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译苇在纸上写道。
林译苇想象着几十年前的一堂写生课。在她的脑海里,浮现出贵都美术专科学校里的一间教室。教室的式样很古旧,雕花的窗户,雕花的门。室内的地面用整齐的青石板铺成。光线从窗户透射进来,映照着教室里二十多个学生。
叶一峰把画板放在膝盖上,手中捏着一根炭条。在他前面约三米远的地方,有一张小桌子。桌子罩着一块蓝灰色的布,上面摆放着一个深色的陶罐,一个白色的瓷碗,一个玻璃瓶。他回头看了一眼,同学们坐在各自的座位上,等待着老师到来。当他正准备收回目光的时候,感觉到一个人的目光在注视自己。他用眼角的余光一瞥,看见一个女同学坐在他身后的第三排座位上。她正是操场上穿白球鞋的少女。这时,她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并且正用嘴唇做出口形,对他无声地说话。他看不明白,不知道她对他说什么。他只分辨得出,她说的是三个字。
叶一峰转过脸。老师进教室了。是陶蕴玄老师。他穿着深蓝色的呢子中山装,脚上穿一双圆口布鞋。他背着手,绕着教室里走了一圈。
“我们今天开始上第一课。”他说,“这一节课,我不打算讲什么。你们直接做作业,静物写生。我要看一看你们的风格。我给你们三个小时,你们把它们画在自己的纸上。开始吧,不许说话。”
画画的笔是细细的炭条。叶一峰在纸上迅速地勾勒出陶罐的轮廓。他描得很精细。他画完了陶罐,又画瓷碗。然后,他又画了玻璃瓶。炭条才磨秃了一小截,他就完成了作业。
一道阴影投射到画板上。叶一峰抬起头,看见陶蕴玄站在身后。
“哦,这就是你的风格。”陶蕴玄说。
叶一峰点点头。
陶蕴玄从衣兜里摸出一只棕金色的海泡石烟斗。他往烟斗里填烟丝,用火柴点燃,美美地抽了一口烟。一股灰白色烟雾从他的鼻腔里喷出来。
“小伙子,对造型艺术的基本法则,你还懂得不多。”陶蕴玄说,“你只看见了线条,还没有看见光线。线条只是物体轮廓概念化的表达。实际上,轮廓是物体的体积的边缘,它是不存在的,是假设的,因而,线条也是不存在的,是假设的。而光线是存在的,是真实的。你看见了假设,却没有看见真实。其实,很多人都是这样,他们对真实视而不见。你明白吗?”
叶一峰迟疑地点点头。
“这不要紧。”陶蕴玄说,“你能够坐在这里写生,就是为了学习。承认自己不懂,是好事情,说明你有学习的决心。你看。”
陶蕴玄从叶一峰手里拿过炭条,用拇指和中指、食指横捏着。
“炭条要这样拿。”陶蕴玄说,“在作画的时候,要用腕力运动,不要依靠手指的力量。这样,一根炭条才能够在纸上不费力地到达最远的地方。明白了?”
叶一峰点点头。
“还有,更重要的是,你要明白素描的概念。什么是素描呢?简单地说,它是用单色塑造物体的艺术形式。我们画素描,实际上是在画光线。我们画光线,实际上是在描绘阴影。素描就是描绘阴影的艺术。你明白吗?”
叶一峰没有点头。他的眼睛盯着陶蕴玄老师的眼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知道你不明白。”陶蕴玄说,“这不要紧,我会在以后的素描课里讲这个问题。你看,这个陶罐,它有亮、灰、暗三个部分,那都是因为有了光线。没有光线,我们什么都看不见。有了光线,有些人也看不见应该看见的东西。比如你,一只陶罐摆在你面前,你却没有看见它真正的形体,只看见了它的概念。也就是说,你没有看见光线,只看见了线条。刚才我已经讲了,线条只是我们概念中的东西,你把它画在纸上,还认为自己画得很好。是不是这样?”
“是。”叶一峰说。
“你用线条表示你看见的东西,是因为你没有真正看见物象,只看见了经验,而且这是别人的经验。中国画就是这样表达的,它是一种传统的经验,缺少自己的观察。但我们现在学习的是另一种绘画方法。要掌握这种绘画方法,首先要学会正确的观察方法。你坐在这里的全部理由,就是为了学习怎样正确观察物象、怎样正确表达物象。你要记住,线条是一种危险的物质。它像一根黑暗中的线,可能把你带到地狱,也可能把你带到天堂。这要看怎样使用它。那些不会观察的人,往往会被一根线条带到地狱。”
叶一峰感觉到画板上的阴影越来越浓。他抬头一看,同学们都围在他的身边。
“你看你的作业,它只有空洞的线条。它表达的只是别人的经验,没有你自己的东西。光线就在那里,你却视而不见。你看,那个陶罐,它的左侧面临光源,光线把这部分照亮了,在你的画纸上,它应该是白色的。这里,陶罐的中间部分,没有光线直接照射它,它就应该是深色的,在画纸上,它就是深灰色的。这边,陶罐的右边,桌面的反光映射着这一部分,它应该比陶罐的中间部分更亮一点,是浅灰色的。还有一点,亮部和暗部的交接处是明暗交接线,这里是画面色调最深的地方。”
陶蕴玄挥动炭条,在纸上迅速排出了陶罐的素描大关系。一个立体的陶罐出现在纸上。
“明白了?”他问叶一峰,“你要记住,素描的任务就是表现物象的块面和体积。在这里,线条是不存在的,它只是人们假定的东西。当然,以后你懂得了块面和体积,能够正确地表达它们,线条又会回到你的心中,回到你的手里。那时,它就不再是危险的,而是自由的,因为,它成了你自己的个性的产物了,它会把你带到天堂。那个时候,虚构就变成了真实,你也就真正懂得素描了。”
叶一峰一个劲地点头。
“继续画。”陶蕴玄对着大家挥了一下手中的烟斗。
对照着陶蕴玄老师画的陶罐,叶一峰重新画瓷碗。他的炭条迟疑地在纸上游移,久久下不了笔。最后,他狠心地在瓷碗的一个地方涂抹了几下,这个地方,正是陶蕴玄老师说的明暗交界线。
“你终于敢落笔了。”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叶一峰扭过头,是她。
“你其实不笨。”她说,“你听懂了的。这是明暗交界线,是整个画面最暗的地方。还应该大胆一点。你看我的。”
她夺过叶一峰手中的炭条,在纸上飞快地涂抹。很快,一个明暗关系明确的瓷碗跃然纸上。这时,下课铃响了。
“怎么样,烤红苕?”她说。
“你说什么?”叶一峰不明白她的话。
“我叫你‘烤红苕’,你没有听清楚吗?”
“什么意思呢?”叶一峰还是不明白。
“你真笨。”她说,“我给你取了一个名字,就是‘烤红苕’。”
“你为什么要这样叫我呢?”叶一峰的语气里透出一丝不愉快。
“我喜欢,怎么样?”
叶一峰一下就明白了。刚才,她在后面的座位上对他用口型说话,说的就是“烤红苕”。
“我不喜欢。”叶一峰说。
“我喜欢。”她说。
“那你叫什么名字呢?”叶一峰问。
“陶雅。”
“陶老师是她爸爸。”一个同学插话。
“怪不得,你这么凶。”叶一峰说。
“不关我爸爸的事。”陶雅说,“我就是我。你过去没有学过素描吗?”
“没有。”
“我看你的雕塑作品还有些功力。”陶雅说,“你是怎么做的?”
“做什么?”叶一峰问。
“雕塑啊。”陶雅说,“你真笨。”
“我家在一个小镇上。”叶一峰说。
“我看得出来。”陶雅说。
“小镇的旁边有一座庙子,里面有许多菩萨。”叶一峰说,“离庙子不远的地方,有人在烧陶缸。他们把泥巴从山坡上挖回来,放到池子里,浇上水,然后把水牛牵到池子里踩。牛蹄子把泥巴踩融。他们就用这样的泥巴做陶缸。我家经常买他们的陶缸。”
“你家买陶缸来做什么呢?”
“我家开了一个酱园,需要很多陶缸。豆油和醋都需要在陶缸里发酵。”
“哦。”陶雅说,“陶缸和菩萨有什么关系呢?”
“是这样。”叶一峰说,“我经常到陶器工场去玩。那种做陶缸的泥巴很软,可以在手里捏成任何形状。我就用这样的泥巴捏菩萨的头像。这很容易。他们都说,我捏得很像。”
“像烤红苕。”陶雅说。
“我不喜欢你这样说我。”叶一峰说。
“我知道你不喜欢。”陶雅说,“但我喜欢。”
叶一峰不吭声了。
“你说下去啊。”陶雅说。
“我不想说了。”叶一峰说。
“但我想听。”陶雅说。
叶一峰有点生气了。他盯着陶雅的眼睛。陶雅的眼睛里含着一丝笑意。她是双眼皮,瞳仁是深褐色的。他从来没有与一个女子在这么近的距离对视过。她的眼睛真漂亮。他的心里有点慌乱。
“你不说了吗?”陶雅说,“其实,我说烤红苕并没有其他的意思。你还记得前两天的事吗?我在操场上看到你的雕塑作品,那些菩萨头像,第一感觉像烤红苕。仔细一看,这些菩萨头像雕塑得真好,造型很准确,充满了灵气。这是天生的。你明白吗?”
“他们都说我捏的菩萨很像。”
“不要听别人怎么说。你要自信。你有天分。明白吗?”陶雅说,“但你不懂素描。你应该接受正规的绘画基础训练。你要在正确的艺术道路上行走,才能到达别人无法到达的高度。”
“你多大了?”叶一峰问。
“十七岁。”陶雅说。
“我还以为你比我大,你懂得那么多。”叶一峰说,“我十八岁。”
“在美术方面,我比你更懂得多。至少现在是这样。”陶雅说,“几年前,你还在对着菩萨像捏泥巴时,我就在画室对着陶罐和玻璃瓶画素描了。我们起点不一样。但你会比我走得更远。我爸爸是雕塑家,你爸爸是酱园老板,但你比我更有天分。这有点奇怪,是不是,烤红苕?”
叶一峰发现,现在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外面出太阳了,淡淡的黄色光线从窗户射进来,把地面晒成了几块亮晃晃的斑块。同学们的画架安静地站立着,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馒头味。同学们用馒头替代橡皮,擦掉纸上画错的木炭条痕迹。馒头碎屑掉在地板上,散发出粮食的香味。
叶一峰转过脸,陶雅的眼睛还在盯着自己。他突然感到有点不自在。这时,上课铃响了。
田单岭从树林里背了一捆柴回家。
林译苇想,田单岭应该用一条草绳捆住树枝,把它背回家。
他背着一大捆从树林里找到的桢楠、青冈和黄楝树枯枝,手里提着一只野兔。野兔是昨天布下的陷阱套住的。他沿着幽暗的林间小道往坡上走。昨天夜里降了霜,在草叶间,凝结着细小的水晶般的冰晶。地面冻硬了,他的布鞋底踩在小路上有点打滑。
林译苇想象着田单岭在树林里行走的情景。她仿佛闻到了从树林里散发出来的腐殖土气味,听见了田单岭的双脚踩踏地面的细微声响。有了这个形象,她就可以把自己融入陌生的时间和空间。她的思绪随着田单岭的脚步走出树林,来到单岭堡。
在这里,路已经很熟悉了。林译苇认出了那条通向田单岭家的小路,路面有一些陷在泥土里的石块,下雨的时候,就不容易滑脚。
林译苇还能认出来,田单岭的家坐落在村里的最高处,它是一幢泥土垒成的房子,茅草盖顶,但窗户却镶嵌着雕花玻璃,图案是日本樱花。
现在,田单岭看见家里的窗户亮起了灯光。橘黄的油灯光亮从玻璃窗户里映射出来。他看见有两个人影映照在窗户上。其中一个影子晃了一下,消失了,剩下的影子没有动。他认出来,是母亲。
田单岭感到奇怪。父亲前几天与祝师叔一同下山走了。父亲临走时对自己说,他要带祝师叔到很远的地方去跑江湖。他会挣钱回家,给他买花玻璃纸裹着的夹心洋糖。过去,父亲一走就是一个月,现在才几天,他就回来了?
田单岭把柴火放在屋檐下面,推开门走进屋,看见祝师叔站在堂屋里发愣。田单岭感觉到,祝师叔身上少了一样东西。但是,他想不起是啥东西。
祝师叔向前走了一步,身子突然歪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他用手捂了一下胸口,咳嗽了一下,咳出一口带血的痰。他的手在墙边摸索了几下,摸到了一张木凳。他慢慢坐到凳子上。
母亲从里屋走了出来。她把田单岭搂在怀里。她的胳膊在轻微颤抖。田单岭知道,母亲在克制自己的哭泣。
“你爸爸死了。”祝师叔说。
田单岭不知不觉地摇头。母亲抱着他的头。
“是真的,儿子。”母亲带着哭腔说。
“我们遇见了他们。”祝师叔说。
“他们是谁?”田单岭问。
“你们不认得,只有你爸爸和我认得。”祝师叔说,“我们在好多年前就结了梁子。这次他们人多。我们这边,只有我和你爸爸两个人。”
母亲紧紧抱住田单岭,没有再说话。天黑了。
“我们要关门了。”母亲说。
祝师叔仰着脸,看着母亲。田单岭感觉到他的眼睛里有一丝哀求的神情。母亲转过脸,不理睬他。
祝师叔慢慢站起来,扶着墙壁走到门外的黑暗之中。母亲关上门,用一根粗木棍死死抵住。
从里屋透出的油灯光线射在他们身上。母亲把脸埋在田单岭的头上轻轻地哭出了声。过了一会儿,她擦干了眼泪。
“我们吃饭,儿子。”母亲说,“今天晚上,你陪妈妈睡。”
晚饭是白水煮洋芋,母亲从坛子里舀出半碗豆瓣酱,让儿子蘸着吃。田单岭瞟了一眼墙角的野兔,他想叫母亲把兔子炖了,但母亲的眼神发直,死死盯着窗户。
“妈,你也吃吧。”田单岭说。
母亲轻轻摇摇头。
“妈不饿,儿子。”
田单岭听见屋外起风了。风掠过墙角,发出轻微的尖啸。他想到了祝师叔。现在不知他走到哪里了。外面很冷,天很黑,下山的路很陡。
田单岭吃完了碗里的洋芋,母亲用木桶给他提来一桶热水。他洗了脚,爬上母亲的床。两年前,他还经常睡在父亲母亲的床上。他躺在父亲母亲中间,透过玻璃窗看天上的星星,听山风从屋外的墙角掠过,很快就睡着了。后来,父亲在屋子的角落给他铺了一张小床,垫上蓑草,铺上一张柔软的狗皮。这里离窗户比较远,他看不见天上的星星。但是在冬天,他的床很暖和。他的被子总是有一股温暖的气味。暖和的睡眠是他幸福的组成部分。
现在,他盖着自己的被子,躺在母亲身边,并没有马上入睡。这是父亲母亲的床,但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家里的门也不会为父亲开,也不会为父亲关了。眼泪在他的脸上悄悄流出来,伴随着他的意识,一同慢慢沉入幽暗的睡眠里。
第二天早晨,他起床的时候,母亲正在厨房里煮早饭,用竹篾编成的锅盖下面不断冒出蒸汽,屋里充满洋芋味和烟味。墙角的柴火剩下不多了,她把一根树枝填进灶膛,叫儿子到屋外去抱一些进来。
田单岭打开门,院坝里凝结了薄薄一层银色的霜。他来到屋后的柴房,不禁后退了一步。一个人蜷缩在柴堆旁边,头埋在臂弯里。是祝师叔。
祝师叔抬起头,他的脸色灰白,嘴唇发青,眼睛布满血丝。他站起身来,肩膀无力地耷拉着。昨天夜里,他并没有在寒风里沿着陡峭的小路往山下走。
田单岭把几根树枝拢在一起,抱到厨房里。他对母亲说,祝师叔在柴房里,他可能受伤了。
母亲没有说话。她一个劲地把柴火往灶膛里填。锅里的水很快就烧开了。她把几个大洋芋切成小块,倒进锅里,盖上锅盖。她对儿子说:“你去把兔子剥了。”
田单岭把墙角的野兔提起来,用绳子拴在院子旁边一棵松树的枝丫上。兔子已经僵硬了。他用一把小刀在兔子后腿上割开一道环形口子,剥开一小块皮,使劲往下拉。很快,兔子的胴体与皮毛剥离开来。搁置了一夜的野兔和新鲜野兔不一样。新鲜的兔肉是粉红色的,搁置了一夜的兔肉胴体变成了淡淡的绿色,像丝绸那样光滑。他划开兔子的肚子,掏出冰冷的内脏。他把剥干净的兔子拎到厨房里,看见祝师叔坐在灶前烤火,手里捧着一碗洋芋汤。
祝师叔的脸色现在有了一点血色。洋芋汤很烫。他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睛盯着灶膛里的火焰出神。这时,母亲问了他一个问题。
“单岭他爸爸,现在他在哪里呢?”
“我把他埋了。”祝师叔说,“是我亲手埋的,没有其他人看见。离那个地方不远。”
“我们想去看一看。”母亲说。
“当然。”祝师叔说,“这是应该的。”
“只有你晓得他在哪里。”母亲说。
“对。”祝师叔说,“我可以带你们去。但现在我身上有伤,我很痛,我没得力气。”
“你可以把伤养好以后再说。”母亲说。然后,她把煮熟的洋芋捞到一只陶土盆子里,把兔子砍成肉块放进锅里。她撒了一点盐,用洋芋汤煮兔子,厨房里很快就弥漫着兔肉的香味。
田单岭吃了几块蘸盐粒的洋芋。盐粒迸跳到他的舌尖,溶化成温暖的咸味。田单岭闭上眼睛,享受着这小小的快感。他睁开眼睛,看见祝师叔捧着碗,正盯着锅里,等待里面的野兔肉煮熟。他回到自己的屋里,从墙上取下头发做的套子,又揭开一块石板,从石头缸子里抓出一把苞谷粒放进衣袋里。昨天从树林里出来的时候,他听见林间有野鸡的叫声,还有几只野鸡从灌木丛里飞出来,从他的面前横飞过小路。前一段时间,林间的野鸡很少,现在它们又从什么地方回来了。他在树林里安了几个套野兔的套子,现在,他还要去安装几个套野鸡的套子。他要给祝师叔套几只野鸡,让他补一补身子。他记得,村里的女人生了孩子,流了很多血,他们的男人都要到树林里套野鸡给女人补身子。
因为昨夜又有霜降,从家里到树林里的小路被冻硬了,依然很滑。田单岭穿着母亲给他做的厚布袜子和厚底布鞋,在布满细小冰晶的林间小路上行走。一束阳光从天空中石块一样的厚云层缝隙里射下来,在林间投下一些金色的斑块。很快,这些斑块又随着云层的移动消失了。
他又听见了林间野鸡的鸣叫。那是一种带哨音的轻微“嘎嘎”声。父亲曾经对他说,公野鸡的叫声更尖锐,母野鸡的叫声更低沉一些。但他分辨不出来刚才发出叫声的是公野鸡还是母野鸡。他停下脚步,站了一会儿。一只色彩斑斓的野鸡扑啦啦地飞过他的头顶,冲到左边一棵青冈树上,长尾巴在树枝间闪动了几下,又消失了。他蹲下身子,把手中的头发套子细心地拴在两边的灌木枝上,撒了几粒苞谷在草丛中,布了一个陷阱。他再向前走了几步,又布下一个陷阱。
前面的树林更加茂密。一只野鸡从他身后飞过来,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一下就不见了。田单岭感到奇怪。他沿着野鸡消失的方向往前走。这里的草丛更深,草叶上的霜很快就洇湿了他的裤子。他迈过几丛灌木,再走几步,发现自己站在一座悬崖的边上。
悬崖边的情景让他感到意外。这里的草丛很乱,虽然它们还是直立着的,但依然能够看出来,它们曾经被什么东西狠狠碾压过,也许是什么动物在上面打了滚。可能是野猪。田单岭想。父亲曾带他到树林里看野猪出没的痕迹,父亲捡起草丛中的一种深褐色的硬块告诉他,这是野猪拉的屎。父亲还把他带到一个地方,远远指着一株歪脖子大树告诉他,那棵树的下面有一个大黑洞,那是野猪的窝。如果他有枪,就可以打死野猪,家里的苞谷就不会让野猪糟蹋,母亲也可以吃野猪肉了。父亲很早以前就答应过母亲,让她吃一次野猪肉。
他正准备转身向回走,眼角的余光瞥见悬崖下面有一个物体。他蹲在地上,仔细看悬崖下面。他看见了一件灰色的衣服。这件衣服让他感到眼熟。他想爬下悬崖去看一看。
田单岭并不懂得,他正在往下爬的悬崖由什么岩石构成。林译苇也不知道。她停下笔,泡了一杯茶,翻开桌子上那本《地理学辞典》。在第144页,她找到了一种岩石——Gneiss,片麻岩。
片麻岩是具条状带构造、岩种最多的变质岩之一,化学成分变化很大,通常都含有特别明显的黑色矿物,比如角闪片麻岩就是一例。由于在原岩中深浅颜色的矿物分得很清楚而形成条带状结构,是典型片麻岩的最大特征。
林译苇把这个词条抄在纸上。她继续写道——田单岭在赭石色有明显条纹的岩体上向下面移动。岩石缝里长满坚韧的蓑草,有的地方还生长着一些灌木丛。蓑草很结实。他的双脚踩住悬崖上突起的石块,双手紧紧揪住蓑草,像揪住某种巨大动物身上的毛发。他沿着一条岩缝一步一步往下挪。崖壁的一些地方长着青苔,很潮湿。他紧紧贴着崖壁,青苔里的水分渗进衣服里,让他的胸膛冰凉。
离崖底还有一丈多高,田单岭跳了下去。在触地的瞬间,他双腿一曲又弹跳起来。这里的霜更浓,草叶被染成了白色。田单岭看见了一个卧倒在草丛中的人。他的全身披了一层霜,头发和脸上也覆盖了一层霜。他的两眼圆睁,舌头露出了一小截,嘴角有一道乌黑的血痕。田单岭迟疑片刻才意识到,自己看见的是父亲。
然后,田单岭又看见了一个东西——父亲的脖子上紧紧缠着一根暗红色的腰带。他一下就明白了,昨天看见祝师叔时,为什么会感觉他的身上缺少了一样东西。他真的缺少一样东西,他缺少的是腰带。
早上的阳光从旁边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过来,给脚下的水泥街面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阳光照射在韩其楼身上,穿透一件牛仔服一件薄棉衫,直达他的皮肤。他感到一丝暖意。
昨天下午下班的时候,他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同学打来的,他在城区一所小学教美术。这位同学最近一次失恋是上个星期。他比韩其楼小一岁。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还没有结婚,还在为男女感情烦恼,韩其楼想。自己其实也是这样。心中不时晃动一些女人的身影。只不过,自己是一个已婚男人。
到现在,韩其楼还没有吃早饭,他没有食欲。原因当然要归结于昨天晚上。昨天下班后,他和同学到东林街一家名叫菜根香的小酒馆喝酒,听同学诉说他的痛苦。那家小酒馆的菜全部是家常菜,价格不贵,但味道很好。一个人有勇气开一个只做家常菜的馆子,必须有一种自信,那就是:厨师的手艺比许多家庭主妇的手艺要高得多。有这样的自信就可以了。
韩其楼喜欢这家小酒馆回锅肉的味道,卤猪耳朵和卤猪尾巴的味道也不错。这个小酒馆是穷人来的地方,卫生条件不怎么样,但这里的氛围很适合没有钱的人们,他们可以在这里谈一点生活琐事。
韩其楼和同学点了一碗回锅肉,一盘卤猪耳朵,还有一小盆红烧肉。他们喝完了一瓶江津出产的高粱酒。同学不停地诉说一个女人如何折磨他,韩其楼耐心地听完了,然后头重脚轻地回了家。妻子林译苇可能还没有入睡,她的房缝里泄漏出了一点灯光。他在门前站了好一阵子,也许妻子知道他在外面,也许不知道。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妻子还是没有原谅他。
早上起床后,韩其楼的头还有点晕,走路时,感到地面有点软。他出门的时候,妻子已经走了,她的房门虚掩着。他推开房门,室内的光线幽暗,墙上贴着许多小纸条,那个蓝色封面的便笺本放在书桌上。他翻开看了一眼,妻子又写了几页。
妻子的房间里充溢着文字的气息。很长时间了,她一直生活在文字的世界里。每当妻子上班之后,他都要到妻子的房间里待一会儿,感受妻子留下的信息。他心里很清楚,妻子的房间是一个狭窄的世界,因为他,她把自己封闭在里面。她受到的伤害太大。但问题还是继续存在。一想到这个问题,韩其楼就觉得自己不可饶恕——他的心里又开始牵挂另一个女人,那个乡村女教师文纹。因而,昨天晚上与同学喝酒的时候,他很想诚恳地对同学说:“其实,我的烦恼比你更多。”
韩其楼知道妻子在写一部小说。她在纸上写字,把自己的悲伤排遣到一个虚构的世界里。妻子在便笺本上写的文字越来越多,但他却没有仔细看里面的内容。在快速翻阅的过程中,他从眼前飞快闪过的纸页中感觉到了妻子的悲伤,以及她的愿望,还有她那温柔的呼吸。也许,总有一天,妻子会主动把她的小说给他看。
今天他没有在妻子的房间里停留得太久。下午妻子回来后,可能会在屋子的空气里闻到一丝酒精气味。他锁上家里的门,走到街上的阳光里。他的眼睛还不适应强烈的光线,尤其是那些在大楼玻璃上反射的阳光。还好,今天的云块比较多,阳光一会儿被云层挡住了,一会儿又露出灼热的脸。他低着头走路,心里默默地数着阳光在街面上出现了几次。这时,手机在他的裤兜里振动起来。
是文纹的来电。
“你在哪里呢?”文纹问他。
她的声音依然那么纤柔,但韩其楼的心脏猛烈地收缩了一下。他从文纹的语气里感觉到了一点异常。
“在上班的路上。”韩其楼说,“你在哪里呢?”
“我在市第一人民医院里。”
“出了什么事情?”韩其楼问。
“是我女儿小娜……”文纹说。
“我马上过来。”韩其楼说,“怎么找你呢?”
“住院部大楼十八楼。”文纹说,“1824床。”
韩其楼很久没有到市一医院来了。医院的大楼是去年新建的,一共三十层,是全市最高的建筑之一。韩其楼站在大楼下面,仰头望了一下大楼的顶端。大楼贴着灰白色的瓷砖,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大楼旁边有一排卖鲜花和水果的店铺,他买了一束深红色的郁金香,想了一下,又换成粉红色的。小女孩儿一般都喜欢粉红色,他想。他正准备转身出店门时,看见门边有一个柜台,里面摆放着一些小礼品。他选了一个穿粉红色连衣裙的芭比娃娃。
韩其楼走进大楼的电梯。这部电梯是他所见过最大的一部电梯。也许,做手术的病员可以躺在病床上,直接从电梯到达手术室,韩其楼想。所以,他们才安置了这么大的电梯。电梯里挤满了人,他们都是病人的亲朋好友。医院真是一个令人不愉快的独立世界。人们来到这里,全都迫不得已。
也许我除外,他想。文纹的事情,她首先想到的是我。韩其楼明白,事情正在向一条路上发展。在这条路上行走,他会感到很累。但他无法让自己不在这条路上行走。就像此刻站在这部电梯里,你无法不上升。
1824床靠窗,房间里还有另一张病床。韩其楼看见一个单薄的身体躺在白色的床单下面,那是小娜,她的脸色几乎与床单一样白,两只大眼睛显得特别黑。她转过脸来,盯着韩其楼。显然,她认出了他。
韩其楼对她微微一笑,把郁金香放到她的枕头边,然后背着双手,站在小娜的面前。
“你还记得我吗?”韩其楼问,“我可记得你。你是小娜,对不对?”
小娜点点头。
“我记得你。”小娜说,“你是画眉叔叔。”
“哦!”韩其楼的眉毛扬了起来,“你的记性真好。现在我要看一看那只画眉啄了你的地方。”
“不。”小娜说,“我想知道你记不记得,画眉啄了我的哪一只手。”
“这可难不倒我。”韩其楼说,“是右手。我还记得,是右手的食指尖。对不对?”
小娜微微一笑,抬了抬右手又放下了。她右手的手背扎着一个输液的针头,但她仍然在微笑。这时,阳光正好从云缝里射下来,她脸上的笑容融化在阳光里,韩其楼觉得特别灿烂。
“还痛吗?”韩其楼问。
“有一点儿。”小娜说。
“这么久了,有两个月了吧,你的手还痛?”韩其楼说,“那只画眉这么厉害?”
“我不是说画眉。”小娜说,“我是说,这个针头。”
“针头是小事一桩。”韩其楼说,“只要画眉啄的地方不痛了,问题就不大。针头是对的,它在帮助你治病。它应该让你痛。画眉就不对了。它不应该让你痛。”
“画眉是对的。”小娜说。
“哦?”韩其楼不明白。
“没有画眉,妈妈就不会认识你,我也不会认识你。”小娜说。
一股热流从韩其楼的胸腔往上涌。他感到头脑一下就发烫了。
“谢谢你的这句话。”韩其楼说,“你刚才考了我。现在,我也要考一考你。你猜,我的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是送给我的礼物吗?”
“正确。但你要猜一猜,它到底是什么。”
小娜摇摇头:“我可能猜不准。”
“你要猜。”韩其楼说,“你一定要猜。”
“巧克力?”
韩其楼摇摇头。
“威化饼?”
“不对。”韩其楼说,“再猜。”
“洋娃娃?”
“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小女孩儿。”韩其楼认真地说,“我说的是真的。”
他把手从身后拿出来,小娜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啊!”她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
韩其楼把芭比娃娃轻轻地放在她胸前的床单上,她用左手拿起它,看它的脸。
韩其楼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在充溢着来苏水气味儿的病房里,他依然分辨出了幽兰牌洗衣粉的芳香。他转过身,文纹站在他的身后。
文纹穿一身灰色套裙。韩其楼认出来,还是那套裙子。他们在镇上一个茶楼里喝茶,在城里的竹筒香饭馆吃饭,她都穿着这套裙子。这套裙子很符合她的气质。
“这是画眉叔叔送给我的。”小娜向妈妈举起手中的芭比娃娃。
文纹摸了一下女儿的头发。
“我和画眉叔叔说两句话。”文纹说,“你乖乖的,小心点儿,不要把针头弄掉了。”
他们来到病房外,走廊的光线很暗,但韩其楼还是看见了文纹眼睛里出现了一滴晶莹的泪水。
“小娜的病还没有确诊。”文纹说,“这几个月,小娜经常发低烧,还头晕,医生担心是白血病。”
文纹的嘴唇轻微地颤抖。韩其楼轻轻地扶住她的手臂。
“不要急。事情不会是你所想的那么糟糕。”韩其楼说,“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你可能帮不了忙。”文纹说。
“哦……”韩其楼说,“我明白了。”
“我当时只想给你打电话。”文纹说,“没有更多的想法。出了这样的事情,我首先想到的是你。小娜的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都是农村人,遇到这样的事情,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我知道,你也没有办法。”
韩其楼正准备说话,文纹的手指轻轻压在他的嘴唇上。她的手指冰凉,韩其楼却感到一阵暖流从嘴唇向脸上延伸。
“你不要再说了。”文纹说,“你来了,我就满足了,小娜也很高兴。谢谢你。”
她的眼里又涌出了泪水。为了不让韩其楼看见,她把头扭向一边。这时,韩其楼注意到,她的身体刹那间僵直了。
从走廊那一头走过来一个穿西服的中年男子,右胳膊夹着一个黑色皮包。他看见文纹,老远就扬起一只手。
“哈!”他的嗓音有一点沙哑。他走到文纹面前,眼睛在韩其楼身上溜了一下。
“文老师……”他的声音低了一些,但韩其楼感觉到,他的嗓门儿还是很大。
“我介绍一下。”文纹说,“鲁总。韩老师。”
韩其楼向鲁总点点头。鲁总迟疑片刻,向他伸出右手。
“幸会。”鲁总说,“我叫鲁兆平。”
“韩其楼。”韩其楼说。
“哈,幸会,幸会。”鲁兆平又握住韩其楼的手摇了两下。他转身对文纹说,“小娜在哪里?我要看看她。”
韩其楼把双手塞进衣袋里。
“我先告辞了。”他对文纹说。
文纹点点头。
“真的很感谢你。”她说,“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韩其楼沿着走廊向前走。来苏水的气味儿越来越浓。他的嘴唇还残留着文纹手指压在上面的感觉,但是,有一种气味正在离开自己。
金人立把平底锅从液化气炉子上移开,一个油煎鸡蛋在锅里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他把鸡蛋铲到一个小瓷碗里,撕开一盒伊利牌牛奶的封盖,倒进一只小铝锅里烧热。
金人立的家在临街一幢旧楼房的底楼,八十平方米,一间卧室,一间厨房,一个小客厅,一个卫生间,一间工作坊。最外面一间屋子就是他的牛角梳店面。
金人立的房屋坐落在城市的低洼地带。在这一带,底楼的房屋总是比较潮湿。金人立房屋的屋基长满青苔,但室内还比较干燥。妻子特别爱干净,她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却每天用抹布将木制家具揩拭得一尘不染,用拖把把水泥地面擦得发亮。
金人立最近的心情很轻松。那天,他做出很随意的样子对妻子说,一个朋友让他帮一个忙,付给他五千元钱,他已经把欠医院的钱还了一部分。当时,妻子一直盯着他的眼睛,最终没有多问。金人立的心里涌起一阵感激。妻子是一个很懂事的女人。她知道哪些问题可以问,哪些问题不用问。
金人立把牛奶和鸡蛋端进里屋,放在妻子的面前。妻子坐在床上,清瘦脸庞浮现出温柔的笑容。她伸出双臂,轻轻抱住丈夫的头,在他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
“今天我可能要在街上待比较久。”金人立坐在床边,对妻子说,“我要做的事情,比较费时间。”
“你一定要小心。”妻子说。
“我会的。”金人立说,“你放心。中午我一定回来。你要记住吃药。”
他来到街上,双手抄在裤兜里,沿着入城大道向城区的中心地带慢慢走。今天没有阳光,阴云像一块又一块透明的灰色塑料布堆积在天空中。大道两边栽植的树木还没有长大,树干才碗口粗,但树叶上已经覆盖着一些尘土。前面有一个公交车站,有几个人在等车。他走到他们旁边等车。他注意到,这几个人很正常,眼神都很坦然,没有人把眼光停留在别人身上。过了一会儿,一辆红色公交车进站了,他随他们上了车。
车上的乘客不多不少,最后一排还剩两个座位。金人立坐在这里,可以方便地观察车内的情景。这一条公交线路从他居住的飞凤山起始,到河对面的市第七人民医院止,全长八公里。这是城区乘客最多的线路,也是小偷最爱出没的场所。
他坐在那里,偶尔看一下车窗外。街道两边的树木变得更粗壮了。汽车正在经过老城区。这里的街道更窄,但行道树更粗大,树身上还长着一些青苔。他想起家门外石头上的青苔。有一次,妻子抱怨他在家里蒸牛角弄得满屋子都是难闻的气味,他马上把炉子搬到院子里。不久他发现,炉子里的炭火将屋基的青苔烤焦了一部分。炉子再一次挪了位置,那片青苔在半年后才恢复原状。当时,他的心情一下就轻松了不少。他喜欢家里的一切,包括屋外的青苔。他离开家,是为了再次回来。
公交车在沿江路站停下。从车下上来一群乘客。其中有三个年轻人,他们一上车就分别站在前车门、中间车门和车的尾部。他们的眼睛偶尔在乘客的身上瞟一下。一位中年人右手紧紧抓住车厢里的吊环,身体随着汽车的行进微微摆动,一个青年向他靠近。金人立注意到,这个青年的右手搭着一件衣服。他在中年人的身边站了一会儿,另一个青年从他们身边挤过去,把一个黑色的物件塞进自己的衣袋里。
汽车到下一个站了。停车后,这三个青年从中门走下汽车。金人立也跟着走了下去,来到了中央街。
中央街是城区最繁华的街道,街道两边法国梧桐的树龄至少有五十年,枝叶把街面的上空遮蔽得严严实实,粗大的树身要两个人才能合抱。因为有了这些树,在这条街道上行走,夏天会感到阴凉,冬天则会感到温暖。
那三个青年依然走在一起,他们进了一个商场,在人流中挤来挤去。商场里布满柜台。电器、化妆品、服装、箱包,一个中等城市琳琅满目的购物场所,里面的顾客基本上是女人。这三个青年挤在女人中间向前走,金人立在他们后面跟随着,离他们几步远。商场里的女人身上好像都在散发淡淡的香水味儿。金人立的视野里轻微地闪过一道亮光。他看见一个青年的手里多了一支医用镊子。这支镊子伸进一个女人的红色挎包里,夹出了一个黑色皮夹。那女人依然毫无感觉地继续行走。
这三个青年出了商场,又来到大街上。他们拐进了一家茶楼,在营业厅的中央找了一张桌子坐下。他们要了几杯竹叶青和一副扑克,一边喝茶一边打牌。
金人立在离他们三张桌子远的地方坐了下来。他要了一杯菊花茶,用手捂着滚烫的茶杯。半个小时后,一个人走到那三个打牌的青年身边。他们起身招呼他。
“杨哥。”
杨林重重地坐在一张椅子上,一个青年拿出一沓钞票交给杨林,另一个青年重新发牌。他们四个人开始打扑克。过了一会儿,杨林开始赢钱,一个青年从身上摸出一个钱夹,在里面取出一张百元钞票。杨林盯着他手中的钱夹。
“这不是你的皮夹。”杨林说。
“这个牌子是都彭。”那个青年说,“是真皮的,至少要值两百元钱。”
杨林的脸涨得通红。他把手里的扑克甩在桌子上。
“我的话你总是听不进去。”杨林说,“既然你这么能干,以后你就一个人干。”
“下次我再也不这样了。”那青年说,“今天晚上我就把它丢了。你不要生气。”
“我很生气。”杨林站了起来说,“我要教你们一辈子吗?”
“杨哥,我们一起去吃饭吧。”另一个青年说,“到麻辣空间。我们订了座位。”
“吃个鬼!”杨林说,“要吃,你们去。我回去了。”
杨林转身就走了。那三个青年呆呆地坐在桌子边,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茶楼的门口。
金人立起身走到门边,一个服务生迎了上来。
“你好,先生。”她笑盈盈地轻声说,“你的菊花茶一共是八元钱。”
金人立付了自己的茶钱,快步走到门外,走下楼梯。他看见杨林正走到底楼的大厅里,金人立暗暗地舒了一口气。
林译苇起床后,站在窗前。一道阳光透过窗玻璃射进来,在墙壁上形成了一块淡黄色的斑块。她想,几十年前的一天,这道阳光也应该照射到一座破旧的房屋里。也许,这道阳光的痕迹还会在一张胶片上显影。
她给叶飘打电话,问他在干什么。他正在城南一个拆迁工地上采访。他说,他马上就可以走了。
“我们到茶楼去坐一会儿,到梦月茶楼吧。”叶飘说,“你应该看一看我们上次拍摄的照片。”
梦月茶楼位于东殿街的街尾。这是一幢俄式建筑,二层楼房的墙体全部用黄褐色的砂岩砌成,楼板是厚重的原木,斜坡式的屋顶盖着鱼鳞形状的红瓦。林译苇查过资料,这幢楼房是修建成渝铁路时,由苏联工程师主持建造的,当时作办公用房。后来,这幢房子成了茶楼,生意一直不错。
林译苇走进茶楼时,叶飘还没有来。侍应生在白衬衣外面套一件灰色马甲,裤子是深灰色西裤,黑皮鞋擦得锃亮。在侍应生的引领下,她选了一张靠窗的小桌子坐下,这里可以看到街面的情景。茶楼里的装修风格是怀旧的西式风格,小方桌上面铺了花格桌布,桌子上的台灯是马赛克式的彩色玻璃灯罩,灯光透过一小块一小块的彩色玻璃射出来,给桌子四周的空间增添了一丝温馨的气氛。
透过高大的窗玻璃,林译苇看到灰色的水泥街道上的行人正在无声地行走,车辆从他们身边驶过。这条街道是城里的旧街道,当新城区的七号路、八号路和九号路还是农田的时候,这条街道早已车水马龙了。后来,新城区的超市一个接一个开张,这条街道上的各种店铺纷纷关门,只有几家茶楼的生意还不错。许多人开着汽车来喝茶,他们在茶楼里打牌或是谈业务。茶楼就应该是这样的氛围。
林译苇想,时间真的像一根线,它会在一些地方直线前进,在另一些地方打一个结,弄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又闻到了陈旧的尘土味儿,这气味与她前几天在天顶寨张家小店的地板气味一样。她低头看了一下地板。是木质地板。张家小店的地板也是木质的。这样的气味是几十年前的空气,一直藏匿在地板的木头微小的孔隙里,她想。无论是城里的地板还是乡下的地板,它散发出来的气味总是一样的。时间总是把一些事情搞乱,让它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她想到了自己与叶飘用徕卡相机拍摄的那些照片。它们总是顽强地显现出过去的影像。也许那是从时间之网逃逸出来的物质外形,这些物质饱含一些消失的信息。
当叶飘进茶楼的时候,林译苇一眼就看见了他。他还是穿一身旧牛仔服,摄影包挎在肩上。他的脚步很沉重。他走到桌边坐下,从摄影包里取出一沓照片。
叶飘把照片在花格桌布上摊开,拿起其中两张递到林译苇手里。
“我把照片全部带来了。”叶飘说,“这是前两天在高峰砦拍摄的照片,你看。”
林译苇的眼睛在照片上停留了很久。
“不敢相信。”林译苇说,“为什么我们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叶飘十指紧紧交叉在一起。他盯着林译苇的眼睛。
“我明白我应该写什么了。”林译苇说,“我是说,下面的小说应该怎样写。”
她把照片重新整理好,再一次仔细观看。
她手里的照片上是中心广场,广场上矗立着一尊士兵的雕像。他手持一支步枪,身躯是一种乌黑的材料雕刻成的。这种材料绝不是石头。士兵站在广场上,像站在虚无里。在照片里,本来应该出现华茂房地产公司大楼的地方,却出现了几幢二层楼房,墙壁是灰色的木板,整个楼房略微有点向右倾斜。在一幢楼房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写在白纸上的标语——清匪反霸!减租退押!
下面三张照片是在高峰砦一幢农舍里拍摄的。剩下的一组照片是在高峰砦下面的村子附近拍摄的。第一张照片是在松树林里拍摄的,一个头发很长胡子也很长的中年男人正在观察一棵松树的树身。树身上有一些灰白色的晶体。
第二张照片上是在那幢农舍的窗外拍摄的,室内的木头柜子旁有一幅油画。它倚在柜子上,画面是一位裸体的青年女子。她的右手支着头,身体斜倚在一张床上。画面上这张床就是室内的那张木床。
第三张照片本来拍摄的是那丛翠绿色的芦苇,但冲印出来的却像一张X光照片——芦苇的叶片变得透明,它的根部也清晰可见,像苍白的胡须,向泥土深处延伸。根须的尖端融入一团灰白色的物体里面。那团东西像是人的骨骼。
“这是两具人的骨骼。”叶飘的手指轻轻戳在照片上说,“它们埋藏在我们上次看见的那一丛芦苇下面。”
这些黑白照片安静地躺在桌布上,林译苇的呼吸几乎停止了。一些逝去的时光通过一部旧照相机在胶片上留下了影像,在照片上显形。她感觉到世界正在她的眼前慢慢发生变化。她四周的人们正在安闲地喝茶、抽烟,往桌上发扑克牌。而照片上的人和物以过去的名义坦然地展示在现代的光线里,但旁边的人并不知道。
林译苇指着照片上松树林里的男人说:“他就是叶一峰。他活得比其他人更长久,他在中年死去,死在一个偏远的乡村。他死的时候很落魄,也很幸福。”
她用手指轻轻抚摸照片上的油画,然后看另一张照片,芦苇下面的尸骨。“这就是叶一峰的尸骨。陪伴他的是一个青年女子。一个后来才在他生命中出现的陌生女人。叶一峰为她画了一幅画,也许是几幅,或者更多。以后我会知道的。”
林译苇把照片仔细整理好,收进自己的拎包里。她盯着叶飘的眼睛。
“你拍摄了这么多好照片,我要感谢你。”林译苇说,“你要喝什么茶?我请客。”
叶飘要了一杯竹叶青,林译苇要了一杯柠檬水。
“我一直都想过平静的生活。”林译苇说,“但是,总是有那么多的意外要来打扰我。其实这样很好。这是生活的礼物。你明白吗?”
叶飘点点头。
“很多事情,在别人看来,是一件小事。但是,我把它们看作是大事,这是我的弱点。”林译苇说,“也许,你不明白。”
叶飘低头看着手中的茶杯。茶叶的香味儿随着杯里开水的蒸汽向空中飘散。那是一种温暖的香味。他突然想到了徐婕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那是一种从肉体深处散发出来的香味,充满强烈的肉欲,具有深刻的侵略性。林译苇身上却什么气味也没有,她并不比徐婕更性感,她身上具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正是这样的气质吸引着他一步步向她走近,却仍然对她一无所知。在他的印象中,她的表情一直很平静,甚至很少微笑。她总是在想着什么。一个爱思考的女人是可怕的女人,他想,但也是可爱的女人。
“这些照片已经完整地讲述了一个故事。”林译苇对叶飘说,“也许,只有我才知道,它们到底讲了些什么。”
“我有一点不明白。”叶飘说,“这部徕卡照相机为什么会拍摄出过去的时光。当然,并不是每一张胶片都会显影。有一卷胶片中,有一些是空白,没有曝光。难道这个世界真的有鬼?我要变成一个迷信的人了。”
“我是无神论者。”林译苇说,“我相信这个世界并没有鬼,也没有神。关键的问题是时间。有时,时间可能并不是直线前进的,也许,它会在一些地方停留,或者在另一个地方拐弯。我想,时间并不是一条直线。它有自己的理由在什么地方去散步,或者逗留一下。我们碰巧遇见这样的情况了。我们拍摄了一些照片,上面显现出了过去的时光。我正在想象一个世界,它们就是证据。”
林译苇低下头,专注地搅动杯子里的柠檬片。杯底的单晶冰糖在调羹搅动时形成的水流中慢慢旋转,释放出晶莹的溶液,溶化在淡黄色的柠檬汁里。
“现在的阳光和过去的阳光区别并不大。它总会在胶片上显影,把世界的某个时段还原。我想象的世界就是由过去的事情构成的。”林译苇说,“这一段时间,我看了许多楠江的资料。有《楠江县志》《楠江地方风物志》,还有《楠江剿匪回忆录》。可以说,我看到了很多东西,至少是我自己想看到的东西。我在想,在这块土地上,有许多人曾经生活过。现在轮到我们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但有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却没有消失,我能够感觉到它们的存在。这块土地承载了太多的东西。其实,任何一块土地都承载了太多的东西。作为一个人,只要他愿意,他都可以从他站立的土地上感受到记忆。这不仅是自己的记忆,还有关于他人的记忆。因此,有的人用文字记录下他的经历,有的人则用讲故事的方式记录他的经历。还有的人根本就不以任何方式向他人述说,他把一切都埋藏在自己的心里。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所经历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历史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存在着。你看这几张照片。”
林译苇把在高峰砦农舍里拍摄的三张照片推到叶飘面前。
“你不认为他们是同一个人——田单岭吗?”林译苇指着照片上一个穿黑色对襟衣服的人,再指着另一张照片上的士兵雕像对叶飘说。
叶飘接过照片,注视这个男人。他把广场那张照片抽出来,放在这张照片旁边。广场上,那个持枪的士兵站在石头基座上。
“他们的确是同一个人。”叶飘说。
林译苇再次拿起照片。照片的内容虽然是关于过去的,却总是让她发现新东西。那个穿黑色对襟衣服的男人和那个士兵真的很相似。他们的脸都很瘦削,都很英俊。一个在微笑,另一个表情严肃。但他们的确很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
“田单岭,他的微笑带有一点死亡的气息。”林译苇说,“他生活在一个混乱的时代里,他没有活多久。在那个时代,许多人都这样。在少年时代,田单岭就过早地见识了死亡。”
田单岭在回家的路上捡了一些树枝。他用蓑草搓成一条绳子,把树枝捆住,背在背上。
树枝很沉重。田单岭的背上有柴火,这才是最正常的状态。
林译苇用一个新的便笺本写她的小说《屋顶下的天空》。她又写到了田单岭这一个章节。钢笔没有墨水了,她拧开笔筒,汲了满满一管黑墨水。
田单岭知道,今天回家必须要带一些柴火。
林译苇的钢笔在纸上急速地书写着,笔尖刮擦着纸面,发出轻微的嚓嚓声。
台灯的淡黄色光线无声地向房间的黑暗深处铺洒,照亮了她放在桌面上的几本书——《地理学辞典》《魔山》《边城》《城市风光》。那是来自别人世界的信息。林译苇有自己的世界,田单岭也有自己的世界。
田单岭背着一捆柴火回到家。他走进院子,把柴火放在柴房里。在柴房的一角,铺着一张熊皮,上面躺着一个人。祝师叔正裹着一床蓝灰色棉被睡觉。
也许是田单岭放柴火的声音惊醒了祝师叔。他慢慢坐起来,通红的眼睛瞪着田单岭。也许他的身上还有些地方在疼痛。他的脸色灰白,眉头紧皱。
“吃午饭了?”祝师叔问。他的语气比今天早上更有些精神。
“妈还没有做好。”田单岭说,“我先去看看,饭做好了我来喊你。”
祝师叔又倒在地铺上,把被子蒙在头上。田单岭关上柴房的门,来到厨房。
田莲花正坐在灶前的一个木墩上烧火。她把一根干燥的树枝用力折断,送进灶膛里。锅里的野兔煮熟了,厨房里弥漫着肉香。母亲把切好的洋芋块倒进去,盖上锅盖。
“祝师叔答应了,等他的伤好了一点,就带我们去找你爸爸。”母亲说到这里,撩起衣襟擦眼睛,“我们要认得埋你爸爸的地方。以后,清明节到了,给你爸爸上坟,你就能够找到地方了。”
“嗯,妈妈。”田单岭说,“我在树林里下了几个套子。我还要套野兔和野鸡给祝师叔补身子,让他的伤快一点儿好。”
田莲花捧住儿子的脸。田单岭感觉到母亲的手很粗糙。野兔煮洋芋的香味从锅里冒出来。
“我去喊祝师叔,我喊他来吃饭。”田单岭说。
母亲点点头。田单岭转身向门口走去,却差点撞着祝师叔的胸膛。
“嫂子,好香啊。”祝师叔说,“我在柴房都闻到香味了,我口水都流出来了。”
“单岭,去给你祝师叔端凳子。”田莲花说。
田单岭从屋角端出来一只木头方凳。祝师叔一屁股坐下来,田莲花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洋芋递到他的手里。
“嫂子,你真好。”祝师叔说,“啊,野兔汤煮洋芋真香。”
祝师叔用筷子把一块洋芋搛起来放进嘴里,闭着眼睛咀嚼了一会儿。
“嗯,嫂子,”祝师叔说,“我上次说过,洋芋用油煎,最好吃。我现在晓得了,用野兔汤煮洋芋,也很好吃。这野兔子,是单岭打的吧?”
“是我下套子套的。”田单岭说,“祝师叔,我还要去套野兔和野鸡,给你补身子。你身子好了,就可以带我去看爸爸了。”
“这个儿子真乖。”祝师叔说,“你多大了?”
“十四岁。”田单岭回答。
“看不出来。”祝师叔说,“我以为你十六岁了。”
田单岭埋头吃东西。他搛起一块洋芋,慢慢咀嚼。妈妈在汤里找到一块野兔肉,把它放进他的碗里。他用筷子把它夹起来,放进祝师叔的碗里。
“师叔受了伤,应该多吃肉。”田单岭说。
“哟嗬!”祝师叔说,“这个儿子真懂事。”
“我在树林里看到了一些东西。”田单岭说。
“噢?”祝师叔说,“是啥子东西呢?”
“脚印。”
“嗯?”祝师叔说,“脚印?哪个的脚印?”
“野兔子的,还有野鸡的。”田单岭说,“它们在树林里乱跑,我要逮住它们。”
“逮住了没有?”祝师叔问。
“逮住了这只野兔。”田单岭说,“我还要逮更多的野兔和野鸡。我下了好多套子。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我给你看我安的套子。我们一起把野兔和野鸡拿回来。”
“儿子,你不要麻烦祝师叔。”田莲花说。
祝师叔放下碗,活动了一下双臂。
“没有啥子问题。”祝师叔说,“昨晚我睡得很好,身体感觉好多了。”
“那你能够走到树林里去吗?”田单岭问。
“没问题。”祝师叔说,“我和你一起去。我想看看你安的套子。我们要带几只野兔和野鸡回来,让你妈妈炖汤。”
“你很快就会看到。”田单岭说,“现在你想不想去?”
“现在?”祝师叔说。
“如果套住了野物,不赶快把它取走,就会被树林里的其他野物吃掉。”田单岭说。
“那我们现在就去看一看。”祝师叔说,“不能让别的野物占便宜。”
他们走出屋子时,天空里的云层已经被风吹散,阳光把路上的霜冻晒化,把泥地晒软了。祝师叔走在田单岭的身后,一条腿仍然有点瘸。他们走进树林的时候,一层淡淡的水蒸气从林间地面升腾起来,飘浮在草叶上面,再也不上升。田单岭领着祝师叔离开小路,走进草丛中,草丛中有一些浅浅的踏痕。
“这是野兔跑过时留下来的。”田单岭说,“野兔爱跑老路。”
“能逮到它吗?”祝师叔问,“可能它今天没有出来。”
“能够逮到它。”田单岭说,“它已经出来了。你看,这些草尖上的露水没有了。是野兔干的事。它从这里跑过,把露水踢掉了。”
“哟嗬!”祝师叔说,“你小小年纪,懂得这么多。是你爸爸教你的吧。”
“嗯。”田单岭说,“我想快点看到爸爸。”
“你很快就会看到的。”祝师叔说,“你这么喜欢你爸爸,肯定会看到他。”
田单岭在一丛灌木面前蹲下来,从草丛里捡起一根头发编成的细绳。它挽成一个圈,摆在草叶上。
“一只兔子跑过去了。”田单岭说,“它没有被套住。它把套子踩坏了。这是一只狡猾的野兔。”
他们又向前走,翻过一个山坡,这里长满了青冈树。这里的树林更密,光线也更幽暗。阳光从枝叶的间隙射下来,照亮了地面升腾的水蒸气,林间仿佛斜挂着许多半透明白色布条。田单岭带着祝师叔走过一棵树,又走过一棵树。这一带的草丛中有一些小水洼,它们掩藏在草丛里,像一面又一面镜子,映射出四周的树木。田单岭纵身跳过一个一个水洼,在落地的时候没有站稳,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他很快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然后蹲下身子。
一只麻黄色的野兔倒立着。它的两条前腿撑在草丛中,后腿被一条头发编织的绳索套住并悬挂了起来,而绳索的另一端系在旁边的一棵小树上。野兔看见有人走到它的身边,四条腿使劲乱蹬。田单岭解开套在野兔腿上的绳条。一不留神,野兔从他的手中蹦了出去,躬身一跃,身体蹦起两尺高,落地后又向前蹦跳了一下,飞快地消失在草丛中。
“哎呀!它跑了!”田单岭对站在水洼那一边的祝师叔说,“我没有抓稳。”
“我看见了。”祝师叔说。
“其实今天我想逮野鸡。”田单岭说,“我在前面安了好几个野鸡套。”
“哦。”祝师叔说,“那就去看看你的野鸡套。”
“好的。”田单岭说,“前面还有一个野猪窝。”
“你的东西怎么这样多?”祝师叔说。
“你看,它在那里。”田单岭用手指着右边的山坡。
祝师叔顺着田单岭的手指方向看去。他看见了一棵歪脖子大树,树身有一个黝黑的树洞。
“野猪可能藏在那里面。”田单岭说。
“你咋个晓得?”祝师叔说,“又是你爸爸说的吗?”
“对。”田单岭说,“是他说的。不过,现在它不在。冬天它才回来。它在里面睡觉。”
他继续向前走。祝师叔赶了上来,走在他的身后。在一处悬崖边,田单岭停住脚步。一阵扑腾声从一簇茂盛的羊齿草丛里传出来。在晃动的草叶间,他看见一片蓝色的羽毛闪现了一下。
“野鸡!”田单岭说。他上前几步,蹲下身子,把手伸进羊齿草丛中,“我抓住它了,啊!”他兴奋地喊了一声。话音未落,他的身子突然向右边倒下,祝师叔从背后挥过来的巴掌抡空了。躲过了致命的一击,躺在草丛中的田单岭右腿使劲一蹬,踹中了祝师叔的右脚踝。祝师叔在坠下悬崖的刹那间,左手抓住了一丛蓑草,整个身子悬挂在崖边。
田单岭从地上爬起来,用右腿去踢祝师叔抓住蓑草的手,被祝师叔的另一只手抓住。他们一同坠下悬崖。
当田单岭苏醒过来的时候,一时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躺了多久。他觉得后脑有点疼痛,用右手摸了一把,头发像被胶粘住,变硬了。他收回手,看见手指上有一些暗红色的碎屑。他明白了,这是干涸了的血液。
田单岭想起来了,他和祝师叔一起掉在了悬崖下面,不知昏迷了多长时间。他支起身子,左右一看,祝师叔躺在自己身边,他还没有醒过来,胸膛正在轻微起伏。田单岭站起来,感到头晕,全身疼痛。他歪歪斜斜地向右边走了几步。那里还躺着一个人。是父亲。
他从父亲脖子上解下红腰带,把它绕在祝师叔脖子上,使劲勒。腰带被霜冻硬了,还没有完全软化。田单岭用力绞,腰带在祝师叔的脖子上越收越紧。祝师叔的脸色涨成紫色,他的双手紧紧抓住腰带,双腿使劲乱蹬。他在咽气的时候,眼睛突然睁开,露出一道血红的光芒。随后,这道光芒渐渐熄灭了。
“这是你的腰带。”田单岭说,“我现在把它还给你。”
然后,他用腰带在祝师叔的脖子上打了一个结,活像一个兔子套。
天空在下雨。吴跛子提着蒙着红布的鸟笼,一瘸一拐地走到爱鸟俱乐部的台阶下面。现在该上台阶了。他先把右脚踩在第一级台阶上,再提起左脚,轻轻踮上去。然后,他的右脚又踩在第二级台阶上,再提起左脚,轻轻踮上去。下雨时,台阶像泼了一层油,他必须格外小心。
台阶是青石做成的,由于年代太久远,石头表面被磨损了,边缘布满浅绿色的苔藓。只要天空一下雨,吴跛子走上台阶的时候,就会闻到硝烟的气味,就会想起几十年前自己第一次走上这台阶的情景。那一次,他走完这台阶,就变成了跛子。
吴跛子坐在一张木凳子上,从衣兜里取出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切短了的褐色烟叶。他取出几片烟叶裹烟卷,先是把一小片烟叶搓成一个很小的圆棒,然后再在上面裹第二片烟叶。他细心地一层又一层地裹,一支深褐色的烟卷在他粗大而灵巧的手指间成形了。
他掏出一个火柴盒,取出一根红头火柴,在深褐色的擦皮上“嚓”的一声划燃了火。一股又香又浓的硝烟气味在他的眼前升腾起来。他闭上眼睛,鼻子轻轻地抽搐,把硝烟深深地吸进鼻孔。然后,他慢条斯理地点燃烟卷,两腮深陷下去,狠狠地吧了一口烟。
没有人知道吴跛子酷爱抽烟的秘密。最让他上瘾的并不是烟本身,而是火柴燃烧时发出的气味。这种气味让他回忆起战争年代。那是他一生中最痛苦也是最幸福的时光。所以,吴跛子抽烟永远只使用火柴。
茶园老板王老头把一杯碎叶茶端过来,放在他面前的木桌上,将吴跛子的鸟笼提到窗边,挂在墙上一根横着的木杆上。这根木杆是王老头为人们挂鸟笼专门安装的。吴跛子转过身子,让后背舒适地靠在桌子的边沿。这样,他的目光就可以自然地看到屋顶下的横梁。
横梁是碗口粗的木头做成的,它的颜色与几十年前相比,变得更深一些。几十年前,吴跛子第一次踏进这幢房子时,手里提着一挺捷克式轻机枪。他被屋子里一个国军士兵击中了胯部。那个士兵是他的堂弟。他在倒下的时候也开了枪,子弹把房梁打出几个洞孔。
吴跛子大名叫吴国柱。在几十年前,十七岁的吴跛子个子虽然又瘦又小,脚却没有跛,名字也不叫吴国柱,而是叫吴国章,在农村种地。这两亩地是租吴老鸦的。吴老鸦是当地的富户,全保一共有一千零八亩地,至少有八百亩是他家的。
吴国章租的地在山坡上,按当地人的说法,这是二台土。他的家乡是丘陵地区,二台土是丘陵半腰以上的土地,长年缺水,全靠雨水和人工挑水浇灌。吴国章从十七岁开始,就到坡底的小河边,把河水舀到桶里,挑着两桶水到坡上浇地。
从河边到地头,要走小半个时辰。吴国章挑着沉重的水桶,一步一步踏着坚硬的泥土小路,向坡上的二台土走去。由于小路太陡,没有一点平坦的地方,途中不能休息,他只能用两个肩膀换着挑。换肩很容易做到——双手托着扁担使劲往上一举,肩头一扭,扁担就从一个肩头换到了另一个肩头,就可以一口气将水挑到地头。
开始,吴国章只能挑半桶水,一年以后,他能够挑满桶水了。但他的个子再也没有长高,两个肩头各长出了两块硬肉。后来,他当兵了,扛着机枪急行军一天也不感觉到累。
吴跛子坐在爱鸟俱乐部里,吸完了一支烟。他从衣兜里摸出塑料袋,又裹了一支烟。他划燃火柴,想起了自己这辈子吸第一支烟的情景。
吴国章十七岁那一年秋天特别干旱,村庄里的人们都在挨饿,连吴老鸦每天早上都不再吃白水煮鸡蛋了。他叫短工在自家的大院门口用破砖头垒了一口灶,支上一口大铁锅。这口锅是他祖上传下来的,每到灾荒年间,吴老鸦的祖辈都要在大院门口支起铁锅煮粥赈灾。因此,这口有几百年历史的铁锅从来不生锈。
但在那一年,吴老鸦的铁锅生锈了。当他家的短工把这口著名的铁锅抬出来,放到灶上时,乡亲们发现,锅里长满了暗红色的铁锈。短工用砖头蘸水拼命磨也磨不掉。乡亲们说,那是前几年闹蝗虫的时候,吴老鸦给大家煮的粥太稀。吴百祥是村子里年纪最大的人,他说,吴老鸦的爸爸吴奎鼎煮的粥是最稠的,方圆百里地的富户都比不上他。吴老鸦煮的粥就差远了,简直在给他爸丢脸。所以,这口一直不长锈的铁锅也长锈了。
“铁锅也晓得挨饿的滋味。”吴百祥说,“吴家的铁锅过去不长锈,亮堂得像一面镜子,可以照出人的心。现在,这口锅长锈了。每长一次锈,铁锅就要薄一分。吴老鸦如果还是这样煮粥,用不了多久,这口锅就要毁在他手里了,这个家也要败在他手里了。”
那一天早上,吴国章喝了吴老鸦施舍的一碗稀粥,到河边去舀水。有两个月没有下雨了,河里的水也快干完了,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石头从河底冒了出来,石头上的青苔被晒干了,像一块又一块绿灰色的破布片。河里的鱼没有了水,纷纷死去,大鱼被守在河边的村民捡回家煮了吃,剩下一些指头大的小鱼在淤泥里发臭,一些青灰色的螃蟹在石头间急急忙忙地乱爬。吴国章舀了两桶泥浆,挑到他家的二台土边,就再也没有力气了。
吴国章坐在地上,看看被太阳晒得叶子卷曲的苞谷,再看看旁边被太阳晒干的野草,心里感到一点宽慰——野草都被毒辣的太阳晒死了,他家的苞谷至少还活着。虽然,往年这个时候都应该掰苞谷棒子了,现在它们才抽穗。他坐在太阳下,身体仿佛被太阳烤焦了,感到又无力又饥饿。他的眼睛停留在一株黄褐色的野草上。它的名字叫野烟,被太阳晒焦后,颜色和形状都和村里老人抽的叶子烟很相像。他突然冒出了抽烟的念头。他从来没有抽过烟。吴百祥老爷子经常抽叶子烟,那烟的味道有一种香味。有一次,他在很饿的时候闻到吴老爷子抽烟,就感到不那么饿了。现在,他又饿了,他决定抽烟。也许抽烟真的会产生饱的感觉。只要能往肚子里去,不管是什么东西,他都想试一下。
吴国章伸手采摘了一片卷曲的野烟叶子。这叶子干透了,他轻轻一捏,野烟叶就在手里变成碎片,散发出奇特的香味。他摘了一片苞谷叶,把野烟叶的碎片小心裹住。他从来没有裹过烟叶,一些烟叶的碎片从手指缝里掉了下来。他又摘了一片野烟叶,用柔软的苞谷叶裹成了一支粗大的烟卷。
他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巴掌大小的淡黄色草纸。这是吴老鸦发给大家的“饭票”,纸上用毛笔写着一个日期:“四月初八”。明天早上,他可以凭这张纸到大铁锅面前去领一碗粥。他把草纸小心地撕了一小片下来,裹成一个小卷,从腰带上解下一把铁钥匙,再从泥地里抠出一块白石头,用钥匙使劲敲击它。村里的老人就是这样打火点烟的。
白石头在钥匙的敲击下,发出硝烟的气味,并不断溅出火花。火花终于引燃了草纸,小小的火苗在阳光下跳动。吴国章把烟卷凑近火苗,点燃了它。
吴国章轻轻地吸了一口烟,品尝它的味道。他把带焦味的烟含在口腔里,再小心地咽下喉咙。一种奇异的感觉从胸腔里升腾起来,直冲他的后脑勺。这种感觉带一点热量,还带一点香味,在他后脑勺停留了片刻,又向下发散,在他的体内漫延。他闭上眼睛,对着太阳慢慢仰起头。一片暖洋洋的红光充满他的视野,一滴泪水被烟从体内熏了出来,从眼角滑落到脸上。这个时候,饥饿的感觉减轻了。
抽完这支烟,吴国章感到头晕目眩。他挑着空水桶,跌跌撞撞下了山坡,回到家里,倒头就睡。当他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
敲门的人是堂弟吴大壮,他好像与平常不一样了。吴国章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眼神变了。他的眼神不像过去那样无精打采,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当兵了。”吴大壮说。
“哦?”吴国章还没有完全清醒。
“你看!”吴大壮把手伸到吴国章面前。他的手掌上躺着一个奇怪的东西。这东西像是布头做的,蓝色底子上缀着一朵白花,白花的下面压着一根细树杈,像吴百祥那支旱烟杆下面悬吊的绣花烟袋。
“这是啥东西?”吴国章问,“你也抽烟了?”
“抽啥烟?这是中国青年军。”吴大壮说,“这是青年军的徽标。”
“青年军啊。”吴国章说,“啥子军都是当兵吃粮。”
“对,都是当兵吃粮。”吴大壮说,“这个年月,还有啥想头?不如当兵算了。你也去吧,我带你去报名。”
“报个名,就能去当兵吃粮了?”吴国章不相信。
“当然没有这么简单。”吴大壮说,“这次招兵,和以往不同。他们是青年军,他们要有文化的人。要读了初中的人,才可能当兵。”
“那你喊我去干啥呢?”吴国章说,“我又没有读过书。”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吴大壮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在吴国章眼前展开。纸上写了几排密密麻麻的字,上方有一个人的头像,两边挂着两面青天白日旗,左下方也有一个人的头像。
“这个人我不认识。”吴国章指着上方的人像说,“下面这个人不就是吴国柱吗?”
“让我来给你讲。”吴大壮说,“上面的头像是国父孙中山。下面这张照片,就是吴国柱。这是他的初中毕业证书。你听好,我给你念:‘毕业证书:学生吴国柱系四川省楠江县人,现年十六岁,于三十二年七月在本校初中第四班修业期满,经本校毕业考试成绩及格,准予毕业。此证。私立楠江中学校长李昌熙。中华民国三十二年七月。’”
吴国章听完,愣愣地站着。
“你懂了吧。”吴大壮说,“从现在起,你就是吴国柱了。反正吴国柱也是你的堂兄弟,长得也像,别人看这张照片,还看不出名堂。吴国柱说了,这张毕业证,他送给你了,你就有资格报名参军了。”
报名的地点是城里的城隍庙。在大殿里,摆放着一张八仙桌,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围在桌子边,一个戴眼镜的军官用钢笔在一张纸上写字,旁边还坐着一个小个子士兵。吴国章抬头看见大殿的上方悬挂着一幅白底黑字的标语,他数了数,上面的字一共有十四个,其中只有两个他认识,这两个都是“一”字。
“上面写的啥?”吴国章用手肘捣了捣吴大壮,“你给我念一念。”
“哦。”吴大壮说,“上面写的是:‘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这是蒋介石蒋委员长说的话。”
“啥意思呢?”
“这还不简单?意思就是说,日本人占领了我们的山河,我们要把它夺回来,每一寸都不让给他们,宁可让每一寸土地都染上鲜血。所以,要打跑日本人,我们要用十万青年组成十万大军。懂不懂?”
“那么,这么多血,就要从这十万青年身上流出来,是不是这个意思?”
吴大壮一时难住了。他用右手搔了搔后脑。
“应该是这个意思吧。”吴大壮说。
“我不管他那么多!”吴国章说,“流血也比饿肚子好受。”
“说得好,有志气,就像你现在的名字吴国柱一样,要在国家危难之际,成为国家的栋梁。”吴大壮说完这句话,又用右手搔了搔后脑,“哎呀,不对。”
“啥事?”吴国章问。
“万一他们要考你一点文化知识,你咋个办?”吴大壮说,“你一天书都没有读过,只认得一个‘一’字,那还是我教你的,你忘了?有一次我们到山上砍柴,天上下雨,我们在‘一虹寺’躲雨,我就教了你念‘一’字。”
“你乱说。”吴国章说,“我还认得‘田’字,还认得‘土’字。”
“那还不是我教你的。”吴大壮说,“假如我不教你,只有字认得你,你认不到它。”
吴国章把吴大壮推了一个踉跄。
“你要搞清楚,是你喊我来当兵的。”
“哦。”吴大壮用右手搔了一下后脑,“是我不好。我们快去报名。”
这时,围在桌子前的几个青年已经离开了,只剩下报名的军官和另一个女兵。她戴着军帽,短发从帽檐下露出来。刚才吴国章还以为她是个男兵。
“长官,我带他来报名。”吴大壮一边说,一边把吴国柱的毕业证书放在桌子上。
“你想当兵吗?”军官拿起毕业证书,快速扫了一眼,看了看吴国章,与证书上的照片对照了一下。
“想。”吴国章回答。
“为什么要当兵?”那个女兵问。
吴国章挺了挺胸膛。
“想吃饱饭。”他回答。
“他说错了。”吴大壮说,“刚才他还对我说,一寸山河一寸血,他要用自己的鲜血保卫国土。”
军官和女兵互相看了一眼。
“你是一个诚实的青年。”军官说,“吴国柱,你自己讲自己的情况。”
“……我想当兵。”吴国章迟疑了片刻,才明白军官所说的“吴国柱”就是自己。因为这张纸,我吴国章就成了他妈的吴国柱了。他想。
“我已经知道了。”军官说。
“我想杀日本人。”吴国柱说,“只要能吃饱饭,我就能够杀日本鬼子。”
“你个子这么瘦小,扛得动枪吗?能背上几十斤重的子弹、手榴弹和背包跑几十里路吗?”军官说,“只要吃饱饭,就可以打日本人,当兵就这么容易?事情就这么简单?”
吴国柱向四处看了看。他看见大殿一个角落放着一个石头疙瘩,重量至少有两百斤。它曾经是垫柱子用的柱础,上面刻满了花纹,现在被丢弃在一边。他走上前,蹲下身子,稳稳抱住它,一使劲,站了起来。他走了几步,把石头疙瘩轻轻放到桌子上。
“快拿下来!”军官说,“小心把桌子压垮!”
吴国柱又把石头抱回原处,直起身子时,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用手撑住墙壁,站稳了。吴大壮跑过来扶住他的手臂。
“我饿。”吴国柱说。
他的脸色灰白,虚汗像冰凉的雨水,淋湿了他的全身。
吴跛子抽完了一支烟,喝了两口茶,思绪从回忆中挣脱出来。他从窗户望出去。外面的天空晴了,清丽的阳光洒进屋里。由于雨水把空气中的尘埃一扫而空,他可以看见对面高地上的建筑物。那是一个金属架子,是楠江人民广播电台的发射塔。一群鸽子在天空中飞过,鸽哨的声音嗡嗡嗡地传了过来。又有几个人走进了茶园。他们提着鸟笼,正在大声说话。吴跛子看了看自己的鸟笼。它挂在窗口,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他的“上等兵”在里面睡觉。现在,他和其他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没有什么区别了,他再也搬不动那块沉重的柱础了,再也不能端着那挺沉重的捷克式轻机枪在野地里乱跑了。他现在只能和他们一样,通过一只鸟来战斗。那只鸟和他相同的地方,在于它也是一个战士。他把自己在青年军的最高军衔给了它——上等兵。他低下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双手在轻微发颤。不用再怀疑了,自己真的老了。
简洁的文体通向一种可能,而繁复的文体则通向很多种可能。林译苇想,小说是一种最自由的文体,其自由程度取决于作者心灵的自由程度。她站在街边等了一会儿。一辆淡绿色车身的公交车驶过来了。夕阳的光线在车窗玻璃上短暂地反射了一道红光。在上车的时候,她想,叶一峰在江边写生的时候,应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描述这个场景。那些逝去的场景,那些在别人生活中发生过的场景,同时也发生在自己生命里的场景,要想精确地描述它,要有细节,要有氛围,更要有质感。
江家巷车站是离林译苇家最近的一个公交车站。离车站不远,有一个农贸市场。林译苇下车后,先到市场买了一公斤茄子,一公斤菜心,两公斤卷心菜,二十个鸡蛋。鸡蛋的壳呈粉红色,林译苇曾经听别人说过,这是洋鸡蛋,这些鸡是喂含有激素的饲料长大的。但林译苇对这样的说法并不在乎。她回到家的时候,丈夫韩其楼正在厨房里做饭。
韩其楼从冰箱里翻了一下,找到一块腊肉。这是一块去年的腊肉,但它在冰冻室里保存得很好。腊肉的表面是深棕色的,当他把它切开时,里面的肥肉呈现出玉石一样的白色,粉红色的瘦肉在灯光下闪烁着彩虹般的光泽。他把腊肉切成薄薄的肉片,在一个小瓷碗里一片一片地排好。他淘了一碗米,倒进电饭煲,掺上水,再把腊肉放在蒸屉里,盖上盖子,插上电源。他细心地做这件事情。他要把每一件小事都做得尽善尽美。妻子回来了,她把买来的蔬菜放在橱柜之后,又回到她的房间里了。她关上门,力量适度,门的响声不轻不重,让人感觉不出任何情绪。但这也是一种情绪。
韩其楼回过头来,拿出妻子带回来的塑料袋中的菜心。菜心很嫩,也没有脏叶子。他把它放在水龙头下面冲洗了一阵,把叶子一片一片掰下来,然后打了三个鸡蛋在碗里。
他正准备往烧热了的铁锅里倒色拉油时,听见了里屋开门的声音。先是拉开门锁,一声轻微的“咔嗒”,然后是门铰链的声音。他转过头,妻子站在门口,看着他。
韩其楼的心脏跳得快了一些。他放下油桶,走过去,随妻子来到她的房间。过去,这是他们共同的书房,现在成了妻子林译苇一个人的住所。
韩其楼认为,妻子会和他讨论一下生活费的问题。现在是月底了,他们两人的工资都快用完了。工资是他们收入的唯一来源,他们各自拿出一部分做生活费,其余的各人开支。每到月底,生活费总是所剩无几。韩其楼刚坐到妻子的钢丝床上,妻子冷冰冰的眼神让他马上站了起来。
“你看了我的便笺本。”林译苇说。
“是的。”韩其楼说,“我看了好几次了。”
林译苇看着他的眼睛,脸上没有表情。韩其楼感觉不到她在想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
“我看到了你正在写的小说。”韩其楼说,“很精彩。”
妻子看着他。她的眼睛里没有内容。但这不是空洞,韩其楼明白,这是冷漠。
“你没有经过我的允许。”林译苇说。
“是的。”韩其楼说,“但我很想看你在写什么。你要原谅我。你是我的老婆。”
“这样的称呼让我感到恶心。”林译苇说,“希望你说话注意一点儿。”
韩其楼举起双手说:“好了。”他说,“其实我很喜欢你写的小说,它很有想象力。”
林译苇叹了一口气。她坐在椅子上,翻了翻便笺本。
“其实,我很想给你买一台电脑。”韩其楼说,“用电脑写作,速度会快得多。”
“我并不需要速度。”林译苇说,“在纸上慢慢写字,我的感觉很好。”
她不说话了。韩其楼看了看房间里的墙壁。墙壁上贴的纸条越来越多。
“饭做好了吗?”林译苇问。
“已经好了。”韩其楼说,“我正准备炒菜。”
“哦。”林译苇说,“那你先出去。”
韩其楼走出房间,林译苇把门关上。她听见丈夫回到厨房,拧开天然气灶的开关。她打开便笺本,用钢笔在上面写字。
今天没有更重要的事情。
她写道。
陶蕴玄站在江边一块大石头上,对他的学生说:“大自然是艺术的母亲。今天的主要事情是玩耍,亲近一下大自然。我们学了三个月基础课程,不要在教室里闷成了‘画呆子’。如果大家闲得发慌,可以写生,画素描。你们看,这条河流。”
大家注视着眼前的小河。河水清澈,河底的鹅卵石历历可数,河岸边长满青草,离岸远一点的地方,生长着许多马桑和麻柳树。河水在天空的映衬下,呈现出翡翠般的色彩。
在那个年代,大地上生活着贫穷的人们。但大自然却非常洁净。河水没有受到污染,树木没有遭受砍伐。这一群学艺术的大学生和他们的老师一起,行走在一条洁净的河边。河流在他们的眼中,呈现出最原始的面貌。
林译苇翻开手边的《地理学辞典》。在第281页,她找到了关于河流的词条。
她把这个词条抄在纸条上,钉上墙壁。她后退一步,再一次读字条上面的文字。然后,她想象陶老师和他的学生在一条河边活动的情景。那是一条中国南方的河流,河面不宽。由于四周没有高山,这条河流速缓慢。它那洁净的水流不慌不忙地在丘陵地区蜿蜒向前。
陶蕴玄老师和他的学生沿着河岸向前走。
他们经过一片河滩,又走过一块草地。一棵大树矗立在河边,它的树叶掉光了,剩下灰褐色的树枝无言地指向天空。叶一峰愣住了。这棵树太眼熟,他曾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但肯定不是这里。这个地方,他是第一次来。
他仔细打量这棵树。这是一棵死去的麻柳树,树身约一人合抱,几根粗大的树枝从树身两米高的地方长出来,向四面八方伸展,在天空下构成优美的图案。他从肩上取下画夹,坐在一块石头上写生。
叶一峰用铅笔在纸上勾勒出大树的树身,然后画枝干。太阳的光线在树身投下明确的阴影,叶一峰准确地捕捉到阴影的形状。他把它精心描摹下来,用铅笔把阴影涂黑。一棵立体的树在他的纸上显露出来。
“画得不错。”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回头一看,是陶老师。
“方法是正确的。”陶老师说,“你在进步。继续画,按照我教给你的方法,再加上你的理解。”
陶蕴玄老师向前走,他的肩上扛着一根斑竹做成的鱼竿。他一边走,一边哼一首歌,几个同学跟在他后面。他们走到一处丛生着马鞭草的河岸边,坐了下来。陶蕴玄把缠在鱼竿上的羊肠钓鱼线慢慢取下来,同学们一窝蜂地在草地里寻找昆虫给老师做鱼饵。陶蕴玄从一个同学手中选了一只油亮的棕色蟋蟀。他把蟋蟀穿在鱼钩上,用力甩了出去。蟋蟀掉进河水里,随着鱼线上的铅坠快速沉入河底。
陶蕴玄又坐了下来。但他这次坐在与刚才不同的位置。虽然只有一点偏差,他却知道自己坐到了一个东西上面。他站起来,用脚踢了踢草皮。草根和泥块被他的皮鞋踢飞了,一块黑色的物体露了出来。
陶蕴玄弯下腰,注视这块黑色的物体。它其实是深褐色的,是一块树皮模样的东西。毫无疑问,泥土下面埋着一棵树。
“附近一定有农家。”他说,“你们谁去借锄头?我们把它挖出来。”
附近一定有农家。林译苇想,要不然,这个故事就不好进行下去了。这时,丈夫在叫她吃饭的声音从外屋传来。
林译苇心不在焉地吃完了饭。她回到自己房间里,又打开便笺本写字。
一个同学跑上山坡,看到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两幢茅屋,一个老头正在院子里晒苞谷。
他向老头借了一把锄头,扛着它,飞快地跑回河边。陶蕴玄接过锄头,把树身周围的草皮挖开。一截完整的木头显现出来。陶蕴玄再往下挖,泥土由浅棕色变成浅蓝灰色,又黏又稠。他细心地刨出树干,弯下身子去搬它。树干太沉重,他搬不动。几个同学一起动手,把树干抬了起来。
这截树干约一尺粗,三尺长,相当沉重。陶蕴玄用锄头挖了一下树干的表面,潮湿而腐朽的树皮飞溅开来,露出坚硬的木质部分。陶蕴玄再用锄头挖了一下,它发出沉重而尖锐的声音,像挖在石头上面。
“这是乌木。”陶蕴玄说,“古老的木头。它在河滩里已经埋藏了几千年。现在它硬得像石头。”
“陶老师,”一个学生问,“这种木头有什么用呢?”
“是做雕塑的好材料。”陶蕴玄说,“雕塑是最自由的艺术形式。在一个真正的雕塑家手里,任何材料都可以成为作品的物质基础。”
陶蕴玄听见有人在喊自己。是女儿陶雅。她从河岸的那一边跑过来,手里拿着一部照相机。在那一天,照相机成为她观察这个世界的工具。她带着这部崭新的德国造135相机,在河岸边疯跑。这部相机的名字叫“徕卡”。她手持徕卡相机,对着河边的树木和岩石拍摄照片。她跑到父亲身边,看着父亲和学生把一块黝黑的木头从泥土里抠出来。陶雅旋动卷片钮,给相机卷上胶片。她站在树身旁边,对准树身的边缘,小心地转动聚焦环,让取景框里两块淡黄色斑点中的树身线条重合,摁了一下快门儿。
相机快门儿发出轻柔的声音。陶雅在卷下一张胶片的时候,相信有一段时光已经被相机储存在胶片上面了。她转过脸,看见叶一峰坐在河边写生。
叶一峰正在画一棵灰白色的枯树。他用铅笔在纸上细心地涂抹树干的阴影部分。纸有点软,纸下面垫着的帆布面写生夹也有一点软,使铅笔在上面画出的线条显得有点无力。他看见一片阴影在纸上移动——是陶雅。她来到自己身后,手里拿着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是一个棕色的牛皮盒子。陶雅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个金属做的物件。
“这就是照相机。”陶雅说,“你见过没有?”
“当然没有。”叶一峰说,“我是‘烤红苕’,乡下来的人,没有见过这种洋机器。”
叶一峰没有见过照相机,但陶雅早就给他谈论过照相机的事情。陶雅经常找叶一峰说话,不管他爱听不爱听。在下课的时候,有时她会坐在他身边,欣赏他的素描作业。
“你进步很快。”她往往会做出这样的评价,“你对物象的再现有惊人的能力。一旦你懂得了素描的基本的方法,你就会在这条道路上走得很稳很远。而在这条道路上,有一些人永远找不到方向。所以,那些人就去画抽象画,像康定斯基和克利之流。”
陶雅的话很多,也很出格。叶一峰没有回嘴的份。
“结果,康定斯基的画成了视觉艺术的新方向。”她说。
但叶一峰不知道谁是康定斯基。
“你以后会知道谁是康定斯基。”陶雅说,“你会知道得很多,像你现在这样努力,你会懂得很多,很快就比我懂得更多。”
叶一峰又埋头画那棵树。陶雅一下就安静了,在他身边坐下来,盯着他的后脑出神。他是一个从小地方来的人,他爱好造型艺术。他与其他同学最不同的地方,是他的眼神。他的眼神总是迷迷茫茫的,仿佛没有焦点,仿佛没有认真看任何东西,但他的造型能力很强,他一定看见了什么东西,而这东西是别人没有看见的。物体的形状在他的眼里与众不同。陶雅想。这是天生的。他进步得很快。才几个月时间,他的素描就显现出了自己的风格。
叶一峰把铅笔放在写生夹上。他对陶雅说:“我想看看你的照相机。”
陶雅把双手放在身后。
“如果我不愿意呢?”
“那就算了。”叶一峰又拿起铅笔。
“我说得一点都没有错,你真是一只烤红苕。”陶雅说,“木头木脑的,一点情趣都没有。别人不给,你难道不会抢啊?”
“我还没有养成抢别人东西的习惯。”叶一峰说。
“有些习惯你会慢慢养成的。”陶雅说,“有些习惯你已经养成了。你看你,画素描的时候,已经养成了标准的拿铅笔动作。”
“习惯有好有坏。”叶一峰说,“我喜欢好习惯。”
“看不出来,你的嘴巴还很厉害。”陶雅说,“你不想看照相机啦?”
叶一峰伸出手,接过照相机。他打开相机皮套,看见了金属做的照相机。
“洋机器。”叶一峰翻来覆去地观察手中的照相机。他犹豫地把相机举到眼前,从取景目镜望出去,在一个长方形的框子里看见了他刚才正在画的那棵枯树,它的背景是河流。取景框玻璃把眼前的景物染上了淡淡的灰色,那棵枯树的反差减弱了一些,它现在挺立在一个框子里,仿佛有了生命。
“照相机也会画画。”陶雅说,“它画得比任何人都更好。”
“我看过照相机拍摄的照片。”叶一峰说,“像画得很好的素描。可能没有任何人画得比它更好。但它并不是艺术。至少不是绘画艺术。”
一阵凉风从河流的下游吹来,带着潮湿的气息。陶雅一把抓过她的照相机。
“你这样的人本来不配出现在照片里。”陶雅说,“但我把你装进照相机里,你就知道你的模样到底有多土。”
“我在哪里都很土。”叶一峰说,“我是烤红苕,是从土里生长出来的。我是土包子。”
“你真有自知之明。”陶雅说,“你知道一张照片是怎样从照相机里面出来的吗?”
“我当然不知道。”
“那你今天晚上到教室里来,我要让你看一看,照片是怎样从照相机里面变出来的。”她对准叶一峰摁了一下快门。
叶一峰把铅笔放在画夹上。
“其实我更想对着一棵树画素描。”
“你真是一个呆子。”陶雅说。
“是谁给你的照相机?”叶一峰问。
陶雅的眼睛不知不觉睁圆了:“嗬,你什么时候学会了管我的闲事?”
“我才懒得管你的闲事。”叶一峰说,“你对我说了这么多废话,我才说一句,你就受不了啦。”
“今天晚上,你到教室里来吧。”陶雅说,“记住啦?”
“为什么要等到晚上?”叶一峰问。
“你真的是一个土包子。”陶雅说,“不是我要等到晚上,是照片要等到晚上。你懂不懂?”
林译苇写到这里,放下笔。她伸手从挎包里取出那部徕卡ⅢC型,抚摸它那冰凉的机身。
这部相机并不显得陈旧。虽然它是几十年前的物品,并在一堵墙壁里埋藏了许多年,但它的表面并没有磨损多少。它的使命就是记录流逝的时光,而它很清楚自己的使命,顽强地从历史的深处浮现出来。有几个人使用过它?后来它又在墙壁里独自待了多少年呢?
它是从人们生活中跌落出来的物品。林译苇想。它也是从人类的秩序中遗失的东西。那些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的人们,又有谁用这部照相机拍摄过他们的生活形态,留下了他们在时光中的生活片断呢?
刚才,我写到了一条河流。林译苇想。一位名叫陶雅的青年女子拿着这部照相机,拍摄了一个坐在河边写生的青年人的肖像。那一条河流的水早已流进了海洋,然后又变成水蒸气升上天空,再成为雨水降落到大地上,成为河流的一部分。这个过程就像生活,也像历史,充满了可以预见的东西。而人就不一样,和大自然不同,那个名叫叶一峰的青年和陶雅一样,早已死去,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他们的影子。他们再也不会在大地上行走。他们的生命,只能在一张纸上延续。所以,那一天晚上,叶一峰一定会来到教室,目睹一张照片怎样在红色灯光下诞生。
吴跛子把鸟笼挂到寝室窗口,坐下来,注视窗外。
吴跛子的房间在城东养老院的二楼。从窗口望下去,可以看见院坝里的花台。
吴跛子从床下拎出一个陶制尿壶。他拉开裤裆拉链,撒了一泡尿在尿壶里,把尿壶放回床下。
花台里种了一棵黄桷兰。吴跛子每天都把尿壶里的尿液兑上洗脸水,浇到花台里。这株黄桷兰的树干只有鸡蛋粗,结果开了几朵玉兰那么大的花,肥厚的花瓣像塑料做的,它们从花蕊出发,肆无忌惮地向四周伸展。这几朵奇异的花吸引了许多人来观看,报社的记者还来拍摄了照片,把它们刊登在报纸上。
吴跛子看见床单掀了起来,便把它抚弄平整。养老院的管理员在打扫卫生的时候,老是不把东西复原,不是把床单弄皱,就是把桌子上的叶子烟盒放到窗台上。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个马口铁做成的饼干盒。盒子里有几张旧照片,一沓旧粮票,还有一个褪色的红本子,封面写着“入伍证”三个字。
部别:晋冀鲁豫野战军九旅二十六团二营一排三班
职别:战士
姓名:吴国柱
籍贯:四川省楠江县第十区
何时何地怎样入伍:一九四七年六月容城自愿入伍
吴跛子把入伍证放进抽屉里。他坐在床上,等着吃晚饭。
风从窗外吹了进来,桌子上有一张纸飘到地上。吴跛子把它捡起来。这是一张菜单,上面写着养老院上一周的菜单:
星期一:
早餐:稀饭馒头花卷大头菜
午餐:莴笋炒肉丝干煸茄子海带汤
晚餐:土豆丝炒莴笋叶
星期二:
早餐:豆浆包子酱萝卜条
午餐:回锅肉豆腐干菠菜汤
晚餐:炝莲花白鱼香茄子
星期三:
早餐:稀饭馒头油条泡菜
午餐:海椒肉丝干煸四季豆莴笋叶汤
晚餐:苦瓜炒鸡蛋虎皮海椒
星期四:
早餐:稀饭包子豆腐乳
午餐:红烧肉炒菜心紫菜汤
晚餐:炒豌豆角熘白菜
星期五:
早餐:豆浆油条
午餐:烧白炒油菜酥肉汤
晚餐:皮蛋拌海椒炒菜心
星期六:
早餐:面条荷包蛋
午餐:家常鲢鱼糖醋白菜蛋花汤
晚餐:麻婆豆腐素烧魔芋
星期日:
早餐:豆浆油煎年糕
午餐:炖肘子炒藤藤菜番茄煎蛋汤
晚餐:素烧冬瓜片炒莴笋叶
有时,夜里睡不着觉,吴跛子就从被窝里爬起来,拉亮电灯,戴着老花眼镜,在灯光下看菜单。他从菜单里读出了饭菜的滋味,由此会产生饥饿的感觉。现在,有了这种感觉真好,在吃饭的时候,饭菜会特别香。
这些菜单都是吴跛子抄写的。每个周末,他都不上街,守在院长的门口,等他把一周的菜单拟好,自己再用毛笔抄写在一张白纸上,把它贴在食堂门口。除了斗鸟,抄写菜单就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
因为他能够写一些常用的字,他就要告诉别人,这个星期,大家能够吃到什么样的菜。在部队,他学会了写许多字。一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忘记。
一九四七年,他被解放军俘虏,从一名国军士兵变成解放军战士。那时,大家都叫他的大名吴国柱,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叫吴国章,更没有人叫他吴跛子。在那个时候,他还不是跛子。
一有空闲时间,文化教员就教大家识字。在行军时,吴国柱盯着前面战士背包上挂着的涂了墨汁的纸板,上面用白泥巴写着一些字——人,口,手,田,刀,力。后来,纸板上的字换成词——穷人,地主,资本家。再后来,词换成句子——解放全中国!
背包上的字把吴国柱从一个文盲变成了一个识字的人。他永远记得第一次学文化的情景。在村头的一块空地里,他和战友坐在各自的背包上,他们的前面架着一块从老乡家借来的木门板。营部来的文化教员在用一截烧过的木棍在门板上写字。木棍烧黑的那一端在门板上吱吱地划过,炭灰簌簌往下掉。文化教员在门板上写了一个“土”字。
“你们中间,有谁认识这个字?”
几个战士举起手。
吴国柱左右一看,也举起右手。
教员手中的木棍在空中画了一圈儿,指向吴国柱。
“你说说,它是什么字,是什么意思?”
吴国柱站了起来,小腿竟然微微发颤。
“土。”吴国柱说,“犁土的土。我们在土里栽苞谷。”
“说得对。”教员说,“你家有土吗?”
“没有。”吴国柱说,“我家租别人的土来种。”
“租谁的?”
“吴老鸦的。”
“吴老鸦是谁?”
“我的东家。”吴国柱说,“他有很多田土,我家就租他的土来种庄稼。”
“哦。”教员说,“我们为什么要打仗,道理也就在这里。你明白了吗?”
“你说啥?”吴国柱说,“我不明白。”
“我是说,我们为什么要扛枪,为什么要打仗。”
“为了吃饭。”吴国柱说。
教员闭上眼睛,低下头,使劲摇了摇。
“你叫什么名字?”教员问。
“吴国柱。”
“吴国柱,国家的台柱。名字取得这么好,脑袋怎么就不开窍呢?”教员说,“我怎么说你呢?吴国柱同志!你对得起你的名字吗?哦,对了,你认识多少字?”
“三个。”
“三个什么?”
“字啊。”吴国柱说,“你不是问我认识好多字吗?”
“哦。”教员说,“哪三个字呢?”
吴国柱举起左手。
“你看着。”吴国柱说,他挥着右胳膊,在空中画了一下,写了一个“一”字。“这是一。”
然后,他用右手扳下左手的拇指。
“这是‘田’。”他在空中写了一个“田”字,扳下食指。
他又在空中写了一个“土”字,扳下中指。
“这是‘土’。我写完了。”吴国柱说。
“你真不错,吴国柱同志。”教员说,“你认识的字都很有用处。有了田,有了土,就有了一切。那么,我再问你,你想不想有自己的田和土?”
“想。”吴国柱说。
“这下,你应该懂得,我们打仗是为了什么了?”教员说。
吴国柱不说话了。
“唉,你啊,吴国柱同志!”教员用木棍使劲敲门板,木棍尖端的炭屑四处飞溅,“你怎么还不开窍呢?我问你,过去,你吃不饱饭,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吃不饱饭呢?”
“我家穷。”吴国柱说。
“为什么穷呢?”
“没有自己的土地。”
“这就对了!”教员说,“土地都是地主老财的,穷人当然要挨饿了。我们闹革命,就是要把土地从地主老财手中夺过来,让穷人翻身,做土地的主人。那时,你也可以像那个叫吴——老鸦的地主那样,每天吃肉了。”
“不对。”吴国柱说。
“有什么不对?”
“吴老鸦没有每天吃肉,他家只有过年才吃肉。”吴国柱说,“平时,他家也只喝粥。灾荒年间,他家还用大铁锅给穷人煮粥。只是,吴老鸦煮的粥不如他爸爸煮的粥稠。哦,对了,他爷爷煮的粥更稠。”
教员的身体僵直了片刻。他转身在门板上写字。他想写“剥削”两个字,但木棍前端的木炭已经被他刚才敲掉了,门板上只留下几道不明显的画痕。他紧闭双眼,双手一使劲,“啪”的一声响,木棍断成了两截。
“下课!解散!”教员吼了一声。
那一次的文化课被吴国柱搞砸了。当天晚上,吴国柱被排长处罚,站了一个通宵的岗。他抱着一支七九式步枪,在村头一棵大榕树下的柴火堆旁边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在当国军的时候,他也被罚了一次站岗,那是因为一个山东老兵抢他的饭,他把饭碗扣在对方脸上,这次却因为与文化教员顶嘴。半夜,寒冷让他的太阳穴发麻,肚子也饿得难受。他听见左前方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只有在夜间活动的小动物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比如刺猬,或是鼹鼠。他举起步枪,向声音的来源处瞄准。一支步枪比一挺机枪轻多了。步枪比不上机枪的火力猛,但步枪比机枪打得准。这支步枪是班里另一个战士的,吴国柱是机枪手,但他不能扛着机枪来站岗。班长给他找了这支步枪,枪里只有三发子弹。
夜色太暗,他看不清楚是什么东西发出了声音,步枪的准星也无法对准目标。其实他并不想真正瞄准什么目标。因为寒冷和饥饿,他总得找点什么事情来转移注意力。
在几个月以前,他肯定想不到,自己会成为自己的敌人。那一次战斗中,他离开刚挖好的机枪阵地,到一个洼地里寻找茭白,一枚炮弹在离他不远处爆炸。当他醒来时,一个穿黄军装的人用刺刀拨弄他的肩膀。当他再次昏死过去,再次醒来时,感觉自己全身发热。原来,他已经躺在一张床上了,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一个身穿黄军装的人在他身边,注视着他。他的眼珠特别黑,吴国柱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女人。再过了一会儿,他又意识到,她是共军,在战场上,他就用他的捷克式轻机枪对着这些穿黄军装的人开火。
那个女兵给吴国柱端来了一碗稀饭。他接过来,很快就喝完了,其间停下来喘了两口气。稀饭里面有几片菠菜叶,还放了盐。吴国柱喝了稀饭,感觉更饿了。他是一个永远有饥饿感的人。他看着女兵,想再要一碗,但最终没有说出口。
“你现在是我们的俘虏。”女兵说,“你不要怕,我们优待俘虏。等你的伤好了,我们会送你回家。我们给你做了身体检查,你主要是被震伤了,没有大的问题。如果你想留下来参军,打国民党反动派,我们欢迎。你在国民党部队里是做什么的?”
“……机枪手。”
“哦?”女兵的眉毛高高挑了起来。
“机枪手的副手。”吴国柱说,“我是弹药手。”
“是这样。”女兵说,“我们缴获了好多轻机枪,还有重机枪。你来给战士们当教员,教他们使用机枪。”
吴国柱不明白“优待”是什么意思,但他听出来,她没有恶意。
“我怕不行哟。”他说,“我对机枪不熟悉。我对机枪子弹更熟悉一些。”
“你知道多少,就讲多少。”女兵说,“大家只要有收获就行。”
吴国柱不说话了。他感到奇怪。当年他参加青年军的时候,遇见过一个女兵。现在,他当俘虏的时候,又遇见了一个女兵。她们都剪短发,眼睛又黑又亮。
几十年过去了,那一碗稀饭的滋味和那个女兵的眼睛一直留在吴国柱的印象里。不久,他知道了那个女兵的名字,她叫刘琴,是团政委的爱人,后来死于难产。在那个年代,死去的人太多,但吴国柱记得的死人并不多。当然,令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吴大壮的死亡。那是几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吴跛子手里捏着菜单,思绪从过去的岁月滑到现在,滑到养老院这间屋子里,慢慢滑入他深沉的睡眠中。一丝晶亮的涎水从他嘴角挂下来,菜单从他手中飘到地上。
林译苇坐在办公室里,把那几张照片放进一个牛皮纸袋。照片很光滑,有点重量。她摸了摸变硬了的纸袋,闭上眼睛。
照片是压缩了的历史片断。她想。当一个人厌倦了自己的生活时,可能想一些过去的事情,会到历史中去寻找一些碎片。这些照片就是一种历史碎片。林译苇想。一些人曾经生活过的历史,现在成了纸质的平面。
林译苇抽出房间里坐着四个男人那张照片,想到了田单岭。那时,他在山上贫困的岁月里慢慢长大,后来成了这张照片中的一员。
父亲死后,田单岭经常随母亲到山下的红土镇去买盐巴、桐油和布。有的时候,他能够在小镇的河边看见帆船。
田单岭第一次在红土镇的河边看见帆船,是八岁的时候。那一天,他跟随父亲下山到小镇去。父亲到河边的一间店铺去买高粱酒,他跟在父亲的身后,看见一张灰白色的大床单从河流的拐弯处缓缓飘过来。随后,他看见一艘木头做的大船出现了,船头站着一个精瘦的男人,他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插进河水里,把船靠岸。这时,一阵轻微的河风掠过,田单岭闻到一股臭味。它从船上飘来。父亲告诉他,这是运送大粪的船。
“为啥要用船运大粪呢?”田单岭问。
“我们种地的人,要用大粪来肥田。”父亲说,“住在镇上的人,他们不用种地,他们就用自己的大粪卖钱。”
“我们种地,是不是也买他们的大粪呢?”田单岭说。
“我们不买他们的大粪。”父亲说,“我们住在山上,我们没有钱,我们也不能把大粪搬上那么高的山坡。”
“那么,总有人买他们的大粪。是不是?”
“对。”父亲说,“总有人买他们的大粪。”
父亲死去以后,田单岭和母亲在山上种地。他们的庄稼长得不好。山坡上的土层很薄,能够养地的肥料不多,他们收获的农作物很少。有一年秋天,母亲在家里的几块山坡地播下六升麦种,到了第二年春天,她从地里收回了两斗小麦。母亲说,还行,还有一大堆麦秆,烧了它,可以肥田。
一天黄昏,母亲把田单岭带到山坡地里,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蜡纸包。她打开纸包,里面躺着几根红头洋火。她用指头小心地拨拉着洋火,数了数,一共有八根。她抽出一根,在鞋帮子上划了几下,“嚓”的一声,一团小小的橘色火苗在母亲的手指间冒了出来,田单岭闻到一股刺鼻的硫黄味儿。母亲把燃烧的洋火棍伸到一堆麦秆边,火苗颤抖了一下,突然膨胀开来,变成拳头大小的火焰,麦秆冒出了浓烟。
母亲早已把麦秆分成小堆,分散搁在地里。她把点燃的麦秆抽一小把出来,点燃了另一堆。田单岭也帮着母亲烧麦秆。他举着小小的火把,在暮色越来越浓的土地上奔走。黄昏的空气很潮湿,麦秆燃烧的浓烟无法升高,滞凝在田单岭和母亲的头顶上,像一片柔软的屋顶。
燃烧过的麦秆变成了黑色的灰烬,母亲用耙子把灰烬扒散。
“下雨的时候,这些草灰就会流进土里,变成肥料。”母亲说,“明年我们就可以多收两斗麦子了。”
“妈妈,还有更好的肥料。”田单岭说,“我晓得。”
“啥肥料呢?”母亲问。
“大粪。”田单岭说。
“咱家的大粪不够。”母亲说。
“红土镇有很多大粪。”田单岭说。
母亲的身体僵直了。
“红土镇不是你去的地方。”母亲说,“你还是一个小孩子。”
田单岭不说话了。他跟着母亲回到家里。吃过晚饭之后,他钻进被窝里睡觉。
在进入睡梦之前,他还想着红土镇的情景。他想着小镇的街道和河流。有几次,他跟着父亲到小镇去卖野鸡。他们用蓑草把野鸡翅膀捆住,卖给镇上的饭馆。饭馆的老板用手捏了捏野鸡的胸脯。野鸡很肥,老板又捏了捏野鸡的嗉囊。
父亲说:“我们没有给野鸡灌东西。”
“我自己晓得,不用你来讲。”老板说,“十升米,还是一块钱,你自己选。”
父亲选择的是一块钱。他用这一块钱买了一斤盐巴,一块洋碱,还给儿子买了一块坚硬的红糖。田单岭用一根稻草系着红糖,拎着它在人群里穿行。他把那块红糖拎回家。把它藏在枕头下面。他每天咬一小口,担心总有一天把它吃完了。
“这就是做生意。”有一天,父亲对他说,“做生意就是拿自己的东西换别人的东西,或者是把自己的东西拿去卖钱。”
田单岭手里拿着红糖,又小心地咬了一口。红糖不是山上的东西。山上除了树林和石头房子,只有洋芋、麦子、野鸡、野兔和野猪。红糖、洋火、盐巴,这些稀罕的东西只有山下的小镇才找得到买得到。在黄昏来临的时候,他经常坐在门口那块光滑的大石头上,注视山下的小镇。那条河流像一根闪亮的丝带,缠绕着小镇的房屋。他想象着,帆船在浅蓝色的河流中行驶,船帆在灰色的天空下移动,它们从远方来,又要到远方去。他经常盯着那条河流出神。细细的河流上如果有一些小点子,那就是帆船。
他一直不明白,父亲死后,母亲为啥不准他单独到红土镇去。每一次去红土镇,都是母亲带着他。有一次,母亲在镇上一条小街边停住了脚步。一个老头正蹲在地上,守着他的地摊。地摊上摆放着一些用竹子和木头做的小玩意儿:竹蚂蚱、木甲虫,还有一只木头和竹子做成的蝴蝶。蝴蝶的翅膀是薄薄的竹片做成的,尾巴拖着一根长长的细木棍,肚子下面有两只木头做的小轮子。老头捏着木棍在地上推着蝴蝶走了几步,蝴蝶就使劲扇翅膀。
母亲掏钱买这只竹子蝴蝶的时候,田单岭说:“妈妈,你还当我是小孩子啊?我都十四岁了。”
母亲把这只蝴蝶带回了家。她把蝴蝶放在床头。吃晚饭的时候,她对儿子说:“在你小的时候,妈妈教你做的‘虫虫飞’,你还记得不?”
田单岭不会忘记。那时,妈妈经常捉着他的小手,让他的两个食指尖碰在一起,又突然分开:“虫虫——飞!虫虫——飞!”
“你长大了,就会像一只虫虫变成蝴蝶,飞走了,离开妈妈。”母亲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
田单岭放下碗筷,给母亲擦眼泪。
“妈妈,我不会离开你。”田单岭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不太肯定,“我要好好孝顺你。”他补充了一句,又埋头吃饭。
田莲花呆呆地看着儿子。他低着头,正把一块盐水煮洋芋放进嘴里。他的个头已经不像是十四岁的少年,他的脖子已经变粗了,肩膀也变宽了。邻居的孩子像这么大的时候,是不会谈论离开母亲离开家的话题的。今天怎么就说起这个了呢?一种不祥的预感慢慢涌上她的心头。
现在是中午时分,西区公园里没有多少人。韩其楼把画眉笼子挂在树上。那根树枝由于经常承受鸟笼的金属钩子,有一小块树皮已经被磨得发亮。
他没有转头,就知道吴跛子来了。也许是个子瘦小的原因,吴跛子走路的声音很轻,一踮一踮的,两条腿仿佛在地面划行。他穿着一双旧布鞋,踮起脚尖,把手里的鸟笼挂到韩其楼鸟笼旁边一根树枝上。
“我晓得,那是你的树枝。”吴跛子说,“但是我喜欢在这棵树下抽烟,不会影响你吧?”
韩其楼向他的鸟笼看去。鸟笼在树枝上微微晃动。他的画眉在鸟笼里躁动不安。是什么东西惊扰了它。是吴跛子手中正在冒烟的叶子烟,还是吴跛子鸟笼中的那只名叫“上等兵”的画眉?
“你今天晚上吃什么?”吴跛子问。
“你说什么?”韩其楼没有听清楚。
“我说,你今天晚上吃什么?”吴跛子问。
“那你今天晚上吃什么?”
吴跛子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今天晚上,我们吃苦瓜炒鸡蛋,还有虎皮海椒。”吴跛子说,“在我们养老院,晚上一般不吃肉。”
“其实,鸡蛋也算是肉。”韩其楼说。
“它算吗?”吴跛子说,“我从来没有听说,鸡蛋也是肉。”
“它会孵出小鸡。”韩其楼说。
“但它还没有孵出小鸡。”吴跛子说。
“会孵出小鸡的。”韩其楼说,“母鸡生鸡蛋,就是为了孵小鸡。”
“你胡说。”吴跛子平静地说,“母鸡生鸡蛋,是为了给人吃。”
“我们在这个问题上不再争论了。”韩其楼说,“没有什么意思。”
“怎么会没有意思呢?”吴跛子说,“我们住在养老院,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吃饭。不像你,有一个家,有老婆给你做饭。”
韩其楼用手摸了摸鼻子,“我想裹一支烟。”
吴跛子把装着烟叶的塑料袋递给韩其楼。韩其楼拈出几片烟叶,小心地裹成一支细细的烟卷。他用吴跛子的火柴点燃烟卷,用力吸了一口,一缕淡淡的白色烟雾从他的嘴里喷出来。他再吸一口,叶子烟熄灭了。
“一要裹得松,二要烟管通,三要明火点,四要吧得凶。这是抽叶子烟的诀窍。”吴跛子说,“我记得上次给你说过的。”
“你没有说过。”韩其楼说。
“我说过的。”吴跛子说,“你又忘记了。你看,你的记性还不如我这个老头子。”
韩其楼又点燃烟卷。在烟雾的熏燎下,他的眼睛涌出了泪水。他想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那间简陋的充满霉菌气味的办公室。在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块白色有机玻璃做的小牌子,上面写着“请勿吸烟”四个宋体字。他讨厌抽烟,也不喜欢别人在他的面前抽烟。
自从刘雅离开了楠江后,他就不想每天都待在办公室里,一有机会,他就提着鸟笼到外面散步。霉菌的气味让他感觉到死亡的气息。
“理解你的经验和回忆”。他想起自己当初为了接近林译苇,努力阅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并牢记了其中这一句话。
他坐在石头上,看着眼前这位瘦弱的老头。他手里捏着一支粗短的叶子烟,一言不发。也许他在想自己的往事。韩其楼想。这个外号叫吴跛子的老头应该想自己的往事了,他到了这样的年龄,应该做这样的事情。他应该逐渐生活在往事之中。但他好像并不是这样。他养了一只画眉,用它来打败所有的画眉。也许,这样一来,他就不用生活在往事里了。往事是没有触觉没有气味的事情,在某种意义上,是虚幻的事情。
也许,一个人到了晚年,才有回首往事的资格。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资格。人到了老年,迫不得已了,就去回忆自己的往事吧,用思绪去整理自己在这几十年里所经历的各种事情。但在任何时候,都可以“理解你的经验和回忆”,无论经验和回忆有多少,韩其楼想。自己已经三十八岁了,在上班的时候溜出来,坐在城市一个广场旁边公园里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和一个提画眉鸟笼的老头儿待在一起,心里还想着一个女人,有时,也要想自己的老婆,虽然待在同一个屋顶下,她却不让自己接近她。他不知道,自己的朋友看见他这个模样会有什么想法,但他现在的生活就是这样。
三十八岁真是一个危险的年龄。韩其楼想。这是一个经历了比较多的日常生活,并开始省视这些生活的年龄。同时,这也是对今后的日子没有多少把握的年龄,尤其是当一个人在这个时候还为情所困,那么,他对未来更是没有感觉。
办公室的后面就是书库,但韩其楼现在已经不能静心阅读一些自己喜爱的书籍。有时,他会在图书馆里的电脑前上网,有时,他会翻阅报纸。图书馆的经费紧张,没有多少钱买新书,就订了一些报纸,作为馆藏资料。这些哗哗作响的纸张会带来简短的外界消息。他在报纸上读新闻——
一辆车翻下悬崖,死伤二十余人;
一个潜逃多年的通缉犯昨天向警方自首,在良心的折磨下,他实在过不下东躲西藏的日子;
某个农村的水井含氟,村里的人祖祖辈辈都有怪病;
在非洲的某一个地方,一个村庄里的人正在用古老的大刀砍杀另一个村庄里的人……
一周有五天上班时间,每天七个小时——早上八点到十二点,下午三点到六点。他越来越不想在办公室里继续待下去。和原来不一样了。过去,他只想一个人待着,读一读书,想一些与自己没有多少关系的事情。现在,首先是自己变了,然后,一切也都变了。于是,他提着鸟笼,走向有树林的地方。
图书馆的大楼外面有一片茂密的树林,但他不想把自己的鸟笼挂在那里。他不愿意让同事看见自己守着一个鸟笼发呆。城里有很多树林可以去,那里有一些遛鸟的人。他们把鸟笼挂在树枝上,守在一边抽烟,聊天,说一些关于鸟的事情。在他们中间,有一些老人,还有几个提前从单位退休的中年人,似乎他们的生活已经到了某种尽头,他们要让画眉的叫声渗进剩下的日子,来平衡那种令人窒息的悠闲。
韩其楼小心地抽烟。他一点一点地把烟卷燃烧时产生的烟雾吸进嘴里,慢慢品尝它那刺鼻的怪味。眼泪又一次从他的眼睛里冒出来。他张望四周,看见吴跛子在对他微笑。于是,自己也对他微笑了一下。
他想起吴跛子的“上等兵”打败自己“四星将军”的情景。吴跛子肯定使了什么阴招,但他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情。这个老头子,他也许活得太寂寞。
其实,比起吴跛子,自己也许更寂寞。韩其楼想。我和他的差别也许在于这一点——在他的一生中,他从来就没有迷失过方向。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他需要的,就是每天吃饱饭,然后养一只能征善战的画眉。而自己总是迷失方向。因为,自己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风从公园那一边吹来,掠过韩其楼汗湿的额头。风带来了一丝凉爽的气息,他的画眉可能感觉到了,在笼子里叫了一声。
韩其楼看见吴跛子坐在石头上,眼睛看着前面的某个地方。他的眼神是散的,他在想心事。一个人总有要想的事情。韩其楼想。
这时,云层被风推开了,淡淡的阳光从天空中洒在地面上。韩其楼把鸟笼取下来,掀开布幔。他的画眉站在栖木上,眼珠随着撩开的布幔移动。
“你今天中午吃的什么呢?”吴跛子问。
韩其楼没有听清楚,反问他:“你说什么?”
“我说,今天中午你吃的什么。”
“哦……”韩其楼说,“今天中午,我吃了一碗牛肉面。”
“是南街那一家面馆的牛肉面吗?”
“是的。”
“你可要注意了。”吴跛子说,“那一家面馆的味道太鲜,因为他们在作料里面放了磨碎的罂粟籽。”
“据我所知,罂粟籽没有毒。”韩其楼说。
“但它可能让你上瘾。”吴跛子说。
“烟也让人上瘾,你不也抽得很起劲儿吗?”韩其楼说。
“你说得有道理。”吴跛子说。
“那你今天中午吃了什么呢?”韩其楼问。
“海椒肉丝,干煸四季豆,莴笋叶汤。”
“哦,我都快流口水了。”韩其楼说。
“现在的牛肉面涨价了吧。”吴跛子问。
“是的。”韩其楼说,“六元五角钱一碗了,涨了五角钱。”
“这个年头,什么东西都在涨价。”吴跛子说。
韩其楼摸了摸衣袋,里面本来有六百元钱,现在只有五百九十二元五角钱。中午的面条花去他六元五角钱,乘坐公交车花了一元。
他的衣袋很少揣着这么多钱。刚才路过紫玉街时,他又走进了那间奇石店。紫玉街通向城市的一块高地,而西区公园就坐落在高地顶端的广场旁边。紫玉街沿着一座斜坡修筑,这里集中了市区大部分服装品牌店和首饰商店。韩其楼没有逛商店的爱好,他买东西的目的很明确,需要什么,走进商店,买了就离开。但他在这个商店里却逗留了很久。
昨天,他经过这间奇石店时,看见橱窗里放置着一块深灰色的石头,它被剖成两爿,露出里面紫色的水晶。这些透明的小石子像史前野兽的牙齿,密匝匝地挤在一起。正是这些牙齿一样的小石子吸引他走了进去。
他走进商店,透过玻璃观看柜台里的首饰制品。他看见了一枚项链坠子在一个黑丝绒垫子上闪幽光。这枚坠子是紫色水晶石雕琢的,形状像英语字母W。
无论用汉语拼音还是用英语来表达,W都是文纹的第一个字母。文——纹。韩其楼的心脏又收缩了一下,让他感到轻微的疼痛。他想象着文纹戴着这个坠子的情景。一根细长的项链在她的脖子上闪闪发亮,紫色的水晶坠子贴在她颈窝的皮肤上。随着她的呼吸,水晶坠子在她晶莹透亮的白晳皮肤上起伏。
这枚坠子标价五百二十元。这个淡蓝色的数字打印在一张指甲盖大小的纸条上,放在坠子包装盒的右下角,并不引人注目,但韩其楼觉得它很刺眼。离发工资还有十来天,他只有六百元钱了。今天,他把这六百元钱带在了身上,小心地放在衣袋里。他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但是,他在商店里的时候,没有把钱掏出来。
他坐在西区公园中一块冰凉的石头上,思考他的这笔钱应该怎么花。把这枚坠子送给文纹,他不知道文纹会有什么反应。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想把它送给她,那个身材娇小的乡村女教师——他为自己产生的念头感到吃惊。
韩其楼不会把女人拿来做比较。偶尔,他会想一下妻子林译苇和刘雅、文纹之间的区别。刘雅离开了楠江,换了手机号码,他无法与她联系。她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生活在远方的某一个城市里。当他走进办公楼,时常会期待她突然出现在面前。在走廊里,他往往会聆听别人的脚步声。女人的鞋底往往镶着金属块,她们走在坚硬的地面上,会发出响亮的脚步声,而走廊会放大这种声音。他能够清晰地分辨出刘雅的脚步声,但这种声音永远不会在这条走廊里出现了。所以,一有机会,韩其楼就会离开这条走廊,离开他的办公室,让他的办公室充满霉味。自从刘雅离开后,办公室里的霉菌味越来越浓。
韩其楼抽完了叶子烟,把烟蒂踩进泥土里。
“你在家里做不做饭?”吴跛子问。
“要做。”韩其楼说。
“很好。”吴跛子说。
韩其楼抬头看看天空。云层又堆积起来了,阳光正在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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