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影灯下的噩梦-医院偶遇发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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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蕊蕊和病房的责任护士吵了起来。自她了解到张权君真实的身份背景和手术经过,就有一股火气在心里乱窜,憋得难受,想找人干一架。可是找谁呢?找医院或科领导?好像他们没什么责任。找张权君?似乎他也没有可摆到桌面上的把柄,况且丈夫的手术虽然做完了,但后续的治疗仍很重要,丈夫的小命还攥在他们手里。得罪了他们,后果是不堪设想的,随便在某个环节使个小绊子,让你摔个跟头,疼两下,没事了;严重的,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一辈子都直不起腰。

    在医院里,患者处于绝对劣势,这永远不会改变。众多患者只要不被逼到一定程度上,就会选择忍气吞声,只要没掌握一招制服对方的秘密武器,也就不应该轻易出手。郑蕊蕊拼力压抑住喷薄欲出的火气,堆起笑脸迎接张权君医生的查房,说些“辛苦”的话。张权君随口道:“应该的。”

    可是当吴护士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训斥她床头柜上物品乱,没有将衣服塞进柜子里,捎带评价了她的生活品位时,郑蕊蕊心中的火气突然冲破阀门,汹涌而出。潜意识中,郑蕊蕊选择了相对较弱,对自身可能造成伤害较轻的环境卫生护士作为宣泄的对象。

    吴护士平时还是很温和的,言语也没有那么尖酸刻薄。她昨夜没睡好,今天早上昏昏沉沉的,也有一股邪火在体内上蹿下跳。老公出差了,不在家,又不敢冲孩子发,在家里孩子是至高无上的。

    昨晚孩子告诉她,座位由第三排被调到了第四排。她大吃一惊,脸上表现得风平浪静,内心却是波涛翻滚。她和老公教育孩子观点有时不一致,比如在讨好老师、给老师送礼上,她主张避开孩子,尽量让孩子的心灵少受世俗的污染,保持对老师的敬仰。她老公则认为,这些应该让孩子知道并理解,这就是现实社会,是孩子难以回避的。

    学会送礼拉关系,便是积极融入社会的一种表现。如果心里排斥,保持所谓的纯洁,到头来只会到处碰壁。她认为老公说得有道理,可孩子才上初中,现在就懂得这些东西是不是太早了?

    她老公坚持认为,如何学会与人沟通与交往,从社会上获取更多的资源,这绝对是门大学问,要从小教育,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老公经常出差,管理教育孩子的重担主要由她来肩负,她便依然按自己的原则行事。她尽量淡化地对孩子说:“才移后一排,不会影响听课,可能又有谁眼睛近视看不清黑板了。”吴护士伺候孩子睡着后,自己在床上却烙起了饼,暗骂班主任太黑了。开学时送了一千,才调到第三排,这刚到期末就变了。虽然调的幅度不大,但这是个信号,一种暗示,如果不接着送,下学期肯定会被调到后面。而后面几乎是问题学生的聚集地,如果陷入那个堆里,孩子不久就会被拖坏的。

    上学期孩子座位被调到倒数第三排,回家总抱怨有时后面的学生乱讲话,影响他听课。她便去找班主任,希望能将孩子的座位往前调调。现在班级不再像她上学时那样,以个头高矮定座位,而以视力听力伸缩性很强的软标准衡定,这就给班主任留下很宽的操作空间。她去找班主任,心里还是有些底气的,一则,春节和中秋节,他们家都要送班主任和主要科任老师购物卡的,数额不大,给班主任的是二百,但从礼节上应该算说得过去,而且从未求老师们办过什么事;二则,孩子的成绩不错,每次考试都能保持排在班级前十,也是为老师争了光的。

    她找过班主任两次,每次班主任都很热情,说只要有合适的机会就给调。这合适的机会一等就是半年,孩子的座位仍纹丝没动,而负面影响却在期末考试中有了明显的表现,成绩下滑到二十多名。吴护士在家长会后与班主任个别交流时,特别强调了这点,以为这学期开学就会有所动作。

    开学伊始,班主任对学生座位是有所调整,但调的是别人,吴护士的孩子仍是倒数第三排。有了解学校内幕的明白人告诉吴护士,现在重点学校班级调座位,几乎已经明码标价了,小学五百,初中一千,而且只管一学期。如果想占住这个位置不动,就还得送钱。

    至于孩子的成绩处在班里的中上游,那是入不了班主任法眼的。衡量老师成绩的标准是在市考时能有几个考上市里最好的重点高中,所以老师关注的只是可能打“响炮”的学生,如果你的孩子稳定在班级前三名,不用你提,班主任就会把座位安排好。

    吴护士听得心惊肉跳,半信半疑,说:“现在学校都黑到这种程度了?依我看都是学生家长把老师喂得胃口越来越大。”牢骚可以这么说,在自己的孩子教育上却不敢冒丝毫风险,玩不起,更输不起。

    她拿了一千块钱,送给了班主任,还真见效,不出一周,孩子的座位就调到了正数第三排。

    再接着送钱,还是任由老师看着办?她想,还是屋檐下低着头吧。家里虽不富裕,但也不差这一千。

    吴护士思前想后,辗转反侧,折腾大半夜,凌晨时才有了睡意,似乎刚睡着就被闹表吵醒。她挣扎着起床,忍着困倦、烦躁,给孩子做好了营养早餐。再难受,只要能爬起来,孩子的饭是不能对付的。

    郑蕊蕊和吴护士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争吵的焦点已偏离最初的话题。忽然吴护士噤了声,目光移到了郑蕊蕊的身后。郑蕊蕊沿着对方的目光转身,见沈志宏已经醒了,半抬胳膊,将手伸缩成枪型,似乎正向吴护士瞄准,嘴还一合一张,模仿扣动扳机的“叭叭”枪声,只是太虚弱,爆破音发得有气无力。

    吴护士说声:“一家子都是神经病。”扭身走了。

    郑蕊蕊顾不上与她争辩,问沈志宏:“感觉怎么样?”

    沈志宏没说几句话,眼皮便沉重得抬不起来,挣扎几下,“啪嗒”落下,人又睡去。他被推出手术室十多个小时了,监护器上显示的各项指标都正常,人却始终昏睡。偶尔在郑蕊蕊的呼叫下睁开眼睛,有时一句话都没说完就又睡了过去。

    这会儿,他的神经细胞经过充分的休整,开始向大脑传递信息。第一个信息是:还活着。

    他为自己又见到了明媚的阳光、又见到了亲人而庆幸。他的脸上浮现出笑容,悄悄捏了捏郑蕊蕊的手,里面的含义很丰富。郑蕊蕊理解了,眼里又生出湿雾,俯身在他的耳边坚定地说:“好好恢复,咱以后好好活着。”

    沈志宏愉快的心境很快就被破坏掉了。刀口的疼痛一阵阵袭来,这疼痛还可以忍受,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要长时间保持仰躺的姿势不能动。他的身上连接了许多管线纵横交错,有引流管、导尿管、氧气管、胃肠减压管、点滴管和监护器导线。腹部刀口处还压了一个小沙袋,防止刀口挣裂。他想翻翻身,被郑蕊蕊和他爸妈不约而同地制止了,说是医生叮嘱这姿势要至少保持二十四小时,术后二十四小时是关键时期。

    他渐渐烦躁起来,想用睡眠来度过这煎熬期。患病前,整日忙忙碌碌,睡个懒觉都是奢侈的享受。可是现在,那些时常需极力晃动才能甩开一会儿的瞌睡虫不知跑到哪去了,他盯着输液器中的药水,一滴滴淌进自己的血管,盼望着这时光真的像快马闪过缝隙,最好能有一双神奇的手,迅速掀过这生命中难以卒读的一页,进入崭新的篇章。

    二十四小时后,沈志宏身上的外来物开始撤减。监护器、氧气及腹部沙袋被拿掉了,他感到轻松了些,能够在家人的帮助下翻翻身。现在翻个身都成了舒服的享受。

    他的家人排好了班次,轮番护理,以妻子、妹妹、爸爸为主,妈妈及岳父母间歇打替补。一家人原有的工作生活节奏被打乱了,进入到陌生的轨道。他的爸爸来医院时脚步匆匆,低头想着心事,没留神脑袋撞在医院旋转门棱上,起了一个紫包,想骂一句,却不知骂谁,只好揉揉脑袋,自认倒霉。护理病人很折腾人,郑蕊蕊的嘴上起了水泡,她深刻地体会到了“平安是福”的内涵。

    沈志宏嘴唇干裂,口渴得嗓子要着火,几次要求下,他妈妈用棉签蘸点水,给他润润嘴唇——排气前想痛快地喝一口水,那是绝对不行的。

    沈志宏一天天好起来,腹部引流管拔掉了,导尿管也拔掉了,输液量也在减少,不再像头三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输液,上一天的药量还没输完,下一天的又开始了。那个让他头疼的补钾液也不再输了,补钾液刺激血管,输得快血管就会胀疼,需将滴速调得很慢。即使这样,他的两只手背、胳膊上的血管仍疼得不敢触碰,要用湿毛巾不断地热敷。他的气力也恢复了不少,可以在郑蕊蕊的搀扶下下地溜达了。

    沈志宏在走廊里遇到了陈凯。陈凯是他小学和中学的同学,当时两人关系非常好。两家住得较近,整个学生阶段两人都是结伴上学、回家。

    医院是很容易让人忽视尊卑、记起纯情温暖的地方。两人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聊了起来。许是憋得久了,需要找个倾诉的对象,一向少言寡语的陈凯竟滔滔不绝起来。

    陈凯与霍晓蕾结婚后有了个男孩,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生活了一段时间,那是他们最美妙的时光,忙碌并快乐着。后来两人的单位效益都不好,陈凯的单位还勉强维持,但只发基本生活费,而霍晓蕾的单位则干脆黄了。霍晓蕾借钱在商场租一个摊位卖起了鞋。本钱小,做买卖的人又多,赚钱也很不容易,上货出摊基本都是她一个人忙活。陈凯舍不得放弃单位,便挤时间干点儿私活,捞点儿外快。出摊赚的钱不多,却比在不死不活的单位上班挣得还是多的,再加上陈凯的工资和外快,两年后,他们还清了外债。就在陈凯对未来充满期望时,霍晓蕾突然不辞而别。一周后,她在温州用公用电话告诉陈凯,不再跟他过苦日子了,她的那份财产也不要了,算作给孩子的抚养费。

    霍晓蕾走后,陈凯向一同出摊卖鞋的打听,原来她是跟一个温州批发鞋的小老板勾搭上了,这次出走不是心血来潮,是蓄谋已久。他没有太多的愤怒憎恨,也没有去温州找。他对霍晓蕾的性格还是比较了解的,一旦认准了的事情,就是拉炮车也拽不回的。他忽然有了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和霍晓蕾在一起生活时,总是拼命努力,就像有条无形的鞭子在不停地抽打,让他埋头前进。

    与其忍受她,还不如这样自己领着孩子过,苦点儿累点儿,但心松了套,落到了底。

    两年后,霍晓蕾回来办离婚手续。她衣着光鲜,神采飞扬,口音也变成了温州调,给儿子带回不少礼物,临走时还留下一万元钱,说是给儿子的学费。

    陈凯制订了个攒钱计划,要力所能及地让儿子上重点初中、重点高中,然后是考大学、找工作、买房子、娶媳妇,他的终极目标是给儿子交买房子的首付并举办体面的婚礼。他的前两个目标已经实现,现正迈向第三个目标——积攒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儿子也争气,自己考上了重点初中,为他省了近万元的择校费。收到录取通知的当晚,他欣喜若狂,像捡了金元宝。在他的算式中,该支出的没支出,便是收入。他破例领着孩子去家像样些的酒店大吃了一顿,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又哭又笑折腾了大半夜。

    有目标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十多年过去,就像一觉醒来。儿子已经长得跟他差不多高了。正当父子俩向着既定目标努力拼搏,几乎将霍晓蕾彻底埋进往日的尘埃时,霍晓蕾又冷不丁地钻了出来。她理直气壮地住进被她抛弃的家,没有丝毫生疏和愧疚,对离开的日子也没一点儿主动说明解释,在陈凯怯怯懦懦的询问下,才不耐烦地透露一些,仿佛她只是去省城进了趟货。

    霍晓蕾是回来治病的,她得了癌症,宫颈癌,晚期。确诊后,她复制了当年离开陈凯的方式,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小老板,身上只揣了几千块零用钱。与当年陈凯感触不同的是,小老板确定霍晓蕾真的不辞而别、不再回头后,感动得热泪盈眶,差一点儿头脑发热,往她的卡里汇些治病的钱。

    霍晓蕾回来后,怪里怪气的腔调没了,一嘴的本土语言。她很快就找到了当年的感觉,对陈凯颐指气使,一脸的轻蔑,从不正眼看他,稍不如意便破口大骂。

    陈凯和霍晓蕾娘家人在给她治疗上的意见是一致的,倾向于保守治疗,想吃啥就吃点啥,维持一天是一天。

    霍晓蕾坚决不干,她要进行积极的治疗,她说:“我还没活够,万一切掉病根,能够多活个十年八年呢?你们不给我手术,那就相当于谋杀,是把我往‘等死队’里撵。”

    可是手术及后续的化疗等费用是很高的。霍晓蕾又没有办医保,最基本的居民医疗保险都没有办,完全需要自费。霍晓蕾带回的钱回来没几天就在胡吃海喝中造得囊中羞涩。霍晓蕾父母、哥妹只象征性地掏出一点儿,对整个费用是杯水车薪。

    治疗费用历史性地落在了陈凯的肩上。他只有无奈地动用儿子的教育储备金。一想到儿子没有了这笔钱就可能去非重点读高中,进而考不上理想的大学,他的心就一剜一剜地疼痛,表情沉重,手也哆嗦起来。

    霍晓蕾做了子宫全切除手术。术后,她只温顺了两天,稍微恢复些底气后,就开始对陈凯吆五喝六,摆出老佛爷的谱。陈凯妈劝他不要对霍晓蕾太上心,他不但不听,还对妈妈振振有词。

    沈志宏听完陈凯的叙述,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通过这次病,他对世界的丰富多样似乎有了更多的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不能用统一的标准衡量评判谁对谁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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