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小翠怪父亲把她一生给毁了。她父亲柳仲平是青龙镇粮食仓库的检收员，六〇年自然灾害那阵，因为政府配给的那一点粮食不够吃，全家六口人饿得头晕眼花，便进山去挖一种叫艾蒿草的野菜充饥。一天夜晚，柳仲平值班看见一间仓库的门没有上锁，便悄悄地进去拿了半袋包谷粉，全然不知这是有人设下的陷阱。回到家来煮了一锅面糊糊，全家老少正狼吞虎咽地吃着，忽然仓库主任、就是现在公社的社长刘万全，一脚踢开门，脸青面黑地站在柳仲平面前。小翠见父亲吓得发抖，而刘主任却没叫人来抓走父亲，摸着她的头和蔼地说：“翠儿，吃吧别怕，没有事。”当时小翠在镇中学读书，长得水灵灵的乖巧可爱，被称为学校里的一朵校花。大祸临头全家人傻了，柳仲平知道自己犯了盗窃国家粮仓的大罪，要坐牢房。可是刘主任却一声不吭，第二天倒还给他送来一口袋白生生的大米，把柳仲平搞糊涂了。刘主任叫他进办公室，笑着捅破了窗户纸，说他亲侄儿刘东林快三十岁还没娶老婆，要柳仲平把翠儿嫁给刘东林。那会儿小翠才十六岁，咋能嫁人呢，刘主任说，那有啥要紧，再过两年翠儿不就是大姑娘了吗？盗窃国家粮食的罪行被刘主任捏在手里，柳仲平还有啥话可说呢？两年之后，小翠长成一位在全乡人见人爱的美人，被吹吹打打地送到刘家湾进了石匠刘东林的家门。
进了石匠家柳小翠才知道，刘东林比她大二十岁，爹骗了她！公公婆婆是个病秧子，灶头上摆着三个药罐，家里一股子中药味像开了个药铺。原来公公和婆婆得的是肺结核，整天咳咳吭吭还常吐血，三个药罐占了两个，另外一个是新婚男人刘东林的。在新婚之夜柳小翠就察觉到了，石匠对她一点也不激动，冷冰冰地睡在床上。原来他患上了先天性阳痿病，那玩意儿雄不起来，便四处求医抓来补药吃。可是补药没管用。柳小翠见屋后三个药罐子倒的药渣，堆得像坟丘一样高！第二年公公婆婆相继去世了，灶头上的三个药罐子只剩下一个。刘东林便很少回家了，丢下小翠守空房，小翠整天望着那个空药罐发呆。好在母亲教会她绣花的手艺，小翠就在屋里绣这绣那的，来打发白天和夜晚那漫长的时光……
柳小翠曾经向刘东林提出离婚。石匠上前就扇她几个耳光，说道：“小翠，你生是我刘家的人，死是我刘家的鬼！当初如果没有我三叔保你父亲，你父亲早就蹲大牢了，你们全家人都得饿死！你嫁给我是你福气，家里要啥有啥，不要喝着蜂糖水说是苦瓜汁！”石匠的家族有权有势，在青龙乡人人敬畏。小翠再也不敢提离婚的事。
天亮后，柳小翠一下想起明天是母亲的生日，她必须回青龙镇去，便到坎上向叔公五更爷说明出门的原因。五更爷坐在雕花楠木太师椅上吸着那根三尺长的铜斗烟杆，点了点头，小翠回娘家给母亲拜寿，合情合理。
柳小翠欣然地转回屋，带上鸡蛋、挂面、白糖和腊肉，换上一件崭新的桃红色“的确良”衬衣，又戴上一块上海牌钻石手表，挎着背篼出门。
六幺姑正从坎上下来，羡慕地说：“哟，嫂子好漂亮，我东林哥真是有艳福！”柳小翠心头恨死了幺姑，讨厌这条小母狗一天到黑盯着她，可又拿她没有办法。
柳小翠出门后，忽然想了想，往村子的东边走去。她来到姜贵银家的篱笆外，朝院坝里瞟一眼，见老木匠正抓把青草喂着羊子，没瞧见姜贵银的身影，便问：“茂远叔，羊子长得肥呀。哦，那天我求贵银编的筐子编好了么？”老木匠抬起头笑着说：“小翠，是去赶场吗？我家那娃挑着红苕早早地走了，你去问他吧。”
今天正逢青龙镇赶场，沿着青龙河边一条通往镇子的蜿蜒山路上，人来人往，扛着竹子挑着红苕，背篓里装着干笋、核桃、板栗的男女社员伙，说说笑笑地朝镇上走。
姜贵银挑一担红苕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歇气，身旁围着村里几个叽叽喳喳的女人，她们把携带的几斤青菜萝卜和笋子、核桃放在他挑着的红苕上面，图省力捡个懒。姜贵银也乐意为她们效劳，尽管头发上汗水滴答，衣服敞开，那古铜色的肌肉发达的胸脯像波浪起伏，仍旧一脸笑容地和女人们说笑着。别人将他当牲口看待，他似乎并不在乎。
远远走来的柳小翠，看到姜贵银和女人们在一起，忽然吃了醋，本来想去跟他说几句话，马上改变主意，扬起头大步走过姜贵银面前。
“小翠姐……”
姜贵银急忙起身，丢开身边的女人们，欣然地迎上前去。他盼星星盼月亮地渴望见到小翠，此刻意外地见到了，却是笑着拿衣服擦着头上汗水，不知道该说什么。柳小翠也没开腔，冷冰冰地看他一眼。姜贵银一下机灵地替小翠取下背篓，然后将背篓重叠在箩筐上捆牢实，找到一个非常得体的理由，说：“放我筐上吧，还有十几里才到镇上，你背着累。瞧她们都在搭我的车。”
柳小翠笑了：“你是牛？不怕累死你！”
女人们目光惊讶地盯着背篓里的鸡蛋、腊肉、挂面，叫声哎哟，石匠家硬是肥得流油呢，有命生在他屋头简直享福了，便七嘴八舌地说开，对柳小翠一身艳丽富贵的打扮，更是自惭形秽。柳小翠并不因此感到骄傲，说你们想去给刘东林当老婆我让位，他保证你们顿顿吃腊肉白米饭。女人们都哑然了，晓得石匠的鸡巴残废了，这在村里已是公开的秘密，谁嫁给他等于断子绝孙。
姜贵银插不上话，便挑着一副重担脚步稳健地行走。他想与小翠搭腔吐露出心里的思念，可是在这种场合又咋能说出来呢？何况肩头压着百多斤重的担子，他不断地回头去看小翠。
柳小翠也想和他说话，好不容易有出门的机会在这路上见面了，然而受身边人来人往环境的限制，她只得把一个“我也好想你”用牙咬着。她从女人们背后的肩膀缝隙中，将“我也好想你”这句话用闪动的眼波，偷偷地传递给不断回头来看着她的姜贵银。为了避嫌疑她不能走在人前和姜贵银肩并肩地走。两人的心里都憋屈着，感到挺难受的。
姜贵银的念想去了小翠那儿，脚下的步子便放慢，肩头上压着的担子格外沉重，脖子也开始发酸。他不得不收回传情的眼神振作精神，一只手扶着摇晃的箩筐，另一只手划桨一样地随着有节奏的脚步摆动，挺起胸膛，健步如飞地往前走。
柳小翠看着姜贵银雄健的背影，如舞蹈一般地挑着担子飞奔，爱慕的心里不禁春潮涌动……
赶场天的青龙镇人山人海，姜贵银到了镇上后女人们便纷纷把各自的货物拿走了。姜贵银在供销社门口摆开箩筐里的红苕，和前来买红苕的人讨价还价。他不知道啥时候小翠在街上遇着家里的人被接走了，他又不清楚小翠的娘家住在哪条街，便在茫茫的人群中张望……
卖完一百斤红苕，姜贵银进供销社称了一斤煤油半斤盐巴，要了五盒火柴，又替木匠爹买了一斤叶子烟。手里只剩下几个硬币，不敢在镇上买块馒头吃，转身返回刘家湾。
回去的路上，他遇见一个麻脸女人，那女人追上他也不答腔，从肩上取下装着几只鸡崽的背篼，非常霸道地放进他箩筐中。姜贵银一愣，见是队长刘天顺的老婆刘玉英，心想，几只鸡崽又不重，如何这般无礼地强加在他肩头上，这是欺负人嘛！
刘玉英冷笑着说：“怎么，不高兴捎带我？她们放你筐子里是花，我就是臭狗屎了？”这女人的脸相很丑陋，甚至于有几分可怕，像撒了一撮芝麻的雀斑星星点点地分布在带着霸气的脸上，尤其是眼睑部位雀斑密密麻麻的。但是，她却贵为队长的娘子，在刘家湾妇女当中的地位和身份，使谁都不敢叫她一声麻脸婆。
姜贵银赶忙换上笑脸说：“玉英嫂你说哪里去了，别说带几只鸡，就是叫我背你走，哪敢不遵命？”他得罪不起这位霸道的队长娘子。后来姜贵银万万没想到，他和小翠的生死命脉会被捏在这麻脸婆手里。
于是，姜贵银挑着几只毛茸茸的鸡崽上路。刘玉英甩着手紧跟着，眼睛不时地瞟着姜贵银古铜色的健壮胸膛。原来，刘玉英早就想勾引姜贵银跟她上床，以满足自己强烈的性欲。因为她在男人刘天顺那儿没有得到快活，刘天顺非常厌恶她那丑陋的麻脸，晚黑间一上床就呼呼大睡，任凭她拿手撩拨就是不理睬她。刘玉英也晓得自己样子难看，可心头又总是猫抓似的想搞那种事儿。她身体靠近姜贵银的担子，解开衣服纽扣露出半边胸脯说天太热了，又拉住姜银贵的衣角，说太破旧了怎么不换件新衣？竟然不顾路上的人眼，挑逗引诱姜贵银。
姜贵银怕她，便躲躲闪闪的。刘玉英性情的放纵，在刘家湾是人人都知道的，她经常在地里干活儿的时候跟人说骚话，而且玩笑开得很大，哪个男人招惹上她，她敢在人前把人家裤子脱掉，伸手进裤裆里抓人家，吓得人家提起裤子在地里疯跑。坐在田坎上的老农笑骂着说，这婆娘又痒起来了，天顺你晚黑间狠日了她，降降婆娘的骚火！刘天顺便装着没看见。他也不觉得婆娘丢人现眼，因为这种玩笑在农村里司空见惯，是大家在劳动中的一种娱乐。
姜贵银可是不敢和队长娘子开这种玩笑，他挑着担子快步行走，刘玉英上前抓住他肩上扁担，愠怒地说：“我是老虎要吃了你呀？！”她一心想勾搭上姜贵银，认为这个地主家庭成分又穷得丁当响的小子好欺负，可以拿捏住他。刘玉英笑着掏出两个煮熟的鸭蛋，硬塞在姜贵银手里，说：“你难得见荤腥，拿回去吃！”
姜贵银双手推开鸭蛋，结结巴巴地说：“玉英嫂，不要，不要……”他死活不敢领情。而刘玉英却非要他收下，于是，推来推去手上两个鸭蛋“啪”的一声，落地砸破。
刘玉英恶狠狠地眉毛一扬，说：“不识好歹的东西！我告诉你，那天在保管室剥包谷的时候，你去摸石匠婆娘的奶子，别以为没人瞧见！但是呢，我可是没向人讲……”
姜贵银心里猛地一沉。
回到家，老木匠向儿子提到小翠找他编箩筐的事。其实，姜贵银早就把箩筐编好了，不是两只而是十几只，扎扎实实漂漂亮亮整齐地堆码在房间里。但是他总觉得还不够理想，没有表达出他对小翠那朝思暮想的情感。姜贵银想，一定要编出两只不同凡响的箩筐！寻思良久，他终于想到不在箩筐的扎实美观上下工夫，应该在箩筐的外形图案上别出心裁。想到小翠那含情脉脉的大眼睛和丰满迷人的乳房，他构思编个蟠桃形状的样子，周围篾条间的方格空隙用椭圆的线条织成许多只眼睛，望眼欲穿地看着蟠桃！小翠看见这样的筐子定会发笑，可能会笑几天几夜，笑他傻蛋！姜贵银为自己的创意感到妙不可言，便开始画草图。
然后，姜贵银跑遍青龙乡的所有竹林，找到一种非常珍稀而美丽的金丝罗汉竹，接着精心编织出两只蟠桃箩筐。这天，他提着自己得意的作品忐忑不安地走到半坡上，在小翠家门外徘徊着，犹豫着。姜贵银不敢去叫门，虽然送箩筐登门的理由很充分，想万一小翠的男人刘石匠正在屋里坐着，他又怎么开口呢？刘石匠的拳头会不会打得他鼻青脸肿？
这时候，有人在他背后“哼”地咳嗽一声，姜贵银回头，只见五更爷握着那根三尺长的烟杆，板着威严的面孔瞧着他。
姜贵银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这位在刘家湾最年长最有威信的小翠婆家的叔公大伯，令他不寒而栗。
五更爷说：“臭小子，来干啥呢？”
姜贵银抱着箩筐说：“五更爷，小翠姐要两只箩筐……”
五更爷瞅着他怀里那奇形怪状的筐子，说：“我家是缺少筐子的人家吗？小子你那花花肠子想些啥，爷爷眼睛透亮。别围着锅边转，没有你锅巴吃！”五更爷还算客气，那铜斗烟杆没有落在他脑袋上。五更爷就像是庙里的一尊菩萨，替他亲侄儿刘东林守着摆在神龛上的那盘鲜美的供果，不被人偷吃。
姜贵银便胆怯地挪动脚步离开，可是，走了几步又不甘心白忙活一阵连看一眼小翠的机会都落空了，便眷恋地往那门上的格子窗望了望，希望小翠能伸出头来。
忽然，五更爷出手他那根三尺长的烟杆了，闪亮的黄铜烟斗，“咚”地一声，敲在姜贵银脑袋上。他叫道：“臭小子，老子给你打声招呼，乱想汤圆吃，谨防烫着嘴皮。滚！”
姜贵银头上立刻鼓起一个鸡蛋大的包。手里精美的箩筐掉在地上，被五更爷几脚踩扁，扬起脚头踢飞滚下沟去了。
姜贵银痛得捂着脑袋，如挨了一枪的麂子脚步蹦跳着逃窜……
屋里的柳小翠，听见门外的说话声，放下手里的绣花鞋底虚开窗户一看，心头怦一下。五更爷的烟杆仿佛也敲打着她的脑袋，她暗暗责备自己不该跟老木匠说箩筐的事，本来就没有要姜贵银编啥箩筐，那是随便说的一句话，不料姜贵银当真了，讨来五更爷一顿打。而且，他俩的私情因此可能暴露。
六幺姑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从桌上拿起小翠扔下的绣花鞋底，问道：“嫂子，鸳鸯鸟应该是一对，你怎么只绣上一只呢？”那鞋底上正绣着一只孤独发愁的雌鸳鸯，蜷伏在水草岸边，五彩丝线绣出的鸟儿活灵活现。
柳小翠眼眶里噙着泪水，过了好半天才说：“唔，我喜欢绣一只。”柳小翠在自己的所有绣品上只绣一只动物，喜鹊是单只，蝴蝶也是单只，没有成双成对的，天天绣月月绣年年绣，塞满了柜子和抽屉。她还经常把鞋底带在身上，出门去干活儿或是队里开会，有空便拿出来绣几针。
五更爷跨进门槛拿烟杆敲着门，盯着侄儿媳妇，却对六幺姑说：“门外有野狗扑门，幺姑给你东林哥把门看严实！哼，谁敢不守妇道，我刘家的家法可是不认人的！”算是向侄儿媳妇提出一个警告。
夜晚，姜贵银又来到村外的河坝上望着月亮想小翠。白天五更爷略微地惩罚了他一下，这无疑是向他敲响不可越雷池半步的警钟。姜贵银也明白，如果自己再冒险地向小翠靠近，等待他的不会再是五更爷的烟杆，石匠家族的人会扑来将他撕得粉碎。可是，他实在放不下柳小翠，白天夜晚脑海里全是小翠性感的身影，心被撩拨着，极想得到一泻千里的畅快。老木匠观察到他愁眉苦脸的原因，前天晚上隔着墙壁说：“贵银你是没婆娘的命，忍着吧，我不是也忍了一辈子。”老木匠曾经有个女人，解放后政府根据他当过伪保长的经历给他戴上一顶帽子，那女人便离他而去。老木匠说罢摸黑从羊圈里把那只母山羊牵出来，赶到儿子的房间内。姜贵银立刻清楚他肮脏下流的用意。他早已察觉木匠爹非常可耻的秘密，可他却羞于启齿揭露和劝告。他是个人，决不能干畜生野兽的事。为此他看不起老木匠，没把他当爹，只当他是一头年老的快要僵死的牲口。姜贵银抚摸着母羊的头说，可怜的母羊呀你在受罪！有几次深夜，他听见羊圈里发出母羊的惨叫声，恨不得提刀把禽兽不如的老木匠一刀杀了。然而，他万万不能这样做，毕竟老木匠收养了他。姜贵银心里很悲哀地可怜老木匠因得不到女人而由人变成了禽兽。
此刻，姜贵银惆怅地向河坝上浅浅流动的河水跪下，问青龙河神，他可不可以和柳小翠相爱，如果河神有所感知，就叫淙淙的水流从他面前的石头间流过。然而河神无语。姜贵银又转身向对面山上的山神庙跪下，请求山神菩萨给他一次和柳小翠幽会的机会，并发誓如果山神让他实现了愿望，他一定就此止步，决不敢再偷吃禁果。忽然间，沉寂的山林起风了，而且刮起呼啸的狂风，河坝边的竹林像海浪一样的涌动，顿时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大风扇起姜贵银身上的衣服和头发。他大喜，山神显灵了！
村口边竹林沟里一直沉默着的红藿麻，同时被狂风吹着那紫红色的一大片红毛刺好像在睡梦中被唤醒了，正张牙舞爪地随风舞蹈……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