被封为魏国公,官居从一品。其母亲柳氏的娘家,世世代代都是关中豪族,柳氏的叔叔柳亨的妻子,是太宗的长女襄阳公主的女儿。因此,王皇后的娘家父母双方都是与皇室有姻亲关系的望族。王皇后的舅舅柳奭,任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为宰相班子成员之一。

    王皇后不受高宗李治宠爱,也没有生育,对王、柳两大家族来说,这是一个大问题。任事态这么发展下去,雍王李素节就有可能被立为太子,皇后的前途就更加危险,对王、柳两大家族来说,这是一场输不起的赌局。柳氏兄妹最后商定的策略是:将其他皇子纳为皇后的养子,再册立为皇太子。

    最后出于对生母身份卑贱及皇子长幼有序考虑,他们选择皇长子陈王忠为王皇后养子。李忠成为皇后的长子,受到准嫡子的待遇,有可能成为太子。

    永徽三年(652年)三月,武则天在宫中生下一男,取名为李弘。这时,武则天已经搬出了皇后为她安排的住房,住进了后宫中另一处宏伟而美丽的宫殿。同年七月,王皇后的义子陈王忠被册立为太子。这一年里,后宫发生的盘根错节的立储风波看似末端小节,却直接导致了日后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纷争。

    萧淑妃在后宫佳丽中算是出类拔萃的,容貌艳丽,举止高雅,深得高宗李治的宠爱。高宗不止一次在她面前许诺,一旦时机成熟,就立其子李素节为太子。高宗试探性地将这一意图透露给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大臣,但立即遭到了坚决反对。

    在立储这件事上,长孙无忌认为最合适的太子人选应该是高宗的长子陈王李忠。高宗的意见没有得到长孙无忌等大臣的赞同,他也极不情愿立长子陈王为太子,曲意拖延,这件事就此搁置起来。

    随着武则天的回归,大唐的宫廷格局也在悄无声息中发生改变。武则天接连生了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接着在第四年又诞下了一个女孩。深宫之中,很讲究母凭子贵。每一个皇家龙种的诞生,都是加重后妃晋级的重要砝码。幸运之神终于开始向她微笑,武则天很快就从后宫佳丽中脱颖而出,占尽唐高宗李治的宠爱。

    如果说贞观时期的偷情还带着青春期少男对于成熟女性的朦胧的好奇,感业寺的相会还带着挑战禁忌的渎神的刺激,那么这个时候的李治,则是整个人都被武则天打动和征服了。武则天以人生经验为底蕴的懂分寸、知进退的世故和智慧,显然是王皇后、萧淑妃这样一帆风顺的娇娇女所不具备的,更让敏感而依赖性强的李治找到了久违的温柔和依靠。而她在文学、音乐和书法等方面表现出的才华,也让李治为之倾倒,诗词唱和琴瑟和鸣成为他们愉快的闺中游戏。

    像武则天这样身兼成熟女性的妩媚和慈母般温存的女子,正是高宗皇帝心目中的最佳伴侣。热恋变成迷恋,从贞观二十年(646年)到永徽三年,长达六年相思累积起来的情感,让皇帝对旧情人的眷爱很快到了非卿不欢的程度。

    一天上早朝时,长孙无忌偕同右仆射褚遂良、左仆射于志宁、中书令韩瑗等人再次联袂上奏,要求立陈王忠为太子。高宗皇帝似乎仍想将这件事拖延下去,不料这次长孙无忌早有准备。他率众臣上前一步,绕过问题的实质,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长孙无忌奏道:“近来听说了陛下的第五皇子,臣等庆贺皇上。”

    长孙无忌所说的第五皇子就是武则天的长子李弘。高宗一听,顿时面红耳赤,他与先帝嫔妃有染并生下一子之事,朝中臣僚尽皆知晓,只是不便明说而已。现在长孙无忌故意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此事挑开,似乎在蓄意与自己的面子过不去。长孙无忌的言外之意非常明确:他与朝中重臣不再深究武则天回宫生子之事,那么高宗皇帝也要答应立陈王忠为太子。

    高宗皇帝再也不愿意在这件令人不快的事情上纠缠下去,只好下诏将武才人升为昭仪,贵为九嫔之首。同时册立陈王忠为太子。

    王皇后和武则天都得到了实惠,只有萧淑妃成为被冷落的人。当萧淑妃意识到自己成了这桩幕后交易的牺牲品时,愤怒和绝望终于使她失去了理智,她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诅咒和哭泣,就连存心前来抚慰的高宗也一连数次被她挡在门外。此刻的高宗李治正被原罪和乱伦的恐惧以及对萧淑妃的愧疚之感紧紧包围着,迫切需要得到一个排泄的场所。萧淑妃对高宗的冷落只会让她的处境雪上加霜。

    李治往往在吃了萧淑妃的闭门羹后,命令宦官改道前往武则天的住所。命运就好像在故意作弄萧淑妃,注定了要使她铸成大错。当萧淑妃有一天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时,一切都已太晚了,覆水难收。

    武则天受宠,引来无数妒忌的眼神。每个眼神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恨不得从黑暗处捅上一刀。其实武则天在擢升为昭仪之后,前途也并非一帆风顺。王皇后在消除了萧淑妃的影响之后,对武则天由最初的信任变为防备。

    置身于后宫,武则天并没有获得足够的安全感。在后宫内院,一场阴谋暂告平息也意味着另一场阴谋正在酝酿。在保护自己的同时,学会如何反击,是每个深处后宫的女人必须掌握的生存之道。

    已然失宠的萧淑妃妒火中烧,她始终想不明白:自己先前斗不过王皇后,那是因为王皇后背后有强大的家族背景。如今自己一个出身名门世家的清白女子,居然抵不过一个先皇剩下的女人?此时萧淑妃眼中只有两种情绪在闪动:失望以及仇恨。

    就连一向将武则天视为自己人的王皇后也不由得心惊,要知道没有孩子始终是她心头难以摆脱的致命伤。她听从了舅舅中书令柳奭之言,收养后宫宫人刘氏之子陈王李忠,同时外朝联络长孙无忌等人,终于立李忠为皇太子。

    这一年,李治也不过二十五岁,按说没有必要这么早立太子,可是为了给长孙无忌面子,也为了报答皇后收留武则天,虽然很不情愿,但他还是同意了。然而,随着皇子李弘的降世,李治对武则天恩宠加剧。

    在后宫的一角,武则天躲在厚厚的罗帐后,她像寻觅猎物的雌虎,审视外界的政治动向。她深切地感受到:虽然李弘身为皇子,但若得不到太子的地位,处境还是相当危险的;即使被册立为太子,也可能被从宝座上拉下来。有人推测,“李弘”在当时是道教的一个谶语。

    魏晋南北朝以来,天下战乱频仍,瘟疫流行,老百姓渴望幸福安定的生活。在这种情况下,道教在全国流行开来。为了收揽人心,它到处宣传早晚有一天太平盛世会降临。而太平盛世的降临需要一个条件,那就是太上老君降临凡世。而老君的化身就叫作李弘。

    武则天从小熟读文史,对此不可能一无所知。她和高宗皇帝给儿子取名李弘,显然有自己的想法在里面。这个名字包含着她对孩子的无限期望。既然太上老君就是李弘,那么自己就是太上老君的亲娘。这是一个多么疯狂的念头,梦里都能让人乐开了花。

    在进宫后的头三年的时间里,武则天几乎什么事也没有做。她只是忙着讨好皇帝,讨好皇后,为皇家不停地生儿育女。作为商人的女儿她懂得营销,更懂得投资,她知道这些儿女就是她将来的本钱,是她参与后宫斗争的利器。

    继李弘之后,武则天又生下长女安定公主和次子李贤。经过三年的经营,这时候的武则天,已经不是那个担心随时被人踢出局的侍女了。她不仅成功地站住了脚跟,且成为集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天子宠妃,她获得的宠爱和信任,后宫之中再无一人能够匹敌。身份的不同必然带来心境的转变,明慧如她,野心如她,又岂甘心终老于妾室之位?

    3.无处不在的情报网

    不知不觉中武则天回宫已经有三年时间,这时的大唐后宫已然风云变幻。曾是天子宠妃的萧淑妃随着武则天的二度入宫已经完全失宠。萧淑妃也试图和昔日的情敌王皇后携手共同对付武则天,但丝毫没有撼动高宗对武则天的专宠。武则天这时候已经在精神和肉体上,全面俘获了皇帝的心。

    透过史料,我们找不到萧淑妃怎样获罪遭贬的记录,武则天是如何说服皇帝对这位昔日宠爱备至、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由冷落而厌弃,直至打入冷宫最后处死,成了永远解不开的谜团。

    武则天有清醒的认识,随着萧淑妃在内宫权力版图中的黯然退场,她与王皇后终究要站在你死我活的角逐场上。一旦王氏认识到自己身为皇后却形同虚设,女人的嫉妒心会促使她铤而走险。况且王皇后的舅舅柳奭已升任宰相,在朝中的势力如日中天。

    武则天能够抓牢的只有高宗皇帝,王皇后一向形象良好,连太宗皇帝在世时也承认她和李治是“佳儿佳妇”,奇怪的是先帝钦点的儿媳,却从未得到过李治的青睐。对于武则天来说,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突破点。

    虽然凭借傲人的家世背景,王皇后正位中宫,母仪天下,但在武则天看来,她的能力和地位是不匹配的。在做王皇后的侍女期间,武则天曾经近距离地观察过这位皇后,她待人处事的能力跟自己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难道仅仅凭着与生俱来的血统,就可以成为大唐最尊贵的女人吗?

    李治虽然对武则天万般宠爱,却并没有废后的意思。作为权力顶端的君王,皇后是他唯一的嫡妻,立后不仅意味着两大家族两股势力的联合,也意味着政治利益的分配,其间牵涉的非爱情因素太多太多。

    在初唐仍为世所重的士族高第,以“五姓七望”为第一等,即“清河崔、范阳卢、赵郡李、荥阳郑、太原王”五姓,这也是太宗高宗专门下诏禁止彼此通婚以高门第的主要对象。

    皇后王氏出身于关陇大贵族家庭,是王思政的后人。王思政是宇文泰创建北周政权时的重要将领。宇文泰政权中的支撑骨干是所谓的“八大柱国”。王思政虽然不能与八大柱国并列,但地位仅次于柱国,王家是关陇集团中的重要家族。

    王氏家族中另一个重要人物,是同安长公主,她是高祖李渊的妹妹,太宗李世民的姑母。李氏下嫁王家的时候,王、李两家都是隋王朝的臣属,地位相等。

    太宗皇帝对这位姑母相当尊敬。王氏与李治的结合,就是同安长公主牵的红线。太宗对这个儿媳妇很满意,临死前曾对褚遂良说过:“佳儿佳妇,悉托付汝!”王皇后也因此有了一重护身符。

    王皇后的舅舅柳奭当时在朝内任中书令,按照唐代三省尚书执行,中书决策,门下封驳的制度,作为中书省行政长官的中书令,实际上是宰相级别的高官。柳奭与太尉长孙无忌交情很好,权势颇盛。另外,宰相之中的老臣于志宁是现太子李忠的老师,另外一位宰相韩瑗与长孙无忌是姻亲。

    这时候朝中的宰辅重臣几乎是一面倒地支持王皇后,当然这种支持并不仅仅对王皇后本人,而是她所代表的“士族高第,美貌守礼”。王皇后的家族与社会关系,都是关陇集团中名列前茅的士族。无怪乎后来褚遂良说:“皇后本名家。”正是因为王后出身高贵,所以太宗李世民所做的身后安排中,才特意将巩固王后地位的问题也考虑了进去。

    太宗认为,王皇后的地位如果发生动摇,就难以实现“永保宗社”,因为她的存在表示关陇“名家”集团势力依然是中央权力的中流砥柱。王皇后不是一个人在后宫的权力世界里战斗,而是代表了社会的主流阶层——贵族阶层。

    就算高宗李治对王皇后并没有多少爱的成分,但多年的夫妻最起码也有一份尊重。这份尊重,实际上是对当年一手安排这场婚姻的太宗皇帝的感念与尊重,是对自己的舅父长孙无忌的尊重。那美好的旧时代的荣光,却成了李治内心深处渴望摆脱的阴影。

    作为一个登基未久又缺乏自信的年轻君主,李治就算是心有余也力不足。他对那些德高望重的老臣们的屈服,实际上是君权对于相权的屈服。王皇后已经察觉到武则天对皇帝的狐媚之力更甚于萧淑妃,可为时过晚。

    武则天无声无息地替代了萧淑妃在高宗心中的位置,这个来自尼姑庵的先帝的弃妇已经牢牢地缚住皇帝的宠幸之手。王皇后哀叹她的轻信和失策,她想与同样受冷落的萧淑妃联手对付武则天,但是高宗李治对武则天的如痴如醉的爱恋已经坚不可摧了。

    武则天也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她在宫里的靠山只有高宗皇帝一人。这时的唐高宗李治还没有强大到一个皇帝应该达到的程度。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宰相集团才是真正的强人。对付强人,不能死磕到底,而是要想办法与其结盟。人的世界里最怕两个字——结盟。武则天的结盟只有一个目的,拉拢忠臣,废后立武。

    我们来分析一下王皇后和武则天之间的权力角逐,看她们之间谁的胜算更大一点儿。

    王皇后是名门闺秀,出阁则是太子妃,然后又升为皇后。可无数的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在平静的水面之下,其实往往暗流涌动。在外人眼里,武则天对王皇后始终恭敬有加。她将自己摆在皇后侍女的位置,如同皇后的手和脚,为她打理一切。操纵王皇后这种内心单纯、被孤立了犹不自知的女人,对武则天来说并非难事。不过对于王皇后的母亲魏国夫人柳氏,武则天不敢大意。柳氏是个精明、高傲、好权势的女人,她不容其他女人对女儿的后位造成威胁。

    武则天的内敛低调让王皇后很满意,一度将其视为自己的心腹。可是随着萧淑妃的出局,后宫的权力格局发生了变化。武则天是个细心体贴的人,经常将金银布帛、衣服、首饰送给身边的宦官和宫女,就连萧淑妃和王皇后身边的人也收到了她的好处。不仅在物质方面,她对接触到的人都非常客气。武则天的声望就这样从基层建立起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宫里再也听不到有人说她的坏话了。

    和那些重门第的上层人物不同,下层的宫女和宦官对于王皇后和武则天的评价是完全不同的。宫女和宦官认为,王皇后虽然不坏,但也说不上哪里好,与他们完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别人无法给出准确评价的人,是个模糊的人,之所以模糊,是因为她对身边人的漠然,这种漠然让别人无法走近,无法走近也就无法知晓其内心的喜怒哀乐和所思所想。

    武则天就不同了,她原本做的五品才人便是半宫妃半侍女的角色,之后更实实在在地做了一回侍女,起点低,每个台阶都是向上走。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良好的人缘为她后来的夺位打下了坚实的群众基础。天子虽然换了,宦官和宫婢们却几乎没有什么变动。

    武则天的赏赐在为她赢得口碑的同时,也在宦官和宫婢中建立起情报网。源源不断的情报资料,让武则天足不出户就可以对王皇后和萧淑妃的情况了如指掌。她们受皇宠的次数、对下人的态度及日常生活都在她的掌控之下。

    武则天朝着自己的目标迈进,虽然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翠微宫内的钱财几乎被她散尽,但希望也越来越近。只要接近希望,钱财又算得了什么呢?宫廷之中,自皇后至宫女内侍,从上到下没有不夸赞她的。婢仆地位虽然很低,但她们在某些关键时刻,却具有扭转事态进程的巨大力量。他们常被人威胁利诱,去说一些与事实不相符的话,甚至完全相反的话,以适应主子的需要,以达到他们的目的。

    后宫之中,武则天的情报网已经编织得无处不在。她知道时机已经成熟,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陷阱布好,让王皇后自己一头扎进去。

    王皇后的一举一动都通过情报网第一时间传入武则天的耳中,不谙人情世故的王皇后却毫无知觉。这位高高在上的六宫之主,此刻已如生活在水晶鱼缸里一般,完全暴露在武则天的视野之中。

    武则天在寺里不管怎样得到君王的思念或暗中眷顾,终归是见不得光的地下恋情。重新返回后宫,才是二人关系正常化的开始。等到被立为昭仪,地位仅次于诸妃,更是取得了正式的名分。随着接连生下子女,她已因大幸而专宠,甚至到了君王专房的地步。在这种情况下,武则天的身价已经今非昔比,具有进取人格且善权变的她,必然想要进一步发展。

    王皇后一直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地过着自己的后宫生活,这种做法虽然没有多少突出之处,可也让她的对手没有什么把柄可抓。李治对这个皇后说不上喜欢,但也说不上厌憎,以他优柔寡断的性格,要让他为了抛弃这么一个鸡肋而跟所有当朝重臣闹翻,就是再等五百年也未必能等到一个机会。机会不是等来的,机会是自己创造的。武则天不愿意再陪他们这么无限期地耗下去,她要主动出击,只有在攻击中才能发现对手的破绽。

    李治的恩宠既让她滋生了夺后的欲望,而他游移的情感又让她深深地感觉君王恩爱之脆弱易断。与其等待一份不确定的结果,还不如放手一搏,杀出一片属于自己的新天地,为自己争取正室的名分,为儿子争取嫡子的地位。强烈进取的进攻性人格,以及内心存在的那份不安全感,终于让武则天下定了决心。

    蛰伏三年之后,她终于决定伸出自己的铁指铜腕。武则天向后位发起冲击,必须越过两道关卡,方能抵达胜利的彼岸。一是要将王皇后拉下马;二是用最短的时间取得朝中大臣的支持,尤其是那几个顾命大臣。如果他们投反对票,这事十有八九就会泡汤。

    如果要在这几位中间选出一位带头大哥,那么非长孙无忌莫属。长孙家族出了两个人物,而这两个人都成为李世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个是李世民背后的那个女人——长孙皇后;另一个就是长孙皇后的弟弟,国舅爷长孙无忌。

    唐太宗人才济济的朝堂之上,才能仅处于中档水平的长孙无忌,居然能够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首,让人费解。除了李世民的信任还有其他让人信服的解释吗?李世民在临死前甚至对左右大臣这样评价长孙无忌:“我有天下,多是此人之力。”言下之意,没有他就没有我。这句话等于给长孙无忌一道免死金牌。

    太宗皇帝临终前做出一连串政治安排:长孙无忌出任太尉,兼尚书、门下二省的实职。最后,他嘱咐另一位托孤之臣褚遂良:“我死之后,你要保护无忌。若你放任别人伤害他,就不是我的忠臣。”保全长孙无忌成了太宗皇帝最后的遗愿。

    对于李世民来说,几十年来,兄弟曾相煎、儿女曾反目,只有这位少年朋友、郎舅之亲,陪他走完了二十三年漫长的贞观之路。保全长孙无忌,就是保全贞观的胜利果实;保全长孙无忌,是李世民对长孙皇后当年的承诺;保全长孙无忌,是他对这个少年朋友的最后眷顾。

    帝王也是寂寞人,也需要朋友。孤,也并非希望自己一孤到底。君王的威仪是恢宏而孤独的,而君王的内心也有与常人同样的乐与怒。李治登基后,虽然朝中有侍中和中书令等一堆高官,但实际大权还是掌握在长孙无忌的手里,此时的长孙无忌才算真正可以横行无忌。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秉承太宗遗愿,同心辅政,风头无人能及。另外一位托孤重臣李勣是明哲保身之人,不敢强出头。由于实力悬殊,所以朝中宰相之间矛盾并不明显。而且高宗皇帝又是“好好先生”。当时整个帝国的大政方针基本上还是照搬贞观朝的那一套,所以永徽初年的朝政保留了贞观朝的遗风。

    此时长孙无忌的骄狂已经到了势焰熏天的程度,毫无掩饰。虽然日光之下,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无非就是培植力量、排除异己,折腾得朝堂之上鸡飞狗跳,但是这种一人独大的局面是极危险的。

    一天,长孙无忌宴请朝中的一些高官,酒酣耳热之际环顾同僚说:“我其实没什么本事,只是因为运气好,机缘巧合才位极人臣。大家说一下,我的富贵程度和隋朝的越公杨素相比如何?”有的人不回答,有人拍马屁说超过杨素。

    长孙无忌听后徐徐说道:“我只有一点比不上杨素,就是他富贵的时候年纪大,我富贵的时候年纪比他轻!”其牛气冲天、摇头摆尾的骄狂之态令人厌恶,大有赶超皇帝之威的势头。

    永徽元年十月,李勣坚决辞去尚书左仆射的职务,高宗批准,但仍然让他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三品,还是实职宰相。李勣担任左仆射已满一年,现在突然这么做,让人无法看透其中玄机。

    李勣主动让位,使褚遂良成为最大的受益者,他没费吹灰之力就白捡了一个尚书左仆射的职位。褚遂良是个张扬高调之人,得到如此高官显位之后,日渐骄横起来。长孙无忌无奈之下以朝廷的名义将褚遂良降职为同州(在今陕西境内)刺史。

    褚遂良虽然被贬,但还在陕西境内任职,明眼人能看出来朝廷有随时召他回来的打算。这一切唐高宗和长孙无忌都心知肚明,他们曾经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但现在绳子断了,他们各自蹦跶,各自盘算,绳子上的岁月成了他们美好的回忆。

    其实这时高宗皇帝已经对长孙无忌的专权难以忍受,关于皇权被窃、长孙专权的传言已经满天飞,他不可能淡然处之。唐高宗已经不满足于做没有实权的傀儡皇帝,他试图在朝中的关键位置上安插自己的亲信大臣。然而这些人虽然居于高位,却不敢和长孙无忌正面抗衡,难以起到制衡权力的作用。众大臣在议事的时候,要看长孙无忌的脸色行事。就连先帝同样器重的李勣,也看出端倪当了一只缩头乌龟。所以,权力天平从一开始就倒向长孙无忌这一边。

    唐高宗李治毕竟不是傻子,他已经看出了朝堂之上的眼波流转,朝堂之下的噤若寒蝉。他曾经在朝堂上冲着下面的大臣们怒道:“你们在议论朝政的时候,都没有自己的主见,还要互相观察脸色行事,这个朝堂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朝堂已经成了长孙无忌的一言堂。以长孙无忌在权力场上几十年的阅历,不可能看不出高宗皇帝在人事安排上的用意,也不可能听不出皇帝的弦外之音。估计他是太没把这个外甥放在眼里,不仅毫无收敛之意,而且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永徽三年春天,长孙无忌将同州刺史褚遂良调回朝中,任命为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履行宰相职责;接着他又任命自己的亲戚、兵部侍郎韩瑗代理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也是实职宰相。

    大唐的宰相集团就这样形成了抱团势力,长孙无忌的地位更加稳固了。就连新任宰相、王皇后的舅舅柳奭也要避其锋芒,柳奭的表现让长孙无忌还算满意。柳奭是个谨小慎微之人,他清楚自己的实力,他也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够坐上宰相的高位,都是因为自己是皇后的舅舅。皇后的位子稳固,他的位子就稳固,皇后要是失宠,他的政治前途也会受到致命的打击。

    对于王皇后,高宗李治虽然没有爱意,但也存在一丝敬意,这是对于传统势力和主流价值观的尊敬,也是感性对于理性的屈服。换句话说,高宗对于王皇后的尊敬,实际上是对一手安排这场婚姻的父皇的尊敬,对于他有大恩的舅父长孙无忌的尊重。

    贞观时代的美好幻景和荣光,是李治无法避开的阴影。他要高声高调地赞扬,虽然极不情愿,但还是要去做。同时那个过去的美好旧时代让他的内心感到窒息。他表现出来的屈服,也正是登基未久又缺乏自信的年轻君主,对德高望重的老臣的屈服,也是君权对于相权的屈服。

    永徽三年发生了一起大案,案子的处理者正是权倾朝野的太尉长孙无忌。

    高阳公主是唐太宗的女儿,从小深得唐太宗的宠爱。为了笼络大臣,唐太宗将其嫁给了宰相房玄龄的小儿子房遗爱。在唐朝,娶公主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消受得了的福气。自从高阳公主嫁进房家,房家就一天也没有消停过。受宠的高阳公主结婚之后,处处刁钻好胜,挑唆丈夫房遗爱和大哥房遗直分家。房遗直被逼无奈,告到唐太宗那里,让皇帝主持公道,唐太宗狠狠地责骂了高阳公主一番,才将这件事摆平。没过多久,高阳公主又出事了,她居然与和尚辩机有了私情。

    唐太宗觉得很没有面子,盛怒之下就将辩机和尚腰斩了。心爱的人被处以极刑后,高阳公主完全变了一个人。唐太宗去世时,高阳公主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对以酷刑处死辩机的怨恨,仍旧像一条毒蛇缠绕在高阳公主的心里。

    贞观十七年,魏王李泰和太子李承乾因为争位双双被废,不久李治被立为太子。到高宗时期,房遗爱在政治上就成了失势派,被贬为房州刺史。房遗爱是公子哥出身,宰相的儿子、公主的丈夫,本来也是娇生惯养的,到了地方之后,他不大受得了艰苦的生活,就满腹牢骚。和一群跟他一样失意的皇亲搅在一起,整天讲怪话。这一帮人除了高阳公主夫妇外,还有辈分较高、野心勃勃的荆王李元景,当年同属魏王阵营的巴陵公主驸马柴令武,丹阳公主驸马薛万彻等人。他们整天在一块儿发牢骚,其实倒也没有什么真正的举动。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被人告发了。告密者是什么人呢?就是房遗爱的哥哥房遗直。高阳公主想要房玄龄的封爵,可是爵位归长子继承,她的丈夫不是长子。于是,高阳公主一不做二不休,就诬告房遗直非礼她,想借此扳倒他,让自己的丈夫继承爵位。房遗直终于被逼得忍无可忍,他担心这小两口闹过了头会累及房氏一门,只好向高宗告发房遗爱等人的政治阴谋。房遗爱组织反政府小团体,高阳公主结交和尚、道士,经常搞些什么望气、算命之类的不轨行为,两人的活动叠加起来就成了谋反。

    皇亲国戚参与谋反,事关重大,唐高宗立刻委托宰相长孙无忌调查此事。长孙无忌一经核实,反状确凿。房遗爱原来就是当年魏王李泰阴谋夺嫡时的心腹,他的出现难免会勾起长孙无忌内心的新仇旧恨。

    国有常刑,这些人本来也是难免一死,但是,长孙无忌并不满意这样的处理结果。

    长孙无忌要借此机会把这个谋反案扩大,将所有政治反对派都罗织进来,借此机会一网打尽。结果,让他也没有想到的是,收获会如此之大。在此之前,高祖李渊的第十五个女儿丹阳公主的丈夫、驸马都尉薛万彻,因犯罪被贬到偏僻的宁州(甘肃省宁县)为刺史。

    地方的刺史,有事的时候会来长安向朝廷报告。薛万彻每到长安,一定会找好友房遗爱杯酒欢谈。身为驸马都尉的薛万彻内心对长孙无忌的专制肯定是不满的。酒喝大了,便说出了心里的秘密计划:“当朝廷发生变故,请司徒荆王李元景作为盟主。”

    这个荆王李元景是高祖李渊的第六子,也就是太宗的异母弟弟,太宗皇帝驾崩后,他也有自己的想法。而且由于丹阳公主的关系,他也是薛万彻的内兄。荆王的女儿,是房遗直的弟弟房遗则的妻子。由于和荆王是亲戚,房遗爱过去也和荆王相处得很融洽。

    一大批对李治的统治构成威胁的,或是与长孙无忌有过节的宰相、将领、宗室、驸马,无论是否真的参与过阴谋,都被牵扯进高阳公主的谋反案中,被贬往地方。这就是永徽年间轰动一时的高阳公主谋反案。

    长孙无忌当时上纲上线地处理谋反案,其中不乏有为李治考虑的因素,他想借此帮助李治稳定政局,杀李恪的用心正在于此。但是他的这番杀戮,隐隐露出了震主之威。看到长孙无忌收拾勋贵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高宗皇帝能不心惊吗?君臣之间的裂痕,应该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房遗爱招供后非常恐惧,他想用一个更有价值的线索来挽救自己——吴王李恪。自从太子李承乾被废及另立太子以来,朝堂内外很多人都在议论,吴王李恪内心非常怨恨长孙无忌。房遗爱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

    吴王李恪也是太宗的儿子,他母亲是隋炀帝的女儿,血统非常高贵。李恪本人也英武果敢,有乃父之风,当年深得太宗皇帝的喜爱,唐太宗曾经一度要立他为太子,后来因为长孙无忌的反对才没有实现。长孙无忌在心中,一直将其视为李治的潜在威胁。

    吴王这次虽然没有参与房遗爱的行动,但因为这样一段不愉快的往事,长孙无忌还是把他拉了进来,以谋反罪将他处死。吴王一向人望很高,又行事低调,怎么也不会想到被长孙无忌陷害。李恪临死前大骂:“长孙无忌窃弄威权,构害良善,宗社有灵,当族灭不久!”与其一同被杀的还有荆王元景,高阳、巴陵二公主以及房遗爱、柴令武、薛万彻三位驸马。

    长孙无忌借此大兴冤狱,就算那些袖手旁观之人,也能感觉到那种扑面而来的寒气。这也让高宗皇帝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来自舅父的震主之威。就算此时的长孙无忌还没有成为篡权的奸臣,皇帝也不由得会往这方面想。

    皇帝也不好混,因为你实在看不透那些笑容和语言的背后,包藏的是热乎乎刚出炉的忠心,还是冷冰冰刚磨好的钢刀。这次大逆未遂事件,所有主谋者都被处死,长孙无忌想剔除的人也受到最为严厉的惩处。但他们毕竟是李唐宗室之人,高宗心有不忍,他流着泪对侍臣们说:“荆王是朕的叔父,吴王是朕的哥哥,两位公主是朕的姐姐,有没有免他们一死的机会?”

    长孙无忌决定的事情,高宗又岂能奈何?太宗的十四个孩子中,长兄、二兄、四兄、五兄都已经不在人世,其中二兄楚王宽,在太宗即位前就病死了,其他三人都是为了天子的宝座惨死,眼前又有三个兄姐即将死亡,高宗不由心生恐惧。

    在权力面前,没有谁是绝对安全的,包括他这个当皇帝的。长孙无忌如此无忌,那他这个皇帝就要做到有所顾忌,不然早晚也要吃大亏。

    高宗皇帝的想法与武则天不谋而合。冷眼旁观这一切,武则天仔细地揣摩长孙无忌定罪的手法与套路。虽然说是冷眼旁观,但和以前为太宗侍女,大大小小的事都能看到不同,现在她是皇上的宠妃,在后宫过着不与外界接触的生活。如果想要掌握更多更为广泛的消息,她必须将自己的权力触角伸展得无处不在。

    当年,太子李承乾与魏王李泰争夺帝位,齐王李祐的大逆事件等,由于在太宗身边,武则天比一般人更早知道结果,而且所定的刑罚,她心里也是认同的。可是这次由长孙无忌自导自演的权谋大片,阴冷、血腥的程度更让她感到不寒而栗,就连与事件毫无关联的吴王李恪,以及江夏王李道宗都被裹挟其中。

    武则天急于知道隐藏在背后更深层的原因,唯有如此,她才能认清长孙无忌这个权力独裁者的本来面目。如果自己按照既定的方向往下走,必然会遭遇长孙集团强大而凌厉的攻势,那样的话,她会死得更惨。她能做的,就是在风暴未起之时筑造自己的铜墙铁壁。

    眼下她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被动地接受高宗皇帝的庇护,除了皇帝,她不知道还能相信谁。而高宗皇帝也没有一刻得以安宁,他也在为自己全面夺权做准备。后宫之中,除了武则天,他又能将恩宠无条件地赋予谁呢?无论是王皇后,还是萧淑妃,每个人背后都有一个强大的家族势力,只有武则天,还没有形成抱团难撼的权力背景。

    高宗皇帝颁诏升任李勣为司空,同时兼任宰相职务。谨小慎微的李勣这次却很干脆地接受了皇帝的任命,这与他永徽元年为了避免和长孙无忌冲突,而坚决推掉左仆射的做法,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时李勣爽快地接受高宗的授权,出于两方面考虑:一是为大唐江山考虑,二是为自己身家性命着想。长孙无忌已经开始清洗异己,虽然自己始终抱着置身事外的态度,可毕竟自己是太宗皇帝钦定的辅政大臣,他不能坐等长孙无忌的屠刀,他要挺身而出,主动出击。

    高宗任命李勣做司空后,还在努力提升他的地位,特命画工再度为李勣画像,并亲自作序,先追忆一番李勣为东宫旧属时的往事,重提太宗提拔他的本意,提醒他记得自己的责任:“朕以绮纨之岁,先朝特以委公,故知则哲之明,所寄斯重!”最后又对他大加褒奖:“茂德旧臣,惟公而已,用旌厥美,永饰丹青!”

    高宗这么做,有他自己的想法。昔日凌烟阁画像的二十四功臣,只剩下长孙无忌和李勣仍在用事,说李勣“茂德旧臣,惟公而已”,显然是高宗想树立李勣的威望,故意冷落一下长孙无忌这位元舅兼托孤大臣。

    其实这些年李勣的存在对长孙无忌而言一直是个心病,就算长孙无忌是群臣的带头大哥,李勣也能捞一个二哥当当。李勣始终是长孙无忌的牵绊。只不过在长孙无忌尚未骄狂的时候,或虽然骄狂但时机还没成熟的时候,老于世故的李勣是不会站出来和长孙集团做无谓的冲突的。

    毕竟长孙无忌是先皇最亲密的战友,是高宗皇帝的亲舅舅。但是现在,李勣已经明显地感觉到高宗皇帝对这个舅舅已经心生芥蒂,铲除长孙无忌的时机正在悄然逼近。

    4.内廷与外廷的交锋

    永徽四年(653年)是大旱之年,这一年的春夏之交,上天像中了魔咒,太阳仿佛只升不落,没日没夜地烘烤着斑驳的大地。古人擅长在天象上做文章,人间百相都系于天象。长孙无忌上表说这是首辅大臣失德,上天给的惩罚,所以要求自己辞职来给上天一个交代。

    其实长孙无忌这么做,有他自己的考虑。他要对唐高宗李治做出一种试探,看看李治拿自己这个舅舅有没有当回事。显然此时的长孙无忌多虑了,唐高宗李治就算想动他,也不会选择这个时候。

    长孙无忌此时在朝中的势力和在禁军中的影响力是无人能比的,人如其名,螃蟹横行人无忌。高宗皇帝也许是被长孙无忌的求退姿态感动了,于是连下诏书,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的舅舅:不许请辞。皇帝居然打出了亲情牌挽留他,这让长孙无忌感到很满意,这说明外甥的心里还是有这个舅舅的。长孙无忌见高宗皇帝不但没有动他的意思,反而又客气了几分,便又恢复了往日的霸气。权力对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长期高高在上、众星捧月的感觉,使得长孙无忌已经变成忘乎所以的权奴,他迈开坚定不移的步伐走向自己罪恶的救赎之地,九头牛都拉不回。

    高宗皇帝犹如一只越挣扎越陷落的飞蛾,被包裹于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中,长孙无忌牢牢掌控着这张由权力、野心和阴谋编织而成的巨型大网。

    这时,大唐帝国的权力高层发生了重大的人事变动——李勣升为司空。先前的九个宰相中还有四个(李勣、高季辅、宇文节、张行成)不是长孙无忌的亲信;经过调整之后,形势发生了巨大变化,除了李勣之外,其他宰相都是他安插进去的人,看他脸色行事。可是在这张名单中,有一个人职位的变动是长孙无忌不愿意看到的,那就是李勣,他从原来的开府仪同三司,擢升为三公之一的司空。

    朝堂之上风云流转,后宫世界也变幻莫测。

    一个青春正当时的女人,如果被锁闭于后宫这个非人的世界里,成为以天子为中心的社会结构的一部分,时间久了,就连精神状态都会发生奇妙的变化。不如此,就无法在这个特殊的世界里生存下去。王皇后本就不受高宗宠爱,在立陈王忠为太子后,夫妻关系更加恶化。在李治看来,无论是长孙无忌等人极力拥立陈王忠为太子,还是从感业寺将武则天接回后宫,都是王皇后玩弄后宫权术的结果。内心的不愉快,使得高宗再也不愿意见到王皇后。

    王皇后感觉到变化的不光是高宗对自己的态度,还有武则天。本来卑躬屈膝、尽力讨好自己的武则天,已经很久没到自己面前请安了。而她想见武则天一面,也要亲自登门。王皇后比以前更少出门了,她深切地感受到一个人被孤立的可怕。就连身边的侍女及宦官们的态度都有一种职业性的虚伪,包括笑容。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空虚,这种空虚让她坐立不安。

    以前的她至少知道自己心里怨恨的是萧淑妃,想方设法地打击对方,于是将武则天从感业寺迎回后宫,作为打击对手的工具,以前的生活是有目的的。现在萧淑妃已经失宠,陈王忠也被立为太子,那些想达成的目的都一一实现,可她的内心却变得异常空虚。更为可怕的是,武则天已完全独占皇宠,和皇帝一起抛弃了她。

    无法忍受空虚寂寞的皇后,打算和过去的敌人萧淑妃联手。王皇后放下尊严,亲自登门拜访萧淑妃。两个冤家对头相顾无言,在尝过失宠的可怕滋味后,萧淑妃已不再是以前那个恃宠而骄的人。两个沦落的人同病相怜,在泪水涟涟中尽释前嫌。

    与武则天八面玲珑的做人处事相比,王皇后显然要稚嫩许多,这和她的家庭背景有关。她的母亲魏国夫人及舅舅中书令柳奭进宫,见到六宫妃嫔的时候,也是昂首自傲不把人放在眼里的。

    王皇后的孤傲性格,给武则天创造了绝好的机会。王皇后越采取守势,就越能激发她内心的斗志。见到王皇后不喜欢谁、惩罚谁,她就跑过去拉拢谁、安慰谁、收买谁。因此王皇后身边的很多人都成了她布下的眼线,对王皇后实行全天候监控。王皇后的一举一动,武则天都能了如指掌,然后她再将收集到的不利于王皇后的话转告给皇帝。在武则天的枕边风下,皇帝对王皇后的表现越发厌恶。

    王皇后与萧淑妃想联合起来对付武则天,但不管她们如何努力,收到的效果却正好相反,只能更加强化李治对武则天的依赖和喜爱。武则天越来越受皇上恩宠,而王皇后和萧淑妃越挣扎越陷自己于痛苦的深渊,难以自拔。因此,王皇后与萧淑妃的同盟关系,也在这种权力拔河中逐渐产生裂痕。

    曾是天子宠妃的萧淑妃随着武则天的入宫而完全失宠。也不知道武则天采用了哪些手段,萧淑妃倒台了。

    随着萧淑妃的倒台,连锁反应随之出现。王皇后感觉到唐高宗对自己的恩宠也在迅速衰减,她很自然地将自己和萧淑妃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王皇后已经逐步看清武则天的手腕和野心,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为了保住自己皇后的地位和养子李忠的皇太子身份,她只有一条路可以选择,那就是防守反击。

    永徽五年(654年)三月,已晋升为昭仪的武则天,突然打破了一向所持的对外廷政治保持沉默的态度,提出了一项建议,要求追赠大唐开国元勋,其中就包括她的父亲武士彟。

    武则天这么做,无非是想抬高武氏家族的地位。这一次追赠,是武则天第一次在政治上表现自己,采取攻势,她开始表现出一种与王皇后及长孙无忌等不同的色彩。她在追求自己的利益,而不是像过去那样,仅仅追随于长孙无忌的权力路线之后。

    她很快就将用一场更为极端的表演,拉开自己的反攻序幕。永徽五年,武则天生下了一个女孩,高宗皇帝很是喜欢。而这个小女孩在这个世界只做了一个短暂的停留,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使命就是成全母亲的一段阴谋。生下来粉团一般可爱的天使,被父亲高宗李治和母亲武则天视为掌上明珠。

    这一天,王皇后像往常一样,用过早膳后就开始串门。她轻快地来到了翠微宫。武则天虽然不在,宫女还是将王皇后引进内室。一切都如同平常一样,王皇后径直走进了育儿室。等到王皇后转身离开翠微宫,武则天才从外面回来,她独自一人悄悄地进了育儿室,她大叫一声,跌跌撞撞地从婴儿室冲出来,宫女们这才知道,小公主死了。

    来到世上一个多月的小生命,还没有来得及拥有一个名字,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如同一阵风,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一个生命的逝去从来都是决绝的、无可挽回的,远没有生命降生那样充满温情。

    因为这桩历史公案发生在武则天向皇后之位发起冲击的过程中,而武则天又因此得到了最大的好处,所以许多人认为这是她制造的一起阴谋。种种版本,莫衷一是。在一片历史烟云之中,我们仿佛只能看见孩子伸出的绝望双手。

    案发现场并无一人在场,历史的谜团中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真相?综合各种因素可以归纳出三个不同的版本。

    第一个版本,也是唐高宗心目中想象的,王皇后杀了小公主。

    第二个版本,就是《唐会要》的记载,小公主不知道怎么死的,可能是自然死亡,然后武则天就不失时机地利用了这次死亡事件。

    第三个版本,就是《新唐书》所说的版本,武则天直接制造了这个事件,她亲手杀死了小公主,然后嫁祸于王皇后。

    总之,小公主之死是个不争的事实,而这个事实确曾被武则天用来打击对手王皇后。“后——杀——吾——女!”是高宗李治为这件事下的定论。

    永徽五年六月,王皇后的舅舅中书令柳奭,感觉到皇后已经失宠,而且明白废后已是大势所趋,不免内心惶惧,于是上表请求解除中书令职务,改任吏部尚书。

    如果武则天处于王皇后的境地,按照她的性格,必将奋起自卫。任何一个意志坚定的人,都会采取这种态度。可惜的是,王皇后并不是这种人,她性格中更多的是懦弱。她在面对武则天的诬陷时,居然无以自解,什么反击也没有,只是等待着别人将她击倒。

    虽然高宗已经打定了废后立妃的主意,但要付诸实施却面临很多困难。王皇后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别人转身留给世界的也许是背影,而她转身留给世界的却是庞大的家族背景。

    王皇后出生于世家大族,是先皇唐太宗亲自选择的儿媳;而武则天出身寒微,又曾事先帝,身份尴尬,一般大臣都很难接受她为皇后,更别提一手遮天的长孙无忌了。

    武则天知道,长孙无忌是最难逾越的一道关口,要想实现自己的皇后梦想必须跨过这一关。永徽政治的格局,是李治为皇帝、长孙无忌为监护人的格局。赢得了皇帝的支持,仅仅完成了一半任务,另一半是赢得监护人的支持。长孙无忌如果同意废立,事情就算成定局了。

    但是,要想取得长孙无忌以及褚遂良等朝中重臣的同意,并不那么容易。长孙无忌与王皇后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长孙家族与王氏家族都是关陇集团中的重要家族。而保障王皇后的地位也是先皇的遗命,太宗临终嘱咐褚遂良,要好好保护他的儿子与儿媳。

    武则天知道,要想得到长孙无忌的支持,只能依靠李治。她在与李治商议之后,精心准备了一番,双双来到长孙无忌的府第,想做做长孙无忌的思想工作。长孙无忌揣着明白装糊涂,顾左右而言他。如此几次三番,高宗和武则天都很失望,悻悻回宫。后来,她又让自己的母亲杨氏到长孙无忌的宅第做工作,反复请求他高抬贵手。长孙无忌同样没有卖这个情面。

    长孙无忌之所以义无反顾,源于三点考虑。一是不合礼法。高宗立武则天为后,无异于乱伦,有悖礼教,长孙无忌作为受先皇遗命的辅政大臣,无法容忍这一切。加之他与唐太宗的特殊感情,也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二是有害国政。他深知高宗李治生性懦弱,而武则天是个过于精明的女子,一旦为后,必将临朝干政、牝鸡司晨。作为开国元勋,他不能临难退缩、坐视不顾。

    三是朝中新旧政治势力的较量让他无法超脱事外。王皇后和长孙无忌家族,都是一个多世纪以来掌握国家大权的关陇门阀士族的代表,因而王皇后的废立涉及朝局政治力量的地位问题,长孙无忌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如果说前一年高阳公主谋反一案的处理,让身为皇帝的李治看到了帝王权柄的下移以及长孙无忌的咄咄逼人,那么这次让他直接感受到了长孙无忌对皇帝意愿的漠视和对帝王权威的轻慢。原本对舅父已有疑忌的李治,心中的愤怒已化作燃烧的火焰。

    长孙无忌显然低估了武则天的能量,以为现在和将来,他都能控制局势,皇帝将会长期尊重他,武则天也奈何不得他。但是这次长孙无忌错了。武则天是个善于变弱为强的人,她使用的有效方法,便是收买党羽。她在宫廷之内已经收买了大批党羽,现在,她打算在外廷也建立属于自己的权力圈子。

    很多时候,长孙无忌都会产生一种错觉,他环视朝堂时,觉得空无一人。之所以会产生这种错觉,是因为他觉得没有一个人可以对他构成威胁。

    李唐王朝这一畸形政局,还源于当年太宗皇帝对身后事的安排——强臣弱君。英明如李世民,又怎会想不到这一点,或许是他太不放心懦弱的太子了,宁肯把江山交给自己的大舅哥去照应,也不想留下一个各方势力均衡的班子。

    长孙无忌已经忘乎所以,在这个世界上,就算再懦弱的人,也有尊严,何况是当今最显贵的皇帝。长孙无忌搞的这一套,武则天默察于心。她看出了长孙无忌骨子里的残忍,也在偷偷地学着他那些构陷政敌的阴谋阳谋。日后她在反戈一击时,用的就是其人之法。

    在男人的权力夹缝中求生存,武则天的处境越来越艰难。每当夜深人静之时,她也为自己的处境感到不寒而栗。她知道,如果想活下去,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取得高宗皇帝的信任,并且掌控朝政。

    于是,她开始频繁地同高宗议论朝政,为皇帝指点迷津,鼓励他一定要树起君主的权威。高宗强,自己强;高宗弱,自己会更弱。

    高宗皇帝也开始了频频动作,借此平衡各派势力。首先是封李勣为司空,让他与长孙无忌同为三公之尊。得到这一头衔的人,大唐开国以来也寥寥无几,基本上都是皇帝最信任的人。这是一个明白的信号,李勣将是他最后一张牌,一张决定胜负的牌。可惜长孙无忌被权势冲昏了头脑,并没有察觉到这微妙的变化。

    高宗皇帝认为,自己这个皇帝活得如此憋屈,都是拜长孙无忌所赐。从他十五岁被立为太子开始,就一直活在别人的阴影中。先是处于父皇严厉而挑剔的目光之下,好不容易熬出头当上皇帝,却又时时刻刻处于以舅父为首的顾命大臣的监督之下。虽身为帝王,却身受重缚,动辄为人所制,既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处理朝政,也不能让自己心爱的女人成为皇后。人生至此,实属无味。

    从此,高宗试图加强对朝政的控制,以打击长孙无忌一党。永徽五年七月二十五日,高宗对五品以上官员说:“以前我经常看见你们在先帝身边议论朝政,有的当面陈情,有的退朝后上书奏事,连日不断。那时候你们有那么多事要上奏,难道现在无事可奏了吗?你们为什么都不上书言事呢?”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听出其中暗含的玄机。那些长期在长孙无忌的权威下战战兢兢的大臣们,这么多年都没有看到皇帝有所作为。他们看见的朝堂是长孙无忌的朝堂,顺者高官显位,逆者位卑言轻,搞不好就会被诛杀。如此一来,谁还敢越过长孙无忌而与皇帝直接议论国政呢?

    高宗见这样做没有任何效果,就换了另外一种方式。永徽六年(655年)五月,高宗皇帝不动声色地把宫廷禁军将领程知节(程咬金)改任为葱山道行军大总管,命他率兵讨伐西突厥。程知节此时已经六十九岁高龄,本不应该率军远征。但他是长孙无忌的铁杆亲信,高宗这样安排,目的就是解除他对禁军的控制权,以便自己能够安心地和长孙无忌过招。

    程知节走后,李治依然无法插手朝政。在这种情况下,他只有将皇后的废立作为突破口,以此打破已然形成的权力结构,瓦解长孙集团的势力。

    如果废后之事得以实现,朝臣们就会明白这个朝堂还是高宗一个人的世界,人心才能归拢。武则天此时和皇帝的利益完全一致,也穷尽自己的聪明才智来帮助高宗对抗长孙无忌等人,调走程知节就是武则天提出的建议。

    刚刚过去的一年,武则天身上发生了太多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她利用小公主的意外打击了王皇后,伤人一千自损八百,这种超越人类极限的对战方式,对武则天的身心造成了极大伤害。

    为了安慰表面失魂落魄的武则天,高宗又宣布武则天的直系亲属可以出入宫禁,使她能得到家庭之乐,这使武则天很感动。多年不见的母亲杨氏和姐姐坐着宫车进入后宫,母女、姐妹相见,悲喜交集。武则天的姐姐韩国夫人,虽然已年近四十,孀居经年,但姿容未衰,别有一番风情。她的女儿正值豆蔻年华,举止柔媚,含苞待放。不久之后,母女二人双双成了高宗皇帝枕畔的娇娃。

    武则天以极其冷静的态度接受了高宗与姐姐之间的关系,她的冷静与沉默反而赢得了李治的尊重与同情,他甚至有些内疚。这个默默忍耐的女人,忍了天下最难忍之事:亲生女儿被杀这种世间最痛苦的不幸,也没有让她疯狂;而她的丈夫又在她最苦痛的时期,和她的姐姐纠缠在了一起。

    高宗皇帝将这种负疚之情、丧女之痛全部发泄在了王皇后身上,他又坚定了他的废后之心。

    与此同时,幽禁之中的王皇后正在后宫度日如年,在母亲柳氏的唆使下,想借用鬼神之力,来完成人力所不能及的逆转。巫术、巫蛊、鬼邪之道,统称为厌胜之法,具体的操作手法就是用桐木制成人形,然后由施法者在上面刻上对方的名字或星宿,然后在胸部、头部、脚部打进钉子,施法者口中念念有词。委托施法者相信,过不了多久,对方便会被鬼神摄魂夺魄而死。朝廷严禁厌胜之法,尤其宫中更是大忌,这等同于谋反罪。只要发现有人使用巫术,所有参与人员及其亲属不是死罪就是流放。

    到了这一年的九月,一则颇为可疑的传闻“皇后和魏国夫人柳氏沉迷于巫术”在宫中悄悄播散,经由武则天上达高宗。

    一场突击搜索,有人在王皇后的床铺底下发现了一只桐木人,这个桐木人的形状酷似高宗,它的身上钉满了铁刺。看起来,这个妖魅的妇人正用一种奇异的巫术加害圣上。高宗联想到自己近来四肢疼痛,时常恶心,国内灾祸不断,边疆诸战连连败北,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来。

    桐木人是皇帝的可能性不大,皇后和柳氏母女没有必要将死亡的诅咒指向高宗,她们施行某种巫术的对象只能是武则天。自从稀里糊涂地被视为杀死小公主的凶手后,王皇后的忧闷可想而知,无法自证清白,只能任由武则天的枕边风吹得高宗皇帝深信不疑。

    曾经骄傲、冲动而又固执的王皇后只能整天以泪洗面,哀叹命运不济,人心难测。而她的母亲柳氏既心疼女儿,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就这样消沉下去。母女二人陷入有冤无处申的境地。在这种情况下,她们只能将最后的希望系于超越自然的神秘力量,以期扭转败局。

    高宗将长孙无忌再次召入太极宫,向他表达了自己废后的想法:王皇后嫉悍凶险,不堪母仪天下;而武则天贤淑明达,可取而代之!

    长孙无忌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始终没有开口说话。在高宗情绪激动的时刻,沉默不语是他用来对抗圣意最有效的选择。而这一次,废除王皇后这一想法已经成为植根皇帝心底的信念。

    李治以厌胜为罪,禁止柳氏进入皇宫;七月,他又将王皇后的舅舅柳奭降职为离京遥远的荣州刺史。在一手打压王皇后的同时,他又一手力挺武则天。在暂时无法将武则天册立为皇后的情况下,就在修改制度上做文章,他想在贵妃之上设一个宸妃的称号来册封武则天。

    “宸”,为北极星之所在,后引申为帝王之所居,乃至帝王本身。以“宸”为特设封号,彰显其地位的尊贵与超然,隐隐有傲视群伦之意。这是一个折中方案,唐高宗认为应该没有多大问题。不料他刚说出自己的想法,就遭到了中书、门下两省宰相的强烈反对。刚被提拔的中书令来济、门下省侍中韩瑗,先后上表以不合制度为由谏止,“妃嫔有数,今立别号,不可”。

    在这次行动中,长孙无忌并没有亲自出面,甚至褚遂良都没有露面,而是授意韩瑗和来济出面谏阻。他们已经从皇帝调走程知节的事件中看出了事态发展的走向。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这时候不适合直接出面,那样只会激化矛盾。更何况这次所议的又不是皇后的废立,他们出面也显得目标太大。

    尽管两位权力大佬躲在幕后,可他们还是感受到了风雨欲来的逼人态势。

    韩瑗和来济都是王皇后舅父柳奭罢中书令后新提拔起来的,韩瑗与长孙无忌有姻亲之谊。来济是个性格略显耿直的人,此番进谏,应该是出于对大唐礼仪制度的维护。既然有重臣施压,封妃原本也不是武则天的终极目标,她也不想在这件事上做过多纠缠,所以进号宸妃一事,也就不了了之。“宸妃事件”只是一颗试探性的石子,反馈回来的信息正如她所料。

    武则天觉得,自己在后宫世界孤军奋战的状态要尽快结束,只有将朝臣间那些反长孙无忌势力集结起来,形成抱团势力才行。前方虽然阻力很大,但是也有未知的希望等候。

    有人反对,就会有人站出来力挺。就连那些拥有芝麻大的权力的小小的基层官员,都会有人投其所好,更何况是堂堂的一国之君?那些受到长孙集团打压排挤、无法得到重用的官员就是这样一群人。他们希望通过废后,在帝国的权力系统来一次大清洗,让他们能够在这场权力的轮盘赌中赢一把。

    正在武则天筹划着下一步如何围绕许敬宗做一做文章时,朝中却发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事件。任何一起小事件都有可能引发大变局。当时朝中有一个中书舍人名叫李义府,是贞观年中后期被推荐入仕的,属于魏王党的外围。在历史的舞台上,一个局面结束,新局面将要展开时,关键人物通常是那些可以改变时局的英雄。

    当然,李义府和英雄相距甚远,却比一般英雄更令人感兴趣。此人阴狠、笑里藏刀,因此江湖名声较差,人送外号“李猫”。由于他有学识、会官场投机,历任监察御史、太子舍人、中书舍人等职,并成为弘文馆十大学士之一。有人赏识他,同样也有人鄙视他,长孙无忌就是讨厌他的人之一。长孙无忌一直想让此人从眼皮子底下消失,准备将其逐出京城,降职为壁州司马。

    长孙无忌授意草拟的敕令还没有送达门下省公布,李义府已经通过自己的耳目收到了消息,无奈之下便向同是中书舍人的王德俭请教应对之策。

    官吏的升迁及调动,都有一套程序。先由中书省起草,送达门下省,经天子批准后才会公布。王德俭是另一位失意官员许敬宗的外甥,在权力集团内部被人称为“智囊”。因此,王德俭向李义府授计,应该是许敬宗的意思。

    也许许敬宗曾和他这个外甥说起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但这个机会的投资风险太大。王德俭之所以自己不去“叩阁上表”,争取那一套富贵,而是把机会让给李义府,是因为他还无法准确把握这么做的结局。叩阁上表是有风险的,因为此时长孙无忌还占有绝对的优势。

    王德俭见李义府遭到这样的排挤,不妨死马当活马医,拿他来做一个“活体试验”。王德俭教给李义府的,实际上是他自己不敢干的事。他不愿去冒这个风险,而李义府则不同,铤而走险是他唯一的选择。

    王德俭对李义府说:“皇帝想要立武则天为皇后,正在犹豫不决,一直担心宰相们会有异议。你如果能够在这时候提议立武氏为后,那么就有希望转祸为福。”这虽然是一步险棋,但李义府已经别无选择。人只有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才有可能绝地反击。

    这一天的黄昏,李义府进入宫中值班。在中书省值夜后,李义府在适当的时间,宣称有急事上奏高宗,并约好紧急联络的宦官,把已经拟好的奏文呈上。

    奏章的主要内容:臣闻皇后王氏行为有碍妇德,恳请尽速废王氏,立堪为后宫典范的武则天为皇后,以满足天下臣民的愿望。

    高宗皇帝十分高兴,亲自召见李义府,赐给他珍珠一斗,留他在京官居原职。武则天也暗中派人慰勉李义府,并说服高宗破格提拔他为中书侍郎。

    以长孙无忌为首的贵族官僚,在背后议论废后立武这件事时,张口就骂武则天是“寒门出身的贱妾”。这样的话打击了一大片,同样出身寒微的人听来是刺耳的,让人愤怒不已,本来他们或许是两边都不靠的骑墙派,可现在却更加同情武则天的境遇了。

    如今李义府公开站出来挺武,不但挽救了自己将要被贬职的命运,还得到了许多赏赐,并升高官。李义府是高宗和武则天投到外朝官僚湖中的第一颗石子,废立皇后的消息与影响,随着石子引起的涟漪一波一波地向外扩散。

    这件事让那些不知道如何站队的官员们认清了现实,只要拥护武则天,不管长孙无忌一派如何反对,也能荣升。当武则天立后有一天成为事实,他们便可以从长孙集团的手里夺取政权。

    此事和对弈极为相似,一子落下,满盘皆活,李义府本来黯淡的人生,就此得到转机。同时,李治和武则天也大受鼓舞,他们终于有理由相信,朝中确实还有敢于跟长孙无忌唱对台戏的人,这是十分重要的。

    李义府转祸为福,是太尉与昭仪两大力量较量中的一个重大变化。人们从这个变化中,得出的结论是,权威赫赫的长孙太尉似乎已经敌不过宫廷深处那个小小的昭仪。

    看到支持高宗皇帝废黜皇后改立武则天的好处这么大,很多人都动心了。心动不如行动,许敬宗是行动最快的一个。

    那些观望者对长孙无忌一直心怀不满,其中想去结交武则天又畏缩不前的人,现在开始放下包袱。结果便是在朝堂上形成一股拥护武则天的力量。于是卫尉许敬宗、御史大夫崔义玄、中丞袁公瑜,都成了武则天倚重的心腹之人。这是外廷上第一批投靠武则天的力量,这股力量,与她在宫廷内集结的情报网,构成她起家的基本力量。

    这时双方的力量有不相上下之势,武则天的频频出手,已经引起了朝中人士的注意。人们自然想到这样一个问题:究竟是太尉长孙无忌的力量大,还是武则天的力量大?

    如果从武则天不断派人向太尉致意,力图争取太尉的支持来看,似乎是太尉的力量大。但是已经有一部分朝臣在暗暗地希冀着,在这场斗争中,昭仪能够战胜太尉。许敬宗就是其中一人。

    李义府挺武的背后指使就是许敬宗,许敬宗算是帝国的三朝老臣,他比唐太宗李世民还要大七岁,和提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魏徵是老同事,曾一起在瓦岗寨的带头大哥李密的手下当过幕僚,后来又投奔了秦王李世民而成为秦府十八学士之一。这是一个在政治舞台上混迹了大半生的“老戏骨”,可是他演技依然平平,官运依然不见起色。

    许敬宗是个性情狂傲之人,很多时候具有小人特质,并被后世划为“奸臣”。无论是小人还是奸臣,都有自己为之奋斗的志向。

    人生真是个残酷的游戏,谁也无法预知下一秒的意外。在李义府挺武这件事上获得的种种好处,让许敬宗知道,识时务才是生存的根本。他随之抛出了自己的挺武宣言:老农民多收了几斗麦子都想换个老婆,何况天子!

    话糙理不糙,唐高宗和武则天听了自然很受用,不久以后就恢复了许敬宗礼部尚书的职位。武则天此时已不是初入宫廷的天真小姑娘了,她对朝中各派的实力、诉求、优劣都了如指掌。抓住许敬宗这个人后,她觉得可以放心利用。

    永徽四年,武则天秘密召见许敬宗。这次密谈,武则天亮出了她的政治底牌,一是实现自己的皇后梦想,二是立自己的儿子李弘为太子。武则天的两张底牌:要的不光是个人发光发热,而且要整个帝国跟着自己一起发光发热。宦海沉浮的许敬宗毕竟是老辣之人,他劝武则天不要操之过急,目前仍以网罗人才、收罗人心为主,伺机再动。

    知道怎么站队的官员,就是皇帝需要的官员。事到如今,就算是傻子也能明白皇帝的心意,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加入力挺武则天的队伍中来,王德俭、崔义玄等是较早的一批,后来这些人都成了武则天的心腹。一批大臣就这样分化出来,站到了长孙无忌的对立面。

    许敬宗被任命为礼部尚书之后,还不知好歹地跑到长孙无忌府上去劝说他赞成立武则天为后,结果可想而知,他遭到长孙无忌正言厉色地斥责。长孙无忌的态度并没有挡住武则天这一波攻势,事态还在进一步发展。

    经过这一段的暗中较量,双方正式摊牌的时间终于到来了。高宗皇帝实施的一系列人事任免打击了维护王皇后地位的保后派,鼓舞了支持武则天的挺武派,同时也看出长孙无忌、褚遂良这些人并不会采用激烈的手段对付自己。既然如此,高宗李治和武则天的夺权行动就变得更加积极主动了。

    王皇后的垮台,让武则天可以腾出手来,全力以赴地解决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反对派。

    形势这时已经完全明朗化了。政治是一种理想化的东西,有时候比拼的是私欲。凡是因理想而玩弄政治,最后成全的往往是个人的野心。高宗准备废后的想法,引起两大政治势力的对峙。站在王皇后一边的,是以长孙无忌为核心的贞观朝的老臣,这帮人是关陇集团与士族官员的代表:一方面,他们是在忠实执行唐太宗的临终嘱托;此外,也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

    而另一方,阵容没这么整齐,倒像是权力系统内的散兵游勇,但其中不乏机智之人。其中有一个重量级的人物——李勣。由于这些人以李勣为带头大哥,所以有人将其称为山东集团,代表的是庶族官员的利益。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只要稍加权衡,武则天就能看清自己所面临的处境,支持她的人中,除了李义府,还有礼部尚书许敬宗。李勣给人的感觉是犹抱琵琶半遮面,让人看不清真面目。武则天知道,尽管自己已经做到了极致,可那些反对她的人却难以计数:左右仆射褚遂良、于志宁,大尉长孙无忌,侍中韩瑗,中书令来济,大将裴行俭……

    皇帝对自己的信任与宠爱虽然已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但武则天深知“月盈而亏”的道理。更何况李治性格中偏弱的成分要大于刚猛之处,很多时候,在长孙无忌这样的朝廷重臣面前,他也只能做一个提线木偶。

    褚遂良甚至当着他的面说:“陛下如果一定要更换皇后,那么就请您从天下的名门世家中选一个嫔妃出来,为什么一定要选武氏呢?武氏曾经侍奉过先帝,世人都知道,天下人的耳朵和眼睛怎么能够遮挡。后世的人又会怎么评论陛下,请陛下三思!臣今天冒犯陛下,罪当处死!”说到激烈之处,褚遂良甚至将笏往台阶上一放,解开头巾,叩头如捣蒜,直到血流满面。他慨然说道:“把笏还给陛下,请陛下批准老臣辞职回家吧。”

    褚遂良用如此激烈的方式违抗圣意,满朝文武大臣都没有想到。正当君臣相顾、不知如何收场的时候,突然有人挑帘而出,叫嚣道:“何不扑杀此獠!”说话之人,不是别人,竟是武则天。武则天当时只是一个普通嫔妃,竟敢隐身帘后旁听君臣议政,而且在朝堂之上公然发作,要求高宗皇帝扑杀顾命大臣,何等狂放。武则天话音刚落,早有两名武士上前,拽住了褚遂良的双臂。

    王皇后当年将武氏从感业寺接回宫中,算是成全了高宗与武则天的乱伦之恋。其实整个过程都是暗中操作,是见不得阳光的。如今因为王皇后失宠面临被废,当日丑闻居然被褚遂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广而告之,说什么“众所共知”,不能再“蔽天下耳目”。褚遂良的话,如同在大庭广众之下揭人丑事,骂人“狗男女”,这让高宗与武则天极为难堪。骂他们还不够,还波及武氏祖宗门第,语气流露出士族的自我优越感,这对武则天来说,是极大的侮辱与挑衅。

    褚遂良被两名侍卫拖出去之后,高宗宣布退朝。第二天,尚书右仆射、河南郡公褚遂良被调为潭州(今湖南省长沙市)都督。褚遂良突遭贬职,给了长孙无忌致命的一击。双方都被现实逼至悬崖边,没有任何一方会轻易退让。高宗皇帝如果退让,就意味着永远都无法摆脱长孙无忌、褚遂良的深度控制;而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如果退让,就会让武则天成为新的皇后。如果废后立武成为现实,那么作为朝廷头号重臣的长孙无忌不仅对不起太宗皇帝,也无法面对天下人的流言汹汹。

    5.天下有了新的女主

    武则天的枕边风吹散了元老重臣的舍命极谏,至高无上的皇权战胜了强势的朝臣的重权。李治铁了心地要将武则天送上皇后的宝座,更重要的是借此夺回失控的皇权。其实武则天得宠的另一个原因,不外乎是高宗与长孙一派的君权与相权之争,在这时候已经达到了必须解决的临界点。

    武则天的出现,为李治收复权力失地带来了巨大的决心,也带来了实现的可能性。正因为有这些政治因素,武则天的蹿升以及争宠斗争中的残酷性,才有合理的解释,才不至于仅仅是一场低俗的争风吃醋风波。

    永徽四年九月以来,武则天的阵营逐步发展壮大。许敬宗成为礼部尚书,几乎被长孙无忌贬到蜀地的李义府,在紧要关头反败为胜,成为中书侍郎。此消彼长,长孙集团的几员主将相继被贬。李治已经使尽所有力量,和长孙无忌等朝廷元老重臣直接对抗,甚至将褚遂良从宫中赶了出去,今日的皇帝已今非昔比,更不是以前那个长孙无忌说一句话,就会自动退缩顺从的儿皇帝。

    消息迅速传播开来,满朝文武都大为惊骇。与长孙无忌一条船上的韩瑗当即入奏,高宗不听;次日,韩瑗再度劝谏,说到激动之处,还潸然泪下。高宗根本不吃这一套,让侍卫将其拉了出去。韩瑗仍不罢休,再次上疏,但不管他如何上疏,高宗根本听不进去。

    韩瑗甚至在他的奏章里直接用“妲己倾覆殷之社稷,褒姒灭赫赫之宗周”这样的句子。武则天若是妲己、褒姒,那么高宗皇帝又岂能逃脱亡国之君的骂名?

    以前和韩瑗共同反对为武则天专设“宸妃”的中书侍郎来济也上疏进谏:“王者之后,必慎选名门深闺淑女。以贱妾为后,将绝灭皇统,倾覆社稷……”这样的话,武则天又怎会不介意?尤其是“贱妾”那样的字眼,像一把刀子戳痛了她的心。

    立后之事遭到那么多宰相的坚决反对,高宗皇帝难道真就毫无顾忌?就当时的势力和影响而言,敢和他这个皇帝公开叫板的,只有长孙无忌和李勣。长孙无忌就不用说了,李勣也是开国功臣,是顾命大臣。可眼下,他是只顾自己的命,根本顾不上别人的命。

    李勣在军队中的影响力巨大,堪称军方在朝中的代言人。如果他不反对,那么高宗立武之事也就等于成功了一半上。至于褚遂良,他不过是长孙无忌庞大文官势力中的一员干将;韩瑗和来济也是如此,不过他们的影响力要比褚遂良略逊一筹。

    要在废后立武这件事上得到这帮人的支持,几乎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李治决定先从李勣那里寻找突破口。在顾命大臣中,只有李勣在这件事上始终保持沉默。这说明他的内心还在纠结与挣扎,还没有做出最后取舍。

    李勣的回答是:“立谁当皇后那是陛下的家事,何必问外人?”能够得到李勣的支持,高宗的心情一扫之前的阴霾。李勣早就看出来了,高宗立武则天为后的心志越来越明朗化,长孙无忌的反对态度也越来越坚决。在双方你来我往这段时间里,李勣没有将自己的态度公开化,是因为他既不愿得罪皇帝,也不愿与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发生正面冲突,所以就一直称病不出。

    李勣之所以没有和长孙无忌等人抱团,是因为自己的出身。他不是贵族出身,是贫穷农家子弟,少年时期凭借着野心与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混迹草莽。李勣的世界观和长孙无忌这些豪门贵族出身的人是迥然不同的。天下安定,人们越来越注重家世与出身,官吏非名门贵族之后不可。当年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长孙无忌名列第一,李勣位列倒数第二。这个差别显然是巨大的,这是政治交椅的座次,象征着一个从政者的资历、威望和地位。

    其实李勣这么回答,也是按照高宗皇帝的意思行事。早在高宗李治还是晋王的时候,李勣就是他的旧部。就是因为这层关系,所以在贞观十七年的那场夺嫡之战中,李勣才会成为力挺李治的三大干将之一。也是因为这层关系,李治被册立为太子后,太宗李世民马上任命李勣为太子詹事兼左卫率。在一次宴会上,太宗又以郑重其事的口吻告诉李勣:“朕将属以幼孤,思之无越卿者。公往不遗于李密,今岂负于朕哉!”太宗皇帝这么说,显然是在托孤。面对天子的信任和器重,李勣感激涕零,当场表示绝不辜负皇帝的重托,并咬指出血,以此表明自己坚贞不渝的态度。稍后李勣因醉酒睡去,太宗还脱下自己的龙袍披在他的身上。

    太宗临终之前,特意做出一个重大的政治安排——先将李勣贬为叠州都督,然后让李治在即位之后将他擢为宰相,以示新君之恩,借此强化李勣的忠心。李治依照太宗的吩咐,在登基当月就擢升李勣为洛州(今河南洛阳市)刺史,旋即又加同中书门下三品,让他进入了宰相班子,几个月后,又正式拜李勣为尚书左仆射。

    无论是从李勣自身的资历和能力而论,还是从太宗对他的信任和器重来看,他都是后贞观时代当之无愧的第二号重臣。在永徽一朝的满朝文武中,李勣既是屈指可数的托孤重臣,也是唯一可以和长孙无忌相提并论并且相互制衡的人物。

    回顾太宗皇帝生前的政治安排,虽然不一定有让李勣与长孙无忌相互制衡之意,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以李世民的英明睿智,他或许也会料到,身后的政局不可能永远是铁板一块。所以,物色一个像李勣这种绝对忠于李治,又能在一定程度上制衡长孙无忌的托孤大臣,就是他所能做的最妥善的安排。

    出乎太宗皇帝意料的是,他在临终之前苦心孤诣布置好的这枚棋子,却在高宗即位不久就忽然选择主动出局,自行淡出权力核心。随后,李勣又频频向高宗提交辞呈。在李勣“固求解职”的情况下,李治不得不解除了他的左仆射之职,仍保留同中书门下三品的职务,并另行授予开府仪同三司的荣誉衔。

    唐朝初期,只有中书令、侍中及由尚书令代理的仆射三人是宰相,后来仅以中书令与侍中为正式的宰相。若在本职之下加同中书门下三品,或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则视同宰相。对于李勣的主动隐退,李治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为了尊重他本人的意愿,李治也只好这么做。

    虽然李勣还挂着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宰相衔,名义上仍然可以参与朝廷的最高决策,但实际上已经成为所有宰相里面最没有发言权的一个。因为一旦没有在三省六部里担任实职,参与决策时就不可能拿出切合实际的有分量的意见,充其量也就是列席而已。开府仪同三司不过是个虚衔,是专门给那些过了气的功臣元勋养老用的。以李勣的年龄和能力而论,他实在不应该这么早就靠边站。

    可问题在于,这是李勣的选择,并非高宗的意愿。李勣之所以这么做,是迫于长孙无忌的压力。永徽元年,长孙无忌的个人权势虽然还没有发展到后期那种只手遮天的地步,但是由于他的多重身份——天子舅父、开国元勋、顾命大臣、首席宰相,从而决定了他在高宗朝廷中独一无二的权威和影响力。

    与长孙无忌同朝为相只有两种选择:为其所用,或者为其所灭。李勣看得比谁都清楚。所以他宁愿选择第三条路——惹不起就躲着走。其实很多时候,逃避并不是懦弱的表现,反而是智慧的选择。人要因时因事而变,这是一种策略,更是一种以退为进的战术。

    事实证明,李勣的做法无疑是高明的。假如他不是在永徽元年急流勇退,远离权力斗争的旋涡,那么很难保证他不会在随后的房遗爱谋反案中受到陷害和株连。

    永徽四年,当李治意识到长孙无忌的权势正在极速膨胀,而自己却日渐陷入大权旁落、任人摆布的困境时,他才突然明白李勣当初主动隐退的苦衷,也才能深刻领悟李勣保存实力的政治智慧。与此同时,李治也想起了太宗当年给他安排这个辅弼大臣的深刻用意。

    李治毅然决定让李勣复出,并将其擢升为三公之一的司空,希望他能够对长孙无忌形成制衡。李勣的司空一职其实也是没有多少实际职权的荣誉衔,但是鉴于其阶位仅次于身为太尉的长孙无忌,并且李勣也是定策功臣和托孤重臣,所以此次任命就相当于恢复了李勣朝廷二号重臣的身份。李勣的这个职位变动也未尝不是在释放一个政治信号,它意味着在长孙无忌高歌猛进、节节胜利的权力扩张中,高宗李治终于可以借助李勣的复出,对长孙无忌实施一次反击了。

    此次反击是李治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而且力量极其微弱,微弱到无法引起长孙无忌的警觉。假如皇帝连这一点儿微弱的反击都做不到,那么帝国的整个最高决策层就会变成清一色的长孙班底了。正因为如此,李勣的复出对于李治而言,是生死攸关的一步棋,走好了,可以满盘皆活,走不好,将会陷入更加被动的局面中。

    有了李勣这样一股可以信任和依托的力量——也是高宗和武则天在整个宰相班子中唯一可以借助的力量,高宗李治就可以慢慢酝酿自己的突围行动——从大权旁落、任人摆布的困境中,从长孙无忌编织的黑色巨网中一步一步地突围而出。

    在高宗皇帝酝酿的突围风暴中,废后立武是关键点。而李勣不负君王意,在其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有了李勣的支持,高宗皇帝如释重负。他开始像真正的帝王那样大展拳脚,自家的朝堂本来就应该自己做主。他先是将褚遂良降职为潭州都督,长孙无忌最粗壮的一支臂膀就这样被砍掉了。

    他同时又以向皇帝投毒罪将王皇后和萧淑妃废为庶人(即平民),她们各自的母亲和兄弟也被削去官职流放到岭南。对与自己曾经朝夕相处的两个女人和她们的亲眷如此刻薄,到底是君王心似铁,还是武则天绝情?

    在这件事上,许敬宗做得更不厚道。他向高宗建议:“王皇后的父亲王仁祐虽然已经去世,但还有特进、追赠司空的文件在,他的后代仍然可以因此靠门荫入仕,请一并撤销。”就这样,已经去世多年的王仁祐的官职也没了。

    经常替长孙无忌冲锋陷阵的褚遂良也被发到千里之外的长沙,身在长安的长孙无忌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看样子很难再翻出什么花样来,高宗皇帝终于迎来短暂的、属于自己的大时代。

    在武则天的精心策划和运作下,永徽六年十月十三日,高宗皇帝正式下达废后的诏书,诏书上说:“王皇后、萧淑妃企图以鸩酒害人,废为庶人,其母及兄弟一律除名,流放岭南,没收其全部家产。”

    诏书以最快的速度传达下去,让朝堂内外为之一震。王皇后一代外戚世族,皇室玉牒上刮去了他们的名字,大宗房产钱财也凭空而去。废王皇后的诏书颁下后六天,也就是十月十九日,以许敬宗和李义府为首的文武百官同时上书请愿,要求立武则天为后。大势所趋,没有人敢逆势而动。高宗李治早就等着这一刻,顺势颁下新的诏书。

    诏书有云:“武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后庭,誉重椒闱,德光兰掖。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待从,弗离朝夕,宫壸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间,未尝迕目,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可立为皇后。”

    这份诏书其实在替武则天洗白身份,将那些为世人所诟病的地方统统洗去。高宗就是要告诉天下臣民,武则天不是苏妲己,而我更不是纣王,她的出身好、人品好,而且又是先皇赐予我的,这么好的女人如果不能册立为皇后,那真是天理难容。

    在李治的一力支持之下,朝臣们也只能徒唤无奈,由最初的反对,到慢慢地接受。这场非武力的政治斗争,从六月“宸妃”事件展开。六月到八月底,武则天挟持宠爱她而又略显软弱的皇帝,用行贿、重赏、关说和贬黜等手段,以拉拢和收编的方式,迅速组成自己的权力班子,其中包括宫女、宦官以及自己的母亲。同时在外朝密布眼线,建立情报和监视网,而且亲自监听君相的密谈。武则天的权力企图心、进取人格、组织能力和灵活的斗争技术在这时得到了充分展现。

    作为武则天的政治对手,长孙无忌起初自恃身份、地位和权势,并没有将年仅三十一岁、深居内宫的武则天放在眼里。虽然王皇后因为此女已然失宠,皇后的舅舅柳奭因此被罢相贬黜,自己还树有政敌或潜在政敌,但是长孙无忌毫无警觉意识,以至于武则天发起挑战时,以长孙无忌、褚遂良为首的关陇集团陷入被动状态,迎战得极为狼狈,蒙受重创,而等到他们被逼至绝境,再想争取回旋的余地已经不可能了。

    在决战进行中,除了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瑗和来济之外,未见其他朝臣加入或声援,根本看不出所谓的关陇集团的存在。朝中大臣可能早就厌倦了长孙无忌、褚遂良朋党小圈子的专权垄断,也可能在李勣、李义府和许敬宗等人的心战谈话之下,朝臣们乐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置身事外看两派相斗的大戏。

    武则天从最初的才人之位一步步登顶,成为大唐皇后的唯一候选人。但是她并没有被即将到手的胜利冲昏头脑,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这个皇后还没有得到百官的承认,她还需要做出一些姿态。

    高宗皇帝的诏书颁下后的第三天,武则天成为正式的新皇后,她也呈上一份语气坚决的奏章。大意是:皇上有意立妾为宸妃时,韩瑗、来济曾经当着皇上的面激烈谏阻,我不记恨这件事。身为丞相,如果不是忠诚为国,绝不可能这么做,他们的心意实在难得,恳请皇上能够奖赏二人。

    武则天这时候递交这样一份奏章颇值得玩味,对于只差一个册立形式就可以成为皇后的她来说,现在又回过头来重提宸妃之事,不外乎有两个目的:一是显示自己的雍容大度;二是告诉韩瑗、来济这些反对派们,你们不要再跟我过不去,谁也无法阻挡我前进的步伐,你们的命运捏在我的手里。

    韩瑗、来济二人也是百感交集,面有惭色。他们在一番痛心疾首之后,多次要求辞职。如此强悍的政治对手,让他们心生怯意,或许只有退让,才能实现自保。不过,李治并没有批准他们辞职。他像是和谁赌气似的,要让官员们认清当前的形势: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权臣说一不二的时代已经成为过去式,现在一切要听他这个皇帝的,他让武则天来当这个皇后,她就是皇后。

    册立皇后大典在十一月一日举行,距离王皇后被废只有半个月的时间。当年王氏为后,因在太宗的丧期中,一切从简。而这次的立后大典则是完全按照唐朝宗室的规制来操办的。更为重要的是,这次立后是皇权回归的展示,高宗的心情无比兴奋。

    那一刻,武则天身着皇后大衮服,在一群花团锦簇的宫娥美姬地拥护下,出现在肃仪门的城楼上。在灿烂秋阳的辉映下,武后毫无保留地把她那明艳照人的形象展露于众人面前,天之骄女,无与伦比。

    这一年武则天正好三十二岁。在一个女人瓜熟蒂落的最好年华里,武则天正式成为大唐帝国的皇后,登上属于自己的权力制高点。能够成为一国之母,是每个女人梦想中荣耀的极致。可是谁也不曾料到,对于武则天来说,她的人生道路上没有巅峰,只有更大的野心。

    武则天从李治手中接过皇后的玉玺,如此晶莹而温美,折射出无上荣光。从宫妃到皇后,这决定命运的关键一步,武则天终究还是义无反顾地迈了过去。她抬起头望向天空,夕阳将它殷红的血色倾泻于长安城巍峨的宫墙上,华丽而森然,有一种凛然于世的美。从这一刻起,她将是这里的女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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