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嫉妒柳小翠的年轻妇女,更是幸灾乐祸,议论纷纭。而作为生产队保管室前身的刘家祠堂,今天又显出了堂威,墙壁柱头上张贴着“严惩阶级敌人”的标语和持枪维持秩序的民兵,摆出一副杀气腾腾的架势。刘天顺特意找老丈人——公社武装部长刘海东借了几支枪。
太阳从东山上一片薄雾中升起,阳光照射着会场兼刑场的刘家祠堂,社员伙端着椅子、板凳交头接耳地坐着,不知是谁家的几只狗伏在麦草垛子边,大概被堂威吓着了不敢发出叫声。
村支书兼队长刘天顺俨如审判官在大厅里坐定,他叫来五更爷当陪审坐在身旁。审判桌上摆放着柳小翠与姜贵银通奸的罪证——几根沾着血迹的青草,一双绣花鞋底,还有被五更爷踩扁的两只蟠桃形状的箩筐都收集来了,让人感觉这是铁证如山!然后,刘天顺宣布公审两个阶级敌人通奸的审判大会开始,顿时会场上嘈杂的人声安静下来。
在没有麦克风和扩音器的情况下,刘天顺的嗓门仍像喇叭一样地响亮。他根据老婆刘玉英提供的两人通奸的情节,将姜贵银在剥玉米的时候如何摸柳小翠的奶子,柳小翠又如何在屋后的草地上和姜贵银拥抱打滚被日出了血,以及两人在磨房里把竹床压垮,捉他俩的时候在山神庙亲嘴咬梨子,复述一遍………
对于他的这番长篇大论,众社员伙并不感兴趣,他们要看到人被押出来示众,然后挨鞭子剁手脚塞进竹笼中沉塘。刘天顺便叫民兵排长刘二娃把奸夫淫妇带上来。只见四五个民兵端着枪,将关押在保管室仓库里被囚禁了三天的姜贵银柳小翠,用麻袋从头罩着腰身押解出来,接着,推到坝子边两棵槐树下站立。刘天顺没让两人露脸,他对五更爷说:“五更爷,你过去当祠堂执事的时候,可是这样捆绑奸夫淫妇的?”早在解放前,五更爷曾经担任过刘家祠堂里的执事,在族长手下惩罚过不少违反族规的人,他也办过几桩通奸案。那时刘天顺虽然年龄还小,但是对祠堂里如何惩罚奸夫淫妇是看得真切,而且印象深刻。今天他学了五更爷一招。五更爷蓦地心里一沉,晓得揭开麻袋后众人会看到啥样一个情景,想刘天顺这小子太歹毒了!便闭着眼睛没吱声,握着烟杆的手却在发抖。
刘天顺将手一挥,民兵排长刘二娃立刻上前摘下罩在姜贵银柳小翠身上的麻袋,众社员伙皆睁大惊诧的眼睛!只见柳小翠的上半身赤条条地暴露,那两只雪白而丰满的乳房毫无遮掩地送到全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百多人的眼前,残忍的是她乳头上拴着两个秤砣!姜贵银也是赤裸上身,两人双手均被反剪捆绑着。这时人群中以懒汉王秃子为首的村里一帮好事者,好像大饱了眼福竟然欢呼起哄,叫嚷着要求脱掉小翠的裤子。女人们一边看一边骂柳小翠骚货烂货,向她吐口水,扔石块。
被裸体示众的柳小翠受到奇耻大辱,但她并未低下羞愧难当的头,而是傲然地仰面望天。她早已清楚地知道自己必受众人的侮辱,为了爱上姜贵银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她和姜贵银相爱的时间虽然短暂,但那是甜蜜的,幸福的,自由的,她值得为它付出所谓的贞洁,甚至生命!而姜贵银却是万般后悔。尽管他也千百次地想到和小翠偷情会是今天这样的结果,然而一看到小翠被赤裸示众,美丽的乳房被秤砣吊着,他呜咽地哭泣了,说道:“小翠,是我害了你……”
美被残酷摧残蹂躏!清娥嫂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去为小翠解下乳房上挂着的秤砣。
刘天顺向五更爷说:“五更爷,你说该怎么惩罚他们,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过去祠堂办奸夫淫妇,你是很有手段的!”刘天顺是有意要叫五更爷在众社员面前无地自容,柳小翠受刑使五更爷家族蒙羞。他要五更爷向他跪下求情。
五更爷岂肯向他下跪,刘天顺先前不过是村里一个二流子,靠娶上刘玉英攀上武装部长刘海东才有了今天,便睁开眼皮看刘天顺一眼,说道:“刘支书,刘队长,现在是新社会哟,再是阶级斗争也不能这样惩罚人!”顿了顿,“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沉塘,挖眼,剁手……”还有一种刑法五更爷没说。民国三十六年刘家湾出了一桩通奸案,榨油坊的一个伙计和他东家的二姨太相好,在二姨太的床上双双被捉住。当时族长刘裕庭没把那二姨太沉塘,也没砍那伙计的手脚,而是唤五更爷去村外的竹林沟扯一把红藿麻鞭打奸夫淫妇,出了一个新花样。原来族长家一条黄牛蹄子踩滑掉进藿麻沟,黄牛被拉上来后惨叫了三天三夜死了。于是族长便想出了一个新刑法。五更爷戴上冬天捂手的棉手套,手持一枝红藿麻鞭打油坊的二姨太和那伙计,他看到红藿麻落到两人赤裸的身上后简直惨不忍睹,五更爷至今想起来都毛骨悚然。他不能说给刘天顺听。
谁知那桩二十年前的通奸案在刘家湾早已是家喻户晓,五更爷没说出口,刘天顺的老婆刘玉英说出了口。她高声喊道:“把这两个奸夫淫妇,丢进竹林沟喂红藿麻!”懒汉王秃子和那帮好事者,是唯恐天下不乱,也跟着刘玉英起哄,叫道:“丢进竹林沟喂红藿麻!”
全村的人沸腾了!
袁辐借养伤在家里住了大半年,当他回到青龙镇时,柳小翠和姜贵银通奸的事已在镇上传得沸沸扬扬。朋友东窗事发结果可想而知,袁辐便急急忙忙地赶回刘家湾看个究竟。
他刚进村,就看到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推着上身赤裸的柳小翠和姜贵银往村外走,他以为是被拉去游乡示众。见往日漂亮的柳小翠披头散发被折磨得像个疯子,袁辐吃了一惊,拦住刘天顺,站出来说话了:“刘队长,你剥光他们衣服游乡示众,这是在侮辱他们的人格!就是犯天大的罪,也不能这样,住手吧队长!”刘天顺见这个小知青胆敢挡住他去路,说:“袁辐,你想同情阶级敌人吗?这是无产阶级专政,这是将阶级敌人的丑恶灵魂和肉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旁边的王懒汉插嘴说:“小子,你们在当红卫兵的时候,对女性走资派剪头发剃光头,还拿烟屁股烧脸,讲过啥子鸡巴人格吗?你少管闲事,走开!”这句话顶得袁辐直愣眼,半天说不出话来。按理说,把一件通奸偷情案定性为阶级斗争,这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儿去的荒唐事,但是,如果要将它上纲上线,硬是把泥鳅拉长成黄鳝,糊涂的群众也会信以为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袁辐是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热血青年,姜贵银曾对他有吸去毒血的救命之恩。但他知道自己势单力薄,救不了姜贵银和柳小翠,只有到公社去向公社党委反映刘天顺目无党纪国法对人搞体罚,公社派人来制止刘天顺才救得了两人。便说道:“刘队长,我要到公社去告你!”说罢,看了一眼向他投来求助目光的姜贵银,转身往青龙镇奔去。
刘天顺没理睬这个小知青,谅他放出的屁不顶用。他早就从老丈人那儿得到了允许斗争姜贵银和柳小翠的尚方宝剑。
众人来到村口的竹林沟,姜贵银瞧着沟里可怕的红藿麻,忽然挣脱身旁的民兵,向刘天顺跪下磕头:“队长,求求你高抬贵手,别将我们丢进藿麻沟,我不要这种死法!”原以为自己犯了这种事大不了被他们打死,却是万万没想到会被刘天顺残暴地丢进红藿麻里。而柳小翠对怎样去死,却是无所畏惧,她向姜贵银骂道:“你求这个畜生干什么?反正是死,有啥可怕!死了我们变成鬼,找他和那麻脸婆还命来!”
“好呀,老娘等着你们上门来索命!”
刘玉英气急败坏地冲到柳小翠跟前,准备一脚将柳小翠踢下竹林沟。王懒汉一帮好事者见刘天顺拖延时间不下手,便起哄叫嚷,生怕这场好戏看不成。狡猾的刘天顺,便向民兵排长刘二娃使个眼色,示意他们闪开,让群众把两人推下沟去。他留了一手,日后如果上面追查下来说他草菅人命,他有话辩解。刘天顺正要去拉住婆娘,刘玉英却动手了,在柳小翠背后使劲一推,柳小翠一个踉跄一头栽进藿麻沟。王懒汉在酒鬼刘四、赵老八等人的怂恿下挽起袖子大步上前,对姜贵银说,你现在是阶级敌人可别怪我手毒,下沟去玩吧!抬起脚朝姜贵银后腰上用力一蹬,姜贵银猝不及防身体前倾扑入沟中被红藿麻卷去……
沟边围着的众社员听见两声惨叫,就不见人影了。在清晨的微风中摇摆的红藿麻像一条血红的河水,一下子将赤条条的两个人吞没。长长的红毛刺扎向两人的肉体,吸血啃肉,好像早就等待着这一天。
柳小翠开始并没有觉得那藿麻叶秆上密密麻麻的毛刺很恐怖,感觉身体被软绵绵的无数双手托着。沟底的枯枝败叶有尺厚,那不慎飞进沟来被毛刺扎死的雀鸟的尸体发出腐烂的臭味、柳小翠觉得像掉进粪池中,肠胃翻腾想呕吐。她挣扎着想挣脱手腕上的绳子站起身来。这时,她感到扎在脸上身上的红毛刺使浑身发痒想抓挠,紧接着,皮肤像被火烧着般灼痛难忍,泛起核桃大的红包,满脸遍身如同披着一层癞蛤蟆的皮。忽然间,肿大的身体迅速地膨胀,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剧痛,比凌迟活剐还难忍的疼痛,柳小翠发出惨烈的叫声,身体在藿麻叶中滚动。人一下变了形,扎满红毛的肿胀身躯像一只吹胀气的丢进开水锅里待剐的大肥猪。柳小翠拼命地往沟上爬,而沟边的众社员没一个人同情她,纷纷拿着棍子竹条把她往沟里赶,骂着骚货淫妇,这就是偷人养汉的下场,活该!
眼见柳小翠就要惨死藿麻沟,五更爷忽然向刘天顺跪下,哀求说:“天顺,求求你网开一面,别折磨她了……”曾经在祠堂里当过刽子手的五更爷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向刘天顺这个流氓屈服了,低头了。全家人跟着五更爷一块儿下跪。
刘天顺说:“五更爷这又何必呢,你这把年纪还向我下跪岂不是折煞晚辈?叫人把小翠拉上来吧。”刘天顺见五更爷终于在他脚面前趴下,便送他一个人情。
五更爷急忙叫大瓜二瓜快拿梯子下沟救人。大瓜二瓜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裤长统胶靴,又戴上棉帽手套,把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然后抬架竹梯下沟去将遍身长毛已昏迷过去的小翠抬上来。五更爷又急忙吩咐快送公社医院抢救。至于姜贵银可是没人向刘天顺求情,他爹老木匠在村里是被管制的对象,在这里根本没有发言权,他只有看着儿子痛苦地死在藿麻沟。
到了公社卫生院,大瓜二瓜六幺姑五姑娘把小翠抬进急诊室,医生和护士全都吓傻了,这哪里是个人呀,就像河里漂浮的“水打棒”(死猪),居然周身长出红毛!大瓜二瓜请他们快点拔毛救人,卫生院从来没有接收过这样的伤员,男医生女医生又都是只懂得一点草药的赤脚医生,不晓得该怎样治疗,便拿红药水紫药水酒精消毒。他们不可能去一根根地拔毛,便将柳小翠送进观察室先观察一下再说,然后打电话请教县医院。当天夜晚,柳小翠红肿的身体开始流脓,不一会儿七窍出血,脑袋肿得像箩筐大,死得非常恐怖。后来县医院的医生从尸体上拔下几根红毛刺进行化验,不知道是什么剧毒,竟有这样厉害!平平常常的藿麻叶咋会杀死人?他们翻遍医书,没有查到红藿麻这种植物。柳小翠的父母和姐姐哥哥哭得像个泪人,父亲柳仲平抚尸恸哭,他万般后悔当初不该去偷那半袋包谷粉。他女婿石匠刘东林没来卫生院看柳小翠一眼,当时听到队里要开柳小翠的公审大会,石匠就离开刘家湾,丢下空荡荡的家走了,从此再没有回家乡来。
柳仲平没有骂女婿无情,而是骂姜贵银这狗日的杂种,害死了他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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