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截身子在土里 半截身子在天上-真实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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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3年是个多事的年头,库尔斯克战役德军惨败;中日常德战役正浴血奋战;非洲战场盟军大胜;中国远征军在南亚九死一生;蒋介石写出了《中国之命运》;毛泽东当了主席并得到最后决定权且在前一年发表了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河南大灾荒,死了几百万人;美国发生种族暴乱,军队出兵镇压;第三国际解散;张爱玲写出了《倾城之恋》;伏契克献出了生命和《绞刑架下的报告》;意大利投降;物理学家薛定谔发表了《生命是什么》,李约瑟在上海提出了著名的李约瑟问题,等等。与世界大战同时展开的,则是各式各样的主义,共产主义、虚无主义、克鲁泡特金主义、民主主义、民族主义、国家社会主义、纳粹主义、三民主义、法西斯主义、马克思列宁主义、新民主主义、无政府主义、实用主义、国防文学、大众文化以及各种各样的中西之争,体用之辩,左右之分。

    总之,历史事件之重大,时局之动荡,杀人如麻之规模巨大,派系之林立,思想之混乱,生命之渺小,前途之未卜,上世纪40年代都是人类历史上最为铭心刻骨的一个时期。

    与这些重大事件与重要思想相比,太行山区一个小村落里的命案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但这个人物命运的变化却值得关注:一个是真实世界里的主人公岳冬至被人活活打死了,让人看到了人性中阴暗凶残的一面。据《赵树理年谱》载,1943年4月,今左权县横岭村,一个叫岳东至的进步青年,同本村一个叫智英祥的姑娘搞恋爱,那伙恶霸反对他,就把他杀了。赵参加了这个案件的调查和处理。一个是小说里的主人公小二黑,从被“捉双”开始出现了历史拐点。在此之前,整个事情都是在暗地里发生的。金旺、兴旺对小芹的调戏,小二黑与童养媳的关系,与小芹的关系,都是暗的。老百姓有察觉、有议论、有看法也是背后说说,没有公开。在暗地里,主人公的恋爱受到了包括父母在内的好人坏人的“一致”反对,主人公的命运线是向下滑的;小说里这样描述,“邻居们见是兴旺兄弟捆人,也没人敢给小二黑求情”。主人公的命运被人世间的冷漠打到了最低点。在此之后,主人公的命运成了公开的、任人评说的,一公开,形势大变,小二黑逐渐由被动挨打转向公开表达,命运线由此向上攀升,直至自由得到了政府撑腰,正义与舆论也倒向了主人公,待一对恋人结婚时,舆论认为“这是村里最好的一对儿”。不仅如此,事情公开以后,不仅是敌人一天天烂下去,好人一天天好起来,以前的反对派如三仙姑、二诸葛等人,观点也变了,三仙姑描眉画眼的行为也改了,长年摆的香案也撤了。一个大团圆的结局,大家齐声叫好。按西方经济学的说法,叫多赢。

    那么,是什么原因使事情发生了根本转变,是事情的公开程度变了,公开又使得公正原则得以实现?

    这才是事情的关键。

    事情没公开,信息量很少,人们听到的往往只有一个声音或几个声音;事情一公开,各种声音都出来了,人的判断便有了选择、有了权衡。所谓相信群众,就是在信息沟通、交流比较充分的条件下,相信老百姓与生俱来的“公正心”——公正原则会发生作用。公正,是数千年间世界上所有文化都承认的普遍价值,也是所有儿童都能直接意识到的先验原则(赵汀阳2011)。诗可以怨,不平而鸣。不公正,必然受到人类动物精神和社会理性的反抗。

    这种公正原则是怎么散发出来的呢?小说中设计了四个场景,一个是二诸葛与大黑及老伴儿的公开对话,一个是三仙姑与二黑妈的公开叫骂,第三个场景是区长与二诸葛及二黑的对话,第四个是区长与三仙姑及小芹的对话。后两个场景中已有听众在场。四个场景没有放到一起,符合真实生活中的“庭前调查”,也符合文学创作的真实过程。如果将四个对话场景放到一个场合,那就是美国电影《十二怒汉》的场景,放到国会,那就是美国议员或台湾议员吵成一锅的场景。

    在这个意义上,公正原则是永存的,是可以超越历史和国别的。

    人性没有变,文化没有变,国别没有变,时代变了没变不过是个“名可名,非常名”的问题,但事情的公开化程度变了,人类与生俱来的公正原则真正发挥作用了,这就是真正的社会文明。

    各种各样的信息公开程度越高,社会文明程度也就越高。或许,这才是《小二黑结婚》中最为重要的思想,首先恢复人类本来的道德直觉,特别是公正的直觉,是重建中国知识体系的起点,也是解决各类社会问题及中国问题的起点。

    如果把有关公正的直觉理解为一种精神本能,《小二黑结婚》文本内外的关系就能得到一种合理的解释。文本内外,善恶报应都清楚。唯一的差别是,真实世界里,主人公死了。小说文本里,主人公活着,一个小山村的秩序重建和文化重建都有了一个新的开端。这样一来,赵树理的思想启蒙就找到了一个很高的起点。这个起点是,超越文化上的中西,超越历史演化上的新旧,超越一般意识形态上的左右。礼失求诸于野,在人民群众中发掘活真理。更重要的是,乡土中国的重建是需要一种精神的。没有这样一种精神,乡村建设中的文化传承,道德教育,婚姻自由,民主选举等制度建设都很难取得实质性进展。而且,无论融入多少外国元素,这种精神都必须和本民族初创时期的精神是相通的。不通,则无所谓现代转化。小二黑的死与活,则承载了这一创造性转化的希望。

    中国问题只能靠中国式思维来解决。这还用什么模型来分析剪裁吗?

    赵树理当年是否这样想,与如何解读基本无关。因为好的作品总是通过创造性解读来传续的。但有两个细节值得关注,一个与赵树理的知识结构有关。他20岁开始写东西,写过小说,诗歌,文艺评论,调查报告,办过杂志,积累了大量古今中外的知识。上世纪30年代以来,中国的小说是从翻译开始慢慢过来的,赵树理也曾用欧化的语言写作,但农民不喜欢。中国小说更需要中国风格,中国气象。由此,他自省自新,改弦更张,对语言使用下大功夫。他的写作,第一遍打草稿,用文言文,第二遍描述加上地方话,第三遍再去掉多余的俚语,成稿。这种独特的写作习惯有可能使创作打通古今。从语言即思想的角度看,恰恰是这种独特的语言风格,成就了他在各种思潮中“不和众嚣、独具我见”的思想品格。另一个细节是,赵树理读书很多,经历十分坎坷,参加过学生运动,当过教师,也曾被政府通缉,被坏人追杀,被迫逃亡,当过游方医生,住过监狱,但一直苦苦寻求个人的出路和社会的出路。据二湖先生讲,赵树理对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致良知的思想十分推崇。这些经历,有可能使他有别于坐在城里看乡村的研究,更侧重可践行之道。1943年写小二黑结婚时为38岁,思想已趋成熟。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传到太行山区时,赵树理曾表示,这正是他的观点。这从一个侧面反映,赵树理对当年的“天下”大势是经过自己的独立思考的。在数千万生灵涂炭,各种主义浊浪排天的时代,《小二黑结婚》的产生,或许正是赵树理文化反思、文化自觉、文化自信的表现。

    60多年以后,当人们开始谈文化自觉的时候,中国作为一个经济大国正在和平崛起,但崛起的原因和遇到的问题却与西方主流经济学的判断截然不同。2004年,哈佛大学世界经济发展所前所长,也就是林毅夫、樊刚的老师写了一篇文章提出:“中国经济作为一种有待解释的科学现象,对中国学者构成挑战,而没有对西方经济学家构成挑战,因为这不是他们的问题。”他对中国学者说“千万不要学习你们的西方老师,他们要解释的是西方稳定社会的经济现象”。那么,中国学者要解决是什么问题呢?或者说,中国问题是个什么问题呢?是3000年来未有之大变局中的大问题,是中国未来走向的根本性问题(汪丁丁,2010)。这从曾国藩、张之洞开始就已经提出来的问题,已经激荡了百年,现在仍在激辩之中。200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科斯举办了一个关于“中国问题”的研讨会,张五常先生用他的合约理论解释了高速增长的中国。他的比喻很有意思,他说中国像一个专家眼里不会跳高的运动员,姿势拙劣,但能跳过世界纪录。他说,这个人一定是做了一些很对的事。那是什么?这才是中国的问题。这让人想起马克思当年的一个比喻,他说希腊文明是一个健康的儿童。那么,其他文明如中国文明是不是一个畸形的儿童呢?3000年之大变局就是变回健康呢。或许,这才是赵树理真正关注的问题。所谓的问题小说,内心没有大问题,哪能提出这许多小问题。

    从1840年的鸦片战争到1940年代的抗战,近代中国的西学渐进及中西互动,已激荡百年,现在又激荡了两个30年,一个古老的文明却找不到精神的立身之地。

    症结在什么地方呢?一种观点认为,在于中国没有自己的知识体系(郑永年,2011),在于我们的理论、话语都来自西方的译语,因为没有自己的话语体系,也就没有自己的理论创新能力,或者用人家的理论来裁剪我们的实践(玛雅,黄平2008)。也就是说,近代以来的价值重造和理论指导都和西方对东方的重构有关。在这一点上,萨义德的表达更为见血,他在《东方主义》一书中批判了西方对东方的重构,并指出,如果非西方世界不能够产生自己的知识,我们就总是在殖民主义知识的框架内观察世界和我们自身,也就没有进步。

    赵树理的眼光从一个小山村的两个神仙开始,描述了经济问题,民选问题,婚姻问题,民俗问题等诸种乡村建设问题,再回到精神价值层面。因为有两股力量对世界历史具有最持久,最根本的作用,一股是经济力量,一股是包括宗教在内的精神力量。其他都是短期的,波动的,表面的,随机的毛刺儿。当各种毛刺儿乱作一团时,他回到了这个古国初创时期的文明,这才是小二黑父子文化传承的根本原因。父子二人的前后变化,颇有简易,变易的意思,二人的不同命运,则意味着对文明成长的独特理解,面对暴政,父亲是不合作或跪下说好话,儿子却是站立的。平凡伟大集于一身。中国也是健康的儿童。这是赵树理苦苦找到的中国精神。用一般专业的知识很难描述这种精神,他就选择了小说。从神话,《易经》,《庄子》,《搜神记》,《聊斋》,《儒林外史》一路下来,中国精神是在小说里的。史学天才张荫麟说,小说与历史之同者,表现有感情,有生命,有神采之境界。赵树理把这些都找到了。与历史不同的是,真实世界里的岳东至死在黄土里,小二黑的灵魂却缓缓放大,一点点地,慢慢地放大,升入广阔的天空。这样的精神价值,与文明初创时期的精神是相通的。正是基于这一点,小二黑成为文学史中的“这一个”,不是阿Q,不是祥子,不是润土,是一个健康的儿童。

    在这种讨论中看《小二黑结婚》时,故事的当代意义就令人眼前一亮。多年以来,人们往往把小二黑的故事定位在通俗文艺上,定位在反对包办婚姻上,这是很不够的。小说通篇,没有一句政治时尚,也没有一句西化的概念,更没有宏大叙事的逻辑框架背景,倒像一次考古,一铲一铲挖下去,一刷一刷清理,小心翼翼地把厚厚的黄土扒开,把下面的窑洞,土坯房,牲口圈及整个村落可亲可信地呈现出来。又像人类社会学的田野调查,记录了当年的风俗人情。与考古报告中的古聚落不同,赵树理的乡村是活的。经他的梳理,乡土中国的山区便有了一种清晰可辨的秩序,积累着从原始聚落就聚合起来的一种精神。然后大道至简,用中国人的语言描述出来。这让我们在真实世界的黄土里,看到了希望。当年有人说梁启超于“我国文字之中,辟无穷新世界”。赵树理的文字不是庙堂性的,而是在百姓的口头语当中辟无穷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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