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一年十二月,叶一峰被楠江专署军管会以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七年,在楠江监狱服刑。一九六八年,作为刑满释放人员,叶一峰回到社会。楠江县立师范已经开除了他的公职,他只能回到他的原籍——天顶镇。
桑园镇的叶家酱园早已公私合营,变成了楠江市良安区供销社桑园公社酱园。他的二叔叶成桑在几年前回到老家天顶镇种地,成为天顶公社六大队六小队的社员。叶一峰的户口也迁到这里,成为一名社员,在生产队长的安排下,每天下地劳动。
叶一峰到天顶公社六大队六小队时,他的二叔叶成桑已经去世,房屋分给了儿女。叶一峰没有住的地方,生产队长谭周礼安排他住进保管室旁边一间屋子。
六小队的社员主要有两大姓——刘姓和谭姓,他们居住的地方也分为两个大院子——刘家大院和谭家大院。生产队的社员基本上都住在这两个院子里,还有少数社员在山坡下和堰塘边修建了土墙房子,散居在那些地方。
生产队的保管室是谭家院子旁边一幢土墙青瓦大房子,一共有三个房间三道门。叶一峰住在最右边一个房间里。这个房间大约有二十平方米,谭国庆叫人给叶一峰搬来一张木床一个木柜,还叫队里的犁牛匠谭二狗在叶一峰房间门口砌了一个土灶。谭二狗的泥水活做得好,他还是大队的基干民兵,经常背着公社武装部发给他的七九式步枪在院子里逛来逛去。当他吆着牛下田干活时,时常把枪放在田坎上。
谭二狗给叶一峰砌的这口灶,是用黄泥和石块做的,两尺来高,两尺来宽,三尺来长,有两个灶眼儿。大灶眼儿上安放了一口铁锅,小灶眼儿上安放了一个砂罐。这是一个煎中药的砂罐。谭二狗说,灶膛里柴火燃烧时,火尾子要通过小灶眼儿从烟囱里冲出去,就会把砂罐里的水烧热,这水可以洗脸,还可以掺进凉水洗澡。
“罐子里的这点水,够得上洗澡?”叶一峰说。
“我们生产队的谭二糊,你现在可能还认不得。”谭二狗说。
“我才到这个生产队,认不得啥子人。”叶一峰说。
“他就住在山后头的谭家院子。他和你一样。”
“他咋会和我一样?”
“他进过‘山’(监狱)。他用一点水,就可以洗澡。这是他给我讲的。”
叶一峰盯着谭二狗,不明白他的意思。
“谭二糊是队里的老单身汉,有一年荒月间(每年三至五月之间),谭二糊屋头的红苕吃完了,苞谷也吃完了。他天天吃牛皮菜,饿得受不了,就捡起一块石头,到公路边的陈门桥石栏杆上写了一条反动标语,每个字有碗口大。他是这样写的:‘公共食堂饿死人’。公安局派人下来破案,破来破去破不了,站在旁边看热闹的谭二糊就说是他写的。公安以为他在开玩笑,叫他滚远一点儿。谭二糊二话不说,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在桥栏杆上写字。开始,大家还不晓得他要干啥子,都瞪着眼睛盯着他。他先写了一个‘公’,然后又写了一个‘共’,再写了一个‘食’。他丢掉小石子,对公安说,‘还看不出来哇,是不是要我把它写完你们才抓我’?大家一对比,他写的字和桥上原先写的字一模一样,几个公安才扑上去把他摁在地上。就这样,谭二糊在‘山’里头待了三年。出来以后,他对我讲,里面安逸得很,至少比在外面吃得饱一些。他还说,在号子(监房)里,他用一茶盅水就可以洗澡。你现在有一砂罐水,未必还洗不了澡哇?”
叶一峰左看右看,这幢房子的四周都是房屋,没有其他遮拦。
“那,我该在哪儿洗澡呢?”叶一峰问。
谭二狗的眼光在叶一峰身上睃来睃去。叶一峰身材瘦小,穿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脚上穿一双解放牌胶鞋。他那花白的头发留得老长,说话的时候,一撮山羊胡须在下巴上一翘一翘的。
“你那根鸡巴,恐怕只有曲蟮(蚯蚓)那么大,还怕哪个女人看哇?”谭二狗轻蔑地说,“你不怕人看见,收工回来烧了水,就站在屋后头的阶沿上,几下就洗干净了。你怕人看见,就等天黑了再洗。你放心,莫得哪个女人来看你洗澡。”
后来,叶一峰才晓得,最难的不是洗澡的事情,而是煮饭的事情。这个地方除了一大片松树林,就没有其他树林了。生产队不准砍伐树木,社员的柴火主要是山坡上的杂草和稻草、麦草和苞谷秆。这些都是不熬灶的柴火,一大堆柴堆在灶门前,一会儿就烧完了。叶一峰用这些柴火学着做饭。
叶一峰往铁锅里掺了一瓢井水,把几个红苕削去皮放进锅里,盖上竹笋壳做的锅盖。他用火柴点燃一束稻草,送进灶膛,再将一把稻草喂进去。那火苗向上蹿了几下,熄灭了,灶膛里飘出几缕青烟。
“你这样烧火要不得。”谭二狗对叶一峰说。他经常到叶一峰的屋子来串门。他在犁田时,经常捉到躲在稀泥里的泥鳅和黄鳝。他用一根铁线草穿过泥鳅黄鳝的腮巴,把它们穿成一串,提到叶一峰的屋子里。每次到这间屋子,他都闻得到浓重的烟火味。
“你要这样放柴。”谭二狗用火钳夹着一束稻草放在灶膛左边,又夹了一束放在灶膛右边。他把一束稻草点燃,放在灶膛中间,再将左右的稻草架在中间的稻草上面,形成一个拳头大小的空间,稻草就在灶膛里熊熊燃烧。待它快要燃尽时,谭二狗又把新的稻草夹进灶膛。
“你要这样烧火。”谭二狗对叶一峰说,“就算把这堆谷草烧完了,它都不会熄。”
叶一峰学会烧火了,但他觉得用在煮饭上的时间太长。每天早上,生产队长谭周礼在屋后的山坡上扯开嗓子长声吆吆地吼一声:
“干——喽!‘主劳’到谭家湾挖干田;‘副劳’到麻子坡扯草草!”
叶一峰就从床上爬起来,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洗脸漱口,然后扛着锄头出工。因为他身材瘦小,体力太差,被编在妇女队,成为“副劳”,干一天只能拿六个工分。而身强体壮的男人是“主劳”,干一天可以拿九到十个工分。他跟在妇女的屁股后面上坡劳动,在地里扯杂草。干了一小时农活,大家收工回家煮早饭。一些社员家里有老人,早就把苞谷糊糊煮好了,叶一峰还要生火煮掺了牛皮菜的苞谷糊糊。连煮带吃,这要花去一个多小时。吃完早饭又出工,中午回家又煮饭,这一餐饭要复杂一些,不可能是苞谷糊糊了,那种东西,吃了不抵饿,要煮米饭,还要炒菜,如果没有米,就煮红苕,这要花两个小时的时间。煮晚饭的时间至少也要花一个小时。叶一峰算了一下,每天花在煮饭上的时间,至少要四个小时。这四个小时,如果不用在煮饭上面,他就可以坐在门口的木凳子上发呆,或在松树林里走一走,回想一下往事,休息一下疲乏的身心。
叶一峰喜欢这片松树林,更喜欢松树林后面的小河。他最先发现这条小河,是刚到生产队第七天的早上,天空下着小雨,生产队里歇工。吃过早饭,雨停了,队长谭周礼没有在山坡上喊活路,叶一峰就到松林里散步。这是一片很大的林子,地面有一些鹅卵石,林间稀稀拉拉生长着一些灌木,地面长满苔藓。穿过松树林,叶一峰走到一条河边。一座石头砌的堰闸阻拦了河水,小河的下游水位很低,露出河床上的石头。这些石头自然地散乱在小河两岸,叶一峰感觉很熟悉。他想起来了,在贵都美术专科学校读书时,他曾在学校图书室一本画册里看到过一幅欧洲风景油画,那是一条流经石质河岸的小河,河岸两边是黑黝黝的松树林,把河岸灰白色的石头和明亮的河水映衬得十分显眼。那幅油画和眼前的风景十分相似。
这幅安静的油画一直潜伏在叶一峰的记忆里,当它与现实中的景物相遇时,就在叶一峰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像一艘船撞在一块礁石上,触动了叶一峰意识深处的某种东西。林译苇想,这种东西从小就伴随他,所以,他才从一个用泥巴捏菩萨的小男孩儿成为贵都美术专科学校的学生,再成为一名罪犯,现在成为一个农民。社会的大潮把他冲刷了几十年,最后把他冲到天顶公社六大队六小队。他那嵌满全身的岁月碎片,挤满脑子的生活尘埃,一下就被这条清澈的小河洗净。眼前的河岸风景向他展示了一个熟悉而陌生的世界,那种久违的激情从他内心深处喷发出来,他感到一股热流从脚跟涌到后脑勺,这一刻,让他头晕目眩。
叶一峰站在河边,看了一会儿风景,然后回家煮午饭。今天的午饭是红苕。他到屋后的窖坑里拿了一筲箕红苕,从水缸里舀水洗干净,削去皮,切成块,放进锅里煮。他煮了满满一大锅,这样,三天就不用烧火了。每天傍晚收工回家,叶一峰就盛上满满一碗煮红苕,用极快的速度吃下肚。他吃完冰冷的红苕块,感到吃饱了,就把碗细心地洗干净。
叶一峰是一个极度爱干净的人。这个习惯是在劳动改造的生涯中养成的。他在楠江监狱服刑期间,大部分时间在劳改队里度过。当时监狱还未完善,楠江专署公安分处在楠江县城西郊观音沟成立了劳改队,将在土改中抓获的地富反坏及三反五反分子——包括部分刑事犯罪分子,全部关押在一起,强迫他们干重体力劳动。被关押的犯人主要任务是烧制俄式红陶大瓦,提供给机关单位盖房子。俄式红陶大瓦的两边各做有相互扣合的榫卯结构,红瓦正面有“楠江专署公安处劳改科监制”的题记。这些字,是叶一峰刻上去的。他用一把螺丝刀刻在红瓦的模板上,制作出来的红瓦就有一行凸起的隶书字体。制作这种瓦,从取料、踩浆、制砖、烧窑,全是人工操作。叶一峰是犯人里面最有文化的人,他担任了计工员的工作,每天在工地上走来走去,从制坯到装窑,他在本子上仔细记录每道工序中每个犯人的劳动成果。
每天收工后,叶一峰全身蒙了尘土,他就在河边洗澡。那是一条泥质河床的小河,水很浅,那一条小河在劳改队的坡下,他穿过别人的土地到河边。别的犯人每天都在进行繁重的体力劳动,身上长了一些僵硬的肌肉,同时因营养不良而患有贫血、胃下垂、肺气肿等疾病。叶一峰的身体没有长过多的肌肉,但他在十七年的服刑时间里,从来没有感冒。一年四季,他都在小河里洗澡,河底长满柔软的水草,没过他的脚踝。一些狱友在岁月里纷纷死去,他活了下来,一直到刑满释放。
当谭二狗告诉他,可以在屋后洗澡时,叶一峰已经知道了自己洗澡的地方。这条小河是石质河床,生长的水草不一样,不再是兰草模样的水草,而是一种阔叶水草,生长得也更稀疏一些。有时,叶一峰在堰闸蓄起的深水里游泳,有时,他到堰闸下面的浅水里洗去身上的汗水和尘土。他还在河边洗衣服。
在劳改队时,没有肥皂,叶一峰学会了用柴灰洗衣服。在短暂的休息时间,他和狱友在山坡上点燃杂草,烧出一地柴灰。他们用衣服把柴灰包上,带回宿舍。他们把柴灰泡在水里,把柴灰里的碱溶解出来,用碱水洗衣服。在一定程度上,碱水能够去除衣服上的汗渍。沾了汗渍的衣服破烂得更快。在劳改队,犯人每年只能领一套单衣和一条毛巾。
这条小河比劳改队附近那条小河更适宜洗澡,也更适宜洗衣服。林译苇想。那条小河的河底是淤泥和水草,这条小河的河底是长满青苔的石块,它们的水质都很纯净,清澈见底。无论春夏秋冬,叶一峰都要走进那片纯净的水,洗去身上的汗水和尘土。一年四季,温度不断变化的水让他的身体精瘦,眼睛发亮。
林译苇想,那一天,叶一峰站在河边的风景里,回忆起自己曾经看到过的那一幅欧洲油画,突然想到了画油画。在贵都美术专科学校读书时,他曾选修过油画课,接触了色彩。面对人体模特时,他在结构方面上手很快,但在色彩方面的体悟,还只停留在粗浅的层面。如何把千变万化的色彩统一在一个色调中,他只在短短的选修课上获得了一些浅显的经验。经过岁月的秘密发酵,这些经验伴随他的生活,伴随承载他生活的城市和乡村,在他灰暗的意识深处悄悄生长,终于在这条河边显现,迸发出绚丽的色彩,河流,石头,树木,全部闪烁着色彩的元素——红色,黄色,蓝色、灰色、褐色、绿色……它们全部是由红、黄、蓝这三原色在大自然的光线下调配出来的。
这几十年,叶一峰在生活中滤去了色彩,留下的只是形体的结构。童年时代,他用家乡制瓦的泥巴捏菩萨。青年时代,他在贵都美术专科学校用石头、木头和泥土做雕塑。毕业后,他用乌木雕刻了一尊人像,结果被关进监狱,在劳改队里劳动了十七年,从一个清瘦的年轻人变成一个精瘦的中年人,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带着满脸花白的胡须在乡间乱走。他走到了一条小河边,透过记忆中的一幅油画,看见了眼前缤纷的色彩。他全身的细胞被色彩的光芒照射,在贫瘠的乡间发亮。
叶一峰在劳改队期间,每天可挣得一角钱。十七年来,他存下了三百来块钱。他从河边看见色彩后的第三天,天空又下起了雨,生产队照例歇工。叶一峰向队长谭周礼请假,他要到城里去一趟。
“去干啥子呢?”谭周礼问他。
“买一点东西。”
“哦。”谭周礼说,“按照上级的规定,你到另外的地方去,要写请假条。”
“我写。”叶一峰说。
“算毬了。”谭周礼说,“你写了,老子也认不得字。你快去快回就是了,不要给老子找麻烦。”
叶一峰走了两个小时的石板路,来到楠江县城。十七年了,县城变化不大,街道还是老样子,铜匠街也是老样子,二二四号店铺还在,但已经不是山货店,而是文具店,原先的木头柜台换成了玻璃柜台,里面摆放着一些本子、铅笔、钢笔、尺子、墨水,在柜台上方的墙上,挂着一些篮球和排球。在墙边的柜台里,搁着一些水彩颜料和油画颜料。
叶一峰站在店门口,愣了一会儿。他抬头看了看横挂在店门上方的木板店招,上面刻着几个行楷大字——红旗文具店。他本想到铜匠街找“四源山货店”,看看刘若木大爷还在不在,没有想到,这里成了一间文具店。叶一峰这次请假进城,就是为了买油画颜料,不料在这里看见了油画颜料。过去,这里摆放着干菌、天麻、狐狸皮,还有古代的香炉瓷碗什么的,现在摆放着各种文具和体育用品。这些油画颜料并排躺在纸壳做的盒子里,每一个盒子分成五格,每个格子装着同一种颜料,全是飞鹏牌的——锌白,土红,大红,玫瑰红,土黄,中黄,柠檬黄,群青,钴蓝,普蓝,粉绿,赭石,熟褐,炭黑,每管颜料的价格由两角钱到五角钱不等。叶一峰身上带了八十元钱,他把柜台里的每种颜料都买了一盒。他还买了几支油画笔,一瓶调色油,一块调色板,一把调色刀,一小袋粒状的牛骨胶,一把铁皮铅笔小折刀,一卷图画纸,一个军绿色的布面写生夹。他把图画纸卷成筒,把油画笔装进纸筒里,用一张报纸把纸筒两端封好,将颜料和调色刀放进黄色的帆布挎包。然后他把身子探向柜台,等着售货员把钞票清点完。售货员是一个梳分头的青年,叶一峰想起多年前自己在贵都城里买柯达胶卷的情景。那个店子好像叫美光照相馆,卖给他胶卷的人,也是一个梳分头的青年。
“我想打听一个人。”叶一峰问售货员。
“哪一个?”
“刘若木。”叶一峰说,“他以前在这个店子里卖杂货。”
“我们早就公私合营了,你说的那个刘若木,我不晓得。”售货员说,“哦,我想起来了,这个刘若木,是不是原先那个店老板哟,他早就死了。我听大家说,解放前,这个店子是土匪销赃的黑店,那个老板,在‘三反五反’的时候,被镇压了。”
叶一峰把装有颜料和调色油的挎包斜背在背上,拖着脚步离开文具店。他低着头,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出了城才想起自己没有吃饭,但这一带已经没有饭馆了。他还想起自己没有带粮票,他只能饿着肚子回去了。
叶一峰回到自己的屋子,把买来的东西放进装粮食的木头柜子里。他从墙上取下一个竹条筲箕出了门,沿着小路向一座砂石崖走去,崖边是他贮藏红苕的窖坑,窖坑边的悬崖上有一条公社修建的引水渠,石头砌的水渠有些地段在渗水,渠边长着一丛又一丛茂盛的芦苇。叶一峰注意到,窖坑边这丛芦苇与附近的芦苇不同,在冬天也不枯萎,依然是鲜艳的翠绿色。
叶一峰的红苕窖坑盖子是用干枯的苞谷秸秆做的,像一个尖顶帽罩在窖坑上。他搬开窖坑盖,看见窖坑空了。里面的红苕一个都没有了,只剩下一股酒味。他记得,自己前天还在这窖坑里取了红苕,当时至少还剩下几十斤,其中有几个烂了,长了黑斑,产生了酒的气味,现在,连烂红苕都不见了。
叶一峰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他扭过头,看见一个女人走过来。
那是谭芝,她穿着一件印了红色牡丹花的衣裳。生产队的妇女都穿蓝布衣裳,只有谭芝穿花衣裳,她说的下流话也比其他妇女更有水平。叶一峰跟着妇女出工后才晓得,女人说的下流话比男人的下流话要下流得多。他在劳改队劳动时,大家也要谈女人,但只是宣泄一种欲望而已。有一次,劳改队里来了一个女人,那是二大队劳改人员穆海的未婚妻。她是一个体形微胖的青年女子,那天她提着一桶水从一大队宿舍前走过,劳改队人员孙大毛倚在门口,眼睛盯着她的胸部,说了一句:“好肥的羊!”
当她从孙大毛面前经过时,他的眼光又粘在她那一扭一扭的屁股上,好久都没有离开。
“你们看,那个屁股好有弹性。”看着她的背影,孙大毛断定,“它已经吃过好东西了。”
“就是,就是。”旁边几个劳改人员表示赞同。
第二天,穆海死了。他的未婚妻离开劳改队不到一个小时,他偷了一根抬瓦块的麻绳,跑到瓦厂后面山坡上一棵黄桷树下上吊自杀了。大家传说,他的未婚妻来看他,实际上是来退婚的。他是被未婚妻逼死的。
“她可能还没有吃过穆海的好东西。”孙大毛说,“她可能吃了别人的好东西,才来退婚的。可惜了,穆海死得太不值了。”
“就是,就是。”旁边几个劳改人员附和着说。他们都很崇拜孙大毛,他的嘴里经常冒出一些转弯抹角的下流话,让大家听了很过瘾,而且回味无穷。
而生产队妇女的下流话来得更直接。当叶一峰和妇女们一起蹲在地里拔除杂草时,她们就会讨论昨天晚上的性生活:
“我昨天收了工,煮了晚饭,还给娃儿洗了衣服,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他狗日的还想干事。”一个妇女说,“他把我弄醒了,我不干,使劲板(挣扎),哪里板得赢?他不管那么多,一挺就进去了,一下就射了,还没有抽出来,就睡得像头死猪了。”
“男人想干事,你再板也没用。”谭芝评论说,“屄毛再多,也挡不住鸡巴。”
三十多岁的谭芝是一个寡妇,男人死了好几年了,她一个人住在一幢砖瓦房里。和其他妇女相比,她的身上没有汗臭味。她爱洗澡,出工干活时,她要戴一顶草帽,还在帽子里垫一块毛巾,遮住脸庞,挡住阳光,久而久之,她的皮肤比其他妇女更白。有一次在坡上打杵(休息),大家坐在土埂上摆龙门阵,一些妇女脱下汗津津的上衣找虱子,露出被汗渍浸得斑驳的内衣,营养不良的乳房耷拉在里面。叶一峰知趣地走到崖边拐角处一丛黄荆旁边。他左右看了看,解开裤裆的纽扣,对准一块灰白色的石头撒了一泡尿。那石头一沾上尿液,颜色就变深了,他感觉到一阵轻微的快感。有人踩着草丛走过来了,他慌忙扣上纽扣,看见谭芝笑盈盈地站在面前。
“你收得这么快,慌啥子呢?怕老娘看到哇?”谭芝说,“老娘这辈子,啥子鸡巴没见过?”
叶一峰赶紧向坐在土埂上的妇女们走去。谭芝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笑,笑声很尖利。那些妇女侧过脸看她。
叶一峰蹲在土里扯杂草,头也不抬。
“你们看,这个叶一峰,好积极哟。大家的虱子都还没有逮干净呢,他就开始扯草草儿了。”谭芝指着叶一峰说,“你这么喜欢扯草草儿,干脆就把大家身上的草草儿都扯干净,反正大家身上的草草儿也没得用,连鸡巴都抵不住,只会长虱子,我们都愿意拿给你扯。我先来。”
谭芝做出要脱裤子的样子,叶一峰吓得后移一步,脚后跟绊在一块土块上,一屁股坐在土里。
“你把你的草草儿拿给叶一峰扯,我们的草草儿,就不麻烦他扯了。”一个妇女对谭芝说,“有那么多男人在你身上扯草草儿,叶一峰想扯,恐怕也找不到几根了。”
“寡妇门前是非多”,这句话放在谭芝身上很恰当。每个月有几天深夜,谭家大院的几条狗就要乱叫一通,生产队里的人都晓得,又有男人摸进谭芝的屋里去了。有一次,刘家大院的刘国清摸到谭芝的屋里,发现住在谭家大院的谭志华躲在谭芝的门背后。两人打了一架,谭志华的额头上被打出一个大血口。第二天出工干活时,大家都嘲笑谭志华。谭志华气不过,扑向刘国清,两人在地里翻来滚去,谭志华被刘国清摁在地上翻不过身子,就在他的鼻子上狠狠咬了一口,竟把他的鼻翼咬掉一块。生产队长谭周礼为了主持公道,叫上几个男社员,扛着梯子爬上谭志华家的房顶,把上面的茅草全部掀了,让他全家人挨了两天雨淋。
生产队里有好几个男人为了谭芝打过架,这些男人的女人也打过谭芝好几次。有一次,妇女们在坡上的苞谷地里扯杂草,谭芝蹲在崖边撒尿,一只塑料化肥口袋罩在她的头上,紧接着,一顿拳脚砸在她的头上身上。谭芝扯开头上的口袋,头昏眼花地站起来,用手一抹,脸上火辣辣的痛,鼻子也痛,手心染了一片鲜血。过了几天,她脸上的伤口好了,竟然没有留下疤痕,一张脸还是白白嫩嫩的。她轻蔑地对大家说:“黑打老娘算啥子本事?有本事,就把自己的男人管好,不要让他往老娘床上爬!你们敢再打老娘,老娘晚上睡觉就不闩门了!”
这一次,叶一峰从城里回来,发现窖坑里的红苕不见了,立刻全身发软。他看看站在身边的谭芝,赶紧盖上窖坑盖子,拖着虚弱的双脚,想从她身边走过去。谭芝轻轻移动身子,挡在他的面前,高耸的乳峰快要抵在他的胸脯上了,衣服上一朵红色牡丹花趴在左边乳峰上,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他后退了一步。
“你怕我?”谭芝说。
“不怕。”叶一峰说。他第一次听谭芝自称“我”,而不是“老娘”。
“你的红苕,这么快就吃完了?”
“不是吃完了,是被别人偷了。”
“偷了?现在饿饭的人多得很,你自己不锁窖坑的盖子,怪哪个?”谭芝说。
“我没有怪哪个。”叶一峰说。
“那,你怪你自己了?”
“我也没有怪自己。”
“你是一个怪人。”谭芝说。
叶一峰不搭腔,绕过谭芝走了。谭芝在他身后说:“你跟我走,到我家拿点红苕。”
叶一峰没有听她的。他回到家里,把筲箕挂到墙上,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口袋。里面有小半袋苞谷粉,他倒了一点在一个碗里,掺了一点水,放了一小撮盐,揉成面团。他点燃灶膛里的柴火,把铁锅烧烫。他把苞谷面团揪了一小团,用手掌压成面饼。他把面饼放在滚烫的铁锅边,又放了一个。他把面团全部做成面饼,放在铁锅边,排成一个圆圈,在锅底掺了小半瓢水。一团蒸汽漫上来,他盖上锅盖,等着苞谷面饼在锅里焐熟。
谭芝提着一个布口袋出现在门口。她解开口袋,拿出一个红苕。
“我不要你的红苕。”叶一峰说。
“不是送给你的,是借给你的。”谭芝说,“你记得还我就是了。这些红苕有十五斤,我用秤称了的。”
这十五斤红苕,叶一峰吃了六天。他分三次把它煮熟,煮一次吃两天。当舀到最后一碗时,锅底已经凝结了一层灰白色的红苕糖浆。
第二天,又下雨了,生产队里歇工。叶一峰点燃灶里的柴火,舀了一瓢水。他找来一只碗,把上次在红旗文具店买的牛骨胶倒了一点在碗里,掺上水,把碗放在铁锅的水里,盖上盖子。锅里的水烧开了,叶一峰揭开锅盖,把融化的牛骨胶搅拌均匀,用油画笔刷在裁成十六开的图画纸上。刷了牛骨胶的图画纸不浸油,可以替代油画布。他做了十六张油画纸,把它摊在地上晾干。
下午,雨停了,刷了牛骨胶的图画纸也干了,叶一峰把它们收起来,放进写生夹的隔层里。他背上写生夹和装了油画颜料的帆布挎包,穿过松树林,来到小河边。
雨后的河水有一点上涨,空气更透明,远处的景物一目了然。一抹阳光从云缝里洒向岸边的石块和松树林,形成黑白分明的斑驳光影。叶一峰从这斑驳光影里看出了冷暖交织的丰富色彩——灰白色的岸边石块隐约透出淡淡的蓝色,闪烁着波光的河面也反射出天空淡淡的蓝色,而松树林的暗部,如树身和树冠的阴影部分呈现出略带红色的深褐色,与枝叶的明亮绿色和石头还有河水形成强烈的冷暖反差。叶一峰眼前的景物跳跃着丰富的色彩元素。他坐在一块石头上,把一张油画纸夹在写生夹上,从挎包里拿出十来管油画颜料,用削铅笔的小刀切开颜料的锡管封口,把颜料一一挤在调色板上。
叶一峰用一支二号油画笔蘸了一点熟褐颜料,在纸上勾勒出河流和树林的形状,描绘出河边石块的轮廓,然后用一支三号笔把锌白、钴蓝、赭石、玫瑰红调合成蓝灰色,用细密的笔触点染出天空。河流则加了一点熟褐一点翠绿。松树林的亮部,他用钴蓝、翠绿、柠檬黄调色,暗部则用群青、大红、炭黑掺进调色油,薄薄地涂上去。石头的暗部加了一点赭石,整个画面的色调和反差都明快起来了。他在接近地平线上面的天空加一点玫瑰红和锌白,一缕紫气便在天边流动起来。然后他用一支零号笔收拾了一下画面,描出一些树枝,在石头暗部加了一点蓝色的反光。
叶一峰花了三个小时,完成了这幅油画写生。他把眼前的色彩元素汇集到杂志大小的油画纸上,回到屋子里,把它用两根短竹扦钉在土墙上,让它晾干。浅褐色的土墙衬托出油画的醒目。这是一幅色调冷中带暖的油画,天空,河流和石头、树林的亮部都是明快的冷色,树林的暗部和石头的阴影由偏暖的色彩构成,在反光部分,有一抹凛冽的冷色。它安静地待在墙上,浓烈的颜料的气味和柴草味、烟火味混杂在一起。
叶一峰一有空就到四周写生。他画了石头堰闸,画了黄昏的山坡。他利用下雨的天气作画,因为下雨的时间是属于他的时间。他戴着草帽披着蓑衣在雨中作画。油画颜料拌着雨水,在涂了牛骨胶的纸上形成奇异的肌理。在一年时间里,他画遍了周边的景物。一直到有一天,他在一条古道边写生。
这是一条古老的石头路,已经存在了上千年。人们在这条开凿在山岩上的道路上运输盐巴、煤炭、茶叶,人踩马踏车轮碾,道路被刻出深深的凹槽,像一些僵硬的绳子凝固在路面。道路两边是茂盛的灌木丛和松树,雨后的光线洒下来,道路呈现出钢铁那样的灰色。在凹槽里,残留着一些雨水,形成一个又一个小水洼,像一些破碎的镜片反射出天光。整个色调是阴冷的,蓝中带灰,一些小草和灌木丛被霜打得泛黄,给画面增添了精细的暖色。叶一峰完成这幅写生,用裁成小块的旧报纸擦油画笔的时候,听到了一种陌生的声音。
这是车轮碾在地上的沙沙声,还夹杂着不熟悉的嚓嚓声。叶一峰扭过头去,看见一个穿雨衣的人骑着自行车沿着道路驶过来。
这是一个青年女子。她的身影,让叶一峰感到熟悉。她把自行车停靠在路边,从头上取下雨帽,打量着眼前的油画,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叶一峰呆呆地站着。一时间,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陶雅站在他的面前,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情。
“这是你画的?”那个女子问。她仰着脸,微微歪着头,看着叶一峰,“这是什么画?”
叶一峰这才反应过来,站在他面前的,不是陶雅。嗓音不一样。陶雅的嗓音略带沙哑声,她的嗓音更清脆一些。从她的雨衣领口,显露出绿军装的领子,雨衣的下摆露出绿军装的裤脚,脚上穿的鞋子,是一双军用胶鞋。她圆圆的脸上,扑闪着一双丹凤眼,睫毛特别长,但眼神里没有陶雅眼睛里的调皮神情。仔细看,她的脸比陶雅略圆一些。
“这是油画。”叶一峰说。
“哦,油画。”那女子说,“真好看。你画得真好。你身上淋湿了。”
叶一峰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一些雨水透过蓑衣浸了进来。他的裤脚也湿了,鞋子上糊了稀泥。他的手上沾了一些油画颜料,因为天气冷,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在这条从古代延伸出来的道路边,叶一峰遇见了自行车装配女工杜小鹃。林译苇想,自己终于可以写杜小鹃与叶一峰的故事了,她早就构思好了这个故事。
林译苇想,高中毕业后,杜小鹃在城里百货公司自行车商店当装配工,把散装的自行车部件装配成自行车成品。她经常骑上自行车到郊外试车,跑遍了楠江城周边的道路。
这天,杜小鹃穿了一件雨衣,骑着新款的永久牌660MM轻便车到乡村试车。这辆自行车有一个链条盒,下雨骑行时,可以防止泥水溅入链条里。她骑了大半个小时自行车,到了天顶公社附近的盐茶古道。这条古道上面有很多坚硬的凹槽,正好考验自行车的性能。过去,她在这条道上骑车的时候,凹凸不平的路面会把自行车一些零件颠簸得松动。不同的自行车松动的零件不一样,它们的松紧程度也不同。杜小鹃骑着自行车在烂路上行驶的时候,一些紧固螺丝会松开,轮子也会偏圈,中轴上的脚蹬和花盘齿轮也容易变形。她就会在装配这一型号的自行车时,对调整螺丝和辐条做到心中有数。过去她装配的自行车没有链条盒,裸露在外面的链条容易被雨水侵蚀生锈,夹杂的泥沙也容易磨损链条。现在,有了链条盒的保护,链条没有沾上雨水和泥沙,摩擦力也减轻了一些,她在踩踏脚蹬的时候,能够感觉到细微的变化,车轮转动的声音也更好听,它发出轻轻的“嚓嚓”声,不再是过去的“轧轧”声。
当杜小鹃骑着永久牌660MM轻便车来到盐茶古道时,看见路边坐着一个黑乎乎的身影。那是一个披蓑衣的中年男人。他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坐在路边画画。她第一次看见了真实的油画,也第一次看见了画油画的人。这个中年男人站起来,取下头上的斗笠,他的头发很长,胡须也长,已经花白了,但他的眼睛却像儿童的眼睛,黝黑透亮,透出一丝惊讶,好像一个小孩在树林里看见了一只野猫。
杜小鹃是一个爱穿绿军装的女孩儿。从读高中到参加工作,她一直穿军装,腰间束一条人造革军用皮带,人显得特别精神。前两年,她的左臂戴着一个红布做的袖章,上面用黄漆印着“红卫兵”三个大字,下面有一行小字——楠江一中革命造反团。这个袖章是她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参加学校的造反派组织得到的。当时,她和同学们在中央路一家店铺门口排了一天队,等待印袖章。这个印制红卫兵袖章的店子,生意特别好,城里的各个红卫兵组织都在这里印袖章,店子里的工人三班倒,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歇,把黄色油漆涂刷在红布袖章上。杜小鹃和同学等到天黑了,才拿到自己的袖章。她马上把它套在左臂上,用一个别针别上。成为红卫兵后,杜小鹃和同学们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学校教学大楼底楼的实验室去偷油印机。
这间实验室被学校的另一个红卫兵组织占领了,这个组织的名字叫“楠江一中八一战斗团”,成员以学生干部里的“红五类”子弟为主,他们的父亲大多数是南下干部,曾经当过兵打过仗,所以取名“八一战斗团”。战斗团的司令阮图强是校长阮令钊的儿子,阮令钊是一个南下干部,山东人,说话操一口山东腔,开会时爱骂人,第一句话往往是:“他奶奶的!”阮令钊教育儿子,要革命,就要学习革命传家宝,那就是“团结群众闹革命”。因此,“八一战斗团”吸收了不少农村学生,平时到“黑五类”分子家里抄家,往往是这些农村学生打头阵。他们还砸开学校油印室的门,把平时用来印考卷的油印机抢出来,放在这间实验室里,每天在红纸、黄纸、蓝纸上印制传单,然后到处散发,出尽了风头。
杜小鹃参加的“楠江一中革命造反团”没有油印机这个革命武器,只能在学校的墙上贴大字报,批判学校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在舆论上一直处于下风。阮图强领导的“楠江一中八一战斗团”印制的油印传单除了传达党中央的最新精神,还攻击“楠江一中革命造反团”,标题尽是一些耸人听闻的字眼儿,什么《剖视楠江一中革命造反团片断洞察楠江一中革命造反团本质》《楠江一中革命造反团的大方向错了》《告楠江一中革命造反团全体成员书》等等。杜小鹃加入“楠江一中革命造反团”这一天,造反团的司令苟志林就召集大家对“楠江一中八一战斗团”进行一次袭击,时间是傍晚,目标是放在实验室的油印机。
实验室是“楠江一中八一战斗团”的大本营,平时一直有人驻守。战斗团有几个住校生,他们是农村学生,参加红卫兵后,就在实验室里铺了一排地铺,晚上就住在里面,加班印传单,还负责看守抄家时得来的物品。这天下午,红土镇中学有十几个红卫兵到楠江一中串联,他们和“楠江一中八一战斗团”的几个农村学生是老乡。他们用军用汽油桶装了一桶刘家酒坊酿的高粱烧酒,还捉了三只老母鸡带进城。“八一战斗团”的司令阮图强一高兴,就把战斗团红卫兵身上的粮票集中起来,带着大家到铜匠街口的“红卫餐厅”聚餐。
“楠江一中革命造反团”的司令苟志林得到这个消息,制定了袭击方案。黄昏降临时,他带着造反团的红卫兵来到实验室对面一个坡上。这里有一片桉树林,一条铺了砖块的小路从树丛里穿过。他们趴在树林里的草丛中,等待天黑。天刚黑的时候,是最佳的袭击时间——那些聚餐的人还没有回来,在实验室附近闲逛的人也看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杜小鹃也趴在草丛中。她身上的绿军装与草丛混为一体,她感到很兴奋。她在电影里看见过这样的场景——解放军为了伏击敌人,就这样在草丛中趴着,一动不动,等待进攻的号声吹响。她双肘支在草丛中,趴得久了,想换一换姿势。她侧了一下身,看见身边有一块浅棕色的纸片。
开始,杜小鹃以为这张纸片是大字报的碎片。许多人都在学校的大字报棚贴大字报,贴大字报的人越来越多,后来的人就把大字报直接贴在原先的大字报上面。久而久之,重重叠叠形成了厚厚的纸壳。有人把这些大字报纸壳揭下来当废纸卖,被红卫兵抓住打了一顿。后来,再也没有人去揭大字报,大字报越积越厚,从大字报棚上脱落,被雨水淋被鞋底踩,变成在风中乱飘的碎片。这片桉树林里,也有一些碎片。杜小鹃发现这块碎片很规整,她拿起一看,它不是碎片,它是一个信封。
这是一个牛皮纸做的信封,封口用胶水粘着。上面用蓝色钢笔字写着收信人的地址和名字——
成都市温江县三圣公社三大队五小队
喻子兰 收
内详
寄信人的落款是“内详”,杜小鹃好奇地拆开了这封信。信纸只有一页。杜小鹃展开信纸时,从里面掉出一张崭新的一元面额钞票。
光线越来越暗淡,杜小鹃还是能够看清信笺上的字。信笺的上方印着“楠江中学专用信笺”几个红色楷体小字,写这封信的人应该是楠江中学的人。
兰:
你来信问到一九五六年送给我的这些画册,并说为了安全可销毁它们,我不同意。这段时间,学校正在开展革命大批判,进行斗私批修,几个出身不好的教师被红卫兵抄了家。我出身贫农,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但“有备无患”,我把这些画册放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请你一定放心,一定。
现在又到深秋了,你还记得楠江中学校园里的桉树林吗?那一天,我们在树林里画水彩写生,我在那里第一次拥抱你,一些桉树果子就从树梢掉在我们的画夹上,你说,这是我们爱情的见证。它们的确见证了我们的爱情,但你还是离开了我。你说,你的成分高,家庭成分是地主,我是贫农,我们在一起,你会连累我,也会连累我们将来的孩子。你离开我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念你。你说你过得很好,我知道,你说的不是真话。真话你早已说了,那就是:“这是我们爱情的见证”。我这样说,是因为我过得不好。我过得不好,是因为没有和你在一起。我知道,你也过得不好。去年,因你的出身问题,你的单位——庆云街小学把你全家遣返到乡下,你肯定过得比我还不好。我只是心里过得不好,生活还不成问题。你除了心里过得不好,生活面临的困难肯定比我更多。我随信附上一元钱,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每个月给我写一封信,每次八分钱的邮资由我来付,这一元钱,可以寄一年的信,让我们的通信温暖我们两个人的心。爱你的Y杜小鹃读完了这封信,呆呆地趴在草丛里。这封信为什么会掉在这片桉树林里?写信的人在信中提到了桉树林,但他不会把这封信有意扔在这里。这封信的内容太反动,让别人看了,那是自取灭亡。杜小鹃想,最大的可能,是这个写信的人把信交到学校的邮筒里,邮递员钱德正从邮筒里取出信件,放进自行车后架上的绿色帆布邮递包里,再骑着自行车从桉树林里的小路穿出校园的时候,掉在树林里的草地上的。钱德正经常喝酒。当他喝了很多酒,骑着自行车去收信和送信时,他就不会把邮递包盖子的搭扣扣好。当他歪歪扭扭地骑着自行车在路上行驶时,一些信件就会飞出来,掉在地上。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不止一次两次了。
杜小鹃正捧着这张信纸发呆,一个小东西“嗒”的一声掉在信纸上。她吓了一跳,手一抖,那个小东西颠簸到信纸的边缘,快要掉下去了。杜小鹃一下子折拢信纸,把它夹住了。
这是一颗褐色的桉树果子,比豌豆大一点,像一个小铃铛。杜小鹃想起这封信也提到过桉树果子掉下来的情景。她觉得自己背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她赶紧把信纸递给旁边的苟志林。
“苟司令,我捡到一封信。”杜小鹃说,“里面的内容很反动,请你过目。”
苟志林接过信纸,在黄昏暗淡的光线里读完了这封信。
“嗯,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学校里的阶级斗争形势,真的很严峻。”苟志林说,“这个写信的家伙,我晓得是哪一个。”
杜小鹃看着苟志林,等他说出下一句话。
“你看这个签名,是‘Y’,它表示,这个人姓‘杨’,也可能姓‘于’或‘余’。”苟志林说,“你再看这句话,‘那一天,我们在树林里画水彩写生,我在那里第一次拥抱你,一些桉树果子就从树梢掉在我们的画夹上,你说,这是我们爱情的见证’。哦,好他妈的恶心,这是典型资产阶级情调,是流氓行为。嗯,这句话虽然恶心,但可以看出来,写信的这个人会画画。你们想,学校会画画的人,就是美术老师。美术老师里面,只有杨奇帆这个姓的字母是‘Y’。”
“苟司令,你的无产阶级觉悟真是高。”杜小鹃说。
“你们过来,我们开个短会。”苟志林对散乱在树林里的红卫兵说。
大家凑了过来,坐在地上,围成一个圈。
“天快黑了,五分钟以后就行动。”苟志林看了看戴在左腕上的上海牌手表,“明天上午八点整,大家还是在这里集合,到杨奇帆家里抄家。”
“杨奇帆,他的出身很好,是贫农,不是黑五类,我们去抄家,恐怕不是‘名正言顺’吧。”一个红卫兵说。
“啥子叫‘名正言顺’,啥子又不叫‘名正言顺’?”苟志林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出:‘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杨奇帆虽然出身贫农,但他已经蜕化变质,成了资产阶级思想的俘虏,生活方式腐化,还暗藏‘封资修’的东西。贫农的本色已经在他身上消退了,这封信可以证明,他已经变成了牛鬼蛇神。”
在楠江一中,“楠江一中八一战斗团”先成立一个月,他们抢占了“楠江一中革命造反团”先机,抄了学校几个出身不好的教师的家,抄出了金条四根,银圆一百二十个,钻石戒指两个,玉菩萨一个,印有蒋介石头像的大学毕业证书一份,变天账三本,美国大兵皮鞋一双。这些战果在“楠江市红卫兵文化大革命抄家战果展览会”上大出风头。苟志林参观了这个展览,那个展厅设在南街子的政协礼堂里,一块块三合板把礼堂隔成一个个单独的空间,用课桌做成的展台上摆放着展品,那上面什么东西都有,苟志林看得眼花缭乱——军刀、字画、银圆、金条、账簿……三合板糊了一层白纸,上半部分书写着毛主席语录,下半部分贴着标签,标明这些展品的名称——军刀是“反革命凶器”,字画是“封建糟粕”,银圆和金条是“国民党反攻大陆经费”。苟志林一边看,一边责备自己的阶级觉悟不高,没有从问题的表面看到实质,一边责备自己带头成立“楠江一中革命造反团”晚了,没有赶上抄家的好时光。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有了这封信,他可以带领红卫兵来一次抄家,抄出楠江一中阶级斗争新动向,给“楠江一中革命造反团”长一次脸。
“今天的讨论到此为止。”苟志林说,“我们把今天的事情办了,明天一早,八点整,在这里集合。我不再强调这一点了。我要强调的是,现在开始行动,把今晚上的事情办好。”
结果,今晚的事情办得不顺利。杜小鹃因为是女孩儿,没有深入敌方巢穴的资格,她趴在草丛中,等待战友突袭成功。几个男红卫兵从桉树林里冲出去,跑到五十米开外的实验室外面。行动开始时,苟志林举起一支气枪,瞄准实验室,打碎一扇窗玻璃。这样,进入实验室就不用在窗子面前敲碎玻璃,而是在窗玻璃的破洞前直接伸手拔出插销,这样就不会弄出更大的动静。
天越来越黑,杜小鹃继续趴在草丛里。她的旁边还趴着苟志林和几个女红卫兵。她看见几个人影在实验室的窗子面前晃动。不一会儿,她听见有人在喊:“逮贼娃子!逮贼娃子!有人跑到我们大本营里头去了!”
随后,杜小鹃看见一道手电筒的光柱一晃一晃地向实验室逼近,那光柱前面奔跑着几个人影。他们跑进桉树林,其中一个抱着一个箱子。
“……苟司令,东西拿到了。”抱箱子那个红卫兵喘着粗气说,“我们在撤退的时候,碰到他们喝了酒回来。他们发现我们了。”
手电筒的光柱离桉树林越来越近,最近停在树林边。拿手电筒的人不敢贸然进树林,就在林子外边吆喝:“里面的人,有种的,就给老子出来!”
“他们发现你们了,这个情况难道我看不懂,还需要你向我汇报吗?”苟志林对抱箱子的红卫兵说,“我看你的脑壳里面只装了几个数学公式,社会经验一点都没装进去。人家在追你,你还把他们引到我们这里来,让我们大家都暴露了。枉自你平时数学考得那么好,原来却是一个傻瓜!”
“那,我们咋个办?苟司令?”杜小鹃问。
“咋个办?撤噻。”苟志林说,“现在,他们人少,不敢进林子。我们不抓紧时间撤,等会儿他们的人越来越多,就敢进林子来了。”
苟志林带着大家从树林里向学校的后门跑去。过去,这个校门有两扇欧式的铸铁大门,“破四旧立四新”时,“楠江一中八一战斗团”的红卫兵认为这两扇门“散发着资本主义的腐朽气息”,把它们拆除了,只剩下两根红砖砌的柱头,现在倒是方便“楠江一中革命造反团”的人逃跑了。苟志林带着他的红卫兵从这里跑出学校,一直跑到楠江河边。那个抱箱子的红卫兵把箱子放在地上,蹲下身子直喘气。苟志林一脚把箱子踢进河里。
“他们发现了我们,这油印机,我们就不能用了。”苟志林说,“今天晚上,我们的战果不辉煌,这不要紧。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现在,我们要振作起来,提高勇气,打好明天这一仗,争取更大的胜利!”
第二天一早,“楠江一中革命造反团”的成员在桉树林里集合,八点到了,大家向杨奇帆的家出发。杨奇帆住在学校的教师宿舍一幢二号。这是一幢二层楼房,杨奇帆住在底楼,他正蹲在阳沟边刷牙。他看见一大群穿绿军装的红卫兵向他走来,站在他的身边,赶紧把嘴里的牙膏泡沫冲洗掉,结结巴巴地说:“你们,你们要干啥子?”
杨奇帆长得很瘦,一双眼睛鼓鼓的,眼皮发暗。他垂着双手站着。苟志林轻蔑地把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鼻子里哼了一声。
“干啥子?马上你就晓得了。来,大家站好。”苟志林说。
红卫兵在屋前的三合土坝子上站成两排。苟志林从衣袋里掏出一本毛主席语录,翻到其中的一页,高声念道:“毛主席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杨奇帆,你晓不晓得,我们今天到你这里来,是为了啥子?”
“我不晓得。”杨奇帆说。
“你不晓得,你这是在装革命的蒜。你干了啥子好事,我们都晓得了,你还不晓得?”苟志林说。
这时,从屋里走出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年妇女。她是杨奇帆的老婆,在学校食堂当勤杂工。她一边向坝子边上的一辆板车走去,一边瞟着这群红卫兵。平时,她就在这个时候拉着板车到城里的蔬菜公司为学校的食堂运送蔬菜。
苟志林又翻开一页,高声念道:“毛主席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杨奇帆,今天,我们红卫兵小将到你这里来,就是要采取革命行动,抄你的家!”
“抄家?凭啥子抄家?凭啥子抄我们的家!”杨奇帆的老婆说,“我们杨奇帆是贫农出身的知识分子,根红苗正,紧跟毛主席,没有做啥子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情!”
“没有做啥子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情?那倒不见得。”苟志林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在杨奇帆眼前晃了晃,“这是啥子?”
杨奇帆的脸一下子就变成灰白色。他的嘴唇也灰白了,哆哆嗦嗦地说:“这,这是啥子?”
杨奇帆的老婆有点好奇了:“这是啥子?”
“你要问我‘这是啥子’,那我要问你,你干了啥子?”苟志林对杨奇帆说。
“我没有干啥子。”杨奇帆说,“我每天吃饭的时候,都请示了毛主席,背诵了毛主席语录,还向毛主席汇报了自己的思想。你们不信,可以问我屋头那个(老婆)。”
杨奇帆老婆迟疑地点点头。
“你说的这些,都是表面现象。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是一个蜕化变质分子,已经脱离了无产阶级队伍,成了资产阶级的俘虏,这就是你问题的实质。”苟志林展开手中的信,“你是要我当着大家的面,把这封信的内容念出来呢,还是老老实实交代你的问题,把你的罪证自觉地交到革命的红卫兵手中?”
杨奇帆盯着那封信,脸上涌起红潮,双肩耷拉下来。他把牙刷和搪瓷缸子放在窗台上,向屋里走去。苟志林带着红卫兵,一窝蜂地跟在他后面。他的屋子是拉通的三个房间,杨奇帆走到最里间,指着竹竿和篾席搭建的天花板说:“那上面有些东西。”
“你自己藏的,自己取下来!”苟志林说,“我们相信,这一点革命自觉性,你还是有的。”
杨奇帆端来一张木椅子,再端来一张圆凳子。他把圆凳放在木椅上,踩上去,双手哆哆嗦嗦地把篾席掀开一角,从天花板上面取出一本又大又厚的书,又取下一本。这书有半张课桌那么大。他一共取出了三本厚书。
“就这些了。”杨奇帆说。
杜小鹃抢先蹲在这三本书面前,一本一本检查。这些书全是精装书,又大又厚又重。一本是《苏联国立俄罗斯博物馆画册》,一本是《苏加诺总统藏画集》,还有一本硬壳精装画册,上面的字是洋文,杜小鹃不认识。她翻开画册的一页,一幅女人裸体画展现在她眼前。这时,一股热流突然从她的腹部涌上来,使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快感。她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感觉。
这是一个金色头发的青年女子,她侧卧在床榻上,一只手支在脸部,眼睛盯着前方,嘴角微微上翘,似笑非笑。她的身体一览无余,两个乳房很饱满,下腹部非常光洁,没有阴毛。杜小鹃翻开另一页。还是一个青年女子的裸体画。只不过,这一次,她是两腿并立地站着,双手把一个陶罐举在左肩,清凉的水从陶罐口子里流下来。她的下腹部也没有阴毛。
杜小鹃突然产生了想摸一摸那腹部的冲动。她的脸发烫,赶紧合上画册。苟志林把一只脚踏在一本画册上面。
“真是‘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毛主席的话,永远是正确伟大的。”苟志林说,“杨奇帆,今天,你在红卫兵面前做出了正确的姿态,交代了自己部分问题,很好。但这事还没有完。从现在开始,你要端正自己的态度,从灵魂深处剖析自己,争取回到人民这边来。这三本画册,我们作为罪证,暂时扣留在‘楠江一中革命造反团’总部。你要在两天之内写一份深刻的检查材料交到总部,听候红卫兵组织对你的处理。我们走!”
苟志林带领红卫兵向屋外走去。经过中间那个房间时,杜小鹃发现墙边立着一面宽大的玻璃镜子。她无意中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便停住脚。她侧着身子在镜中观察自己。她看见自己戴着绿色的军帽,腰间束着一条红褐色的人造革军用皮带,胸部高高耸起,屁股有点翘。刹那间,她那股暖流又从腹部涌上来,难言的快感溢满全身。
杜小鹃迷迷糊糊地跟着苟志林走到屋外,一个人从她身边冲过去,从苟志林手中抢去那封信。是杨奇帆的老婆。她从信封里抽出信纸,快速读完了这封信。这时,杨奇帆低着头从屋里走出来,他的老婆扑到他的面前,右手的五指弯曲成鸡爪状,在他面前一挥,他的左脸就出现了几道玫瑰色的血痕。
杨奇帆的老婆天天拉着满满一板车蔬菜在街上走,双臂肌肉发达。“你这个流氓!”她对杨奇帆吼一句,把他扑倒在地,骑在他身上,使劲扇他的耳光。杨奇帆的脸在地上扭来扭去,躲避老婆的巴掌。他的鼻血溅出了一米远。
在场的红卫兵呆住了。杜小鹃用拳头堵住嘴,牙齿把食指咬得发痛。杨奇帆的老婆尖声骂道:“你这个贱人!你说你跟那个狐狸精断绝了关系,断绝你妈个屁!你还背着老娘跟她来往,你还给她写信,你好不要脸!老娘今天要打死你!”
苟志林上前一步,拉住杨奇帆老婆的右臂:“你不要打他了。他交代了自己的罪行,拿出了罪证,我们认为,这属于人民内部矛盾。”
杨奇帆老婆右臂一挥,苟志林踉踉跄跄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身子。
那天的混乱场面是怎样收场的,杜小鹃没有什么印象。那一天,她被自己身体内部出现的奇异状况左右,对周围的事情不感兴趣。她感觉到,自己下腹部里面好像融化了,变成一团温暖的液体。她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那两个裸体女人的印象。她们富有光泽的皮肤和丰满的肉体,让她既兴奋又羞涩。她闩上房门,脱光衣裤,取下墙上的小圆镜,从各个角度观察自己的肉体。她看见了自己圆润饱满的乳房。过去一段时间,她为这对乳房感到羞愧,它们老是显眼地挺立在胸前,跑动的时候一颤一颤的,所以她尽量不跑动,走路的时候,也稍微佝偻着腰,使饱满的乳房不那么显眼。杜小鹃的妈妈是楠江机床厂的工人,下班回家就做饭洗衣,平时没有怎么管过女儿,但她还是教会了女儿怎样穿文胸。杜小鹃平时把文胸收得很紧。现在,当她解开文胸,让自己的乳房滑出来的时候,她有一种被解放的感觉,仿佛乳房会呼吸,平实闷得太久,现在终于可以喘一口气。
今天,她第一次在杨奇帆家的穿衣镜面前观察自己的全身。平时,她只能在小圆镜里看到自己脸庞,从来没有看过自己的全身。在穿衣镜里,她看见了自己的脖子、胸脯、胳膊、大腿。虽然它们裹在绿军装里,但还是显出了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曲线。这曲线与画册上的女人裸体遥相呼应,让她产生了莫名的激动。
杜小鹃整个下午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从小圆镜里观察自己的裸体。天气很冷,她钻进被窝,用手电筒照射身体的各个部位,观看反射在镜子里的影像。晚饭后,她早早上了床,又在被窝里观察自己。由于角度不同,自己的肉体在镜子里呈现出陌生的模样。手电筒光线移动时,肉体的形状在阴影里起伏,不断发生变化,皮肤的颜色也在改变,形成一道又一道陌生的景观。她像是在偷看别人的肉体,感到特别刺激。
在手电筒明亮的黄色光线照射下,她看见自己两腿之间的阴毛特别刺眼。她穿上衣服,溜下床,来到外屋的窗台边。窗台上放着父亲刮胡子的刀具。她从一盒刮胡刀片里取出一片,溜回自己房间,闩上门,蜷缩在被窝里。她在手电筒的光线下一点一点刮去自己的阴毛。她轻轻抚摩自己的下腹部,体会那种又光滑又硌手的感觉。在刮阴毛的时候,刀锋割伤了几处皮肤,那几道细小的伤口形成轻微的尖锐疼痛感慢慢变成快感。
从那以后,杜小鹃再也没有参加红卫兵的行动了。她成了一个“逍遥派”,每天在城里闲逛。城里各个机关单位都在闹革命,图书室里的书也被翻得七零八落,一些反动书籍被抄走了,剩下的乱七八糟堆在地上,没有人管。杜小鹃就在这些书堆里寻找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她找到了一些画片,有些是杂志上的,有些是书籍的插图,都是一些人体画,是“破四旧立四新”的漏网之鱼。杜小鹃把它们藏在一个生锈的铁皮饼干盒子里。
第二年,父亲托朋友把杜小鹃送进百货公司工作。杜小鹃的父亲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他的战友是百货公司的党支部书记,他把杜小鹃安排在公司的自行车商店当装配工。杜小鹃的活动半径增加了。她经常骑着自行车到城郊的道路上去。她看见了许多陌生的风景和陌生的人。最后,她看见了叶一峰,那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在小雨里画油画的男人。
那是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头发长,胡子也长。他画完了一幅关于道路的油画。杜小鹃熟悉的那条路出现在他的画纸上,散发出颜料的气味。
“明天你还在这里画画吗?”杜小鹃问。
叶一峰摇了摇头,“明天可能不会下雨。”
“你下雨的时候才画画吗?”
“生产队下雨不出工。”
杜小鹃打量着眼前这个人。他是一个画油画的农民。
“你住在哪里呢?”
“天顶公社六大队六小队。”
“离这里有好远呢?”
“几里路。”
“你画了很多油画?”
“画了一些。”
“我想看看你画的油画。”
叶一峰把油画夹在画板上,背着它走到一条小路上。这小路很少有人走,路面长满青草。杜小鹃推着自行车,跟在他的后面。
青草小路翻过两座低矮的丘陵,并入一条更宽的泥土路。路上很泥泞,走了不远,眼前出现了一个院落。叶一峰走到一幢土墙瓦屋面前,打开门上的铁锁。
杜小鹃把自行车靠在墙边,跟着他进了屋。屋里很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地上没有尘土,灶台上刷了石灰浆,墙上钉着一些油画。每幅油画都是作业本大小,上面画着树木、小河、山坡、道路和农舍。
“这些都是你画的?”杜小鹃问,“你只画风景吗?你会画人吧?”
叶一峰盯着她说话。他点了点头。
“真的?”杜小鹃说,“那你是一个画家了?”
“我是一个反革命分子。”叶一峰说。
杜小鹃不说话了。她又一次打量了屋里的情景。
“你是一个爱干净的人。”杜小鹃说,“我先走了,以后再来看你画画。”
三天之后,天空又下雨了。上午,生产队长在地里叫大家收工,下午不出工了。叶一峰坐在灶前一张小木凳上烧火做饭时,门口出现了一道阴影。他扭头一看,是杜小鹃。她还是穿着那身军装,腰间束着人造革皮带。
“你在做午饭?”杜小鹃问。
叶一峰站起来,手里拿着火钳,不知放下好,还是拿着好。
杜小鹃揭开锅盖,看里面在煮什么东西。她看见了一锅黑乎乎的红苕块。
“你煮这么多红苕,是为了招待我?”
“我自己吃的。”叶一峰说,“我煮一锅,要吃三天。”
“我来了,你就只能吃两天了。”杜小鹃说。
“……我没有放油。”叶一峰说,“煮红苕,要放一点猪油,更香。我没有猪油。”
“我喜欢不放油的红苕。”杜小鹃说。
林译苇从抽屉里拿出那沓照片,抽出其中一张。那是她和叶飘在天顶寨松林旁边那幢土墙房子前透过窗户拍摄的照片。室内的木头柜子旁有一幅油画。画面是一位裸体的青年女子。她的右手支在头上,身体斜倚在一张床上。这就是叶一峰为杜小鹃画的油画。林译苇想。这张照片,终于可以在消失了的时间里找到答案了。
在这沓照片里,有一张是在松林里的照片,一个头发很长胡子也很长的中年男人正在观察一棵松树的树身,树身上有一些晶莹的晶体。还有一张照片本来拍摄的是一丛翠绿色的芦苇,但冲印出来的却像一张X光照片——芦苇的叶片变得透明,它的根部也清晰可见,像苍白的胡须,向泥土深处延伸。根须的尖端融入一团灰白色的物体。那团东西像是人的骨骼。
叶一峰和杜小鹃的命运,通过这三张照片映照出来。他们曾经生活过的痕迹变成空气中的微粒,被徕卡相机捕捉到,在胶片上显形。
林译苇想象着几十年前发生在天顶寨的一些生活场景。那时,天顶寨名叫天顶公社,叶一峰生活在六大队六小队。他下地干活,在土灶前煮饭,在小河里洗澡,在下雨之后画油画。时间像一团巨大的云雾笼罩着他,带走他经历的一些生活细节,留下另一些生活细节。这个过程有点像一具化石形成的过程。一些细节丢失了,一些细节留了下来。
那一段时间,是叶一峰和杜小鹃一起行走在乡间的时间。他们生活在那个时代里,那条古代的道路把他们引到时代的边界。在那里,他们发现了属于自己的风景。
下雨之后,只要时间安排得过来,杜小鹃就会骑着自行车到天顶公社六大队六小队去。有时,叶一峰坐在屋里发呆,有时,他不在屋里,杜小鹃就到附近去找他。她总是能够找到他,在河边,在松树林里,或是在小路边。她设计了一个铁丝做的网兜,挂在自行车的龙头前面。她在里面放一些食品,花卷,馒头,咸菜包子。有一次,她花了一元九角钱买了一听昂贵的炼乳罐头带到乡下。她的工资是每月十九元。她第一次品尝炼乳,叶一峰也是。那一天中午,他煮了一锅红苕,放了一撮盐搅匀。他盛了一碗带咸味的红苕,正坐在灶前吃午饭,杜小鹃来了。她拿出几个馒头,又拿出一个金属罐子,用起子打开盖子。她把馒头掰开,把罐子里稠黏的乳白色液体倒在掰开的馒头里。叶一峰放下盛着红苕的碗,慢慢地吃着夹了炼乳的馒头。一丝沁着奶香的甜味渗进他的舌尖。他一直喜欢吃带甜味儿的东西。他对红苕百吃不厌,但现在,他喜欢上了夹炼乳的馒头。
那一天中午,吃过午饭以后,叶一峰和杜小鹃到松树林里写生。那些松树长得不是很好,有一些长得歪歪扭扭。林间空地上稀稀拉拉长着一些灌木丛。叶一峰选了一片开阔地。他坐在一块鹅卵石上,取出油画纸,夹在画夹上。他把油画颜料在地上排开,把每只颜料管里的颜料都挤一点在调色板上面。他用一支细小的二号油画笔蘸了一点调色油,挑了一点赭石和炭黑在调色板上调匀,勾勒出眼前景物的轮廓。他画了几棵松树的形状,勾出一条隐约可见的小路,留下天空的位置。杜小鹃坐在他身边一块鹅卵石上。雨停了不久,石头还是湿的,一股凉气从屁股下面直往身体里面蹿。杜小鹃后悔自己没有把雨衣带来。她从衣兜里摸出手帕,想把石头擦干。一粒小东西从衣兜里掉出来。它是被手帕带出来的。它正好掉在一块鹅卵石上,跳了两下,引起了杜小鹃的注意。在这片林子的地上,鹅卵石遍地都是。
这是一粒干燥的桉树果子,形状像一只小铃铛。杜小鹃想起来了。这粒果子是两年前在楠江一中的桉树林里等着偷那台油印机时,从树上掉下来的,掉在她正在读的信纸上。事情就是这样不可思议。她现在穿的这件绿军装在两年时间里不知洗了多少次,这粒桉树果子却一直安全地待在衣兜里,现在随着一块手帕掉落在这片松树林的土地上。
杜小鹃捡起果子,仔细观察它。干枯的果子顶端有一个小盖子,杜小鹃掰开盖子,看见里面盛着一些细小的褐色种子。她把种子抖落在手掌里,噘起嘴唇使劲一吹。种子四散飞开,洒落在地上,不见了。
在桉树林里捡到的一封信,让杜小鹃见识了油画,还认识了一个画油画的人,进入另外一种生命状态。林译苇想。在那个年代,生活,艺术,幻想,这些在任何社会都是一种常态的东西,却以奇怪的方式存在着。也许只是它们之间的关系错了位,却导致一切都发生变化,变得不可思议。杜小鹃也从一个无序的现实社会走向一个宁静的抽象的虚幻世界。这个虚幻世界掩藏在平凡的乡村生活的表面之下,它们由油画、一幢房子、一个安静的中年男人和河流、松林、古道构成。在这个环境里,杜小鹃和叶一峰一起向逝去的时间里坠落。那种奇异的下坠感以不易觉察的方式控制着他们。杜小鹃一有时间就到乡下去,这是下坠的一种方式。杜小鹃给叶一峰送去食物,还送去画片。她把自己收藏在铁皮饼干盒子里的画片拿给叶一峰看。叶一峰第一次看见苏联出版印刷的油画风景作品,其中有俄罗斯画家希施金的《松林的早晨》、列维坦的《深渊》、萨符拉索夫的《白嘴鸦飞来了》,还有苏联画家晓夫库宁科的《钢铁厂车间》。他们描绘自然景物的方式拓宽了叶一峰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道路。
那一天,叶一峰在松树林里完成了油画写生,收拾好画具,对杜小鹃说:“你回去了吧,我要到河边洗衣服。”
“洗衣服?”杜小鹃说,“我陪你一起去。”
“天晚了,你该回去了。”叶一峰说。
“我要和你一起去。”杜小鹃说。
他们向河边走去。他们走到堰闸边,叶一峰放下画具,开始脱衣服。他脱下上衣,再脱下长裤。他穿着一件旧毛衣和一条打了补丁的秋裤,开始洗刚脱下的衣物。他把衣服和裤子浸在河水里,然后捞起来,使劲摔在堰匣的石头上,发出“砰”一声巨响,把杜小鹃吓了一跳。
叶一峰在石头上反复摔打衣物,水花四溅。
“你就这样洗衣服?”杜小鹃问,“你不用肥皂?”
“这样洗,洗得干净。”叶一峰说,“用不着肥皂。”
他检查了一下裤子,在膝盖部位发现了一个油斑。
“这是调色油,画画时不小心滴上去的。”叶一峰说,“下次我要用柴灰把它洗干净。”
“你用柴灰洗衣服?”杜小鹃问,“柴灰怎样洗呢?”
“柴灰泡水,衣服泡在水里,就洗干净了。”叶一峰说。
“以后你就不要用柴灰了。”杜小鹃说,“你用肥皂洗。我给你带肥皂来。”
几天之后,又下了一场雨,杜小鹃给叶一峰带去两块肥皂。她把肥皂用报纸包好,放在自行车的网兜里,骑车来到乡下。雨停了,叶一峰的房门锁着。杜小鹃把自行车靠在墙边,到外面去找他。
她翻越山坡,走过松树林,在河水里看见一个男人。他只露出脑袋,正向对岸游去。他的手臂划出的水花溅落在河面,发出清冽的声音。那是叶一峰,他回过头来,看见了杜小鹃。杜小鹃打了一个冷战。
“这么冷的天,你在干啥呢?”杜小鹃问。
“洗澡。”叶一峰说。
“你不觉得冷?”杜小鹃说,“我站在岸上,看见你这个样子,都冷得受不了。”
“我习惯了。”叶一峰说,他在水里打了一个转身,游向岸边。
“你经常下河吗?”杜小鹃问。
“我每天都下河。”叶一峰说,“这条河里的水很干净。”
杜小鹃背过身去,面向松树林,等待叶一峰上岸换衣服。她听见背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股冰凉的潮湿气息从她身后漫延过来。
“我给你带来两块肥皂。”杜小鹃说。她转过身,面向叶一峰。他已经穿好了衣服,头发和胡须还是湿的。他脸上的皮肤动了一下,好像在笑。杜小鹃没有看见他笑过。她不确定自己的感觉。
“谢谢你。”叶一峰说。
“你咋个谢我呢?”杜小鹃问。
叶一峰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
“我要你给我画一张像。”杜小鹃说。
叶一峰盯着杜小鹃。
“我早就想给你画一幅素描。”叶一峰说。
“你想画我?”杜小鹃说,“我好高兴。”
叶一峰点点头。杜小鹃和陶雅长得太像了,说话的方式也差不多。她脸上的线条比陶雅更柔和一些,皮肤颜色也更深一些,因为她经常骑着自行车在野外跑来跑去。
“素描是啥子呢?”杜小鹃问。
“素描,就是只用一种颜色来画画。”叶一峰说,“一般是用黑色。”
“那,你用啥样的黑色来画我呢?”杜小鹃问,“用铅笔吗?”
“我没有铅笔。”叶一峰说,“没有铅笔也可以画素描,我用炭条来画。”
“你有炭条?”
“我没有炭条,我可以做,”叶一峰说,“我在贵都美术专科学校学会了用柳树枝烧炭条。贵都美术专科学校周围有很多柳树,这里也有柳树,我带你去看。”
杜小鹃跟在叶一峰身后。他们穿过松树林去看柳树。穿过松树林,有一条泥土小路,这条小路很少有人走,路沿长着茂盛的青草,小路中央的泥土被雨水浸泡得松软了。最近还没有人从这里走过,路面没有留下脚印。叶一峰踩着路沿的草丛走。杜小鹃跟在后面,也踩着草丛。草丛很窄,嵌在小路两边,像两条细线弯弯曲曲伸向潮湿的远方。她不习惯走这样的路。虽然她踩在草丛上,但草丛下面的泥土也被雨水泡松软了,脚踩不稳。有两次,她晃了一下,鞋子踩在了泥泞的小路中央。叶一峰走在她前面两步远,她想让他牵着自己走,但他一直不回头。于是,她轻轻咳了一声。
叶一峰回过头来。他的眼神像小孩儿的眼神,单纯,清澈透亮,和杜小鹃第一次看见的一样。杜小鹃向他伸出手。叶一峰慢慢抬起手,握住杜小鹃的手指。他的手枯瘦有力,指尖上有茧疤。这只手刚才在河水里浸泡过,冰冷冰冷的。他拉着杜小鹃向前走,一股奇异的力量传导到杜小鹃身上。她浑身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杜小鹃从来没有拉过男人的手。现在,一个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拉着她在乡间的泥泞小路上走。他们去找柳树枝条。小路拐了一个弯,前面是一个堰塘,堰塘边长着几棵老柳树,树身弯曲,长长的柳枝垂下来,有几枝的梢尖快接近水面了。
叶一峰松开杜小鹃的手,去折柳枝。他抓住一根枝条,使劲向下拉。他拉断了一根柳枝,又拉断了一根。这时,一个人牵着一头牛走了过来。是谭二狗。
“你们在干啥子呢?”谭二狗问。
“扯柳条。”叶一峰说,“你到这里来干啥子呢?”
“我给它洗澡。”谭二狗说,“昨天收工,我把它牵到这里来,想让它洗一个冷水澡,它狗日的,整死不下水。”
“这么冷的天,它肯定不想下水。”叶一峰说,“你是犁牛匠,这个道理你都不晓得?”
“我咋个不晓得它不下水?我只是想,这么冷的天,你都要下河洗澡,未必牛还不肯洗澡?它的名字都叫‘水牛’,就该下水。好,我不跟你说了。”谭二狗的眼睛在杜小鹃身上睃来睃去,“我问你,你是哪里来的?”
“我是哪里来的,要你管吗?”杜小鹃挺了一下胸脯,谭二狗退了一步。
“我就是要管。”谭二狗说,“你不要信叶一峰说的话,我不只是生产队的犁牛匠,我还是天顶公社六大队的基干民兵。我对认不到的人,就是要盘查。公社武装部胡亮华部长在开民兵大会的时候,经常给我们讲,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线(弦),要时刻绷,绷断了,接起来又绷。”
“她是我朋友,在城里的百货公司工作。”叶一峰说。
“你不要给他讲那么多,”杜小鹃说,“管你是啥子民兵还是啥子部长,管你的啥子线绷得断还是绷不断,我是有单位的人,要查户口,你到我的单位去查。依我看,你恐怕没得那个胆量。”
“我看你时常在我们这个地方晃过来晃过去。”谭二狗说,“我也没得别的意思,就是想晓得,你为啥子要在我们这个地方晃过来晃过去。”
“我来看叶老师画画。”杜小鹃说,“我们要把柳枝烧成炭条。叶老师用炭条给我画素描。”
谭二狗皱了皱鼻子。
“怪不得,你们要扯断这些树枝。”谭二狗说,“还要不要?我来帮你们扯。”
谭二狗扯下几根更粗一点的柳枝。叶一峰把柳枝折断,选了一些木质更老的枝条。他把枝条拿回家,用菜刀切成短截,把炼乳罐里剩下的炼乳倒进一个碗里,将截短的柳枝塞进炼乳罐。他把炼乳罐放进灶膛,点燃柴火。
杜小鹃站在灶旁,谭二狗也站了过来。他们看着叶一峰烧火。火焰舔着锅底,谭二狗揭开锅盖,里面早已煮好的冷红苕被烧热了,开始冒热气。
“哦,你吃这么多红苕啊。”谭二狗说。
“煮一锅红苕,吃三天,省事。”叶一峰说。
“你不吃菜?”谭二狗问。
“不吃。”叶一峰说。
“我有菜,我给你们拿来。”谭二狗说,“今天下雨,你们都在屋头打杵,我在犁冬水田,顺便抠了一些黄鳝。”
谭二狗跑出门,不一会儿,就提着一个酒瓶,拎着一大串黄鳝回来。这些黄鳝用铁线草穿过腮巴串在一起,它们还在挣扎,相互之间扭成一团。谭二狗一条一条取下来,放进水盆里,用剪刀剪断黄鳝头部下面的脊椎骨,黄鳝立刻就瘫软了。他剖开黄鳝肚子,拉出肠子扔掉,把黄鳝斩成短截子,用菜油和盐巴把黄鳝在锅里煎熟。他煎了一大碗黄鳝,黄鳝皮被煎皱了,冒着滚烫的油泡,散发出略带腥气的香味。叶一峰把红苕盛在三个碗里,他们开始吃晚饭。
谭二狗拔掉酒瓶的木头塞子,准备把酒倒进一只碗里。
“我不喝酒。”叶一峰说。
“我也不喝。”杜小鹃说。
“那我也不喝了。”谭二狗把酒瓶放在墙角。
杜小鹃夹起一截黄鳝,轻轻咬了一口,盐味浸入黄鳝的肉里,又鲜又香,“看不出来,你还这么能干。”
“那当然。”谭二狗说,“叶一峰的这个灶,也是我打的。好烧不?”
叶一峰点点头。
“那当然,不要以为打灶很简单,其实不然。灶打得不好,又费柴,烟子也大。不光是这些,我犁田也犁得好,还会做火枪。我做的火枪,打雀儿准得很,一枪轰出去,至少打几个下来。我还有一支步枪,是公社武装部发给我的,但它不能打雀儿,只能打人,打阶级敌人。”谭二狗说,“公社武装部长胡亮华很看重我,他要我侦查叶一峰。”
谭二狗突然不说话了。
“你说,侦查?”杜小鹃问。
“不是,好像是监……啥子东西,我搞忘了,反正就是侦查的意思,没有别的意思。”谭二狗说,“胡部长要我经常来看一看。”
“看?”杜小鹃说,“看哪个?”
“看叶一峰。”谭二狗说,“看叶一峰劳动改造得好不好。我看了,给胡部长说,叶一峰改造得很好,每天都出了工的,下雨的时候,就到外面画画。胡部长跟我说,要看他画的啥子画,是不是‘封资修’的东西。我说,不是‘封资修’,他画的是生产队的田土,山坡,还有路和河。他画的是社会主义的江山。他就说,你给我盯紧点,一有情况就报告,发现他的反革命活动,我们就开他的批判会。你看,叶一峰来我们生产队这么久了,我们还没有开过他的批判会。上次开批判会,是去年了,是批判谭叔先,他的成分是地主,一直对我们的社会主义不满。一次,他和他的儿媳妇刘望云吵架,吵呀吵,他就端起床头的尿罐,把尿倒在他儿媳妇的床上。他的儿媳妇的成分是贫农,你想一下,地主把尿倒在贫农的床上,这是不是阶级斗争的线绷紧了?我们就批判他了。批判的时候,是我捆的他。老子背着枪,拿一根麻绳,把他的两只手捆得梆(很)紧。那天晚上,我们在生产队的晒坝里斗争他,因为白天要干活路,没得时间。我们把十多盏亮壶(一种油灯)点亮,挂在晒坝周围晾衣服的铁丝上,就开会了。我们全生产队的贫下中农都喊他交代最近又干了啥子坏事,他说没有干,我们就揭发他,有的人看到他偷了生产队一根甘蔗,有的人说,他打死了一条蛇,把它丢在月亮湾的水田里了,想让它的骨头戳穿下田干活的社员的脚。我们斗争到半夜,谭叔先说,他想屙尿。我们不准他屙,说,要屙就屙在你自己的裤裆里。你敢把尿倒在贫农的床上,就敢把尿屙在裤裆里。你把尿屙在裤裆里了,我们就散会。过了一会儿,谭叔先说,他把尿屙在裤裆里了。我们不相信。我从铁丝上取了一把亮壶,走到他的面前,用亮壶去照他的裤裆。我看见那里湿了一片,他真的把尿屙在自己裤裆里了。那次,我们就散会了。后来,谭叔先再也不敢把尿倒在他儿媳妇的床上了。”
杜小鹃盯着谭二狗。谭二狗搛了一块红苕塞进嘴里,不停地咀嚼。
“这两年,我们的批判会开得少些了。往回(过去),我们经常开,生产队里的‘四类’分子,都被我们斗争过。”谭二狗说,“叶一峰是一个好人,他戴了一顶‘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但是,我们没有斗争他。我还给叶一峰说过好话。”
“你说的啥子好话?”杜小鹃问。
“有一次,我们在公社开民兵大会,主要是讲,嗯,要注意各生产队的四类分子最近在干啥子。会开完了,胡部长专门找到我,说有人反映,叶一峰每天都下河洗冷水澡。”
“又咋个?”杜小鹃问。
“胡部长说,你要注意他,把他盯紧点,经常到他的房前屋后转一转,看他收了工在干啥子。他每天都要下河洗冷水澡,冬天都要洗,这事就不那么简单了。很可能,他是在练习游水,准备有朝一日游到台湾去。”
叶一峰低垂着眼皮,一声不响地吃红苕。
“台湾和大陆隔了那么宽的海,叶老师游得过去吗?”杜小鹃说。
“是海?我还以为,台湾和我们只隔了一条河。”谭二狗说,“当时我就说,我们和台湾隔了那么宽的一条河,叶一峰肯定游不过去。胡部长就骂了一句:‘这个瘟猪!’当时,我还以为他在骂叶一峰,现在我晓得了,他是在骂我。叶一峰虽然是反革命分子,但他不是瘟猪。”
“反革命分子,我见过。”杜小鹃说,“我晓得他们是啥子人。”
“其实,叶一峰不像反革命分子。”谭二狗说,“他是我朋友。”
“你吃了叶一峰的红苕,当然要说他是你朋友了。”
“我也没有白吃啊。”谭二狗说,“我把自己的黄鳝拿来了的,我们算是打平伙。”
“你们吃的不是我的红苕。”叶一峰说,“是谭芝的红苕。”
“咋个会是谭芝的红苕呢?”谭二狗说,“你的红苕呢?我记得,分红苕的时候,你分得不比我少。”
“有人偷了我的红苕。”叶一峰说,“谭芝就把她的红苕借给我。”
“哦?”谭二狗说,“谭芝还要借东西给别人?”
“她借给我了。”叶一峰说。他用火钳从灶膛里夹出烧得焦黑的炼乳罐,放在屋檐下,舀了一瓢水淋在罐子上。滚烫的罐子发出“哧哧哧”的声音,冒出一团团蒸汽。叶一峰打开罐盖,取出黝黑的炭条。炭条是湿的,叶一峰把它们一根一根摊在纸上。
杜小鹃再次到叶一峰的屋子里,是半个月以后。那段时间,店子里很忙,杜小鹃每天加班装配新款的永久牌660MM轻便车,从早上八点钟到下午六点钟,中午有一个小时吃饭的时间,晚饭后,再加班三个小时。装配的工序早就被设计好,她只是机械地操作。她先装前后臂闸,将车架的前管挂在工作台的立柱上,在车架立叉的两个刹车座上,涂上黄油,将刹车臂套入刹车座,把弹簧插入刹车座中间孔内,用螺钉将刹车臂固定在刹车座上。然后,她再装齿盘曲柄、前叉、车轮。一个小时,她可以装一辆自行车。中午,杜小鹃用肥皂洗去手上的油垢,坐在沾满油渍的木头工作台旁边吃午饭。那是母亲早上给她做的,米饭和炒鸡蛋、腌白萝卜条,它们盛在一个搪瓷缸子里面。那一天,杜小鹃吃完午饭,在自来水龙头下面冲洗搪瓷缸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上次在叶一峰的屋子里吃煮红苕和油煎黄鳝的情景。她还想到了晾在纸上的炭条。
第二天上午,下雨了。杜小鹃把盛了午饭的搪瓷缸子放在自行车的车兜里,穿上雨衣,骑车到乡下。到云顶公社六大队六小队的那条路,她已经很熟悉了。到了叶一峰的房子外面,门开着,叶一峰正坐在灶前吃煮红苕。杜小鹃拿出搪瓷缸子,打开盖子。里面是米饭,上面浇了一层酸海椒炒茄子。
“你喜欢吃酸海椒炒茄子不?”杜小鹃问。
叶一峰的头突然埋了下去。他坐在灶门前的石头上,肩膀耸起,拿着碗的手在颤抖。杜小鹃担心他把碗里的红苕汤流到地上,轻轻地扶着他的手。这只手现在又干燥又温暖。
“哟,这是哪里来的仙女呀,下凡到我们这里了。”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谭芝一斜身子,倚在门框上,两只手抱在胸前,眼睛在杜小鹃身上溜来溜去,对叶一峰说,“你的红苕吃完了没得?你吃完了,就给我说一声,我又借给你。有我在,你就饿不了肚皮。我们是乡坝头的人,还是吃红苕才过得旧。吃白米饭,是城里人的事情,我们没得这个福分。你这个仙女,看样子,是吃白米饭长大的。”
“你吃的红苕,是她借给你的?”杜小鹃问。
“就是。”叶一峰说。
“你还有好多红苕?”杜小鹃问谭芝,“可不可以再借点给我们?我经常到乡下验车,有时就到叶老师这里来吃饭。我喜欢吃红苕。”
“哟,就‘我们’了?”谭芝说,“哟,妹子,假若你吃白米饭吃得不耐烦了,想我们乡坝头的红苕,我就再借点给‘你们’。‘你们’要借好多呢?”
“你有好多呢?”
“你想借好多呢?”
“五十斤。”
“那好。”谭芝说,“等会儿,我喊刘国清背一背篼红苕倒在你的窖坑里。我那个背篼,装满了就是五十斤。叶一峰,你要记清楚,你已经欠我一百六十五斤红苕了。”
那天下午,刘国清从谭芝的窖坑里装了一背篼红苕背到叶一峰的窖坑边。谭芝的窖坑离叶一峰的有十几米远。刘国清揭开用干枯的苞谷秸秆做的窖坑盖,把红苕倒进去。红苕铺满了窖坑底,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酒味。
“你们看好哈。”刘国清对跟在他身后的叶一峰和杜小鹃说,“我把红苕倒在你们的窖坑里了的哈。”
等刘国清离开后,杜小鹃跳进窖坑。她捡起一个红苕,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从头发上取下钢丝做的发夹,在红苕上刻了几个字——“叶一峰”。发夹的尖头穿透红苕皮,深深划进去,苕浆从刻痕里冒出来,像一粒一粒白色的珠子。刻完一个,她又捡起一个红苕继续刻。叶一峰向她伸出手,要拉她出来,她摇了摇头。
“你先回去,你给我煮晚饭。”杜小鹃说,“我天黑了再走。”
“天,天黑了再走?”叶一峰说。
“天黑了,我再走。”杜小鹃说。
“你骑车,要摔倒的。”叶一峰说。
“不会。”杜小鹃说,“我经常在夜里骑车。”
“你在红苕上刻啥子呢?”叶一峰问。
“你不用管,”杜小鹃说,“你先回去煮晚饭。你不想我饿着肚子骑车吧?”
叶一峰回到屋子里,从墙角一个木头柜子里取出一个布口袋,里面有几斤米。他舀了一碗米放进锅里煮。水烧开了,他从土墙上一个洞里拿出一个小陶罐,取下用橡皮筋束紧的纸盖子,用汤匙从罐子里挖出一点猪油,放进锅里。他还放了一点盐,然后改用小火,慢慢地焖饭。饭刚焖熟,杜小鹃回来了,叶一峰给她盛了满满一碗饭。没有菜,但饭里有盐有油。他们吃完晚饭,天已经黑了。杜小鹃用铁铲从灶膛里掏出发烫的柴灰,放进一个箢篼里,把箢篼提到叶一峰的红苕窖坑边。天上有月光,地面是朦胧的灰色。杜小鹃双手端着箢篼,把柴灰均匀地撒在小路上,一直撒到谭芝的窖坑边。柴灰撒完了,她拍拍手,从墙边扶正倚在那里的自行车,骑上它,蹬着车走了。
“我明天再来。”叶一峰听见她在黑暗中说。
第二天上午,杜小鹃骑着自行车来到谭家大院。院子里静悄悄的,社员都干活去了,只有几只鸡在院坝里走来走去,偶尔在地上啄一下。叶一峰的房门没有锁。她把自行车支在屋檐下,推开门。
在墙上那些风景油画中间,钉着一张画在白纸上的女子头像,像一张大照片,但又不是照片。杜小鹃认出来了,那是自己的素描画像。她的脸半侧着,好像在看着远方。黑白的笔触勾勒出她的脸庞和她扎的小辫子。昨天还没有这张画像,今天墙上就有了。杜小鹃站在画像前,有人在外面说话。是社员收工了。他们从坡上回来,有的人拖着锄头在三合土地面“咔啦啦”地走,有的人在扯开嗓子唱山歌:“河东有个王二哥,河西有个谢二嫂……”杜小鹃伸出左手食指,轻轻触摸了一下画像上的头发。她的手指上沾了一点黑色的粉末,头发被触摸的地方淡了一点。这时,叶一峰回来了。他把锄头放在门口。
“不能用手去摸。”叶一峰说,“那是炭条画的,一碰就掉炭粉。”
“用我们上次烧的炭条画的?”
“就是。”
“你答应了给我画像,我以为画这幅画的时候,我会坐在你面前,让你慢慢画。”杜小鹃说,“结果,我没有坐在你面前,你就把我画出来了。”
“昨天晚上,我睡不着,我就凭记忆把你画了下来。”叶一峰说,“我在油灯下画的你。二十多年前,我在油灯下给一个朋友做了一个雕像。用泥巴做的。土墙的泥巴。那堵墙,和这土墙差不多。”
“哦。现在他在哪里?”
“你是说,我的朋友?”
“就是,你给他做雕像的朋友。”
“他死了好多年了。”叶一峰说,“我还活着。”
他们站着,看着对方。
“你把我画得真像。”杜小鹃说,“可惜,那炭粉在纸上巴(粘)不稳。时间长了,它就会掉光。那时候,这张白纸上面,就没有我了。”
“我不会让它掉下来。我要把松香溶在酒里,喷在纸上。”叶一峰说,“我以前在学校里学过这办法,很简单。”
“我们在哪里去找松香呢?”杜小鹃问。
“这里找不到松香。”叶一峰说,“生产队的松林里有松油,在松树身上流。把它刮下来,就可以当松香用。”
杜小鹃的眼睛一下睁大了。
“那就行了噻。”杜小鹃说,“我们好久去刮松油呢?”
“过两天行不行?”叶一峰说,“锅里的红苕吃完了,今天我要煮红苕,很费时间。今天不下雨,吃了饭,我要出工。”
“那我们快点做午饭。”杜小鹃说,“我帮你做,我们去看看窖坑里的红苕。”
叶一峰拿着筲箕。他们来到崖边的窖坑边。杜小鹃搬开干枯的苞谷秸秆做的窖坑盖,里面的红苕一个都不见了。
叶一峰拿着筲箕,傻站着。
“不是第一次了。”叶一峰说,“我被偷过几次了。”
杜小鹃低头看着脚下的小路。路面上撒的柴灰上,有一些淡淡的脚印,要仔细看,才能看出来。脚下的脚印有点乱,那是她和叶一峰踩的。其中一行脚印一直延伸到谭芝的红苕窖坑边。杜小鹃沿着这行脚印走过去,叶一峰跟在她身后。杜小鹃搬开窖坑上面用苞谷秸秆做的窖坑盖,里面堆着一大堆红苕。
杜小鹃跳下去,拿起一个红苕看了一下。她伸出手,让叶一峰把自己拉上来。她把红苕递到叶一峰面前。红苕上面刻着几个字:叶一峰。刻痕上溢出的苕浆干涸了,变成了褐色。
谭芝的家离窖坑只有几米远。她正在灶屋里烧火做饭,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她从门口探头向外看,看见了站在她的红苕窖坑边的叶一峰和杜小鹃。
“嘿,你们两个,在我的窖坑边做啥子?”谭芝大声说。
“你问我们在你的窖坑边做啥子?”杜小鹃也提高了嗓音,“我们还要问你,昨天晚上,你在我们的红苕窖坑里头做了啥子?”
“我做了啥子?”谭芝的声音低了一些。
“昨天,你借给我们红苕,是不是?”
“是又咋个,不是又咋个?”
“奇怪了,你借给我们的红苕长了脚,它又跑回你的窖坑了。”
“你这个妹子,说话要讲真凭实据。”谭芝说,“我借给你们的红苕又跑回来了?你说跑回来了,它就跑回来了?”
杜小鹃把手中的红苕举到谭芝眼前。
“你睁大眼睛,好好看。”杜小鹃说,“这上面的字,是从泥巴里头长出来的吗?你再看看,路上还有脚印,一直通到你的窖坑里。”
谭芝看了看留在路面柴灰上的脚印,接过红苕,看清楚了上面刻的字,手臂一扬,把它甩到路边的灌木丛里。
“你甩不完的。”杜小鹃说,“你的窖坑里,刻了字的红苕,还多得很,一共有五十斤。假若把它们收拢来,刚好是一背篼。”
“不是我偷的。”谭芝说。
“我没有说‘偷’这个字,”杜小鹃说,“但你肯定晓得,它们是咋个跑回到你的窖坑里的。”
“我不晓得。”谭芝从一丛黄荆上拗断一根枝条。她用手撕开黄荆枝条的皮,露出里面光滑湿润的芯条。她用牙齿把芯条咬扁,轻轻吮吸里面的汁液,然后啐了一口。
“你不晓得?”杜小鹃说,“我晓得。要不要我把他找来,你们当面对质,看到底是他自己偷的,还是你喊他偷的。叶老师,昨天把红苕背到我们窖坑里的那个人,叫啥子名字?”
“刘国清。”叶一峰说,“他住在刘家大院。”
“对,刘国清。”杜小鹃对谭芝说,“你把他喊来,当面对质。”
“我才不得去喊他。”谭芝说,“要喊,你们自己去。”
“那好,我们去。”杜小鹃说。
叶一峰领着杜小鹃沿着小路翻过一座山坡,来到刘家大院。刘家大院有几十户人家,每幢房屋的烟囱都在冒烟。叶一峰把杜小鹃带到一丛竹林边的土墙瓦房边。刘国清坐在门口裹叶子烟。他看见叶一峰和杜小鹃,一下就站起来,摊在膝盖上的烟叶掉落在地上。
“你们,你们找我?”刘国清说,“要干啥子?”
“要干啥子?我还没有问你,你就来问我了。”杜小鹃说,“现在我问你,昨天晚上,你干了啥子?”
“我没有干啥子。”刘国清说。
“你没有干啥子?”杜小鹃说,“谭芝都说了,昨天晚上你干了啥子。要不然,我们一起到谭家大院,找到她当面对质。”
“你们在说啥子呢?”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口。她梳了一个粑粑头,脸上有一些被柴灰污染了的汗水。她用围裙抹着双手,皱着眉头,眼睛打量着叶一峰和杜小鹃,然后溜到刘国清脸上。
“你们在说啥子?”她对刘国清说。
“没有说啥子。”刘国清说。
“没有说啥子?我听到你们在说‘谭芝’。”
“我们没有说谭芝。”叶一峰说。
“我们说的是,嗯,另外的事情。”杜小鹃说,“我们要刘国清跟我们走一趟,要他帮我们一个忙。”
“我去。”刘国清对他的老婆说,“帮了忙就回来,你煮好饭,先吃,不等我。”
他跟在叶一峰和杜小鹃身后,向谭家大院走去。翻过坡顶,在走坡路的时候,刘国清说,“我不去了,行不行?我饿了,我还没有吃午饭。”
“不行,你们一定要当面对质。”杜小鹃说,“我们也没有吃午饭。”
他们走到谭芝屋前。房门关着。
“你去敲门。”杜小鹃对刘国清说。
刘国清用手掌拍门。
“开门。”刘国清说,“快开门,他们说,我偷了他们的红苕。”
“那是你自己说的。”杜小鹃说,“我们没有这样说。”
“你开门!”刘国清使劲拍门,“你出来,你给他们说,我们没有偷他们的红苕!”
那门还是没有开。
刘国清转过身来,缺了一块肉的鼻翼一鼓一鼓的,嘴唇激动得发白。
“你们看,她真的不开门了。这个女人,她的心不是一般的狠。”刘国清说,“我给你们讲老实话,你们的红苕,是她喊我偷的。”
“她为啥子要喊你偷叶老师的红苕?”杜小鹃问。
“我不晓得。”刘国清说。
“那,你为啥子要帮她偷叶老师的红苕?”
“嗯……”刘国清说,“不是偷,是拿背篼来背。”
“那你为啥子要背叶老师的红苕?”
“唉,这个事情,不好对你们讲。”刘国清说,“她说话不算数。”
“她说啥子话不算数呢?”杜小鹃问。
“她说,假若我把叶一峰窖坑里的红苕背到她的窖坑里,晚上我去找她,她就要开门。”刘国清说,“结果,她只开了一次门。她还欠我两次门。”
杜小鹃突然放声大笑。
林译苇写到这里,嘴角浮现出微微笑意。几十年前的乡村生活,她并没有亲身经历过。她在写作时,想象力的依据,是大量的二手材料。她在大学读书时,应聘帮助图书管理员整理图书的岗位,利用那段时间读了许多当地的史籍,包括一些小册子,里面收集了一些老干部的回忆文章,讲他们如何从北方来到南方,以及他们所经历的值得记载的事情。她还看过一些市政协编辑的文史资料,里面记载了一些旧时乡村生活的情况。这些事情是组成世界的一种元素,沾着历史的气息,在广袤的时空里飘荡,有时会飘到一些人的意识里来,但更多的人忽略它们。
在二十世纪中叶,中国乡村发生了巨大变革。林译苇想。其实,社会中的变革一直都在发生,只不过,有时剧烈,有时温和;有时短暂,有时漫长。每种变革的发起者和承受者都是人本身。区别在于,发起者是少数人,承受者是多数人。
林译苇想象着叶一峰和杜小鹃在几十年前的乡村生活景况。他们是变革的承受者。他们在变革中劳作,吃饱肚子,然后做一些与生活没有直接关系的事情。比如画画。他们生活在社会术语覆盖的社会事实里面,很多行为因此脱离生活常轨,变成扭曲的东西,被时间带到四面八方。
那天中午,叶一峰和杜小鹃带着几个红苕,在河边洗去上面的干泥巴,当作午饭。他们坐在石头上吃完生红苕,天空下起了小雨。他们走进松林,在松树上搜寻松脂。在粗糙的松树皮上面,有些地方破损了,松脂就从这里分泌出来,形成灰白色的晶莹颗粒。
林译苇写到这里,感觉到不踏实。她的目光停留在“在粗糙的松树皮上面,有些地方破损了”这个句子上面。其中的“破损”二字让她不满意。太含糊了。是什么原因,会让坚硬的松树皮破损,从而伤到木质部分,让松脂流出来呢?
林译苇想起几天前在网络上看到一篇刊登在台湾《经典》杂志的文章,名叫《意外乘客——松材线虫》。这篇文章阐述了松材线虫是怎样毁灭松树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美国的松材线虫传入日本,再由日本传入中国。松材线虫是松树体内的寄生虫,体型仅一毫米,靠吸收松树内的养分为生,直至松树死亡。
松材线虫没有翅膀,无法移居到另一棵松树上,它存活下来的方法就是钻进松斑天牛的身体里。松斑天牛靠着取食松树嫩枝为生。雌虫交配后,会在树皮下产卵,一周后孵化。幼虫先以韧皮部为食物,进而取食木质部。等到化蛹时,便会在树干里形成蛹室,此时的松斑天牛会散发出不饱和脂肪酸及二氧化碳,这些物质会吸引大量的松材线虫往蛹室集中。
待松斑天牛即将羽化之际,松材线虫会瞬间钻入它们的身体里,然后随着破蛹而出的松斑天牛如同坐飞机一般,被运载到健康的松树上,接着从松斑天牛的气门、气室及气孔钻出,再透过因松斑天牛取食松树而造成的伤口进入松树体内,开启新的生命循环。
可以确定了,林译苇想,松树流出松脂,是因为松斑天牛的幼虫以松树的韧皮部和木质部为食物,并在树干里形成了蛹室。这就是松树皮破损的原因。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松材线虫还没有传入中国大陆,但天牛依然在松树上产卵,所以,叶一峰和杜小鹃才能在松树上取松脂。叶一峰在贵都美术专科学校上素描课时,学会了把松香溶入酒精,用喷壶将它喷在炭条完成的素描上固定炭粉的办法。现在没有松香,没有酒精,也没有喷壶,他就把松脂溶入白酒,用生产队打农药的喷雾器将它喷在杜小鹃的画像上面。他的住房隔壁就是生产队的保管室,里面有几个没有使用过的喷雾器。
那天中午,叶一峰和杜小鹃在松林里采了一小捧松脂。杜小鹃把它捏在手心,经过上次写生时坐过的地方,看见地上长出了一棵桉树苗。树苗只有两寸高,长着几片灰绿色的树叶,最上面的树叶是铁锈色。她感到一阵短暂的心慌。那天,那颗桉树果子从她衣兜里掉到地上,她把它的种子吹散了。当时,她就担心它发芽,也担心它不发芽。为什么会这样,她不愿意深入去想。现在,它真的发芽了。
她拉了拉叶一峰的袖子,叶一峰回过头来,问她有什么事情。杜小鹃摇了摇头。
回到屋子里,叶一峰用一块鹅卵石把松脂在碗里研磨成碎末,把谭二狗留在墙角的白酒倒进碗里,让松脂在酒里溶化。他把这碗素描定画液小心倒在喷雾器里,反复压下把手,强有力的气体把松脂溶液从喷嘴里射出来,雾化的松脂溶液喷洒在杜小鹃的画像上面,形成薄薄一层膜,把柳条炭粉牢牢胶结在纸上。这张纸很快就干了。杜小鹃捧着这张画像,眼睛发亮。
“你画过人的身体没有?”杜小鹃突然问。
“嗯?”叶一峰没有听清楚,“你再说一遍呢?”
“我说,你画过人的身体没有?”杜小鹃说,“就像我带给你的画片那样。”
“哦,那是人体绘画。”叶一峰说,“我画过的。”
“你在哪里画的呢?”
“在学校。”叶一峰说,“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你是咋个画的呢?”杜小鹃问。
“是上课的时候。”叶一峰说,“我和同学围着模特儿坐成半圆,大家都画她。”
“模特儿?”
“模特儿就是艺术创造或练习的对象。”
“你们画她的时候,她脱了衣服的?”
“脱了的。”
“呀!”杜小鹃的脸上露出羡慕的神情。
“人体是最美的,也是最难画的。”叶一峰说。
“那,你可以画我吗?”
“我画了你了。”
“你没有当面画我。”杜小鹃说,“你画了我的头像,你还没有画我的全身。”
“就是。”叶一峰说。
“我想请你画我的全身。”杜小鹃说,“我可以不穿衣服。”
叶一峰不作声了。
“你不愿意?”杜小鹃小声问。
“我愿意。”叶一峰说。
“我想要一幅有颜色的人体画。”杜小鹃说,“你可以用油画颜料来画。”
“问题是,”叶一峰说,“我没有那么大的画布。”
“要多大的画布呢?”杜小鹃问。
“至少这么大。”叶一峰伸开双臂,“光是画布,还不行,还要画框,画布绷在框子上。绷了画布,还要涂底子。这样,才能在上面作画。”
“我晓得你说的东西了。”杜小鹃说,“画毛主席像的画布,要得不?”
叶一峰看着杜小鹃,不知道她下一句话会说什么。
“我们单位的楼上,放着一块准备画毛主席像的画布,就是绷在框子上的。”杜小鹃说,“本来是请电影院的美工给我们单位画毛主席的像,画完了,就挂在会议室的墙上。后来,那个美工得急病死了,就没有人管那块画布了,大家都把它忘了。现在,它的上面蒙满了灰尘,不要紧吧?”
林译苇想起自己在大学图书馆帮助图书管理员整理图书时,曾在一间库房的角落发现了一尊毛泽东石膏胸像。开始,她没有认出是什么东西,因为上面覆盖了灰黑色的尘土。当她认出这是一尊石膏像时,吓了一跳。一切象征着生命的物体总是暗含一种令人恐惧的深邃意味。林译苇在翻阅一些西方古典画册时,看到里面的宗教题材雕塑,就会产生这样的感觉。这与绘画不同。用石头、金属和其他材料做成的雕塑是三维的,与二维的绘画相比,更逼近真实。
在二十世纪的中国,一个生活在乡村的中年人在农耕之余画油画。叶一峰曾经在一所美术专科学校学习雕塑。后来,他创作的雕塑被当时流行的社会价值观否定,他的社会身份就从城市跌落到乡村。林译苇想,他在原始的生活状态中挖土、除草、收割小麦和稻谷。他从别人忽略的视野里看见了线条、阴影、色彩。这些物质是永恒之物,它们镶嵌在油盐柴米和山川田土之间,让它们闪闪发亮,发散出华贵的风采。叶一峰与它们在生命中相遇。在它们陪伴下,他安静地度过自己的岁月。无论岁月的外形是学校,还是农村。但在那时,他还没有思考人体与色彩的关系。他曾经思考过人体与木头的关系,他的生活也因此变形。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杜小鹃把那块闲置的油画布框带到乡下。她一手抓住油画布框,一手撑着自行车龙头,从城里骑到叶一峰的屋子面前。风吹着油画布框,像吹着一张帆,把她的身体往路边推。她只好略微斜着身子,抵抗着风的力量,使劲蹬车。
带着油画布框骑车很费劲,杜小鹃在中途休息了几次。最后一次,她在盐茶古道旁边停下来,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歇气。这是她第一次遇到叶一峰的地方。那是一个下雨天。叶一峰只有在下雨的时候,才能画油画,这是她后来才知道的事情。现在,古道上没有其他人。她坐着,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一个人坐在路边画油画,他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坐在路边,手里的画笔蘸了一点调色油,在调色板上调合颜料,一点一点地涂在画纸上。这个景观让她难忘。她收集的油画印刷品一下就在她的意识里变得立体变得鲜活了。
她到了六大队六小队的谭家院子,叶一峰的门没有锁。社员们还在山坡上干活,院子里没有人。她把画布放在屋里的木柜旁边,骑上车,走了。她要等到下雨的时候再来。
秋天本来是多雨的季节,但那一年的秋天,雨下得不多。杜小鹃等待的那场雨降落下来时,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杜小鹃骑车来到谭家院子。这一次,叶一峰的房门锁着。她想了一下,把自行车靠在墙边,向河边走去。
杜小鹃穿过松树林,绕了一小段路,去看那棵桉树。它又长高了一些。在雨中,它那蜡质的叶子上凝结着几颗晶莹的水珠。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一片叶子。水珠滑落到地上,隐入地面的青苔里,一下子就消失了。
小河就在前面。从阴凉的空气里,飘来河水的气味,它与松林里的松脂味混在一起。杜小鹃向河边走去。她看见一个男人的头在河水里移动。那是叶一峰,他正在向河对岸游去,头发被打湿了。很可能,他在水里潜泳过。杜小鹃踩着石块来到河边。她脱下身上的绿军装,脱掉里面的薄毛衣和秋裤,全身只剩下内裤和胸罩。她“扑通”一声扑进河里。河水变成无数颗钢针,一下刺进她的皮肤里,挟带一股猛烈的力量挤压她的肺部和心脏。她一下子喘不过气来,尖叫了一声。
叶一峰一下回过头,看见了杜小鹃。他转身向她游过来,抓住她的左臂,把她带出水面。
他们两人全身湿漉漉的站在岸边。
“你不应该下河。”叶一峰说。
“你在水里,我就下来了。”杜小鹃说。
“我们现在回去,”叶一峰抓起放在地上的衣服,“快穿上,要不然,你会感冒的。”
“你转过身。”杜小鹃说。
叶一峰转过身,拿着自己的衣服,走到河边一块斜立着的岩石后面,脱下湿内裤,换上干衣服。他听见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们走吧。”叶一峰听见杜小鹃说。他走过去,看见杜小鹃已经穿好衣服,手里拿着打湿的内裤和胸罩。他们穿过松林,回到屋子里,杜小鹃突然把自己的内裤和胸罩递到叶一峰面前:“你帮我晾到屋檐下的竹竿上去。”
“不能晾在那里。”叶一峰说,“别人会看见的。”
“看见就看见。”杜小鹃说。
叶一峰接过内裤和胸罩,晾在屋檐下的竹竿上。他回到屋子,全身僵直了。杜小鹃赤身裸体站在屋子中间。
那一天,叶一峰开始画杜小鹃。林译苇想象着当时的情景。叶一峰不再是凭记忆和想象在一张纸上画下杜小鹃的素描头像,他在画布上画她的裸露的全身。在前一段时间,他凭记忆画杜小鹃的素描时,眼前飘浮着陶雅的形象。但是,当他在河边看见杜小鹃裸露的肉体时,陶雅已是远在万里之外的陌生中年妇女。关于陶雅的所有记忆,在时间和空间里褪色为黑白,杜小鹃的肉体唤起了他全新的色彩意识,这意识与他看见过的欧洲人体油画相融。他曾在贵都美术专科学校图书室的画册里见过欧洲人体油画,杜小鹃拿来的铁皮饼干盒子里,也有一些画片就是欧洲人体油画的印刷品。它们散发出肉体和尘土的混合气味。
杜小鹃躺在床上,左手支着下颏,眼睛盯着叶一峰。叶一峰把画布支在一个木头条凳上,用稻草把灶里的柴火引燃,加上几根干燥的树枝,坐上一锅水。灶里的火焰温暖了寒冷的屋子,叶一峰把灶门前平时坐着烧火的小木凳搬到画布前。他坐下来,用炭条勾勒出杜小鹃身体的轮廓,再用褐色和炭黑加上调色油,调合成稀薄的颜色,画下杜小鹃身上的明暗色调。窗口投射进来的光线洒在她的身体上。她的身材瘦小,皮肤光滑,凸现在暗黄色的草席和暗褐色的土墙面前,呈现出雕塑般的质地。与雕塑不同的是,这具肉体是柔软的,散发出生命的气息。叶一峰在画布上完成了杜小鹃身体上的暗部,光亮部分也就成形了。这些单色颜料完成了画面的构图,也确定了杜小鹃身体的明暗,下一步,就是集中精力完成色彩和结构。但天色已经晚了,洒在杜小鹃身上的光线越来越暗淡,她身体的结构越来越模糊,明暗的边界越来越不清晰。
“今天只能画到这个程度。”叶一峰说,“下一次下雨,你再来。”
杜小鹃穿好衣服,把门打开。她想取下晾在竹竿上的胸罩和内裤。但竹竿上只剩下内裤了。
杜小鹃的胸罩第二天出现在谭二狗的水牛头上。
那天,出工的社员路过谭家大院外面那块水田时,看见谭二狗正挥着一根细长的斑竹,高声吆喝着:“哟,驾!快点走,你这个瘟丧!”
谭芝最先发现蒙在水牛眼睛上的东西是一个胸罩。她尖声笑了起来:“啊哈哈哈……谭二狗,你在哪个地方弄来的这个东西?”
“这个饿痨的瘟丧,一走到田坎边,就要嘬起嘴巴啃草草,打都打不转身。用这个东西蒙了它的眼睛,它就老实了。”谭二狗笑呵呵地说。
叶一峰走在谭芝的前面。他扭过头,看清楚了。谭二狗蒙在水牛头上的东西,正是杜小鹃的胸罩。他的喉结蠕动了几下,想说话,最终没有说出来。他低着头向前走,谭芝站在田坎上,等水牛走到田坎边,弯腰细看蒙在水牛眼睛上的胸罩。
这是一个白色的胸罩,面料比棉布更光滑。它的上面溅了一些泥浆。
“这个东西好‘洋盘’,是‘的确良’做的,只有城里头的女人才用得起。哈,我晓得了,这个东西是哪个人的。”谭芝说,“二狗,你是从哪个地方弄到这个东西的?”
“我凭啥子要给你讲?”谭二狗说。
“你不敢讲。”谭芝说,“我晓得你是咋个弄到的。”
“咋个弄到的?”
“你先是偷看别人洗澡,然后就偷了别人的这个东西。”
“我看见她在河边洗冷水澡,我没有走拢去看。”谭二狗说。
“那你咋个把这个东西弄到手的呢?”谭芝问。
“跟你这个婆娘讲不清楚,不跟你讲了。”谭二狗见叶一峰低着头走远了,手中的斑竹一挥,在水牛屁股上抽了一鞭。水牛慢腾腾地拉着犁头向前走。
那天上午,女社员在地里挑土边。叶一峰和她们一起,把斜坡地下端边沿的泥土挖起来,装在箢篼里,挑到斜坡土的顶端,再倒下去。每一年,雨水总是把斜坡上的泥土冲刷到下面。挑土边这种农活,就是把淤积在下面的泥土搬运到上面,使斜坡上的土壤保持厚薄均匀。叶一峰把一挑泥土倒在坡顶,站直身子,向远处眺望了一下。昨天下了雨,这时还是阴天,空气清新透明,没有往日雾气蒙蒙的感觉,远处的景物也看得清清楚楚。叶一峰看见了闪亮的河流,看见了黑黝黝的松林,看见了生产队的谭家大院和刘家大院,它们坐落在斜坡的两边,掩映在竹丛中。这是一幅色彩丰富的乡村画卷。
叶一峰站在山坡上,在他的视野里看见了红色、黄色和蓝色,看见了这三种颜色,还看见了从这三种颜色中产生的绿色、褐色、紫色、灰色。林译苇想。它们构成的各种色块组成了土地、树木、河流和房舍的外形。叶一峰还看见了活动在土地上的人们。他们身上的布衣服已经褪色,有的还打了补丁。衣服里面是他们坚实的肉体,男人的肌肉结实,女人的皮肤粗糙。叶一峰眼前的景象已经被色彩定义。所以,当他看见杜小鹃的肉体时,一下子就发现了他们之间的肉体区别。
农民的肉体,是被阳光晒透了肉体,赤橙黄绿青蓝紫钻进皮肤里再折射出来,形成小麦那样的颜色。而杜小鹃不同。她在城市里生活,很少被阳光烤炙过,皮肤更平滑、更薄、更透明,像镜子一样,反射出周围的环境色。只有叶一峰能看见这些色彩。
叶一峰第二次在画布上动笔,是十天以后的下雨天,杜小鹃从城里来了。他把门关好,在灶膛里填进干燥的木柴,煮了一锅红苕汤,也给屋子里增加了温暖的气息。杜小鹃脱了衣服,倚在床上。他将熟褐和炭黑调和,加入调色油稀释,用大猪鬃笔涂在整幅画布上,形成微暖的中间调子。然后,他用炭黑调和一点普蓝和大红,画出杜小鹃的头发。这是人体的最暗区域,把它固定下来,整个画面的调子就清楚一些了。
接下来,叶一峰用一块布沿着画面上人体手臂和拱起的膝盖上部表面擦去一些原来的颜料,造成亮的层次。他边擦边观察杜小鹃的身体。在窗口投射进来的光线中,杜小鹃光滑的肉体反射出室内各种难以察觉的颜色——褐色,紫色,黄色,红色,蓝色,白色,它们形成偏冷的色调,所蕴含的色彩又丰富又统一。叶一峰用笔挑了一点儿土黄和褐色,加一点儿白色,在调色板上调成亮部的皮肤色调,涂抹在画布上。他画出了杜小鹃身体的主要亮部,脸、臂、肩和弯着的膝部,再在白色中加入少量翠绿和钴蓝,画出高光。明亮的调子初步完成了,他用赭色、熟褐、土红、普蓝加上少量黑色,用十号油画笔蘸上调色油稀释,作为土墙的背景色涂抹上去,使杜小鹃身体的亮部和暗部更加分明。
叶一峰在三个下雨天里完成了这幅人体油画。其中,画杜小鹃的脸部,用去大半天时间。杜小鹃的脸与记忆中的陶雅太相似,他用零号油画笔描绘杜小鹃的眼睛时,眼前就浮现出陶雅的眼睛。那双眼睛是丹凤眼,却有点调皮的意味,和她的鼻子、嘴唇组成一张生动的脸。杜小鹃也是丹凤眼,那眼神中流泻一点野性的感觉,和陶雅不一样。叶一峰眼前的脸是一张现实中的脸,也是一张记忆中的脸。记忆的微粒在他的调色板上变成色彩颗粒,他用一支二号油画笔蘸着颜料,细心地画出了几十年前的那张脸。那张脸与杜小鹃的脸惊人地相似。这两张脸重叠在一起,冷暖色彩相间,亮部是冷色,暗部呈暖色。在冷色和暖色的色调里,还夹杂着细微的冷暖相间的色彩。也许,这回忆本身的色彩就偏冷,现实的色彩就偏暖。而在画杜小鹃的身体时,他就失去了记忆,只有想象。他没有看过陶雅的裸体,更没有画过她的裸体。他只为陶雅画过贵都美术专科学校礼堂的木头柱子。那几根木头柱子从地板上生长出来,支撑着屋顶。他在柱子下面的木头地板里发现了陶雅留给自己的徕卡照相机。在画杜小鹃的身体时,叶一峰只能掺杂着想象,他在想象中把陶雅的身体和杜小鹃的身体作对比,她们的身材差不多。杜小鹃的乳房不大,很结实,乳头是粉红色。陶雅的乳房也可能是这个模样,叶一峰想。杜小鹃的膝盖浑圆,隐约可见骨骼的形状,光线在这里留下了一片淡淡的阴影。他从来没有见过陶雅的膝盖,陶雅的膝盖应该也是这样。还有紧凑的臀部,苗条的小腿,它们的亮部呈现出耀眼的冷色,暗部则是浓郁的暖色。在明暗交界的地方,是黑暗的优美曲线。叶一峰把它们准确地画在这块长一米宽八十一厘米的油画布上面。
这幅油画完成的时候,是一个黄昏。雨停了,杜小鹃打着喷嚏,骑着自行车回到城里。路上很泥泞,她用力把着自行车龙头,防止侧滑。她蹬得很费劲,却不觉得累,她的脑海里一直浮现着这幅油画。她终于有一幅自己的裸体油画了。这幅油画画得这么好,和她在画片上见过的裸体女人一样。她的皮肤光洁,只是身材不如画片上的女人那样丰满,但她还是很喜欢。她现在想的是,把这幅油画放在什么地方。在城里,她找不到放置这幅油画的地方,只能暂时放在乡下,她想。
杜小鹃回到城里,照常上班。她依然穿着绿军装,束着人造革皮带,精神抖擞地装配自行车。与往常不同的是,她戴着棉纱织成的劳保手套工作,过去她很少戴手套,指甲缝里积了黑黑的油垢,手上的皮肤变粗糙了,还经常被锐利的钢丝划出小小的伤口。她戴着手套拧螺丝,装链条,安车把,上轮胎。她想到自己的身体出现在一幅油画上,现在放在乡下一间屋子里,嘴角就要浮现出一丝笑容。她在吃饭的时候,会想着在乡下吃饭的情景。她和叶一峰吃的是红苕汤。那是在铁锅里用柴火煮熟的,叶一峰画她的时候,在灶膛里烧木块柴。木块柴燃得久,为了找这种熬灶的柴,每天收工后,叶一峰都要在山坡上挖树疙篼(树根),把它们劈成块。它们比稻草和苞谷秆燃得更久,他在画画的时候,就不用经常起身去向灶膛里添柴火了。
有时,杜小鹃就会在下雨的时候去乡下看她的油画。叶一峰把油画放进装粮食的木头柜子里。他把柜盖向上掀开,用一根木棍撑着,把斜倚在柜子里的油画取出来。“油画再放五个月,就干透了。”叶一峰对她说,“到时候,我再涂一遍上光油。”
杜小鹃看着油画中自己的裸体。画面上的她,像自己,也像别人。她已经没有过去第一次看见裸体油画的那种异样的冲动,而是一种舒适一种平静。过去,她骑着自行车在乡间跑来跑去,那是为了检验新装好的自行车,没有落脚的地方。现在,她可以把自行车骑到谭家大院,到这间屋子里欣赏自己的油画。
“我想来看它的时候,我就要来。”她对叶一峰说。
“好嘛。”叶一峰说,“下雨的时候,我就不锁门。”
下雨的时候,叶一峰不再锁门。如果他不在屋子里,就在河里游泳。下雨的时候,杜小鹃只要有时间,就会到乡下来,从柜子里取出油画观看一会儿,再和叶一峰说一些话,然后骑车回家。有时,她会吃了晚饭再走。
每一次,杜小鹃都会骑着不同的自行车来看她的油画。最后一次,是一个寒冷的下午。天越来越冷,杜小鹃到了叶一峰的屋子时,门没有锁,但屋里没有人。杜小鹃打开粮食柜子,把油画取出来,放在柜子边上。画面上的她看着自己,脸上带着微笑。杜小鹃把灶前的小木凳搬过来,坐在上面欣赏。脸,肩头,乳房,大腿,膝盖,下腹部没有阴毛,和自己一样。画像中的整个身姿都像自己,但眼神有一点俏皮的意味。这不是自己的眼神。这是唯一不像自己的地方。
杜小鹃在小凳子上坐了很久,出神地盯着油画上的脸。她感觉到,油画上那张脸的笑容消失了,变成了恐惧的神情。她吓了一跳。
身后有一道阴影投射到油画上。有一个人站在自己背后。但他绝不会是叶一峰。杜小鹃扭过身子,看见一个穿绿军装的身躯。她站起来。这是一个陌生男人,浑身散发出烟的臭味。那是抽烟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气味。
这个陌生男人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茬,下巴很宽,眼睛又小又亮。他盯着杜小鹃。
“你就是那个陪着叶一峰在河里洗冷水澡的女人?”陌生男人问。
“你是哪一个?”杜小鹃问。
“我是哪一个,哈哈。”那人干笑了两声,“我是公社的武装部长胡亮华。你听说过没得?”
“听说过。”杜小鹃说,“我听谭二狗说过。”
“谭二狗,哼!”胡亮华说,“这个狗东西,阶级斗争这根弦,他就是绷不紧!我喊他密切注意六大队六小队四类分子的新动向,结果,他连狗都不如!我在公社都听说了,有一个女人,经常陪六大队六小队的反革命分子、劳改释放犯叶一峰在河里头洗冷水澡。我问过谭二狗,这个女人是哪个,他说,是城里头的红卫兵小将。你就是那个红卫兵小将?红卫兵小将会陪着反革命分子在河里头洗冷水澡?你的阶级立场到哪里去了?”
“叶老师不是反革命分子。”
“哟,还叶老师!”胡亮华说,“他是不是反革命分子,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杜小鹃不说话了。
胡亮华看了看油画。
“这是哪一个?是你?”
“是我。”杜小鹃挺直了身子。
“这个谭二狗,是啥子眼水(眼力)!我问过他,叶一峰平时在画些啥子,他说,叶一峰在画社会主义的江山。搞了半天,叶一峰在画‘封资修’的东西!”胡亮华说,“你看,这个叶一峰,不好好劳动改造,躲在阴暗角落,画资产阶级的婆娘!”
“他画的不是资产阶级的婆娘,他画的是我。”
“你是红卫兵小将,咋个像资产阶级的婆娘那个样子,脱得精光,睡在床上,让男人看?”
“他在画我,这是艺术。”
“啥子艺术不艺术的。”胡亮华说,“我看,他不是画你,他画的就是资产阶级的婆娘。要不然,你现在把衣服脱了,让我看一看,他到底画的是不是你。”
杜小鹃退后了一步。
“脱了!”胡亮华两手揪住杜小鹃的衣领,“嚓”的一声,把她的衣领撕开。杜小鹃抓住胡亮华的右手腕,狠狠一口咬下去。胡亮华惨叫了一声,一掌打在杜小鹃头上。杜小鹃倒在地上,胡亮华抱起她,扔在床上。他扑上去,把杜小鹃压在身子下面。杜小鹃的头扭来扭去,躲避他湿漉漉的嘴巴。
突然,胡亮华惨叫了一声,直起身,双手捂着后脑勺,鲜血从他的手指缝里流下来。叶一峰站在屋子里,手里提着一只小木凳。他扬起小木凳,又一次砸在胡亮华的头上。
胡亮华用手捂着流血的脑袋,冲出屋子,跑到院子里一幢房子面前,高声喊:“谭二狗,谭二狗!”
谭二狗端着饭碗出现在门口。
“哟,出啥子事了,胡部长?你摔到崖坎底下去了哇?流这么多血?”
“啥子崖坎底下不崖坎底下,快,把碗放下,把枪拿起,跟我去把反革命分子叶一峰抓起来!”
“抓叶一峰?”谭二狗说,“干啥子要抓他呢?他劳动改造得好好的。”
“莫说那么多!”胡亮华说,“老子喊你抓,你就去抓!再找一根麻索子,粗一点的,把他给老子绑紧一点!”
谭二狗转身回到屋子里,从墙上取下他的七九式步枪,“咔嚓”一声,把枪栓卸下来,扔到床下。
“谭二狗,快一点,你在屋里搞啥子?”胡亮华在门外喊。
“报告胡部长,我在找枪栓。”谭二狗说。
“啥子时候了,你还在找枪栓!”胡亮华说,“找不到就不找了,快点出来!”
“胡部长,拿一杆没得枪栓的枪去抓反革命分子,这事以后传出去,我哪里有脸见人?”谭二狗说。
“你还给老子啰唆!”胡亮华吼了起来,“快点出来!”
“是你喊我带着没得枪栓的枪去抓他的哈。”谭二狗把枪挎在肩头上,慢腾腾地走出屋子,“等会儿他要往台湾跑,我是莫得办法开枪的哈。”
他们走到叶一峰的屋前。谭二狗把枪端在手里,走进屋子。过了一会儿,他跑了出来。
“报告胡部长,叶一峰不在了,他跑了,可能往台湾跑了。”
胡亮华冲进屋子,里面没有人。
“他跑,我看他往哪里跑!”胡亮华咬着牙齿说,“一个反革命分子,能够跑到哪里去?现在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天下,他就是跑到天涯海角,老子也要把他们抓回来!”
他们再也没有回到那幢房子里。林译苇想。他们并没有跑多远,并且,永远停留在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就是叶一峰的红苕窖坑。
林译苇想象着当时的情景。叶一峰把油画放进柜子里,盖上柜盖,拉着杜小鹃的手,跑出了屋子。他们跑到红苕窖坑边,揭开用干枯的苞谷秸秆做的窖坑盖。叶一峰让杜小鹃先下去,自己再滑下来,把盖子盖好。坑里黑暗下来了,也安静下来了。他们倚着坑壁坐着,彼此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声。
“在这里,他们找不到我们。”叶一峰说。
杜小鹃点了点头。她意识到叶一峰看不见自己的动作,就说:“对,他们永远找不到我们。”
他们屏着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人的说话声。说些什么,他们听不清楚。
又过了一会儿,外面没有声音了。杜小鹃感到一阵困乏袭上身来。
“我想睡觉。”杜小鹃说。
“那你先睡。”叶一峰说,“等会儿他们走远了,我再喊你。”
“我有点害怕。”杜小鹃说,“我要你抱着我。”
叶一峰迟疑了一下,把身子挪到杜小鹃身边。他伸出双手,拢住杜小鹃的双肩。他第一次搂抱女人。他感觉到自己双臂的肌肉在发抖。
“我要你抱紧一点。”杜小鹃说,“我有点冷。”
叶一峰紧紧抱着杜小鹃。杜小鹃舒了一口气。
“我不怕,也不冷了。”杜小鹃说。她闭上眼睛,黑暗的眼前出现了一些飘浮的东西。她努力辨识这些东西。她看清楚了,这些东西里面,有自行车,有油画,还有一棵桉树苗。它们在她黑暗的视野里飘来飘去,缓慢,轻柔。
“我看见了。”杜小鹃对叶一峰说,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看见了,那棵桉树,它发芽了。”
“我没有听清楚你讲的话。”叶一峰的脸凑近杜小鹃的脸,“你再说一遍。”
杜小鹃再也没有说话。叶一峰也不说话了。他的意识也模糊了。黑暗笼罩了他们,他们的瞳孔放大了,他们要看清楚永恒的黑暗里的东西。然后他们沉沉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那天晚上,下雨了。雨很大。雨水冲垮了红苕窖坑边的悬崖,它塌下来,覆盖在窖坑上,把窖坑封死了。悬崖边那丛芦苇也随之垮下来,稳稳地坐在窖坑上,在雨水中挺直了身子,一直茂盛地生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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