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像一只飞出笼子的鸟儿,喜悦地跨出门,穿过围绕屋子青翠的竹林,身影擦着五更爷家的红砖围墙,顺着脚下的蜿蜒石板路,朝河坝边的小磨房走去。她听见五更爷在围墙里的院子中,骂两个儿子大瓜和二瓜是败家子,每天净吃白米干饭不掺和包谷红苕。小翠生怕五更爷出来看见她,脚步风快。
刘家湾有两座磨房,河坝上头的一座是大队修的,大碾子大磨盘直接引青龙河水冲转轮子,来打面的人多。河坝下头是早先生产队盖的一座小茅屋,只有一个磨子,用沟渠里的水蓄满屁股大的一个池子,然后开闸放水冲动磨房下的木轮打面。去的人少,基本上废弃了。小翠把和姜贵银幽会的地点选择在小磨房里,考虑到这里非常隐蔽,又是在赶场天,村里的人几乎都到青龙镇赶场去了。
她走进磨房先打扫一番。篾片夹着的隔墙里面有一个狭窄的房间,放着一张竹床供打面的人休息,小翠将竹床的灰尘扫除干净,然后去磨房外关闸蓄水。而蓄满水的时间很长,便到里屋的竹床上坐下,一边掏出鞋底飞针走线地绣着,一边等待那股汹涌的“水”来。
这时“水”来了,只见姜贵银背篼里装着一口袋包谷,沿着沟渠,脚下的步子与渠中一湾潺潺的清溪同步向磨房奔去。
姜贵银远远地看见那池子里水波荡漾,知道小翠早来了,没有直接走磨房的门进去,而是绕到后面从窗户里望一眼。见小翠在纳鞋底,他纵身翻窗而入,笑嘻嘻的脸上被窗外挂着的灰尘和面粉打了个花脸。
小翠一惊,腰已被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搂住……
磨子在激流的冲击下啃咬着金黄的包谷子,咿咿呀呀地转动着,吐出带着甜香的金色的面粉流淌在磨槽里面……
转动的磨子仿佛像位老人,偷听着两人云雨后的一番对话。
“贵银,以后我们见面要小心,那麻脸婆很讨厌,就像是只猎狗!”
“别理睬她,只要我们没有被她发现,没人相信她的骚话。小翠我们一起走吧,走得远远的,去过我们的日子!”
“不行,我还有父母哥哥姐姐,再说了我们能往哪儿走?就这样吧,我和你做对野鸳鸯,我很满足了,这是命!”
“小翠,你怕不怕万一我们被五更爷抓住了,受到惩罚,石匠把你朝死里打?”
“不怕,我活着比装进棺材里还难受,那个家就是一口棺材,一间牢房!你呢,怕不怕?”
“我更没有什么怕不怕,我的命不如你!我已经挨过五更爷的烟杆了,大不了再被他扒一层皮!”
说话间,两人忽然从窗户外瞧见刘玉英鬼鬼祟祟地朝磨房走来,小翠急忙叫姜贵银快走,由她来对付麻脸婆。姜贵银想了想小翠也是伶牙俐齿的人,麻脸婆不会占到便宜,便从磨房下面的木轮边涉水溜走了。
刘玉英进磨房一看,小翠不理不睬地在磨旁扫面。她刚才先去姜贵银家查看,听老木匠说姜贵银到磨房打面去了,便怀疑姜贵银是去和柳小翠幽会,便先去了大磨房。在那里没发现人影,就转身到小磨房来。
刘玉英拿眼往磨房里张望,说:“小翠,你一个人来磨面呀?”
小翠说:“打几斤面,还需要雇人么?我没有你家队长权力大,可以派工为你房头打面。玉英嫂,来磨房干啥呢?”
刘玉英在磨房没有抓住两人在一块儿拥睡,尴尬地说:“唔,我是准备来打面,先来看看水大不大,好不好关水……”
小翠瞥她一眼:“原来嫂子是来看水的,想听水响是吧?大磨房水大呢,人又多,嫂子该去那里听水响呀!”说罢,提起面口袋走出磨房。
顶得刘玉英竖眉瞪眼,嘴里嘀咕道:“老娘就是来听水响的,又怎样?骚货等着瞧吧,总有一天……”
刘玉英没甘心,到隔壁屋里去看了看,忽然发现小翠放在竹床上忘了带走的一双绣花鞋底。
乡下人爱说久走夜路必遇鬼。半月之后,姜贵银和柳小翠在村子东山上的山神庙里幽会的时候,队长刘天顺带几个民兵进庙来将两人抓个正着。
山神庙是座破庙,早先住着个耳聋的庙祝,“文革”时候镇上的红卫兵赶走庙祝砸毁了庙子,现在庙里的山神菩萨缺胳膊断腿,蛛网悬挂断壁残垣,无人前来烧香。当时姜贵银柳小翠是进庙来向山神爷烧香磕头,祈求菩萨保佑他们别让灾祸降临,野鸳鸯能够做得长久。
姜贵银和柳小翠拜完菩萨,盘脚坐在神龛下手拉手。
姜贵银说:“小翠,我们不做野鸳鸯,请菩萨为媒,天地作证,今天我们就在庙里拜堂成亲!”
小翠笑着说:“要得,可是你拿什么谢菩萨,给我下聘礼呢?”
姜贵银便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几个山梨,在神龛上摆两个,然后把最大的一个梨子双手送给小翠。小翠咬了一口感觉很甜,便叫姜贵银也咬一口,就像眼下办婚礼宾客们闹洞房要新郎新娘亲嘴咬苹果一样,于是你咬一口,我咬一口,两人幸福地笑着。就在这时候,只见一帮人拿着柴刀叉子闯进庙来,领头的是队长刘天顺。
刘天顺冷笑着说:“你们是干什么呢,在菩萨面前亲嘴,是不是打算在庙里过夜呢?把这两个阶级敌人押走!”
面对突如其来的抓捕,姜贵银和柳小翠没有感到意外和惊慌,两人神色都很镇定。因为从一开始偷情,两人心里都知道这是必然要发生的事,来求山神爷保佑那不过是一种心灵安慰。然而两人的疑惑在于刘天顺没说他们通奸,而是定性为阶级敌人。姜贵银与柳小翠对视一眼,迷惑不解……
告密者是刘天顺的老婆刘玉英。最初刘天顺根本不相信老婆的情报,柳小翠被五更爷象金丝雀一样关在笼子里,姜贵银虽然爱和妇女伙打堆有那么一点色心,但他不敢生色胆。要说两人通奸,这是婆娘那张爱说东家长西家短的嘴胡乱猜疑,散布的流言蜚语。于是,刘玉英就拿出她收集的证据来,某日在保管室剥包谷姜贵银去摸柳小翠的奶子,某日在柳小翠家屋后的柏树林草地上,她发现两人在做爱后留在草地上的血。然后,把最有力的一张王牌——她在磨房捡到的绣花鞋底拿出来,敲打男人的脑袋说:“你还是队长,眼睛日瞎了?这样大一件伤风败俗的事,竟然没发现?!”
刘天顺这才大吃一惊。便吸着烟想了想,这种通奸罪在乡下很平常,他可管可不管,他自己就和黄寡妇有一腿。猛然间他一下想到,哎,这件事大有文章可做呀,姜贵银是大地主家庭出身,亲生父亲是被镇压了的大地主,平时爱唱些资产阶级的情歌,而柳小翠的父亲偷盗过国家粮仓,是个漏网的坏分子,跟阶级斗争靠谱!公社党委正要求各生产队抓阶级斗争的典型,这不有了吗?刘天顺接着想到,就拿这桩通奸案说事,给五更爷脸上一个难堪,让他在社员伙面前丢尽脸面威风扫地!平时,五更爷依仗着他在公社当社长的三兄弟刘万全以及他在村里做老辈子的威望,压着刘天顺一头,使刘天顺感到很窝囊。而且五更爷还想让大瓜当村支书,对刘万全说刘天顺不能一人拉屎占两个坑,当了村支书又当队长。刘天顺决定要打压一下五更爷,于是,便暗中派出几个民兵协助老婆盯住姜贵银和柳小翠,撒下罗网在山神庙里将姜贵银跟柳小翠抓获。然后关押在队里的保管室,准备举行公审大会。
刘家湾的众社员一下议论开了,村子里沸沸扬扬,姜贵银和柳小翠通奸案发,使他们感到格外兴奋,因为有好戏看了,那将又是一场电影。山乡里素来平静,出现热闹的事很少,大家都想看热闹。五更爷急急忙忙来找刘天顺,请刘天顺给他一个面子把小翠交由他进行惩治,至于姜贵银任凭队里怎样处理。刘天顺拿腔拿调地说:“五更爷,这可不行,常言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人通奸这不仅仅是道德败坏的问题,你应该知道,柳小翠的父亲曾经偷盗国家粮仓,性质属于坏分子,一直被你屋头的人包庇。姜贵银的父亲姜文龙早先是县里的大恶霸大地主,这两个五类分子家庭的子女公然通奸是蔑视我们社会主义的法度,这是阶级斗争呀,五更爷!”五更爷一听刘天顺把这事上纲上线,提高到阶级斗争上去,吓得不敢再求情了。他知道阶级斗争是政治问题,那是要挂黑牌挨斗争坐牢房甚至于杀头的事!
石匠刘东林闻讯赶来,见小翠干出这种丑事气得先回屋乱砸一通,听说小翠要被公审想自己的脸面何存,便来到刘天顺家求刘天顺网开一面。他摘下手腕上一块上海表和一架半导体收音机,往刘玉英怀里塞。谁知,刘天顺没买他的账。严肃地说:“东林,这不是你婆娘偷人养汉的问题,这是阶级斗争,你要我和你一块儿犯错误吗,快拿走!”阶级斗争比天大,谁来求情也没用。旁边的五更爷忽然一巴掌把刘东林打个趔趄,骂道:“你长期不回家就只晓得挣钱!我替你管得住你婆娘的身,管不住她的心!”
刘天顺上报大队和公社批准,三天后在刘家湾保管室外的地坝上召开公审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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