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老通城曾家:创业-通成饮食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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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大智路三号

    1929年3月,桂系军阀被赶出了武汉后,中国出现了自1915年以来政治上从未有过的安定。汉口街上取消了戒严,各省货物又开始流进这个商埠,店铺陆续开门复业,市面复苏,物价逐渐回归。武汉市民也慢慢地从恐怖年代的阴影中挣扎了出来。广诚也在想重操旧业了。

    还在数月前的某天,广诚曾在跑马场“贵宾茶园”接待过昔日的老板郭梓璜。郭老板打听了两句他的近况后,与他谈到老“汉大”周围的变化,随口说出了一个信息。离他现在住处不足百步远,靠近大智路口的中山路旁,一排即将完工的三层楼临街门面房要对社会招商。

    这是处于正街的上等门面!一年前租界的围墙就早已拆光,这排商铺对着大智路、北平街、天津街、界限路、中山路、[89]五个街口!如果拿来做餐馆,生意会比弄堂般的吉庆横街不知强多少倍!

    广诚的心顿时“突突”地跳得直响。他小心地打听到,这是由湖北省银行出资修建的。

    虽说“通成”停业了一年多,但他元气未伤,本钱还在,而且一天都没有忘掉田贵义为他描绘的“三步棋”的憧憬。他想,汉口市面不会永远那么萧条,如果能租赁到其中的一个门面,他就要在那里开个“通成饮食店”,那地段前景不可限量!梦想就可能变为现实了。

    广诚知道跑马场的茶客都不是等闲之辈,一向很留心听他们的谈论和分析。发现多数人还是认为眼下人心惶惶、市面萧条、借贷困难,都谨慎地捂着口袋,轻易不肯投资。何况大智门一带开发晚,富人不多,这两年虽说有些起色,但还离黄金地段差得远。汉口的人气仍集中在江汉路“高头”的老华界城区,这边的商业前景并非所有人都看好,有点本钱的老板眼下还懒得注意到这边。广诚小心地打听了他们对各地段租金的估计,行情让他放心,这些门面不会翘到那里去,更不会贵到哪里去。真要打算去租,倒是个好机会。

    他在心里盘算起来,计算着得交多少押金,花多少上下打点的费用,还有租下后需要多少装修费和先期投入的启动资金,维持下去又需多少周转本钱。他欣喜地发现,可能自己差得不多的。

    最好找几个朋友一起去争取,人多胆壮,彼此好帮衬。他首先想到了“祁万顺”祁家父子,当初他们也是撑不下去,比“通成”还先停业,曾对自己说过很不甘心的。把祁家约上,有事好商量。有两个餐馆一起,人气容易聚集,比孤零零一家肯定要好。而且“祁万顺”是卖水饺的,实力也比自己略逊。与这样的同行为邻,反而更有利于揽客和互相帮衬。而万一哪个大餐馆动了念头先下手,定会压垮自己。

    他耐心说服了犹豫着的、打算在六渡桥一带找门面而资金不足的祁家父子,预言这里不久会将成为汉口新的黄金地段,如果租下,他们的生意定会大上一步台阶,不再是小打小闹,那时才够格叫“开馆子”哩!

    此时童瑨、曾昭泰都还在上海未回。指望不到他们帮一把,广诚决心靠自己努力。他又鼓动了开米店的朋友老孙等,一共五家,拿着童玮的名片,大着胆子去省银行找到了具体招商办事的汪科长。汪科长居然是原“汉大”的铁杆票友,一眼就认出了广诚,而且因他等的愿望能证明他的投资远见,更增加了友好感。于是,在他们不顾艰辛地积极活动、上下打点后,租赁成功了,租金比估计的还低。

    广诚心花怒放,一口气租下了大智路三号全部三层,还同时租下了即将建成的、与其后门相对的公新里六号[90],用作住房。祁家也租了大智路一号的一楼,开始筹办“祁万顺”的复业。

    祁家和那几家背地里议论,觉得广诚有点傻,一楼比吉庆街那些小门面大了几倍,还不够么?谁不清楚谁多大本钱?还要去把楼上租下来晾着,白交租钱。我把一楼租了,到将来想要楼上时,自己的楼上,还会有谁和我抢得赢么?

    广诚却自有打算,他相信,有一天这里每寸铺面、楼房都会“翘”起来,趁现在省银行急于找人租,开出的租金两层加起来都比一楼少,可以把下步棋拿准。别看这地段现在人气还不足,等过一年两年,你们再看吧!

    大智路三号位于汉口大智路与中山路交界处的路口,实际上位置正在中山大道上,正对第三特别行政区[91]天津街口,离昔日汉口旧城堡大智门的位置也就几丈。不管是从汉口现存的法、日租界、还是从大智门火车站或粵汉码头、乃至黄陂一带县乡与市内的交通来看,这儿都正处咽喉。广诚认定,这是名副其实的“通城之路”啊!“通成”“通城”二个字怎么相似得这么巧?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他要用这里开餐饮店,毫不犹豫地选了自己钟情的老招牌“通成”。

    门面约有八米宽,堂深大约也有八米,后间四米多深,正好作前店后厨。大智路一、三、五、七、九号是带连通平台的三层平顶楼房。在当时还未完全脱离蛮荒的大智路口高高耸立,十分突出而有气派,明显改变了那一带的市容景观。从街面看去,门面整齐而宽敞,采光充足,店家的档次大大提高。

    广诚将住进的新居公新里六号就在店背后的巷子里,有八米来宽,十几米深,是带楼顶平台的两层建筑。六号大门位于公新里直巷道,而靠街方向的侧墙顺着公新里的横巷道直通东山里,与中山路平行。

    广诚全身是劲,似乎已忘了两年来的惊恐绝望,现在他更愿意相信,新的日子要开始了,或许,神灵要关照到自己,轮到他“转运”了。

    他签下租赁合同后第一件事,就是赶紧跑去汉阳大集乡。他靠问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田贵义的老家,把正在浇菜的田老头请回了汉口,继续当“通成”的管家。

    其实田贵义也一直在等待这么一天。他深信广诚必然重见天日,走完他筹划的三步棋。现在时机重来,他和广诚一样,都想大显一番身手。于是他连老伴都带来汉口,广诚已帮他在瑞祥路租了住处。

    田贵义一到汉口,连家都顾不上安置,就去新店仔细看了。一眼就看中了大智路三号后门和公新里六号间那片空地。他对广诚说,赶紧抢在“祁万顺”之前在这块地上靠着店后门搭个偏刷屋,作为后厨房。厨房大,才好做事。

    广诚去办执照登记。田贵义则亲自去购进桌椅、雇人在厨房砌灶、装修餐馆门面和正厅。

    从街上看,店门面左手边安一个灶台,供应锅贴和包子等可以“用手拿走吃”的东西,大门右留一角,还是摆个小香烟柜。营业大厅有六七十平米,足可摆四到八张方桌。餐馆二楼以上暂时无财力装修,先任其简陋,用来作仓库,一部分给店员们住宿。

    厨房后的“偏刷”很快按计划搭了起来。这个“后厨房”的后门相对大门转过了近九十度,隔着两米多宽的公新里巷道,正好对着公新里六号的大门,让厨房面积大了一倍多。在巷道中、靠着厨房后墙还安顿了石磨、碓窝、案桌,案桌上是肉案、手摇绞肉机和压面机。

    广诚又叫淘气回乡叫回老店员,还另招几个新学徒。义田湾的穷乡亲们有几个不盼望随广诚进城的?广瑞的噩运压根没被他们搁在心上。消息传开,来求淘气的人络绎不绝。淘气选了十来个新徒弟,并按广诚的建议、将自己的老伴也带进了城。

    又过了半个多月后,大约是1929年的五月,“通成饮食店”正式注册成功。广诚花钱登报启事,挂出了招牌,要准备开张营业了。

    2 “通成饮食店”开业

    “通成”开业的前一天晚上,广诚带静娴和儿女们一起,除开在汉阳读书的昭舫外,连昭萍都回来了,高高兴兴地在即将搬离的老家吃饭。

    他心潮澎湃,喝了几口酒,不禁对子女们回顾开了他的创业历程:

    “爸爸离开永安堡,到今年,已经来汉口二十四年了。我们曾家在乡里是穷得‘钉个雀子的泥巴都冇得’的。我们家的四个男人,我和我爹——你们爷爷、你广智大伯、广瑞堂伯,给人打长工、扛短活,天天累得骨头散架,一家人还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爸爸是怕饿死、才来汉口找饭吃的啊!后来在苏州遇到你们妈,拿她当丫鬟攒了十几年的血汗钱做本钱。哎,说来话长。那时的银元有好多种,最值钱的是墨西哥的银圆,叫做鹰洋。我现在还记得她给我的那每一个银币的样子,哪一个哪里有条印子,哪一个哪里有个坑,我都看熟了,我舍不得用啊!生怕生意做赔了……那会对不起你妈……”

    他几乎声音都要变了,静娴忍不住说:“今天开心,跟你儿女说这些做什么?”广诚怕这些不愿提起的往事让静娴伤心,顺从地停下了,接着说:“风风雨雨快二十年了,爸爸好难哦!当年和你们妈路过上海,在街上一家餐馆吃饭。那是个两层的木楼餐馆,门面比我们原来吉庆街的大不了多少,伸一个酒望,上写着‘通成酒家’。那是家广东人开的,东西又好吃又便宜,爸爸每回到上海总喜欢去那里吃。你妈妈当时就说,‘等以后我们有了钱,爸爸就不要跑船了,自己开一家餐馆。’爸爸听了很高兴,就说,那时我们就叫通成,通达成功,事事通通都成!”

    “昭萍才两岁那年,我和你妈开始挑担卖汤圆。白天去茶园做茶房,晚上回来,再挑担出去卖汤圆。风里雨里的,慢慢攒了几个钱,就推个小车卖,到后来,总算能开店了。爸爸一心想要把生意做大,让你们不再像我们这代一样,乡里的爷爷奶奶的钱,爸爸还要每月照给,让他们过得像乡绅一样。可爸爸妈妈自己还是一个钱都舍不得用。跑马场那么远,爸爸从来舍不得花几角钱坐个车……”

    昭萍听了,有些心酸,这些事她都是知道的。除了父亲的坎坷,她更同情母亲的穷苦出身和遭遇。况且她自己也亲身体验过贫穷的生活。大革命前后她热情地参加了学生运动,对社会开始有了很多新认识,北伐军到来后,她曾经很希望中国从此就获得了新生,不料随后风云突变,让她迷茫。杨老师不得不离汉后,她失去了为她指路的导师,更感受到无法弥补的失落和空虚,中国人没有站起来,却落入了更深的黑暗和恐怖中,还看不到何时能改变、会向何处去。她很苦闷,对父亲的奋斗也失去了兴趣,两个妹妹的失学,几乎让父亲在她眼里成了目光短浅、每天晚上翻着账本盘算的钱迷。但今天父亲的一番话,让她回忆起父亲的辛劳和善良,顿时把近日里对父亲滋生出的一些逆反情绪消去了好多。

    广诚禁不住对子女们说着自己的梦想:“爸爸没有文化,可我不让你们没文化!昭萍,你读高中了,你好好立个志,毕业后考大学,考个好大学!昭瑛昭琳,爸爸对不起你们,现在为开张又欠了债,还是没钱让你们读书。就是这事,爸爸一直压在心里难受哪!你们要能像大姐那样,不靠爸爸自己去读,爸爸不会拦你们。我做梦都想你们个个上大学,给我们曾家戴回五顶方帽子!让我做个今天的窦燕山。可是,哎!”

    静娴插道:“你又说走了,说点高兴的吧,明天开张啊!”

    次日,“通成饮食店”正式开业。鞭炮声过后,最先来的客人照例是已返城的赵丙文夫妇,加上王兴汉带来捧场的十几个朋友,还把他自家酒坊几年的陈酿带了两坛过来。一坛现场喝了个精光,一坛摆在了柜台上表示常年供应。接着,原先吉庆街的邻居们和其他饮食店的同业朋友兼对手们也纷纷到来。茶园的、轮船的、跑马场的一帮老友登门祝贺,还有老东家郭梓璜也派人送来了致贺花篮。

    快到中午时,童瑨的胞弟童琪带着母亲代表童家送来贺礼。广诚受宠若惊,慌忙将干娘童老夫人扶下车,接进在正堂中坐下。童三爷告诉广诚,今日是老夫人决意要亲自来致贺的,童瑨等不日就要返汉。他坐定后,后边尾随他来的这一带地方的地头要人也一一来了。童老夫人镇在这里,仿佛是在向汉口各种复杂的势力通告着广诚的江湖地位。

    童三爷与童老夫人各喝了一碗莲子羹。童老夫人叫来广诚道:“广诚,你的莲子羹怎么会这么好吃?这东西我吃得算多的了,哪有做得你这么好的?我叫我的厨子过来找你学一下,你肯不肯教他?”广诚满脸是笑地说:“教、教!干娘喜欢吃?这太好了,您驾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办。我叫人给您做好送去都可以。”这时静娴也闻讯来了,遂陪着童老夫人到快完工的公新里六号看了一遍。等到“汉口商会”派人送来致贺花篮后,周围商家都为之一震。童琪才带了童老夫人离去。广诚心里别提有多满足。

    整整一天,十来个工人学徒往来奔忙:莲子汤、伏汁酒、发糕、烧卖、包子、油香、锅贴、葱油饼、油糍粑、榨菜肉丝面……又是甜食,又是面点。这天天气也好,客人络绎不绝,差不多张张桌子都是坐满了的。

    广诚昨天听昭萍说过,秦淑兰一家打算来捧场,很是高兴。果然,中午时分,看见淑兰蹦跳着进了大门,鞠躬大声喊了“曾叔叔”,接着就说:“我爹妈来了。”广诚连忙到门口迎接,但马上一下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有料到:他女儿最好朋友的母亲竟然就是姚水莲!

    一个人的命中到底注定着些什么啊,非要叫这些人又碰到一块?

    水莲比以前富态了些,但她和广诚第一眼就彼此认出,两人都吃了一惊,然后言语动作都迅速变迟钝了。广诚机械地和淑兰父亲秦禹洲应酬着,心里却在想,难怪看到淑兰总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淑兰则大声呼叫着“田爷爷”,点着莲子汤、葱油饼……好像在自己家一样。秦禹洲则对每样饮食都大加赞赏,连夸曾老板了不起,预言此店今后一定要成为名店。水莲偷看了广诚几次,发现广诚也注意着她,想到自己和身边这浑身恶习的男人度过的这二十多年,心里百感交集,口里吃进去的东西,竟完全品不出是什么滋味。

    秦禹洲倒仿佛很想结交广诚这个朋友,吃完东西后,亲热地叫广诚陪自己到店外看门面。

    中山路刚好在店门与大智路等交汇,新铺柏油的街面宽敞而清洁、平整。秦禹洲不禁连连直夸:“好地方啊!这地方将来一定值大价钱啊!”广诚一一指给他看,左隔壁一号是“祁万顺餐馆”,也马上就要开张,再左就是公新里巷道了,右隔壁五号是米店,七号是杂货店,九号是布店……

    真正的营业高峰是从晚饭开始的,直延续到午夜十一二点。去年已陆续重新开工的棉花厂、茶厂、蛋厂、铁路外的牛皮厂的工人们及周围住的市民们,看见了新开的饮食店,都纷纷前来赶热闹、尝新鲜。

    真是开张大吉!这里客源比想像的还要富足!广诚的信心大增。他心里暗求老天爷,让局面从此太平下去,好平平和和地做生意,不要让任何战乱再度祸害武汉了。

    几天后,童瑨也回了武汉,并专程光顾。他边吃边赞不绝口。以前他帮广诚只是出于义气和感恩,这下他看出了广诚办饮食的能力超越了一般人,暗叹他将来定会有不俗发展。

    童瑨此次是从上海满载而归的。他依靠童家以往在江湖上的底子,以他的活动能力,有童玮这样懂财经的翻译,他们有目的地反复拜会和结交了中外各界要人,在上海巩固和发展了能让自己在武汉帮会和商、政、军界占据重要地位的关系。鉴于他对当时中国社会各方势力的准确认识,关键棋招都很明智。童玮也进一步巩固了自己跻身买办和金融界的基础。

    老练的童瑨回汉后仍然保持着低调。一边不显山水地巩固和发展自己在各方的势力,一边耐心观察和了解别的新贵。他希望广诚能妥善经营,计划等时机成熟把他这个出身贫贱的把兄引进商会,加入他的阵营。广诚这个人是他很看重、并且很信任的。

    3 公新里六号

    半月多后,曾家住进了公新里六号,新房子比原来的住房宽敞和舒适得多,除有电灯、自来水外,还有专门的卫生间,装有浴缸和坐式抽水马桶,烧起自家的小锅炉,可舒舒服服地泡澡。这在当时的汉口是很稀罕和奢华的设施。周边卫生条件一好,蚊蝇都少了,真正享受到城市的环境。

    静娴再不用早起“下河”。六岁的小儿子昭诚对抽水马桶则更觉得神奇,他弄不清大便冲到哪里去了,于是神往,一天到晚找借口上厕所,想研究个明白。弄得静娴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公新里六号对着饮食店后门新搭建的厨房。进入双开的黑漆大门后,穿过两米多深的天井便是正堂屋。正房与左厢房各有四米来宽。左厢房分前后两间,里间不大,是广诚的账房。外间靠墙摆了四张八仙椅和茶几,中间备了两张活动圆方桌子作会客室,需要时还可作为待客雅座。

    堂屋有五米深,后面是个不大的楼梯间,一道木板墙将后面的楼梯完全遮住。楼梯后面是厨房,有后门通公新里的另一条侧巷。厨房和楼梯之间有一米来宽的空间,堆积着柴薪和放置些坛坛罐罐。

    楼梯上到一半后,可向两个方向转弯。左转上四步梯子便是卫生间,比二楼的正房的高程要矮一米多。从卫生间再上几步梯子就到了二楼南间。若向右转,也有楼梯继续上楼,楼梯口直对着堂屋门。

    若未进堂屋就右拐,是通向楼顶平台的楼梯的小门,平时多半关着。左拐是静娴的卧室,正位于一楼堂屋之上。卧室再往天井的方向还有间小房,可以俯视天井,房里供奉着她敬仰的菩萨,是她虔诚的、香火不断的小佛堂。

    对应楼下厢房之上,共三间房,北间最大,和静娴的佛堂相通。三姐妹用屏风将这间房又隔成了三个小天地。昭萍的一小间正好俯视天井。中间房是堂屋。堂屋右的南间是给昭舫兄弟的。

    哥哥不在,昭诚有了自己一个人的房间,心里甭提有多满足了。但是母亲怕他打被子,不让他单独睡,晚上还睡在母亲身边。

    这天睡到半夜,昭诚自己爬起去撒尿,半天没回。静娴一觉醒来,一摸身边没了人。

    这一惊非同小可!昭萍和妹妹们一听说弟弟不见了,都慌得爬了起来,先跑上平台去看边墙。墙有半人多高,向下俯看巷子里静悄悄的,肯定不会是掉下去了。广诚跑到楼下,见大门、后门都杠得死死的,一个六岁的孩子断然出不去。客房账房都锁着,里面也没处可藏。

    广诚心里掠过一个叫他毛骨悚然的想法:莫要被坏人偷走了!

    如果外面有人进来,一定是从还没住人的隔壁七号的楼顶、翻过两家相隔的屋顶、从平台下来进屋的!

    他出了一身冷汗,但马上又自己否定了,凭他习武人的警觉,这几乎不可能。

    静娴已经急得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忽然听到昭瑛的喊声:“妈妈,小弟在这里呢!”广诚连忙跑去,见昭诚正香香地横睡在昭萍房里的大衣橱中,可能尿尿后找不到回去的路睡在那里了,一家人顿时焦虑全消,忍不住捧腹大笑。

    一到白天,广诚就忙得不可开交。他寄予厚望的昭诚也常跑到前面店里来看热闹。这里一切对他都充满新奇。这天广诚看着活泼可爱的儿子,心想昭诚都这么大了,静娴可以腾出手来到前面帮些忙了。便叫昭诚“去喊妈妈到前面来”。

    其实静娴并没有闲着。王兴汉的老婆、赵丙文的老婆都正在她这里赶热闹玩呢。还带来丙文想再开旅店的打算。她们又叫人去接来了田贵义的太太。四人在楼上堂屋的八仙桌上一边谈着,一边打起了麻将。昭诚跑回家上楼看时,几个人正玩得高兴。昭诚跑到母亲背后扳着她的肩膀摇着说:“妈妈,妈妈,爸爸叫你到前面去帮忙。”静娴笑道:“傻儿子,妈刚好不容易才和了一盘,还没翻本哩!”丙文家的与曾家最熟,一边打出一张牌,一边戏说:“去告诉你爸爸,你妈比他还忙,来不了。”静娴笑道:“他哪说得来这么多?昭诚,去对你爸说,妈有事,别说妈在打牌,听见没有?”

    昭诚睁着大眼点头“嗯”了一声,就一溜烟地跑到前面店里,见了父亲,马上放机关枪式地急说:“爸爸,妈说她有事,她说她没有打牌。”广诚本来有些烦躁,听完儿子的话,忍不住大笑起来。周围的顾客和店员也都听到,顿时一阵哄堂大笑,搞得昭诚目瞪口呆。广诚抱起昭诚就亲了一口,拍着他的屁股笑道:“苕儿子,你怎么这么苕呀?”

    广诚把他这心肝宝贝扛在肩上,回家见了静娴,先把昭诚的话表演了一遍,所有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大家笑完,丙文家的便将她带来的正事说了一遍。原来,戴承喜活动到中山路旁、对着列宾街[92]口的一家不临街的旧砖砌库房,想还是由他们三个“喜文”的老股东合资,“买天不买地”买下十年房产权。然后把内部改造成两层,开出窗子,并在平台上也加以搭建,装修后,办一个可接待上百人的“万方旅馆”。

    广诚皱着眉头说:“这当然好,只是要花一笔钱。我这里因为开张、用度大了,一下周转不过来,恐怕要稍缓一缓。”静娴说:“你光顾我们自家。为喜文客栈,赵大哥、戴老板都陪着我们吃了大亏,你就不管?”丙文堂客连忙说:“不是那个话,我们和老戴家都跑了,留下广诚一个在汉口对付那臭婊子,童大爷又帮了我们一把,根本没叫我们吃亏。静娴,你那样说我就要怄气了。”广诚忙说:“不是不是,她是怕我忙昏了顾不上管。我们生死之交、莫说这些话了。我是说。等忙过了这两天我就去找丙文大哥和老戴。”

    丙文嫂说:“我只是带话,也没有那急,你抽空再去都行,反正近,一起去看看房子,商量凑钱的事。”

    广诚连连答应,站在一旁看了两圈牌,乘算完番、洗牌时对静娴道:“我还有件事说。你看,我几天都没去跑马场当差,明天非去不可了。后天就是接连两天的赛事。再就是我们转租给别人的跑马场的那块摆摊的地盘,期满收回来都已经一个月了,我想反正都是卖饮食,这边多做一点,拿那边去、还是自己摆个摊,当多开半个店。淘气已经砌好了灶台,只是这边淘气走不开,和尚又只会做活,不喜欢动脑筋,那边交给他管怕还不行。再有,烟也得赶快去进了,我原说今天就去找董鑫贵的。你说,我怎么忙得过来啊?”

    静娴一边摸牌,一边说:“广瑞一家明后天就会回汉口。不是说跑马场那边茶园让给他么?淘气家王嫂可以来帮我照家。跑马场那边你当你的差,这边店里有田爷。你说的跑马场那个摊子,我可以带两个徒弟,去卖炒饭、卖包子。”丙文堂客打出一张牌,笑道:“广诚真有福气。小娘子安排得实在是有条有理。哎,我刚才说的事,你记得去跟他们碰个头,听见没有?”广诚一边忙着点头,一边却心想跑马场那么远、露天摆摊那么辛苦,能叫静娴天天跑吗?却听静娴欢呼道:“又和了!”

    两天后,广诚把跑马厅的贵宾茶园转包给了广瑞,算是广瑞自立了门户。其实押金仍是由广诚垫付的。

    广瑞管了一两天,就品尝出了甜头。收入居然超出自己期望,心里非常满意。不幸的是,他这个人的脑袋显然和常人不大相同。广诚把自己的生意分割一份慰藉他,本出于善良和情谊。他却认为,广诚必须这样才勉强对得起他。他固执地把自己挨的那两枪和自己这个真诚的堂弟硬扯到一起,尽管他自己也明白那纯属倒霉,却对这个兄弟的心意怎么也不愿去理解和接受。

    广诚哪里能吃透这种扭曲心态,好在他并不指望他的好心要得什么好报。

    4 那些创业辛酸

    一周后,跑马场的餐饮点也准备好了。广诚照例一早天微亮就去跑马场当差。大约早上十点来钟,静娴打发两个徒弟拉着自家的板车,放着柴炭、自家压的细麦面条、蒸好的一桶米饭、一笼包子,以及炒好的榨菜肉丝等浇头,一篮蔬菜和佐料等,先出发。由和尚再去叫来一辆黄包车。静娴抱了昭诚坐上去,脚头还放了些烟和鸡蛋。等她到跑马场后,先来的徒弟们已经在烧灶了。

    有些摊子比他们开张还抢得早一些。静娴他们刚开始营业,客人也便源源涌来,三个人还真是忙不过来,第一天,才两个多小时,东西就卖完了。广诚只匆匆跑来看过一眼,便又赶回汉口去进烟。

    静娴心里好舒坦,站在那里算账。王兴汉过来了,说:“弟妹,你叫他们拖些柴炭和不值钱的家业,放在我的小房里,省得天天拖。我就在那边,好近的,呐,那个小门,看见没有?你要遇到不讲理的客人,叫他们喊我一声,大哥来帮你。这里的保镖都晓得帮你的,我招呼过的。”静娴连声谢道:“多谢王大哥关心,这些年你一直在帮我们,我都记住的。放心,不会有事的。”

    静娴照他说的,把些东西在那间小房,这样可以腾出手多带些食品原料。以后每逢赛事,另加上赛事的前后一天,静娴还带上昭诚去跑马厅,平常就不一定带,将昭诚留家给王妈带。

    跑了十多天后,静娴感到越来越累,生昭诚时留下的腰疼毛病又出来了,但是她深知广诚的难处,自己不给广诚分担又能靠谁呢?现在“通成”排场比在吉庆街时大得多,开销成本都比原来厉害,房租钱是原来的十倍,营业额却不见成倍增长,开张时找钱庄贷的钱利息又高,不尽快还掉会被债压垮。要想把这门面撑下去,不靠自己辛苦,钱会从天上掉下来?

    她也试过增加点品种,但很快发现劳而无功。跑马场的小摊子不比开店,来这里的人多是为下赌或开心,不是来求美食的,总是拣便宜的买,吃得快、花得少、哄饱肚子就行。质好而价略高的反倒没什么人吃。跑马场又不让他们卖烟,那是有人包下了的生意,若想卖、收费就要高得多,拆散零卖倒是没人干涉,一支两支、充其量小半包,小打小闹的,增加不了多少收入。

    每天中午前后卖得到三四个小时,再早再晚都没有人吃了。最后收拾剩下的东西,她就带徒弟们填饱肚子,混一顿。静娴舍不得走早了,经常打发徒弟们先走,因为有时也有客人来得晚的,得要耐心等,不过多数都是白守。收摊子时常常都筋疲力尽。如果不带昭诚,她都步行回家,得走一个多小时。

    遇到天阴风冷,看天气不好,也为了省钱不坐车,她就不带昭诚去。昭诚哭吵着闹上半天,静娴也早练出了狠心不回头的功夫。凡是不带孩子,她都是早出步行的,十四五里路要走一身大汗。

    有天卖到一半,就下起雨来,她忙叫徒弟去王兴汉房里拿预备着的两把大伞。伞撑起来后,一把要顾锅灶,一把要顾小饭桌,结果吃的人比平日里还少了一大半,一身还淋得透湿。

    第二天雨停天阴,有警察大队球赛,静娴当然不肯错过出摊。广诚要练早拳,走得极早。静娴起来后,觉得身体酸疼、腿软,但还是硬撑着去了,开张了一会,觉得不支,连忙喊徒弟过来,自己到一边止不住地咳起嗽来,全身冷得打颤。幸好广诚值勤都要路过看一下的,见静娴脸色不对,慌忙询问,静娴头上已是滚烫。广诚知道她自生昭诚后一直体质都很弱,不敢大意,连忙雇了辆马车将她送医院。

    多亏就医及时,也可能是不常看西医,药灵,一两天就好了。静娴却心疼包马车相当六个人的车钱,一天生意当白做了。广诚劝解了半天,说明不能让她太劳累,嘱咐她今后不要步行,回时搭公用马车。静娴拗不过,只好表示同意。

    这条路确实不短,马每趟跑下来都会累出一身透汗。静娴其实很难坐上一趟,却一路都忍不住盘算,相当于少卖了多少炒饭,越算越心痛,于是到循礼门后就下车了,改步行回家,省下一小半车钱。这样过了几个月,汉口有条轻型公汽线路开通了,从跑马场到江汉路,以后又有几辆私营汽车也来跑这条线,都比马车便宜。她便有时坐公汽了。不过经常还是步行。

    逢春秋赛季,每周星期六和星期日的下午,“万国跑马场”都要举行赛马达十四次之多,那些天他们就一直要营业到到下午四五点。

    每晚,广诚和静娴、田管家三人就聚到账房点钱。馆子平均一天总有二三十元钱进账,多的时候有卖到四五十元的。跑马场那边,遇上赛事,就要卖出二十多元,一般日子则有十几元。倒是香烟,一天竟要卖二三十元。除去用度和租金税收,饮食营业也就不到两成利润,卖烟的效益反而好些。广诚心里暗悟:“这不是靠烟来贴餐馆么?”

    田贵义感叹道:“小吃看起来热闹,倒没有赚到几个,拿到手上走着吃的人多,对不起这个门面。还是该要请厨师、卖酒菜才行。”广诚想着和丙文正在筹划旅店,便说:“你老说得对,但是现在我手头太紧,人手也不够,我看先只能学以前那样,卖点盖浇饭,办酒菜只能先缓缓。”田贵义又问:“是不是再回乡招几个徒弟?”广诚立即采纳,乡下多少曾姓晚辈都焦急地翘首以待呢。

    静娴不让两个女儿去“抛头露面”随她练摊,以后一个人连续主持了三四年跑马场的经营,一直到昭舫上大学,遇到繁忙时广诚也常亲自出马。

    有年秋赛的一天下午,有个小偷趁静娴去收碗筷时,悄悄将她盛钱的小盒子一把搂空。静娴发现后,几乎当场背过气去。好多天都白辛苦了!她差不悔痛了半个月,从此她收钱找零就都用围腰前的口袋,即使铜币镍币多、袋子再重,她也不让钱离身了。

    来跑马场赌运气的不光是汉口人,旅汉的客人也为数不少。有年,有三个北方客商,因赌马血本无归,心里不服,竟起了歹心。偏巧这天,别的摊子都收了,静娴他们掉在最后。她叫徒弟们去王兴汉房里放了家什回家,自己则留下,把灶台和周围清扫了,看到广诚还有事,便打算独自去坐汽车。

    她居然没留意身后有几个人跟着,只顾低着头走、心里边算着账。出了马场,到公汽站要过一个空场子,这里是马车和黄包车上下人的地方,这时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很是空旷。静娴仍没在意,正走着,猛然发现后面有三个大汉跟得不对劲。她心里一紧,想起那些因赌马而起的抢劫和谋财的传闻,连忙加快了脚步。谁知那三人也跟着加快了速度。静娴环顾四周围,几乎一个人都没有,后悔自己太大意,却也没退路了。倒是前面路口有一个穿长衫的男人,个子不大,像是在等人。她也是病急乱投医,就向那人奔去。

    这三个家伙已经收不住歹意,哪里把那个文绉绉的男人放在眼里,明目张胆地撵来,并毫无忌惮地喊道:“站住!”静娴慌了,大声呼道:“快来人啦!快来人啦!”一边拼命地跑起来,但立刻感到了一只手已经在抓她。她在惊恐中拼出力量高呼了一声:“救命……”

    忽然间,就是那个个子不大的男人闻声、两步就跳了过来,飞起一脚就踢在那正在抓她的人腿上,那大汉倒退了一步,大声威胁道:“你小子敢管闲事?老子就连你一起了!把钱掏出来、放你们走路!”

    长衫人看上去是很讲究派头的那种,把袍子一撂,说:“你们现在滚开,滚快点,老子就不拿你们送官!”那三个人哪里把这个矮他们大半头的小男人放在眼里,一起向他扑去,竟立即被他分掌打开。

    这时静娴已经回过神来,惊喜地发现广诚已经出现,显然他已看到了这边的事,正飞快地在跑过来。

    三个大汉大惊,竟遇上会武功的了。又见后面有人赶来,慌乱之中择路就跑,广诚却已经赶到,奋力一掌、把最近的一个打得立即抱胸蹲了下去。第二个被他抓住手掌一扳,那人大喊了一声“哎哟”就仰身倒地。那长衫一边把第三个打得在地上抱头打滚,一边却喊道:“广诚哥,你从哪里出来?”

    广诚先是急、再是怒、三而狠,听见这声音竟转为喜了,大喊道:“三金兄弟,是你?你这多年在哪里?你是天上掉下来吗?你救的是你嫂子啊!”

    广诚和谢三金把三个大汉揪到一处。三金说:“大哥说,是打一顿、还是送官?”广诚看到三个的穿着不像是穷人,怒火又上来了,说:“你们几个怎么这没有出息?”这时跑马场里头的保镖和当差的都闻音赶了出来,警察也跟来了。广诚这多年来竟已变得非常害怕树敌结仇,连忙说:“还不快滚,等警察来啊?”三个会意,飞快地跑了。

    原来谢三金的干爹要他在“华商”、“万国”两个跑马场买通骑手做“笼子”,操纵赌马,今天正好来这边等人,不想救了二十多年前曾见过的嫂子,心里很自得。与广诚多年不见,两人互诉别后经历。广诚于是把自己的现状一口气说得见了底。谢三金则大概说了下自己在德租界“当差”。

    广诚再三谢了,两人约好改日再见。

    这件事后,广诚越想越后怕,再不放心让静娴去跑马场守摊子了,于是一般情况都让和尚和两个精明些的徒弟去管,静娴平日则主要负责带人买菜,或者就到厨房帮点小忙。

    5 慈父情

    在广诚忙着打开局面的几个月里,他的两个女儿昭瑛昭琳表现出了超人的坚强,于夏天瞒着家里跑去偷偷报考了省二女中。她们通过坚毅的自学,知识水平早超过了一般的初中生。果然,她们以优异成绩被学校录取,还让她们直接插班到初一下(春季班)。

    广诚知后大受感动,于百般艰难中拿出学费,让两个女儿去享受读书梦。心里那份内疚总算少了些。这年,他的“正统”幼子昭诚也进了官办市一小学,这下他的子女全部上学了。

    年底,上海复旦大学来汉招生,昭萍提前毕业参考并加试英语后,高分被文学院新闻系录取。曾家破天荒地有了第一个大学生。

    当时公费大学学费一般是40~60元,上海复旦和天津南开的学费在私立学校中是全国最贵的,有的系超过100元,文学院算低的,也要80元。广诚尽管还没从开业的拮据中完全缓过气来,却毫不犹豫派人去乡下报喜,并全力凑足了昭萍的学费。

    大年过后,广诚亲自送昭萍去上海。在江轮上,他那多年深藏于内心的父爱不由倾泻而出。他给昭萍一一讲述那当年曾经让他激动的沿江壮丽景色,讲他对上海的印象,讲自己和丙文在船上经历的几次浩劫,一直讲到自己和童家的渊源。

    昭萍曾从书上读到大量歌颂祖国河山的诗词文字,更知道她美丽可爱祖国的屈辱历史,心里的感受自然又不同于父亲。

    广诚将昭萍一直送到学校所在的江湾报了名,又带她到街上游玩了一整天。

    上海和汉口一样,街上有穿着大清以来没有多少变化的中式对襟短袄的穷人,也有身着时髦洋装的富人,大幅的进口香烟和电影广告耸立街旁,铮亮的汽车与原始的人力小车同在街上行走。巍峨的西式建筑后面藏着矮小破旧的简陋民房。

    广诚时隔多年再次到上海,内心翻腾起了浓郁的怀旧情结。他带昭萍来到爱多亚路[93],站在路边,思绪万千。聪明的昭萍问:“爸爸,你当年是和妈妈来过这里吗?”广诚情不自禁抚摸了下女儿的头:“是啊,这里原来有条河,叫洋泾浜,河道用石头砌得平平整整的,河边有铁栏杆。河这边是法租界,那边是英租界。这是洋人的界河。哼,在我们中国的上海,竟跑出他们洋人的‘界河’来了!你记不记得刚才我们走过的那条马路,从中间分开,两边铺的石头不同,那是因为两边是不同国家的租界。我们好好的中国,就是被这些洋人来抢穷了。”昭萍说:“中国的政府不腐败,洋人进得来吗?”

    昭萍的话勾起了广诚的内心另一层忧虑。他停下脚步,十分正经地地说:“昭萍,爸爸这次是把家里箱底的钱都拿出来了,让你读书,要你有出息,将来做大事业,为曾家光宗耀祖。你可别忘了你妹妹是怎么在读书的,可别花了这么多钱不好好读书啊!”广诚刚才话中的爱国情绪,很让昭萍舒坦,所以这句话她也理解了,便回答:“爸爸,昭萍从小到大,什么时候要你操过心呢?”广诚道:“你是很懂事,穷日子里长大的,晓得没钱不装富、有钱不露财,平常也很节俭。不过还有一样,爸爸不能不说,就是凡遇到革命的事,你都莫去参加,哪个想‘革’让他自己去‘革’!记住:一不要得罪政府,二不要得罪帮会!爸爸看过几回革命了,你们不懂,最后都是心狠手辣的赢了,上了台就杀功臣、害百姓。爸爸就这一条最不放心你,怕你被同学拉去游行、开会。那些家伙杀人不分男女老少,手黑得很的!前两年你在汉口还见少了吗?才几个月前,你们上学去了,就在我们‘通成’门前,他们用大刀砍共党的人头示众,满街满地都是血水横流。满清年间我都没亲眼见过砍头的!就在店门口几步哪!这事你们后来也都听说了。什么‘民国’?说得好听!昭萍,你从小到大跟爸爸在一起的时候最多,你是在我们家最穷、最苦的年头养大的,是爸爸最疼最爱的女儿。你要答应爸爸,不许去革命!再好的朋友要你去‘革’也不去!”昭萍听着不喜欢,但嘴上还是顺着说:“我听爸爸的。”广诚高兴了,说:“走,爸爸带你去当年我和妈妈吃饭的地方吃饭。”

    来到豫园天官坊旧地,街道都变了,当年的“通成酒家”已不知去向。广诚有些失望,只好就和昭萍在城隍庙附近的一家店里吃了东西,又去城隍庙游玩。昭萍拿着父亲给她买的五香豆,边走边吃。她从小就很少吃零食,与淑兰一起时,她因为手上钱不多,总是推说自己不喜欢吃。她知道,她在爸爸眼里还是个小孩,便尽情享受这难得捕捉的父爱,十分开心地香香吃着。

    广诚带着昭萍进了豫园,对她说:“这一带才是老上海,豫园有点像苏州的小巧园林,里面一景又一景的。”昭萍忍不住问:“爸爸,你和妈妈在苏州是怎样认识的?”

    广诚虽然不愿对儿女谈自己的经历,在当时的中国,父辈的爱情对子女是讳莫如深的,但此时也禁不住如潮涌起的往事对他的巨大冲击。便简单讲述了自己和丙文的太湖之行,遇到绝境时的偶然生机,后来受到静娴和徐少爷帮助等。昭萍感慨地说:“冤狱,谋财害命,清王朝太黑了!不过,要是爸爸没有这些事,就没有我们了。”广诚忍不住笑了起来,说:“真是小孩子话。不过,现在何尝不黑呢?你广瑞伯伯不是捡的条命么?”他又将“喜文客栈”、营救韩副官等一个又一个的危险处境讲了一些,昭萍这才对父亲又有新的认识,也更加敬重她的“师父王伯伯”。她小声问:“爸爸,和王伯伯一起进去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韩副官呢?”广诚板下脸道:“不清楚,小孩子打听这些干什么!”

    广诚拿着丙文写的信,按地址找到了丙武,让昭萍喊了伯伯,又拜托丙武照顾昭萍,每月给昭萍支十元钱(学校的伙食标准是六元四)。但凡有用钱需要,也由丙武支给记账。

    他一直没动过在丙武处入股做生意的那些钱,经过数年积累,竟已经有了两千多。这大大超出他的估计,让他窃喜。他便按丙文的意思,要丙武从他们二人在上海积累的资金中各拿一千元办货,(原打算钱不够由丙武垫借,看来不用了),让他带回汉口。这是他俩在为开办“万方旅馆”筹备资金。

    丙武与广诚大致对了一下账后,请曾家父女去外面吃了顿西餐,又给昭萍讲了上海很多事情,特别强调说,像昭萍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在上海要百倍留心坏人欺骗。饭后,广诚又一路千嘱咐万叮咛地送昭萍回了学校。

    6 复旦学子

    复旦大学的前身是震旦[94]学院。1902年,因南洋公学学生反对当局封建压迫,二百余人高呼“祖国万岁”,集体离校退学。中国教育会负责人蔡元培先生将一部分学生介绍到马相伯先生处,马先生于是在徐家汇创办了“震旦学院”。1905年,因教会对学院内务无理干涉,校名又被教会篡夺。为抵制外国教士侵夺,震旦学生再次集体退学。马相伯等教育界前辈们不屈不挠,借得吴淞提猿,于九月再度开学,更名“复旦公学”。隐含恢复“震旦”和复兴中华之意。以后又几度搬迁。1917年,复旦公学开始创办大学本科,改名复旦大学,晋为私立大学。二十年代搬到江湾。曾培养出于右任、邵力子、陈寅恪、竺可桢等杰出大师。

    杰出的教师、不屈不饶的民主主义和反抗帝国主义的传统,让昭萍一下就爱上了她的学校。

    学校还未正式开学。昭萍刚住进女生宿舍时,同室只来了一个女生,友好地迎着昭萍笑道:“好了,我等了几天,终于来个伴了,我叫叶卉颖,北平人,性别‘女’,今年二十岁。”昭萍也笑着回答:“我叫曾昭萍,汉口人,性别‘女’,今年也满二十岁。”两人一起笑了。卉颖问:“你选哪门第二外语?”昭萍道:“法语,我特别喜欢法兰西文学。”卉颖道:“好哇!那我也决定选法语了。你再不来,我差点就选拉丁语了。”两人又一起大笑起来。

    她和叶卉颖也很快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友。除了她每日习惯早起练功、卉颖爱睡懒觉、不在一起外,不管是在简公堂上课,还是在奕柱堂[95]自习,两人必定坐在一起。与她武汉好友秦淑兰不同的是,叶卉颖豪爽和具有男儿气,而淑兰则更多天真单纯。卉颖的家境看来也不怎么宽裕,生活也很节俭。

    她们每天在奕柱堂自习的座位差不多固定下来。一天,两个男生来他们身边坐下,其中一个穿着比较考究的学生装。在晚自习课间休息铃刚一响,他就抬起头对昭萍笑道:“你好,认识一下好吗?我是土木工程系二年级学生,叫陶方洲。”昭萍一向读的女校,很少和男生说过话,十分局促,用手把自己讲义夹上的名字指了一下,接着马上起身,一个人先回了宿舍。

    学业相当繁重,特别国文、英文、数学三科,连昭萍都觉得很吃力。其中国文、英文两门功课采取会考制度,标准很高。校章还规定学生必须参加每周三小时的兵操课,“党义”更是当局规定的必修科目。

    第一学期半年下来,昭萍一次都没去过上海市区。到学年结束,她每门全优,得到了学校专发的奖金[96]。为了保住全优位置,确保修完大学的132学分,昭萍没有回武汉过年,留校用功。

    接近除夕,天气很冷。晚上,昭萍和衣蜷缩在帐子里看书,听到有人敲门。昭萍起身开门一看,原来是校长李腾飞[97]和教务长金通尹教授。

    昭萍见校长亲临宿舍,有些惶恐。李校长亲切地问:“宿舍里很冷吧?过年不想回家吗?看的什么书?”昭萍双手把书递给校长,回答道:“想,路费太贵,想等暑假再回去。”李校长看到她读的是教材,点了下头。又问:“听金教授讲,你的成绩非常优秀,你也读课外书吗?”

    昭萍想不到校长居然还知道自己,恭敬地答道:“很爱读,今天刚读完《沉沦》。”李校长问:“那你看过他的《迷羊》吗?”昭萍摇头说:“没有。”李校长微笑着说:“郁达夫先生早年的书,写出了‘五四’时期那些受压抑、开始觉醒、而自身又略有些病态的知识青年的心理,你们年轻人还应多读些积极向上的书。”昭萍腼腆地笑道:“谢谢校长。我看书比较盲目,一是听人家说,二是看报上的书评,还要刚好图书馆能借到。”李校长道:“参考别人的感受读书,当然很好。但我们复旦的学生,第一要学会能够独立思考。为社会培养能独立思考的人才,才是我们教育的主要目的,才能使社会进步。今年,我没能亲自给你们上课。下学期我会回到讲台,教你们英语。希望你在复旦学习后,能走向真正爱国的、积极努力的方向去,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

    昭萍很认真地记下了李校长的话。不过,当时她以为李校长仅是即兴之说。

    到除夕之夜,学校组织留校学生会餐,前来致词的金通尹教授专门在人群中找到她,递给她一包用旧报纸包着的书,说:“李校长借给你的。但是你全部阅后、要写一篇心得交给李校长。书要爱惜,要归还。”

    昭萍这才知道,自己有幸遇到了最伟大的教师。她十分感动,连忙深深鞠了一个躬,说:“谢谢金教授,我一定不辜负李校长的教诲。”

    金教授走开后,昭萍小心地抱着书,打算先回宿舍放好再来进餐,她刚走出饭堂,就听见有人叫她,陶方洲小跑着追了上来,说:“我从榜上看到文学院有你得奖。恭喜你。”昭萍道:“谢谢。您不是本地人吗?没回家去?”陶方洲气吁吁地说:“回家有什么好?”昭萍说:“那您快去进餐吧,我有点事。”陶方洲说:“进餐算什么?我帮你拿好吗?”昭萍道:“不用,就几本书。”陶方洲道:“难怪你功课好,原来金教授还专门在课下辅导你,他可是我们系的主任呀!李校长今年因子女和妻子相继去世,委托他代管学校。他也是复旦公学理科毕业生,后在北洋大学毕业后回校任教的。”他说的其实复旦学生都知道,昭萍知道他想套近乎,她不想过早和男生交往,便截住他的话说:“宿舍到了,请您留步!”

    昭萍回寝室后,打开包着的报纸,见其中是几本民国十四年的《语丝》,一本原文的Dickens的《A Tale of Two Cities》[98],一本中江笃介汉译的卢梭的《民约论》,一本是本系主任陈望道老师汉译的《共产党宣言》的油印本,封面上写的却是《社会杂论》。

    昭萍感动李校长的良苦用心。她把书认真藏好后出来,见陶方洲还守在门口,昭萍拿定大学期间不和男生交往的初衷,径直朝饭厅就走。正这时,那个上次跟着陶方洲的男生喘着气跑了来,不到跟前就说:“少爷怎么一个人出来,害我好找。”陶方洲道:“你一天跟着我干什么?走你的吧!”昭萍听到称呼他少爷,还有人陪伴,猜想这必定是个有钱的公子哥,心中竟拿定主意要和他保持距离。

    昭萍读完了李校长给的书,像做作业一样认真地写了心得,送到了李校长的办公室。几天后,李校长又托人给她送来了另外两本书,发还了她的心得,昭萍打开后惊喜地发现,李校长的批语和附上的评论几乎比她写的字还多,给的评价也很高,一下感动得眼泪都差点涌出:呕心沥血的校长,复旦是有一千多学生的学校啊!

    校图书馆出榜招收几名义务馆员,包括整理书籍、打扫清洁,包补破旧书籍、抄写孤本资料和其他辅助服务等,除了借阅报刊书籍方便一些外,其余全是义务。昭萍想都没想就报了名,她要争取多读书、读好书。她的工作很快得到了校方的称赞,自己的阅读量也大大增加。

    昭萍求知的劲头更加高涨,除了读书,她对学生们的一些集会、自发办的某些刊物也很感兴趣。青年群体的活力和各种见解吸引和感染着她,她的眼界被打开。五四以来的新思想源源注入她的脑中,正在涌动着的各种思潮促使她思考、让她学会去分析、去认识她所亲历的各种社会现象。她的人生观正慢慢升华。她决意要参加一番振兴民族的事业,不虚此生,而决不做平庸家妇。

    7 富贵须行善

    1930年11月下旬,广诚忽然得到了母亲去世的消息。这真如晴天霹雳,让他悲痛万分。精力旺盛的人常常这么粗心,赐予自己生命的母亲会老去的啊!

    他匆忙安排了一下,将店交给田贵义经营,带全家和广瑞夫妇快速回乡奔丧。

    卢氏可能是心脏病突发,从喊心痛不到半小时就辞世了。

    乡下人的“斩衰”之丧比较简化,主要是披麻戴孝、守灵和素食。广诚去蔡甸买了最好的棺木,然后完成了隆重的“上山”、“入土”。处理完丧事后,曾纪奎疲惫地对着全家(包括广智一门三代)说,他也老了,不久就要跟着太婆(卢氏)去的,所以他必须交代清楚:这房子,两兄弟一人一半。这二十几亩田地,只有七八亩是广智的,其余净是广诚的钱办的。广诚连忙申明自己不打算继承。纪奎不让他插话,厉声喝道:“亲兄弟明算账,我交代清了,免得将来我死了,你们为几块泥巴吵起来丢人!”

    静娴第一次见到了带着儿孙回家的姐姐曾广莲,悄悄塞给她十元钱,这是她自己平日积攒的。广莲说广诚已经给了不少钱,但静娴还是硬让她收下了。

    送走广莲后,静娴要再次到九仙观进香。广诚便一同前去。

    烧香后出来,山里的冷风强劲地向他们吹来,广诚遥指着九真山脚说:“当年我就是在那里遇到师父的。”

    正说着,见一个年轻的衣衫单薄、蓬头垢面的要饭女人,抱着个两三岁的男孩,在寒风中从通永安堡的山垭小路上踉踉跄跄地朝这边走来。静娴看着可怜,待她走到身边,便掏出身上的零钱去递给她。那女人眼中无神,伸手来接,竟就势瘫倒下去。手中的孩子顿时吓得大哭。

    广诚看到吃了一惊,连忙上前去扶。静娴将孩子抱了起来,对广诚说道:“她发烧了,手滚烫的。”广诚扶起女人就赶紧松了手,问:“你家住哪里,我们送你回去好吗?”女人说:“我就住在九仙观旁边的茅棚里,哪里还有家?谢谢叔叔,不用管我了。”广诚说:“那怎么行,你这么烫,要马上看医生。静娴,你把孩子交给我抱,你去扶着她走。”

    静娴把孩子递给广诚,说:“那个茅棚是道士们放水桶和农具的,四边漏风,这么冷的天,怎么能住人,还带个孩子?广诚,她病得这样,能不能把她先带回家去,我们去请医生?”那女人摇着手说:“不用,谢谢叔叔,我自己走。”站起来走了几步,却又腿软坐了下去。广诚说:“孩子,我们的女儿比你小不了几岁,你让我背你吧,先去我们家!”女人还要拒绝,广诚却毅然把孩子递给静娴,将女人背回了家。

    曾纪奎略皱了下眉头,但仔细一想,当年广诚就是行德积善救了谭襄农才转运“发”起来的。以后这个儿子的每一步都被证明比自己看得准。这次进香出来遇到这个女人,说不定又是天意。便不加干涉。广诚留下静娴为她和小孩洗换,自己一气跑到永安堡集上,请了医生,雇了个毛驴驮到家来。

    女人是受凉加上严重虚弱,经医治后,又吃了些东西,很快就退了烧。次日一早,便来谢了要走。静娴问:“你走哪里去?”女人说:“我先回观里去吧!”静娴问:“你家里的人呢?”女人便忍不住低声哭了起来。静娴心软,眼睛跟着就红。那女人呜咽了一阵,说她姓周,婆家姓李,是玉贤集那边的人,儿子唤作塘草。丈夫靠租种田地养家,年初染病死了。东家说,李家欠他的钱。几月前,婆婆被逼得上了吊,债主就收了他家的草房,发话要她还债。不然就拿儿子抵债,把她一个人赶出村。她只好带儿子逃了出来,在外讨饭为生。

    静娴听后,从内心同情这女人,她是深知孤立无助的女人将面临的悲惨命运的。她抱起孩子哄了一下后,拿定了一个主意,说:“你等我一等,我去和我们当家的说说。”便出去和广诚商量了,两人又将打算告诉了纪奎老爷子,得到了应允。

    广诚、静娴和兄嫂一齐来到周氏暂住的房间里,静娴说:“我们问过老太爷了,你就住我们家吧。平日里帮老太爷洗衣做饭,等小囡长大,到汉口去吾店里学徒弟。”

    周氏紧张地摇着双手,惶恐地说:“姐姐,不,婶娘,我本是不想活的,只为了这塘草,我是铁了心这辈子要守下去的。”静娴道:“孩子你别误解了。”她转向一旁的广智堂客:“唉,嫂子,她听不懂吾的苏州话,你来对她说。”广智老婆便大声插话道:“叫你就留我们家住下来,帮老爷子做点家务。我这个弟媳收你的塘草作干孙子。你就只当是他们家的侄媳妇。好不好?等你的塘草大了,他们家把他接到汉口去店里学徒。我弟弟在汉口是开大馆子的,懂吗?”周氏听明白了,深信曾家是一片好意,便同意了,拉着孩子跪下磕头,又到前面去向老太爷磕了头,从此就在曾家住了下来。

    广诚在乡里耽误了差不多半个月,因孩子们要回去上学,便结束在家的守孝,赶回了汉口。

    汉口这边,田贵义将几处生意都经营得井井有条,跑马场的生意也一天都没错过,还让那些平日里少出门的年青徒弟也出去独立“演”了一回。

    静娴回想起当年,亏了婆婆代表曾家接纳她,又两次来汉口服侍她坐月子,让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人世上的母爱,不禁一个人躲在房里,从内心为婆婆爆发出了一场痛哭。

    她开始严格而精心地每天三餐、为婆婆的亡灵“供饭”。子女们也很快习惯了,每天开饭时盛上米饭一碗,上面添上一些肉、菜,在碗上面平摆一双筷子,供在桌上,让升天的奶奶先“吃”。摆上几分钟后,再由母亲在饭上吹一口气。然后大家才开始吃饭。这仪式要进行三年。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和漫长。

    1931年元旦过后,汉口少见地严寒,连日里北风呼啸、大雪纷飞,两天后,街上就积了半尺多深的雪,积雪又很快冻成了坚硬的冰块,后来的雪又盖上去、不断加厚、冻上去。

    五天后的半夜,雪才终于停了。淘气一早到前面去开店门铲雪,竟发现门口蜷伏着两个人,拼命挤靠在做锅贴的砖炉壁上,企图借得炉子的一点余温。破烂不堪的棉衣上盖满了雪。淘气便去拉他们。发现年纪大的一个已经冻得僵硬,死了。另一个最多二十八九岁,却还有一丝气。他慌忙把活的那个抱进店里,一边叫和尚去喊警察。

    田贵义来了后,吩咐将那人抬到店楼上,夹盆火让他取暖。又掏钱在店里给他买了碗热汤面。大约八点钟,广诚练拳回来了,知道这事后,也去看了那乞丐。

    那回过气来的乞丐说,他是孝感人,姓牛名万贵,家中已无亲人,自己一路讨饭来武汉,先前在汉正街“路讨”,那边的丐头说他犯了“丐法”,威胁要“活种”[99]他。他只好躲远点,听说大智路这边的甲头是孝感人,想去求他收留入伙,不想就遇到了大雪。

    广诚因不知他的底细,怕又遇到一个孙狗子,再是可怜,也不敢收留他。便说:“这天太冷,你就在他们这里住两天,天晴了再走吧!”

    当日下午,广诚又到“万方”那边忙过后,一路踏着厚厚的凝雪踉跄回来,见那姓牛的在公新里巷道雪地里帮店里劈柴。看上去他个子很矮,比自己要矮一个头。广诚道:“不是叫你歇着吗?”牛万贵答道:“我没有事了,做点事暖和些。”广诚也不搭腔,径自回家去了。

    楼上,静娴带着放寒假的子女们正围着火盆在谈笑,昭舫正调皮地学他们的老师说话,昭诚不知听懂没有,也在跟着哥哥姐姐咯咯地笑得格外响。

    广诚把牛万贵的事情向静娴说了一遍,静娴说:“你不正说还要添人手么?”广诚把自己的顾虑说了:“不知他的底细,他要有个担保人就好了。”静娴道:“他个讨饭的,哪里找人为他担保?他差点冻死该不假吧?怪可怜的,天底下哪会有那么多孙狗子?”广诚想起当年自己初到汉口无人担保、幸遇田贵义收留的往事,怜悯之心再也挥之不去。

    广诚将手在火盆上方搓了两下,就又走下楼去。先躲在账房向窗外观察了牛万贵一阵。见他一个人始终在雪地里卖力地劈着柴,不像个狡猾人。便走出去问道:“你原来干什么的?”万贵放下斧头,答道:“回老爷话,我在家里是帮人种田的。我哥前年穷得当了兵,没了消息。我娘染瘟疫死了。我家就剩我一个。听人说汉口好,想到汉口找点活做,还想找我哥。”

    这时静娴也下楼来了,站在一旁听他说。

    牛万贵又说:“老爷,我原来也不想讨饭,想找个事做,但找不到人为我做保,到处都不收。老爷您驾心好,能不能收下我?我不要工钱,有口饭吃就行。”广诚问:“你和丐头是什么冤子?”万贵说:“我没入帮,就自己讨饭,犯了邦规。老爷你不晓得,讨饭也不是想讨就能讨的,要先投靠一个甲头。每条街都有甲头的。”广诚叹了口气说:“你要留在这里,就不能和丐帮有半点关系,懂吗?”万贵马上就在雪地上跪了下去,“老爷,我原来想求那点丐帮的关系,都还没有求上哩!连那个冻死的,我都是昨晚才认识。求老爷收下我,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牛万贵要是忘恩负义,遭天打雷劈!”广诚叫他站起来。静娴便不声不响回到六号,翻出一套广诚的旧棉衣裤,叫王嫂改短点送给万贵。

    牛万贵从此留在了店里,专门做些粗活,前面忙起来时也去帮忙跑堂。广诚见他勤快,一天到晚光是不停做活,也就慢慢放心了。

    8 备荒

    民国二十年(1931年)的气候很不同于往年,从五月初立夏后,雨水就格外多,大雨、暴雨总是停不下来。跑马厅的赛事被迫完全停了。广诚和兴汉每天只是去点个卯。那边的饮食摊和茶园都只好完全关闭。到五月中,通往跑马场的道路已经被渍水分割成了一片片水凼。有些路段被完全淹没。如果不是路边有点房屋和店面,真不知哪里下脚才是路。逢到一脚踩空,水会一直淹到大腿。“万国跑马场”的董事会见铁路外几乎到处湖沼,和张公堤没筑的年代一样了,这才通知雇员放了假。

    广瑞这才懂得,原来做生意不仅有淡季,还有颗粒无收的时候。而跑马场虽说关门,但根据合同,茶肆的租金却是免不了的。去年的租金倒是广诚给付了,全年也只有最冷的年前年后停业了一个多月。今年却不同了,停了业、还要自己掏租钱,这让他的心一阵一阵地不停作痛。

    幸亏堂弟时刻都惦着他,即刻叫他回店陪淘气做些白案和厨房里的事,还让他拿一等员工的工钱。

    广诚不忘这位堂兄,广瑞却受之无愧。他唯一不放心的却是广诚收留他时的那句话:“这雨只怕还要下两个月,哥你不如回店里来帮个忙吧!”很明显是单指这回特殊情况。那以后呢?遇到淡季、或不那么长的天灾停业时,广诚还会不会这样对他、让他保收成呢?

    雨确实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一天天地越下越欢,仿佛下漏了天。

    广诚没有了跑马场的收入,店里生意也受雨天影响,常常一天饮食才卖得十几元钱。他却一点失望情绪都没有,不知突发了什么灵感,还特地买了几口大缸腌咸菜。

    淘气一边用石头压住缸盖、用黄泥密封沿周缝隙,一边问广诚:“家家餐馆生意都不好,你还腌这么多菜干什么?”

    广诚没回答。田贵义却不住地点头,插道:“你是看今年会有大灾吧?”广诚说:“就是,今年一定有水灾,又会有不晓得几多难民进城,粮价只怕又会大涨啰!”田贵义说:“那我们是不是该还多储些粮?民国十六年我们钱不够、地方也小,这次不比当年了,依我说,我们来进它几万斤。”

    广诚听他说出这么大的计划,知道他和自己想到一起去了,胆子也壮起来,便道:“您老一说我胆子就壮了,我就是这么在想,钱还差些,要想办法凑点借点。就是二楼现在住了人,哪来那么多地方堆呢?”田贵义一脸得意表情:“老汉早就在动这个脑筋了。从隔壁祁万顺一直到大智路九号,除我们外,每家人都只租了楼下一层。年初省银行汪科长就又问过你,是不是把几家楼上一起租下来,租金开得那么优惠。是我们自己还一直拖着下不了决心。我看现在事不迟疑了,你应该马上去租下来,把几家楼上连通,当仓库,堆粮。”广诚犹豫地答道:“您老说的好倒是好。可等到以后水退了,哪还需要那么多仓库呢?”田贵义说道:“我们不是早商量过以后增加酒菜筵席吗,二楼可以营业啊!再说,你看‘万方旅馆’的生意那么好,连楼顶都改成大客房了。以后你是不是也可以在楼上办旅馆呢?旅馆雇的人又不多,周转金要得少,不当是多养了个哑巴儿子、为你赚钱吗?”广诚笑道:“田爷真说到我心里去了,不过办旅店我一时还资金不够。”田贵义道:“到时候你也学戴承喜那样,找人入股,还怕没人进来吗?”

    广诚得到鼓励,信心大增,便当机立断地去租下了五家的全部楼上。大智路这五家都是三层带平顶阳台的清一色的式样。那几家中,粮店孙老板另有库房,其余租户本钱都有限,除“通成”的三号外,那四家楼上都空置着没人租。今年遇到停不下来的大雨,越发无人问津。所以省银行开的租金格外便宜,那么多间,只相当于多租了一个多点门面。广诚见合算,便一口气签了五年合同,省行还承诺他以后续租优先。

    房子到手,他马不停蹄地将几家的二楼都在墙上开门打通。同时,他倾其所有资金,又依靠他在商界的人缘和信誉,连买带赊,把饮食店的二楼堆满了面粉大米,还储存了些豆类和其他辅料。

    刚到六月下旬,武汉各校就因大雨和越来越深的渍水提前放了暑假。广诚叫和尚去把昭舫接回家。

    昭舫并不想回家,他更喜欢学校,他已在这里有了自己的世界。尽管学校停课后,大部分同学都已离校。省二中位于汉阳策建路,这个1903年就开办的中学洋溢着孔孟遗风,教师队伍中藏龙卧虎,力量雄厚,师资水平远近闻名。昭舫就是在这里学会了独立学习和生活的。两个姐姐的学习精神大大鞭策了他的自觉性。

    除了每周将衣服带回去洗外,他事事都是自己照顾自己,不仅完全不像家人担心的那样会洋相百出,反而因此而解放出了他独具的某些潜质。加之他从父母身上继承的宽厚和真挚的品性,特别赢得了老师和其他同学的好感。他似乎有天生的吸引力,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一大帮同学围绕着他,共同实践着他的每一个主意,分享他的每一份成功和快乐。所以不但没有大同学欺负他,反而有两个甘心当起了他的保护人。他将自己的零花钱买了自己喜欢的球类和同学们一起享用。也不时带同学到家里玩,请他们在店里吃东西。

    他还迷上了音乐,跟老师学习着二胡、箫、口琴等多种乐器,由于有天然的嗓音条件,音乐老师又特地教他学习正确发声唱歌,让他在声乐上开始入门。这些爱好也让他有了更多的朋友。

    现在无休止的大雨已经让汉阳城内水深两三尺。他们雇小船从学校操场一直坐到循礼门铁路堤上。武汉铁路外又成了老人们说的后湖,熟悉的道路上行走着大小木船。

    昭瑛昭琳先回来了。半年前,她们又以优异成绩提前半年从初中毕业。当从母亲有意透露的资金情况中猜到有可能再次面临失学时,便果断考进了官费的女子师范,放言不要家里钱继续读书。此时不要说是广诚与静娴,连田贵义和店员们都为她二人不倦的求学精神所震撼了。

    四姐弟在不息的大雨声中团聚,家中一片欢腾。

    而大雨正给汉口带来灾难,不少土坯房、板棚房被水泡垮,铁路外几乎一片汪洋,数万居民变成灾民涌进了城区。政府开始作出了些防汛部署,划出一些公用建筑来做收容场所。

    昭萍来信说过暑假仍不打算回家。广诚便叫昭舫搬到原来昭萍的房间住,把他那南间也腾了出来,垫了石灰防潮,也当仓库。

    静娴看到广诚带着和尚、万贵几个往楼上运东西,便问广诚:“前面那么多地方还不够堆,堆到家里来了。铁路外淹了,你是说还要有大灾么?”广诚说“是啊,你没看到吗?粮价已经在涨了,祁海洲他爹都后悔动手晚了。上个月见我整天进粮,他还悄悄摇着头笑呢!你在管他们买菜,未必不晓得菜价涨得多快?”静娴道“不过鱼虾多了起来,价钱还便宜了,一些小骖仔鱼才两三分钱一斤。”广诚说:“好多人都在铁路堤上钓鱼、网鱼,后湖的鱼真是多,还有跳到堤上的。听人说,鱼这么跳,水就还要涨。”

    静娴问:“你堆的什么?这楼承不承得起?”广诚说:“重的我都堆在店里楼上了,那边结实。值钱的就放这边,这些箱子里是烟,好难得运回的,小心莫让它受潮了。那角上是堆的点红糖,也不太重,不怕的。”静娴说:“你这汉口的天气真是不好,热天热死人,冷天冻坏人,好容易今年夏天凉快一点,水又大了。”广诚笑着反问:“我这汉口?你难道还不算是汉口的人?”静娴也忍不住笑起来。

    广诚总算完成了储备计划,松了口气。但大雨还在一阵又一阵下个不停。他于是又担心,虽然是楼上,万一时间一长,粮霉了、烟潮了,他可就一身债了。但他马上骂了自己一句:这样想不是在盼洪灾快来吗?是的,两边楼上虽已经被物资充满,他心里却仿佛更空,他脑中不时闪过一幅可怕的图画:洪水冲进汉口,房屋倒塌、满街飘着死尸。

    他将自己不祥的预感告诉田贵义。田老说:“其实,我也有这个担心,因怕你忌讳没说。今年水势比哪年的都大,好在我们的房子都结实。不过就算堤不破,这街上的积水内涝都会漫进一楼,那还怎么生灶?我们还该再做些准备。”广诚说:“是的,光存了些东西怕还不够,该做什么都听您说吧!”田贵义道:“原来在顶楼搭的些遮雨芦席棚,我们再加固一下,还在楼顶砌两个灶台。你听我的话:把堆在巷子里的柴禾哪、那些淋点雨不怕的东西哪,都搬上去,现在我们有的是地方。还要准备拿沙包把门口围起来。再去进一二十根粗楠竹,再买二十块竹跳板,到时我自有用处。”

    广诚一边说好,一边心里感到不详,这不是预备破堤么?储存这么多东西,要是房子被水一泡……他不敢继续往下想了,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押宝,是拿全部家当在赌博。老天爷啊,你到底想干什么呢?

    9 破堤

    进入七月,大雨已经连下了两个月,江河的水位一天天还在上涨。原后湖一方、汉口人称的铁路外,已是一片汪洋。铁路堤成了市区最后一道防线。单洞门、双洞门都被几块大铁板加上装满泥巴的麻袋一起、堵塞了原来通入市区的桥洞,否则,洪水现在就会灌入市区。

    地势低洼的一些街道上,住在一楼的居民已经多日泡在渍水中。不少人都在家门口垒个小围堰,不断地用盆将屋里的水舀出去。但水还是不停渗进屋内,满地水淋淋的。东西在生霉,拉肚子的人也多了起来。百姓苦不堪言,有条件的便投亲靠友。连童瑨家都搬到了他在法租界福煦大将军街[100]的楼房。王兴汉在集家嘴的家则完全泡在了水里,他只好与老伴暂时住到了长堤街他大儿子那里。

    通成饮食店和公新里六号的门外都垒起了大半米高的小围堰。相邻的几家也都效仿,防止水灌进屋里。公新里和门前的中山路渍水已齐踝深。田贵义预备的竹跳板已经派上用场,被搭成公新里的人行通道。

    七月中旬,雨倒是少了些,有时还放一阵晴。但哪怕只晴上半天,太阳就会发威,汉口马上就变得像个大蒸笼,闷热难熬。而人们忧心不减,因为江水还在继续上涨。后湖渍水已涨平铁路的路堤,汉口完全被洪水包围,成了孤岛。局部地方水已能漫过路堤,进入市区。地势稍低一点的街道都要涉水行走。物价和水一样继续上涨,人心越来越惶恐不安。

    到下旬,接连几个晴天,似乎又增长了武汉人的侥幸心理。事实上,水位还在上涨。报纸上发出警告:长江、湘江、汉水的洪峰月底将在武汉会合。

    果然,在7月23日晚,江汉关水位突破了25米,沿江江水已经平了脆弱的江堤顶部。

    街上的渍水在难得的烈日下非但没有消退,还在变深。广诚去找董鑫贵进烟,一路上,见地势最高、铺在汉口老城垣上的中山路只剩下中间两米来宽是半干的,渍水还没有“合缝”,行人和车子便都挤在这没水的狭窄“路脊”上行走,沿街不少商店都已关门停业。

    董鑫贵见了广诚,老着他那猪肝色的大圆脸,不满地说:“曾老板,我已经在你那里压了上千元的货了。这次提货后,是不是该结下账了?”广诚不好意思,连连应允。董鑫贵带着几分训斥的口气大声说:“你担心淹水进不了货,是吧?告诉你,你这是瞎操心。童三爷好多天都陪着省主席何成浚、市长刘文岛在既济水电公司宋总经理家里打牌呢!大人物的心都稳得很哩!那天市政府的人去报告,说丹水池铁路堤危险。何省长就说了,你们慌些什么?铁路堤火车都扛得起,还怕挡不住水?”广诚不放心地说:“有些地方水早都漫过了铁路堤呀!”董鑫贵瞪着大眼、摇头晃脑地说:“但是漫过来的水有限哪!不是?你不看见,还有抽水机在往外抽呢!告诉你,汉口几代人都从没听说被水淹过的事,是吧?这么大的城市,政府哪会让他淹呢?汉口还住着那么多洋人呢?你也是太喜欢操心了!退一万步说,就算城里积水深了,我们也不怕,烟行已经租了船,到时候自然会四处送货。我还巴不得这样卖个好价钱呢!”

    广诚听得半信半疑,但是老董的话给了他一个重要启发,那就是应该先租条船,以防万一呀!他连忙问清楚了到哪里去租。他送烟回家后,马上就派人去租下了两条木划子,雇板车拖回了公新里。

    现在已经最大限度运用了自己的资金,他反复去看自己抢购来的东西,不断问自己,这算不算是囤积居奇呢?又不断自我安慰说,目前市价上涨得有限,并不缺少供应,我只不过是有备无患,又不是为了哄抬物价,何况我还要承担香烟受潮的风险呢!

    洪水却似乎要教训这个无所谓的政府,终究露出了峥嵘的本相。7月29日,丹水池铁路堤被江水冲破了一个缺口,汹涌的江水宽达30多米向北冲进,被张公堤阻拦后,便折转过来、裹挟后湖的湖水,又向南直指汉口市区。铁路外的幸存的房屋即被扫荡。汹涌的水流将铁路堤堵塞的涵洞冲出了好些漏洞,强大的水柱喷向市内。防汛队伍拼了死命堵洞补漏,算是暂时避免了决堤的浩劫。

    次日,铁路堤上站满了看水势的人。堤外侧,被洪水卷来的死尸和家什在路堤边水面上漂荡起伏。一些不可救药、对他人灾难麻木不仁的人皮动物站在铁路上,指点着看新奇,有的还用长竿争着打捞飘来的意外之财。

    市民被告知“抢险成功,单洞门被冲出的漏洞已经堵好,正在加固”云云,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市政府动员组织市民参加防汛,“通成”也派了店员参加加固堤防。市里还参照当年刘歆生的办法,用火车从外地运来黄泥,再用板车运到江堤等地方。漏下的泥巴把繁华的江汉路、民生路变得泥泞不堪。

    两天没有大雨,人们的情绪又慢慢稳定下来,城市生活又企图恢复常态。大部分人宁愿相信这一次仍然是有惊无险,而信誓旦旦的政府定能保住他们的城市的。

    8月2日那天上午没有下雨。下午,广诚叫了和尚和牛万贵一起出去江汉路买点菜。交易街老集市一带近来很少有人来卖菜了。他们顺着中山路一直走到了江汉路,再顺江汉路向循礼门车站方向走,这条路面较高,涉水较浅。

    过了铭新街、又过了两个街口,向左拐,有一排适应滞水新近搭起的半人高的木案桌。几个卖菜的将菜铺在上面,人却站在齐小腿深的积水中。广诚正停下问价,忽然听到隔一个街口的老圃那边,传来如千军万马的吼声。万贵最先醒悟过来,慌忙把广诚一拉,喊道:“老爷,不好了,水来了,快跑!”

    广诚最多迟疑了一两秒钟,便丢弃了菜篮,和万贵两人一起拔腿朝中山路方向涉着水飞跑。已可见水头从靠铁路边的路口汹涌着冲出来,裹挟着无数杂物。广诚等哪里跑得过水,幸好拐过了若干街道的水头不是那么厉害,但脚下的水变得越来越深,他们也越跑越慢,很快就被淹到了大腿。万贵喊道:“老爷,来不及了,你看前面那几个梯子在外墙的楼,先跑去躲一下!”

    广诚对着那最近的救命楼亡命涉去。眼看离那幢街面上一个有梯子的两层木楼还有十几步了,真正的浪头却已经追了上来,尽管洪水奔到这里流速已经减慢了很多。然而广诚一点水都不会,被一人多高的水浪一推一卷,脚立刻离了地,站不稳,倒了,跟着就呛了一口水,人在水中漂起来打转,再也分不清方向。他想站起来,却蹬不到底,只觉得自己被水带着冲走,马上又被灌进一口水。

    广诚脑中飞快地掠过两个字:“完了!”

    10 洪水、生命

    江汉路上正洪水滔滔,男人、女人、小孩和什物被水流卷起流过,广诚几乎是在垂死挣扎,他被接连地灌呛、什么也看不见。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领,又一只有力的手把他的下巴托出了水面,让他切实地吸进了一口宝贵的空气。还是那只手、托着他的下巴,让他喘气、呼吸,还拖着他游动。虽然口里还不时灌进点水,但眼睛又重新看见街道、楼房和天空、看见他熟悉的世界了,没有多久,他就感到脚碰到了实在的木楼梯。他在那人帮助下站了起来,定睛一看,原来是牛万贵。

    现在,他已经踏踏实实地站在一家倚墙的木梯上,比他原来想去的那个木楼竟多漂了好多家。万贵说:“老爷快上楼去,我去拉和尚。”广诚喘着气,踉跄着上了楼。

    他用被水泡胀的双眼眼惺忪模糊地环顾了一下,这里大概是他从没进来过的一个茶馆,里面已经挤上来不少人。他脑子渐渐恢复过来,但两条腿软软的,脑筋里还快速流动着“差点就丢在这里了!万一今天是静娴来、万一是没带万贵出来……”等各种可怕的假设。

    从楼上窗子里可以清楚俯视街上的惨状。不一会,万贵将和尚送了上来(和尚是会点狗爬水的),自己又下水去救了个女人。那女的才缓过气就哭喊着要回水里去找小孩,被人们拉住,万贵便又快速游向一个已顺水漂走的红色的东西,把他举出了水。这是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万贵举着他、靠着街边逆水游了回来。这边、对边、附近楼上的人们发出了一阵欢呼和喝彩声。

    又过了好一阵,水流的速度在明显缓下来。大概是市区已经全部被淹,后湖水和江水已经汇合了。万贵已将那小孩肚子里的水倒尽,看来已活了过来。他放下孩子,走向广诚说:“老爷,这楼结实,你们先在楼上歇着,我游回家去看看,给他们报个平安。没事的话、我就划条划子来接你。”广诚拉住他的双手,十分感激地说:“万贵,今天多亏你了。不然……”万贵慌忙道:“老爷快别说,万贵这条命还是老爷救活的呢!”广诚问:“这么远你游得去吗?小心点!”万贵道:“这点路算什么,沿路还可以扒着房子休息的。”

    广诚当然担心自己家人和店员,心急如焚,不由想到,自己为备灾所作的一切,包括精打细算的囤积,在生死关头显得多么枉然和可笑,比起生命来,是多么微不足道。

    在他度过了满脑子胡思乱想的近一个小时后,市政府派出的木船游弋在街上救人了,经营赚钱的木船也惊人迅速地出现在了昔日的街道上。

    又盼了一个多小时后,万贵和另一个店员划着小船过来了。

    万贵告诉广诚,家里一切都好,厨房里进了水,田爷爷已经叫大家把腌咸菜的缸抬到了灶上,垫得很高,叫老爷放心。广诚叹了一口气,回想刚才自己在水中的情形,心里哪里还有地方去顾上那几缸咸菜,现在对于他,生意钱财这些“身外之物”都实在算不了什么了。

    从窗口传出来那女人在人堆里的喊声:“救命的大哥,留个姓名给我!”万贵看着满楼的敬佩目光,是他记事以来从未享有过的,除了“通成”店的人,他所有的记忆都是歧视和鄙夷,不禁心里涌起了大丈夫情怀,答道:“没有什么,我是‘通成饮食店’的。”头也不回地把船划走。

    中山路俨然成了一条河流。街上飘着乱七八糟的什物和几辆黄包车,也不知车夫是死是活。他们顺街划着,快到公新里口,看到原来巷子口边上的些板棚房已经被冲垮,巷内变得一目了然。田贵义正站在一条木划子上,指挥站在桌子上和船上的店员,用他备下的粗大楠竹和竹排搭建从店里直通六号内楼梯的跳板。广诚心里感动,很远就喊:“田爷爷,你不用管了,快回家去看看。”田贵义等他的船到跟前,才说:“我们刚才用船把隔壁几家的人都送到对面的大楼去了。”广诚说:“您老心真好,天也快黑了,您快回去看看自己家吧。”田贵义道:“不打紧,我在楼顶看了的,那一片房子都结实。凡有家室的人、我都已经让回自家去了。”广诚打断他的话,让万贵硬把田老送回去了。

    公新里六号内,水淹没到了半截楼梯,离转弯处只差两级。静娴站在卫生间楼梯上,见到广诚,眼泪禁不住一涌而出:“你偏今天出去买什么菜呀?”广诚说:“谁知道今天会破了堤呢?幸亏万贵,好危险啊!”他看见子女们的眼圈都是红的,便说道:“都上楼去,没事了,别站在楼梯上了。”

    历史将永远记下这一天:1931年8月2日。这天江汉关的水位记录是26.94米。水先从单洞门冲破堵塞,洞口很快完全溃决,洪水如猛兽狂奔进入汉口。路上被卷入洪水的人有五百多。大水汹涌奔入市区,尽情肆虐,水深已平房檐,就是地势最高的中山路,水深也有一人多。站在武昌蛇山看汉口、汉阳,波光相接,一片汪洋。水中被淹没大半截的房屋和露出的屋顶,颇似大洋中的一群岛礁。

    11 汪洋中的城市

    当汉口终于成为一片泽国之时,“武汉行营”才采取“紧急措施”,下令正式成立“防汛事务处”,并由商会、慈善会和市警察局筹设“救济委员会”。

    8月3日清晨,也就是汉口被水淹的第二天,广诚接到政府通知,要“通成”派人到政府组织的木船上,参加救助转移迄今为止还爬在路堤上、屋顶上、铁制电线杆上和树上的灾民。政府拟将其中一些临时安排在一些学校和大楼里,有些还将转移到河那边的汉阳赫山,或运过江,到当时三镇仅存的武昌。

    广诚经历了昨日的险境,彻悟到生命的脆弱与无价,一整夜脑子里都是被洪水冲走的无助众生的惨状。他叫上牛万贵,亲自去红十字会的一个救援船上当义工。

    船上一共四个人,不会水的身上都绑上了木制的、“人”字形简易救生“圈”,救援对象是蚁集在铁路堤坡上的灾民。

    救援船顺中山路右拐向云樵路[101]划行。街两边,水上漂浮着垃圾和粪便,据说将会有专门的垃圾船来打捞。路过吉庆街口那片宽大的空地[102]时,有一个较大的木船从他们船边划过,船上堆放着七八具打捞上来的尸体。大多已经完全赤身裸体,身体泡得发白发胀。广诚有些想作呕。收尸船上的人在打锣高喊:“要认尸的到循礼门路堤哇!”

    再往前,向铁路延伸去的云樵路时宽时窄。杂乱的高矮民居,大半是板棚陋房,间或还有小丛的芦苇。那些没垮塌的木房顶上,那些仅一层高的砖房的黑瓦上,树杈、电杆上,都爬着人,男女老少都有,衣衫不全,疲惫不堪。见有船来了,很远就高呼救命。这条路本来不长,平日里走路,铁路堤十几分钟就到。可今天得沿路收容,运送到设在云樵路口的市党部和它对门的市一小学的临时收容所,来回了四五趟。

    连救了几船人后,终于一直划向了铁路堤,很远就能听到沿堤上空回荡着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嚎哭声。铁路已半浸在水中。路堤上高出水面的地方散落着肮脏的什物和垃圾粪便。沿铁轨坐着些九死一生的幸存者,他们的脚看来就在水中泡了一夜。人人衣服透湿,在以炎热著称的武汉的六月天里却冻得嘴唇青黑。个个面容枯槁,麻木不语。

    这时有船载着官员来了,两个官员挽着裤腿、搭了块跳板下船,他们拒绝随从的搀扶,涉水走上路堤去抚慰灾民。跟来的记者忙上去照相。广诚第一次见到这种闪光的照相机,他当然没想到这深入灾民的动人场面即将见报。

    次日,广诚又出去做了半天义工,回来时,中山路上,交警带来民工开始在搭设跳板,以构筑一条临时的行人通道。广诚远远就看见“通成”的大门开着一扇,几只划子正停在门口,静娴与和尚站在一条船上,还带着昭诚,在为另条船上的灾民施饭。见广诚回来,静娴很小心地跨过船,又接过昭诚,和广诚一起回了家。

    广诚一到家就对她说:“水很深的,你再不要出去了,太危险。”静娴说:“我原是听说粪船来了,出去下了趟河。这抽水马桶前天就不能用了。后来听和尚他们说,收留船上有人讨饭,我才又出来。”广诚问:“王嫂呢?”静娴道:“她是小脚,在跳板上都走不稳,别说上船了。我倒是从小船上长大,就不想难为她了。还有,我叫广瑞带了些钱回乡去了,不晓得永安堡会不会淹水。你说过那里地势高,可这一阵家里没带信来,我还是有些担心。”

    广诚想,静娴的心真好,嘴上却说:“你怎么让昭诚跟了去船上呢?”静娴说:“他呀,就是扭着我,生着法子想上船去。”广诚叹气道:“他们当是在公园划船好玩哪!静娴,我这两天出去,见了收的一船船漂尸,那太惨了,铁人都要掉眼泪啊!天哪,那都是些性命啊!怎么一下就没了?这政府怎么守的堤哟?这才淹两天,往后还要饿死多少人呢?我看到那些灾民,就在身边舀脏水喝,还不晓得有多少人会生病呢!”静娴说:“事到如今,只有先救人。我们家乡也淹过水,不过总是过几天就退的。”广诚道:“我看难说,几天退不了的,今天水还在涨,堤都漫了。”

    正说着,昭舫走过来问道:“爸爸,外面你去的地方有电吗?”广诚瞪了儿子一眼,道:“电?你们就只晓得自己方不方便!我们一家安安稳稳,还有干净的自来水。你知道外面那些人多可怜吗?家破人亡!我都听了两天呼天喊地的哭声了,不要人在福中不知福!”昭舫不高兴地说:“我不过是想看看书。昨天起就停了电,光线不好。你说那么多,水又不是我淹的。”昭瑛连忙来把昭舫拉开:“爸爸又累又烦,前天还被冲到水里,差点出事,别和爸爸顶嘴了。”广诚却嚷道:“回来!都过来!听我说话!”

    子女们都顺从地围拢来了。广诚大声说:“爸爸不是心烦,是要教你们懂得知足,学会心疼别人。那些淹死的人、条条都是性命哪,说没就没了!好多还不是像你们一样的孩子!我叫牛万贵带你们几个都出去看看!昭诚也去!要懂艰难哪,孩子们!去看看那些灾民多可怜!要是摊上是我们那样,又怎么办呢?”

    他当真叫上万贵和另一个会水的,用船把几兄妹划去铁路堤和市一小看了,让他们亲眼见识人间的疾苦。

    静娴见广诚不是在意气用事,没有去干涉他教育子女。事后,孩子们的谈话中,果然更多流露出对他人、对水情的关心。昭舫还在墙上贴了一张纸,每天记录水位。

    淹水后的第三天,市政府才在烟土税捐项下筹拨出了一笔款项办理施粥站,给灾民散发馒头。又过了一天,救济委员会终于想起“紧急”征调民船,装运蔬菜及生活用品等,到各街巷出售(但来的次数和数量都不多,贵得离谱),以维持市民的生活。每个街口也停泊了划子,还派了军警乘船守岗,维持治安和水上交通。

    广瑞不几天就从乡下回来,还带来些鲜菜。告知家乡没有淹水,一切正常。广诚总算放下了一颗心。

    大约到八月中旬,汉口主要道路上都用圆木搭了高架,架上了跳板,可以维持市内行人交通了。

    由于各店铺基本关门歇业,市内食品供应越来越紧张,粮价已经上涨数倍,而且和水位一样,还在往上涨。政府反复呼吁店铺开门营业,但响应者不多。

    田贵义带人在店内靠门口搭建了个小平台。在完全整理好了店内、清理了损失后,“通成饮食店”率先在汉口营业了。这对一饭难求的市民是个福音。门前小平台接待着络绎不绝地前来买饮食的小船,供应馒头、稀饭、豆沙包、发糕、咸菜,也卖烟。

    水上的商家陆续亮相,五花八门都卖,价格却让民众看了叫苦。有水性好的小贩将食物放于木盆中,自己在水中泅水推着木盆,沿街兜售,不过数量有限。有些店铺开门营业后,因储备少,只能打打停停、气数不长。虽有船在街上游弋,专门帮店铺搭建销售平台。也有卖粮的船找上企图开门的饮食店,但价钱都高得惊人,把这些老板气得摇头。

    广诚因为有充分的准备,这时便胸有成竹地将店里的人做了分工。让田贵义在家负责一切事务。每天蒸好大量馒头花卷,煮好干稀米饭,除在店门口营业外,大部分放在船上出外叫卖。

    租船价钱在上涨。但广诚还是又加租了两条木船。广诚、淘气、广瑞都分别带一条,沿中山路,上至南洋大楼,下到法租界沿街出售。跳板上的行人见居然有船卖吃的,喜出望外。他们所到之处,一片喊买声。“通成”的人就从船上用竹篙将竹篮举上跳板,让跳板上的人把钱放在竹篮中,再将馒头、花卷、咸菜放在篮子中递上去。中山路沿街二楼的人见“通成”的船来了,纷纷开了窗子,伸出手来,高声呼叫:“馍馍,馍馍,这里,这里来!”

    “通成”的馒头价比别的店铺便宜两三成,但也比平日上涨了几倍,利润当然远高于平时。广诚有时还让昭舫也上船帮忙。静娴也经常到店门口帮忙买烟。倒是昭诚年纪小,只觉得好玩,一天到晚在船上不想回家。

    而水位还在无情地继续上涨。8月13日,武昌筷子街堤溃。此时,武汉三镇已全部被淹,其中仅汉阳就有45个堤垸被冲毁。报纸上称:“江水以风驰云卷之势,长驱直入……人畜漂流,房屋倒塌,淹死者无以数计。”8月19日,江汉关达到水文站建立70年来的最高水位28.28米。

    威信扫地的政府又在武昌洪山、长春观等地势高处增设了收容所,安排难民。无论如何文过饰非,总归民愤难平,何成浚不得不宣布将市长何葆华与省水利局长陈克明,各记“大过”一次(!),但令其继续工作,将功补过。

    倒是汉口的商会的义举比政府耀眼得多。他们组织了“水灾急赈会”,又借了新市场[103]、怡和洋行,以及慈善团体、同乡会馆等结实高大建筑,作为灾民收容所。收容灾民多达30多万人。每日还发给稀饭馒头充饥。

    一次,广诚到商会义捐,碰到了在“水灾急赈会”担任临时理事的童瑨。童瑨马上对身旁人介绍说:“这是我义兄、‘通成饮食店’的曾老板。”又转向他说:“商会对兄长率先营业、每日自发施舍灾民的义举十分赞赏,兄长亲自带店员上堤救人一事更被传为美谈。兄弟我脸上也觉得有光。”广诚谦道:“童大爷过奖了,我所做的实在不值得一提。”童瑨道:“我们找银行提供了三十万元借款,作急赈之用。童玮是出了大力的。市商会现在向各业募款借物。童玮现在又去了上海,为本市采购医药。那边的旅沪湖北同乡会即将汇来一万银元,上海工商界还将捐面粉一万袋。还有,昨天美国红十字会也表示要捐助十万元美金。”广诚听了,打心里钦佩,说:“童大爷功德无量啊!”

    童瑨把他叫到一边,低声说:“兄长要留些意,做善事细水长流、量力而行。这次灾荒时间恐怕会很长,粮价只怕还要翻倍。我派出在陕西和四川采购粮食的人带回消息,五省都在闹水灾,全国粮价都在大涨啊!”

    王兴汉也在“急赈会”中做义工,他暂住在长堤街儿子家,这里原是明崇祯年建的袁公堤,算是老汉口最高的地方了,这下也被水淹得惨不忍睹。商会把汉口划分了地段,对未进入收容所的难民每日发给口粮,另租了渡船数十只,载运清水施送灾民饮用。王兴汉自家不顾,却每天负责带几条船到由义门与循礼门之间的各收容点服务。

    广诚去看望过嫂子,她与儿孙都挤住在二楼,虽说生活无忧,却因兴汉整天在外,又是个“旱鸭子”,不会水,不免为他提心吊胆。她对广诚说:“政府里头做事的人哪有像他那么拼命的。谁有事都找他,他呀,还真把自己当成了个人物,也不晓得自己斤两。”她好像在埋怨,但细听起来却都是赞扬:“汉口这边他管的几个收容点的难民就没有瘟疫,没有人饿死,也没有人打架抢东西。汉阳和武昌那边听说就可怜了,运尸船都没有断过。”她放低了声音,“听说没有,夏斗寅司令怕灾民闹事,派了8个团维持秩序,说是怕赤党分子趁机煽动,那天,长春观一次就抓十几个吵闹的灾民,当成共党毙了。”

    广诚相信她说的不会假,这个政府的名堂谁不熟悉啊?

    粮食紧缺,粮价继续上涨,原来咬着牙开了门的小店铺卖了几天、实在支撑不下去,一个个又关了。市场上平日里最多卖两分钱一个的馒头,涨到两角多钱一个。广诚仍以低于市面三成的价出售。

    他虽说赚了钱,内心却并不愉快,那些灾民的惨状总像在眼前打转。他走到田爷身边说:“田爷,您看天桥跳板上那些要饭的,好可怜,现在哪有人有多的给他们呢?人饿起来好难受哦!您老说过,人的一辈子也和生意一样有进有出。该赚的时候,您老带我们赚,这下该回报了,老天都看得到的。”田爷则不住地点头赞许。广诚便立即吩咐店里每天专门预备一些稀饭和馒头,救济近处的灾民。

    九月上旬,商会“水灾急赈会”组织了广诚等义捐突出的店主,用船载到汉阳几个收容地查看。那天所见,更是让他触目惊心。所到之地,到处是便溺和脏物,臭气熏天,苍蝇蚊虫漫天飞舞。临时搭建的芦席棚和不多的为迎接参观预备的帐篷内,不断传出呻吟和哀啕声,让人闻之心酸。这些收容地多在荒郊野外,乱草杂生。收留的灾民中,有不少是奔走了几百里逃来武汉避灾的外县人,却没想是正赶上了。

    他们遇到一艘红十字会的木船。带队人请一个正在为病人治疗的医生跳过船来,向他们介绍灾民的卫生情况。那位医生满腹牢骚地埋怨着卫生条件太差,灾民就地饮用污染的水,结果大堆人生病,又缺医少药,疟疾、痢疾、霍乱等瘟疫病都流行起来了。他大声说道:“要叫我自己在这里,一天都住不下去。好多人参观后,恶心得几天吃不下饭。灾民真活得不像人哪!这里差不多没有一家不害病,没有一户不死人。被我们隔离的那些霍乱病人,也就是在等死。甚至有全家都死光的。开始还有船来运尸,现在人死多了,运不及,龟山那边,你们可以看到的,芦席一裹,抬去找个地方随便就埋……”

    一位政府官员模样的人声泪俱下地对广诚他们讲话:“各位汉口来的先生,我们都是武汉市的啊!自古同属汉阳府啊!你们千万别忘了汉阳这边哪!汉口商会向各业募款就得到了一百多万元,灾民都收容在大楼里。汉阳这边募集连二十万都不到,条件太差,资金太缺。望各位慷慨解囊呀!汉阳百姓定不会忘记各位功德的。”

    接下来是向他们募捐了。设在龟山的募捐台边贴着充满爱心的标语,工作人员不断在大声宣布捐款人的姓名和功德。广诚捐款后暗想,刚才讲话的那个满脸肥肉,这些钱他会真用在那些可怜的人身上吗?

    他带走一张报纸,上面说,三镇受灾16万户、78万余人,完全靠救济的灾民23万多人。武汉“米珠薪桂”,汉阳武昌收容地连树叶都被吃光,加上疫病流行,死于此次水灾的共有33600人。

    三镇淹没在水中,最短的地方42天,最长的达100天。武汉的天气又怪,说变就变,九月初,一次异常的寒潮袭来,竟像是入了冬。灾民夏天逃来,本来就缺衣,陡然一冷,又不知病倒了多少。为谋求生路,多走几处就能碰到在卖自己的儿女甚至妻子的。武汉三镇,一时竟成人间地狱。

    尽管广诚为洪水作好了相当充分的准备,但全家也还得生活在灾害中。积水向空中散布着各种臭气,自来水常常停供,蚊蝇满天。小儿子昭诚满身长满红点,脚丫溃烂,痒不可耐,这后来竟成了昭诚终身的顽疾,铸成夺命隐患。广诚给店员们家庭发的米票,被告知米店已经拒绝兑米,不得不由店里解决口粮。

    当汉口市区的洪水在渐渐退去,市内开始恢复陆路交通后,城里到处淤泥堆积,垃圾遍地,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霉腐味。

    力不从心的抽水机还在努力向江河和后湖排水。市面上的供应仍没见好转,物价仿佛不仅退不下去,还在继续上升。各业一片萧条,其中光大点的熟食店就有五十多家关门,几乎占了汉口的三分之一。

    12 命运的邂逅

    在上海的昭萍暑假收到昭瑛写来的三封信,尽管得知家中一切都好,仍对家乡的灾情十分担忧。一直到开学后,武汉的灾情仍然是她每天读报的首要内容。

    当武汉洪水无声无息地退去时,一个比水灾要可怕得多的灾难降临到了整个中华民族的头上。这就是1931年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

    愤激透顶的民族情绪很快蔓延成全国的行动。昭萍参加了上海学生要求政府抗日的三次冒雨赴京请愿。“珍珠桥事件”那天(12月17日),昭萍所在的队伍离《中央日报》社还有段距离,没有被宪兵直接追打。但是她亲眼目睹了军警抓捕和殴打学生时的狰狞和粗暴。当晚她们回到中山大学临时驻地后,便立即被军警包围,强行押上闷罐车送回上海。昭萍觉得迷茫,我们不是在帮助政府吗?蒋委员长不是几次当着我们面发誓抗日吗?怎么成了被驱赶、搪塞和弹压的对象呢?

    政府又下令提前放寒假,这套被统治者用烂的平息学潮的把戏,昭萍早就熟知,打算两年来第一次回汉口看父母了。

    林卉颖比她更急着动身回家,早约了几个新认识的南下同学。昭萍送她到学校大门口,和等候着的他们互相招呼。当眼光扫到一个中等身材的同学脸上时,那个人笑了一下,用很浓的东北口音说:“你好,曾昭萍同学,我也是来送他们的,我叫叶知秋。”昭萍友善地微笑了一下,问:“你知道我的名字?”叶知秋笑着说:“是那天在南京请愿,你在和中大的同学互相介绍时,被我听到了。”说完,二人竟都忍俊不禁笑了。

    昭萍和卉颖分手后,与叶知秋一起往回走。昭萍问:“您好像是东北人?是哪所大学的?”知秋微笑道:“不是大学生,我在北京大学做工,顺便在北大旁听中国文学和历史。”昭萍问:“那几个是你一起的?”知秋说:“那是在北平认识的几个朝鲜同学。”昭萍有些吃惊:“朝鲜人?‘九·一八’日本人就是利用了今年六月长春的‘万宝山事件’,朝鲜人和东三省的人关系很紧张的,很多人对朝鲜人很反感的……”知秋道:“我也是朝鲜人,我们和东北人、整个中国的人,都是日本帝国主义的征服和奴役的对象,和中国人当然是朋友,是兄妹。”

    知秋两句话语气很平淡,却让昭萍肃然起敬。她打量了一下,叶知秋的眉毛又黑又浓,卧在一双睿智的眼睛上方,高而直的鼻梁,把他衬托得十分英俊。知秋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连忙说:“你寒假不回家吗?”昭萍说:“我明天早上坐船回汉口。”

    走到了宿舍门口,两人却都不约而同地在寒风里站住了。昭萍问:“你们朝鲜朋友怎么看我们政府的表现呢?”知秋沉重地说:“我们一个小国,力量有限,但已经切肤领受了亡国之苦。坦白地说,我不相信你们蒋主席,他接见学生时信誓旦旦的表态,你们市长张群的引咎辞职,我都不信,我看这是些欺骗舆论的表演。也许他们关心的不是东三省的失守,而是国内的不同思想和政治势力,像CP[104],也包括冯玉祥、李宗仁这些对手吧!”

    昭萍看到有人走过来,便换了话题:“你说。你在北大还做工?”问完自己都有点奇怪居然能记下刚才他说的话。叶知秋解释道:“对,我勤工俭学,我在北大日语补习班代课,所以获得了旁听资格。”昭萍惊喜道:“你会日语,九一八后我就进了我们学校的日语速成班,你可以纠正我发音吗?”知秋道:“当然可以,但是你要走啊!”昭萍笑道:“就耽误你一会,让你帮我听听五十音图发音准不准,以后有机会再说。我们速成班的同学都说,学好了,将来好审问日本俘虏。”两人都大笑起来。

    昭萍在回汉的航程中,脑中竟不时冒出那个朝鲜人的影子,想起他说过的话,她是很赞同他的一些观点的,政府对民众的怕、远远超过了对日本侵略者的担心,她甚至觉得惟有那些凶相毕露的宪兵才是蒋公内心真实情感的发泄,让她联想当年在武汉曾经看到过的那些。

    13 昭萍抗婚

    翘首等待昭萍回家的广诚此时是另一番心境,两年多,他的事业跨了一大步,而一件大事已经在他心中升到了首要位置。昭萍已快二十二岁,女儿家,独自一个离家千里、独身在外,可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当务之急是给她找个婆家!免得她在外读书时被不知底细的男人纠缠、或上了圈套、一步失踏,那可是辱没祖宗的大事。把女儿教养得如此“能文能武”真不容易,这就像是他生意中积累的本钱一样,配得上昭萍的人家当然必须是上好的。

    王兴汉曾遗憾地说过,他“两个儿子都没出息、只能认她做个干女儿”,这就不去说了。熟人中私下托人来探口风的倒还不少,淑兰家就是一个。水莲没生过男孩,淑兰哥哥是姨娘所生,这倒不要紧,但他那个老子总给人鼠头獐目的印象,所以被广诚否了。再一位便是赵丙文的长子赵凯鸣,可那孩子读书看来不怎样,连大学都没考上,能配上我们昭萍么?静娴听得懂丙文堂客的意思,却故意装着不懂,打岔回避了。第三位是南洋商行的代理商董鑫贵,广诚听他打听昭萍的事就岔开了。他不喜欢董鑫贵为人精明得滑头,对他曾诱逼过自己在对不起师父的《请愿书》上签字一事也耿耿于怀。

    但是童瑨亲自提起的一家却叫他动心了。童家比昭萍年龄大的都是女孩,否则很可能也会看上昭萍。童瑨介绍的是金城银行高级职员吴先生新近留日归来的二公子吴放鹰。像童瑨的每一言行那样,这也经过他的深思熟虑。他觉得广诚是可以为他所用、而且很有作为的商界新人,何况是结拜兄长,那么对广诚子女的婚姻应该加以关注,做生意的人结交金融界人士当然是求之不得的。

    金城银行是依托政府的银行,通过债权控制、股权渗透和人事参与等方式、参与和摆布民间工商业,是中小业主心目中的财神。广诚以往只能偶尔求助于钱庄,得到的帮助非常有限,这无疑限制了他的事业的发展。如果在银行有个亲家,他将摆脱小打小闹、点滴积累的缓慢步伐。广诚觉得这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喜事,他很快说服了静娴,并回应了童瑨。

    昭萍回家了,她带回了全优的成绩单和学校为优等生发放的又一份奖金。广诚和静娴当天高兴得睡不着觉。昭萍用自己省下的钱为弟妹买了好多书,其中特别为喜好美术的三妹昭琳买了昂贵的英国出版的水彩画集。她自然成为了弟妹们的楷模。姐妹们彻夜聚在一起,听他们杰出的大姐讲她在上海的见闻。

    昭萍第一天就去了集家嘴,看望又搬回那边的师父王伯伯,王兴汉送给了她一根可快速两截分合的武术棍。她又和妹妹们一起去“新市场”游玩了一整天,还打算次日到“晴川中学”去看昭舫。

    但是快活得像春风的昭萍没有想到,她那个时代,女孩生下来,就注定要被那张编织了几千年的大网所束缚,要被绑架到“疼爱”她的父母为她预备的婚姻牢笼中。

    在昭萍回来的第四天晚上,广诚专门在自己房里生了一盆火,把昭萍叫来,郑重地向她讲明了精心为她预备的“这门亲事”。

    昭萍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听完竟目瞪口呆。她多年受着新式教育,早融身时代的潮流中,做梦都没想过自己此生还会面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些烂套子。这是回到了哪个朝代啊?

    她惊叹这个社会的封建意识这么顽固、又这么切身。赶紧回答说,自己还年轻,不想太早考虑婚姻,打算先集中精力读完大学再说。但父亲却马上说,订婚与读书并不矛盾,并强调这是童大爷(!)亲自保的媒,男家两天后就会上门正式提亲。

    昭萍暗暗叫苦,竟然就在劫难逃了?但有胆识、又见过大世面的她,立即稳住了阵脚。她不会像大多女孩那样手足无措。她的命运当然不能任人宰割。

    昭萍理清了思路,十分平静地回答说:“爸爸,妈妈,我感谢你们对我的良苦用心。但是,婚姻问题,你们自己有切身体会。爸爸和妈妈这么幸福,是因为你们的婚姻是自己选择的。如果依了我在乡下的爷爷,你们会有什么结果呢?为什么到了自己的女儿,爸爸就又要学爷爷了呢?”

    广诚微笑着说:“昭萍,爸不会害你,这做媒的是对我曾家帮过大忙的童大爷,是汉口数一数二的头面人物。就不说得罪不得罪吧,人家是看得起我们哪!他介绍的吴家二少爷是一表人才,日本留学归来,他家在金城银行当高级职员。要不是童大爷,我们哪里高攀得上?怎么会配不上你呢?!”

    昭萍问:“他的思想、爱好、健康、个性、志向、党派、社交、情感、能力、经历,这些又都怎么样?我在乎的还不止这些咧!所以未必是我喜欢的。”

    广诚耐心地说:“昭萍,量体裁衣,哪个女孩像你这样挑剔?难道爹还没你会看人,会害了你?”昭萍不客气地反驳道:“爷爷也疼你,不也差点害了你吗?”广诚的火开始上来了:“那更证明你爸爸看人看事比哪个都准!”昭萍迅速接口道:“可是现在,你和我的标准完全不同。”

    广诚压着火气问道:“什么不同?”

    昭萍道:“我把自主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便是条条都好,只要不是我自己选的,我就不会要!”广诚忍不住了:“你这么不讲理!你这口气是跟哪个在说话?你是不是读了几天书,瞧不起你爹了?别忘了你这书是我供你读的!”昭萍不愠不火地答道:“这就是我为什么耐心和爸爸讲道理的原因。但是,女儿绝不会拿婚姻来尽孝。爸爸你冷静想想自己的体验吧!”

    广诚不由得后悔让女儿知道了自己年轻时的事,此时又说不过昭萍,便大声说:“这婚姻大事是几千年的规矩,反正由不得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爸爸已经答应了,你不应也得应。不然我怎么在外面做人?你这书,哪怕不读也罢!”昭萍听他这么说,声音也高了些:“你的面子比女儿的终身还要紧么?便是不读书,我到外面做工,也不会嫁到那家去!古人都懂以死抗婚,我昭萍难道做不到!”

    听昭萍说的这么绝,广诚气急了,大声喝道:“你反了!”忍不住把手中的盖碗对着昭萍迎面砸去。昭萍凭练武人的本能一手接住了盖碗,放低了声音求道:“爸爸,您莫要发火,莫要逼女儿了!”静娴连忙站起来劝阻,一边喊王妈拿抹布来擦地上的茶水。她这才发现,昭瑛姐弟都在门外偷听。

    广诚看到,昭萍居然自恃有武功,胆敢接住他扔过去的盖碗,而且让她弟妹都听到了,气得双手发抖。大声吩咐将房门锁上,把昭萍锁在静娴的房中,不答应婚事、不给饭吃。静娴没想到一下就闹成这样,泪水满眶地说:“还不是学你一样的脾气,简直像神了!”却只好先答应照办。

    广诚说自己去账房睡,下楼去了。昭萍听真切了,便在屋里喊妈妈。静娴一开门,昭萍就说:“妈妈,我想听听妹妹说。”静娴以为有转机,连忙答应,又悄悄叫送饭进屋。

    昭萍吃着饭,小声对昭瑛说:“你去把我的东西清理包好,放在昭舫房里的大衣柜里,把你的跳绳也放到那里。做完后在门上敲三下,别让妈知道。”

    昭瑛出去办完事、并给了信号后,昭萍小心打开母亲梳妆桌的抽屉,里面有她为跑马场饮食摊日常经营用的几十元钱。

    她可是多次读过《娜拉走后怎样》的,牢牢记得鲁迅的话:“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

    她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把钱包好了放在身上。在房里几个小时,她已经将一切都考虑得十分清楚。她心里并不恨父亲,反而觉得父亲是中国旧文化和商人的功利主义的可怜俘虏,以至于要拿女儿的幸福去换一个今后发展资金的靠山。父亲以为对方家境好,不会亏待女儿,但他哪会理解她这代人所追求的理想、情操,哪会理解她要的“真正的人格状态”!

    她想好了切实可行的行动计划,决心不仅要抗婚抗得全胜,还要为两个妹妹做一个榜样。

    她知道父亲就在楼下,这么下去是走不掉的。她喊了母亲,说要上厕所。昭舫房里大衣柜正好遮住中房的视线,绕过去,再下那几步楼梯,就是厕所兼浴室,那个窗子不高。

    等静娴觉得时间太久,去敲卫生间没有回应时,一下心就慌了,生怕昭萍寻了短见。一推门,原来是虚掩的,连忙大声喊广诚。广诚听见喊声不对,慌张地赶上来,立刻发现了系在水管上、甩出窗外的麻绳,猜昭萍从窗子里逃了。果然,窗台上压着一张纸条,上写着:“爸爸妈妈,恕女儿不孝,社会已到了今天民国时代,儿以为婚姻必须自己作主。且国难当头,女儿暂无意考虑婚姻。倘若相逼,必造成女儿生命中的悲剧,只好出此下策逃避。又:我拿走了母亲的几十元钱,待父母主意改变,我便会回来。”

    广诚由急转怒:这昭萍真是胆大妄为!静娴却早已感觉出不妥,便劝广诚不要把昭萍逼得太紧,但被广诚粗暴喝断。

    广诚无计可施,想到自己即将在童瑨和吴家面前颜面扫地,更是怒不可遏。他判断昭萍可能去了淑兰家。他知道那个地址,便叫上静娴一起登门去找人。

    水莲和淑兰都在家。广诚不好明说,只说家有急事找昭萍。水莲母女二人都说,昭萍只是前天来过一次。又要留他二人吃饭。广诚知道真不在这里了,哪有心思吃饭,谢绝了,和静娴悻悻地回家。

    昭萍读过那么多书,熟知古今中外太多抗婚成败的经验和教训,所以她每一步都是深思熟虑的。她要逃得无迹可寻。她找的是另一个同学,并托她去帮买了到上海的船票。

    一到上海,昭萍立即跑到赵丙武处支取了三百元钱。加上自己第一年省下的钱,她已经为自己预备了后两年的学费,生活费也至少可支撑半年多。她将多的钱都存进了银行。哪怕此时,她还是念着辛劳的父亲,不想给他增加太多负担。决定自己也承担一部分责任,做些勤工俭学来弥补生活费用,坚决读完大学,这将也是她抗婚斗争的一部分。

    什么都安排好了。她写了封信给家里报平安,另写了封信给王兴汉伯伯,求他劝劝自己的父母。

    昭萍胆大妄为又天衣无缝的抗婚让广诚一败涂地,“老子还在满汉口找她哩!”等他接到丙武的信后,更气得暴跳如雷,恨不得马上追到上海去揍昭萍一顿。他一边写信丙武不再让昭萍支钱,一边却不得不在内心佩服昭萍的心智。特别是后来知道她离家后还大摇大摆地到晴川中学去看过昭舫,还陪他吃了顿饭,不由得摇着头自叹不如,但同时又涌出某种自满:这是他曾广诚的女儿哪!别家的女孩哪会有这样沉着?

    恰好“男方”那边吴家二公子在留日期间也早心有所爱,抗婚的态度和昭萍一样坚决。吴先生不得已向儿子低了头,先向童瑨赔了不是,收回了“生辰八字”。这一来,广诚也体面下了台。事后王兴汉再在旁边一劝,广诚终于慢慢冷静下来,但是他仍生气地决定,绝不再给昭萍一文钱,面子上坚决不能服输。

    李腾飞校长见昭萍大年前提早返校,猜想有什么事发生,从其他同学那里知道昭萍逃婚并断了经济来源后,从心里表示赞赏。他于是让昭萍在学校图书馆升级为课余图书管理员,没有工资,但可抵消伙食费。昭萍一边感激,一边说明自己已经筹够了后几年的学费。她知道“复旦”向来筹款都非常困难,不想增加学校的负担,但没说出自己不愿接受施舍的心理。善解人意的李校长马上解释说,这是勤工俭学。在鼓励了她的作为后,还保证将为她保守秘密。

    14 亲历1·28战火

    就是昭萍回校后几天,日本人在上海自编自演了一场“排日纠纷”,派人装扮成华人焚烧“三友实业社”,然后无耻地向上海市长提出了要求道歉、惩凶、赔偿、解散抗日团体四项要求。

    寒假期间阅览室的学生很少。1月28日晚上9点来钟,昭萍已在收理书报杂志了。忽然一声惊雷般的巨响,整个奕柱堂都震动了。紧接着由闸北方向传来了紧密的枪声。负责学校军训的化学教授林继庸冲进来,对惊惶的学生们喊道:“不要慌,请帮忙把身边的窗子关好,撤到外面去。”说话间,已听到有日本飞机飞过上空,向市区扔炸弹。震耳的爆炸声和枪炮声很快响成了一片。

    驻虹口租界的日军和停泊黄浦江的日舰已放肆地向中国守军和无辜居民开枪和炮击,并向天通庵和上海火车北站发起了进攻。在中国这个最大的城市,整个苏州河以北,瞬间变成了血与火的战场。这就是震惊中外的上海“一·二八”事变。

    中国守军立即坚决回击,次日下午夺回了失去的阵地,并乘胜追击,攻占了日军陆战队司令部,迫使日军退到四川路以东、靶子场以南地区。日军因战场失利大出预料,为争取时间调援兵,便通过英、美等国驻沪领事提出谈判、休战3日的要求。我军因自身也需调整部署,所以同意了。

    复旦大学正位处交战中心地带。老校长李腾飞赶紧组织寒假留校师生,利用这三天休战,把学校从江湾搬迁至徐家汇的“复旦附中”。他亲自指挥奕柱堂图书馆和子彬院科学馆[105]的资料和仪器装车。

    昭萍随留校的图书管理员一起将图书资料打包。正忙来奔去的李校长见了昭萍,特地走近郑重地说:“曾昭萍,这些图书和资料是我复旦近三十年的精华,浓缩着我复旦的精神,复旦的传统、复旦的文化,是失之不能复得的无价之宝。你跟着这个车去,定要一路保护好资料,到那边后听金教授安排,我拜托你了。”昭萍听着年近花甲的校长说出这番话,眼泪都差点涌出,她答道:“李校长,您放心,昭萍一定像保护自己性命一样,保护教育前辈们的心血。”

    昭萍等站在一辆敞篷“道奇”汽车后厢、庄重地守护着满车瑰宝。汽车艰难地挤过狼狈奔逃的成群难民,越过被战火毁得面目全非的街道。昭萍看到,昔日繁华街道变成了断壁残垣,到处可见大片血渍、散落的残肢,倒塌的屋架上飞出余烬,满地都是破碎的什物。听着飘荡在城市上空的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一向冷峻的昭萍竟忍不住失声哭了,她感受到了被侵略的那种刻骨的痛切和屈辱。这是她的祖国啊!日本强盗凭什么来肆无忌惮地蹂躏?

    她一改自己的低调内敛的个性,心底强烈的民族情感不可抑制地喷发出来。

    她多次奉学校之命,带领留校学生队伍上街宣传和进行伤员慰问。一次,在公共租界的一个难民收容所,她用英语向一群前来参观的外国侨民代表介绍她所见闻的日军暴行、回答着他们的问题时,两个日本侨民用日语在私下里讥讽。学习了不多日语的昭萍听懂了,便用日语大声说:“看看你身边不远的那些啼哭的妇女,请用英语把你们刚才的话重复一遍!”两个日本人狼狈地连声道歉。其他欧美侨民没有搞清怎么回事。昭萍激动地挥着手、用英语继续说:“眼前各位看到的这一切、发生在中国的土地上。这两位先生刚才在用日语私下说,这是日本在解放中国人民,请看看这些失去亲人和家园的人们,这不就是他们罪恶的炮火造成的吗?日本为摆脱三年多来国内金融危机造成的困境,公然侵略我们中国。这简直如同野兽,他们为的就是要夺取生存环境!强盗们总感到他的空间不够!他的资源不够!他的肉食不够!他的奴隶不够!他们垂涎中国的富饶资源,在日本民间散布:拖着猪尾巴辫子的支那人是‘人人可以宰割的猪’!今天,他们胆敢在中国最大的城市不宣而战,进行烧、杀、抢,这就是他们日本强盗的逻辑!对付强盗,我们中国人只有痛打,狠狠地打!”

    昭萍的表现引起了正在当地巡视的“上海市民地方维持会”会长、《申报》主编史量才先生的注意。他在她讲完话后特地找了她,问明了她的学校、姓名和班级。

    大年初二(2月7日),复旦组织昭萍等学生到吴淞,参加新年前线劳军。那天,日军正集中兵力进攻吴淞,以飞机反复轰炸守军阵地。她勇敢地参加了杨家宅战场的伤员救护。她在嘶喊,泪水在无知觉地流出,她横下了心、在炮火和枪林弹雨中穿行,初次亲身体验了血腥的战场和死亡的威胁。傍晚,19路军的156旅翁照垣旅长命令学生全部撤出前线。那晚,日军主力陆续登陆,阵地被占领。

    15 朝鲜青年叶知秋

    淞沪战争于3月4日结束。虽然战事最终失利,但在各界人民自发参与下,英勇的中国军队屡挫装备优良的日军,给了狂妄的侵略者一次教训。全国人民爱国斗志空前高涨。像昭萍这样在战争中特别投入的青年,觉悟到了此生的历史使命,掀起了一股如饥似渴阅读历史和战争书籍的热潮。

    复旦大学在徐家汇的附中复课后,昭萍因为在战争期间多次捐款,储蓄的几个钱只出不进,饮食便十分注意节约。很快她被一直在关注着她的陶方洲发现了。陶方洲在战争期间也算不错的,凡昭萍参加的活动他也都力争参加,只是难为了富家少爷,做事动手确实很难让人入眼。

    一天陶方洲找到昭萍说:“曾昭萍同学,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助你吗?”昭萍警觉地反问:“你听谁说的?”陶方洲又说:“我看你好像是……太节俭了……还勤工俭学。”昭萍反问:“你是觉得我节俭很丑吗?勤工俭学很丢人吗?”陶方洲慌忙道:“你误解了,我是说,同学间是可以互相帮助的。”昭萍礼貌地答道:“谢谢您的好意,我还不需要。”

    叶卉颖看在眼里,忍不住私下问昭萍:“那个陶方洲好像对你有那么点儿意思,那么诚恳,围着你都转了一年了。曾小姐是否就是为他逃的婚呢?”昭萍道:“连你都不懂我吗?我是在为‘原则’二字而抗婚,无论是嫁谁我都反对包办,哪怕最后我正好嫁了吴公子,也必须是我自己看上的。至于这位陶方洲,有几分男子气?你问问自己,你喜欢他说话的腔调吗?再者本人一心求学,不想过早去关注这些。”叶卉颖道:“你莫非不知他是谁?”昭萍问:“他是谁,复旦还有谁不知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叶卉颖笑道:“小姐啊,原来你心里比谁都有数,装得没事,你可真有本事啊!你有什么勾人的招数,来,悄悄传给姐姐一些!”昭萍笑道:“叶小姐原来另有目的,是不是心仪他已久呢?”卉颖皱着眉头说:“我只是想知道,将来出校门之后,还有没机会攀上曾小姐的门呢?”昭萍也故意皱着眉头:“真有那么一天哪,乱棍打出……那肯定不会。留下当丫鬟吧,又大材小用。看在朋友多年,又是个美人坯子,任他收做二房吧!”卉颖忍不住爆笑:“死丫头,今天才见识到你的嘴巴原来这么损。当心吴家打来上海,将你绑架了抢婚,那才叫浪漫呢!”

    这天下午课后,卉颖站在宿舍房间门口,对着正在读军事书籍的昭萍喊:“喂,军事家,能不能暂时休战,有人找你。”昭萍看她笑容诡谲,便跟了出去,一眼看见外面竟站着微笑的叶知秋。

    昭萍不知怎的掠过一阵心跳。但也仅只是一瞬即逝。卉颖笑道:“我还有事,你们谈吧。”对昭萍挤了下眼走了。知秋笑道:“对不起,我那天辅导你日语时间太短,需要继续吗?”昭萍不由笑了,问道:“什么时候来的上海?”知秋道:“几天了,因为有事,今天才找你。”

    两人并肩走出复旦附中校门,昭萍笑着讲述了怒斥两个日本人的事:“刚好他们讲的句子那天你教过我,我就大声说要他们‘英語でもう一度![106]’,他们吓得只道歉。”知秋忍不住笑了:“他们哪知道你会多少,程咬金的三板斧还挺管用。”两个人都笑了。

    知秋收敛了笑:“前些日子上海打仗,你经历了危险吧?”昭萍说:“所有上海人都经历了,我们复旦支援战场死伤二十多人,我算得了什么。”知秋道:“日本强盗的每一笔血债,我们都是要他们加倍偿还的!”昭萍咬着牙说:“我的一个伯伯教我从小就练习刀棍,我好想亲手杀几个日本鬼子!”昭萍从未对任何人提过她习武的事,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而出。

    他们在法租界一处街角的石凳上坐下,背后院墙内的大树伸出,赐给了这片小小的休闲地一点宁静与绿荫。知秋似有话要说,犹豫了好一阵,开口道:“在这个年代,无论每个人将自己的生命看得多么宝贵,其实都是微不足道的,假如我有一天消失了——你首先相信我不会无意义地消失——我希望你会记得我,请答应我好吗?”昭萍警惕地问:“你怎么突然说起告别词来了?你要做什么事?”知秋笑道:“没有没有,我们经历了太多危险,你又经历了战火,我不过有感而发罢了。”

    昭萍没听懂,只觉得自己有点不能平静,“我从第一眼看到你时就猜想过,你一定是经历了很多次生死的。你到中国很多年了,是吗?一口东北话。”

    知秋道:“都对!但我不是在中国出生。我按中国历法算是丁未年(1907年)生的,是朝鲜咸镜北道人,原名叫金成抒。我四岁时,朝鲜就沦为日本殖民地了。我父亲带我们全家逃难到了俄国。直到俄国革命的第二年,那边很乱,父亲被一个白俄砍了一刀,就死在了异国他乡。我们不得已才又返回老家。”昭萍道:“俄国革命,那时你该有十来岁,都记事了。”

    知秋点头道:“对,我小学头三年是在海参崴读的,所以我还会些俄语。”昭萍十分感慨地说:“你的外语都是在苦难中学会的。”知秋道:“是啊,我以后在老家读完小学,学校规定日语上课。家里穷,我每天放学后就做小工。我在商店和酒厂、还有肥皂厂都做过工。我挨过各种打,拳头、鞭子、棍棒、板子、枪托、皮鞋、耳光!回朝鲜的第二年,我们民族爆发了‘三·一’反日起义。当时我还小,但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亲眼看到的,起义被日本占领军镇压后,我们的同胞的头被挂在电线杆上,一大串一大串的,像硕大的黑色的果子,那是我们同胞的头,是起义者高贵的头颅啊!”

    知秋稍微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接着说:“读高中时因看爱国书籍及参加反日活动,我和几个同学被捕了。日本宪兵暴打我们,那残酷的刑罚我至今记忆犹新,有时常在梦中再现。我当时想,我一定会残废了,那我就不能亲手杀日本鬼子了。要知道我还不到二十岁呀!当时我内心比肉体还要痛苦!”他语气很平静,昭萍注意看了看他刚毅的面孔,却见不到一丝痛苦和自怜。

    “我被关了两年,这期间母亲也死了。直到1928年,我和几个人在做苦工时、趁看管不严逃了出来。我听说有个叫金成柱[107]的在中国吉林市毓文中学建立了‘打倒帝国主义同盟’,就逃到了中国,但没能找到他。于是,第二年,我流浪到了北平。哎,我说了这么多,你听烦了吧?”

    昭萍真诚地说:“没有,我虽然看过一些书,也亲眼看到一些民间的疾苦,但是你所讲述的都是亲身经历,让我感到更真切、更生动。这次上海的抗战也很悲壮、很惨烈的。日本强盗烧杀奸淫、其兽行简直令人发指!在淞南小沈家宅,他们把6位未逃跑的老人,推入粪坑里……活活呛死!在罗泾石家宅,他们将32个村民捆绑着拉到挖好的大坑内,浇上汽油点火烧死。知秋,我还亲眼看到他们的飞机大炮肆意屠杀我们的同胞,忍不住咬紧了牙。我恨日本侵略者,我真想报仇啊!我真想报仇啊!我真盼望找到能领导我们全身心投入反抗侵略的领导者。我想我的一生,注定要用来向侵略者战斗。”

    知秋点头说:“我也一直在找,但我们韩国过来的人不团结,派别太多,还没找到理想的领导者。但愿‘大韩民国临时政府[108]’金九先生能带我们做点实事。”

    他们一起到附近一家韩国小菜馆吃饭,一个额头很高、轮廓分明的青年过来和知秋打了个招呼。知秋连忙介绍说:“这是我复旦的朋友曾昭萍,这位是我的同胞和好友尹梅轩[109]。梅轩,坐下一起吃吧!”于是三人一起吃了晚饭。梅轩谈吐慷慨,给昭萍印象颇深。

    这是昭萍和尹奉吉的唯一一次见面。

    4月29日,在沪日军高官在虹口公园召开几万日本军人和侨民的侵略上海“祝捷大会”,到11点多时,天下起了小雨,各国外交官员陆续下台离场。而日本敌酋们意犹未尽,还在相继祝辞,台上台下全体日人自作多情地高唱日本国歌。天空中掠过18架日本飞机作飞行表演,21响礼炮也开始鸣放。忽然一声惊天巨响,台塌人倒,顿时全场鬼哭狼嚎。尹奉吉藏在热水瓶中的炸弹让日酋河端顷刻丧命;侵华日军总司令白川义则大将重伤,一月后毙于上海;海军第三舰队司令野村吉三郎中将被炸瞎一眼;第九师团长植田谦吉中将、日本公使重光葵都被炸断一条腿;而倭卒倭妇负伤无数。

    韩国义士的壮举震惊了世界。受日军欺凌的人民奔走相告,额首相庆。昭萍也打心里崇敬这位一饭之交的英雄。但一直到当年12月,在尹奉吉受尽各种酷刑、被押送至日本英勇就义后,昭萍才从知秋那儿知道,当初知秋来沪也是为踊跃争取这一个未知的秘密敢死任务的。只不过金九先生选中了尹奉吉,让他完成了比荆轲伟大和成功得多的壮举,她更不知道,这炸弹,就是复旦林继庸教授研制的。

    16 父女和解

    淞沪之战消息传到武汉,全家人都心急如焚。战争期间昭萍只给昭瑛写了两封极其简短的信。前一封表明为国家不顾生死的决心,后一封则多关问父母身体和弟妹冷热,更像绝笔了。广诚静娴听了面无血色,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广诚这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想念女儿。他悄悄在菩萨面前反复忏悔,请求将灾难让自己来承担。静娴则整日吃斋念佛,经常在菩萨像前长跪不起,祈祷天神赐昭萍平安。

    “1·28抗战”结束后,昭萍寄来了平安信,但全家人还是放心不下,广诚决定去趟上海。静娴担心昭萍不愿见他,便让他带上三女儿昭琳同去。

    七月下旬,广诚带着昭琳到了上海。船一进吴淞口,他就被震撼得惊呆了!苏州河北岸怎么变得这个样子了?这哪是上海?哪里还认得出来哟?日本强盗啊,凭什么来中国、把我们的上海糟蹋成这样?

    在他心里,上海是最雄伟的城市,上海人是最精明能干的,很多人锱铢必惜、追求自保、省吃俭用地积累创业。他的经营理念也好多受到上海人的影响。可日本侵略者一来,一瞬间,他们就家毁人亡,遭灭顶之灾!要是让日本畜牲打进中国来,他们不也会让武汉的和平家园化为乌有吗?

    这个生意人受到了活生生的爱国教育。现在他不再是本能地仇日,而是从心底和日寇不共戴天了。

    复旦已搬回原址,昭萍的宿舍在战争中被完全夷平,学校三座楼的屋顶被轰毁,面目全非的校园正在修复中。

    经历了战争,还有什么比亲情更浓呢?他与女儿很自然地和解了。

    在上海的几天中,广诚无意中看到一个青年在追缠着昭萍。他很含蓄地向刚认识的叶卉颖探听。那丫头竟不等他描述完就说出,那人是上海滩有名的陶家的二少爷。浙江陶家?仿佛天上响了一个焦雷!广诚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还在跑船时他就对陶家有所耳闻了。他顿时眼前一片灿烂,原来女儿比自己有眼力得多啊!看来自己当初对她逼婚真是鼠目寸光,女儿的抗婚真是大大有理啊!昭萍啊昭萍,你果然不简单哪!可为什么要瞒着你的老子呢?你说清了,我会是不讲理的爹吗?

    心花怒放的广诚在上海住了几天,又给了昭萍一些钱,希望她在放假时能回汉口看母亲,昭萍的经济压力便完全消失了。

    临别前,广诚吞吞吐吐地对昭萍说,他将尊重女儿对婚姻的选择,以后让昭萍自己做主就是了。昭萍见父亲有这么大的转变,虽有些疑惑,但更多是高兴。她对父亲说,眼下她只想好好读书,将来好报效国家。广诚反倒急了,怕失掉机会,忍不住说:“女孩子大了,自己考虑终生大事也是应该的。”

    他庆幸自己来了趟上海,“眼见为实”,那少爷完全在求着女儿呀!难怪她有本事不找家里寄钱哩!他恨不能长翅膀飞回武汉,把他的见闻告诉静娴。

    17 巧遇韩铸仁

    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昭萍心里不禁涌起很强烈的伤感和联想。父亲辛劳半生,总算有了个像样的产业,可是像他这样的上海人多着呢!日本强盗发动一场战争,就让他们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在弱小的祖国,要想创业成功谈何容易,父亲那么不倦地投入奋斗,如果最终徒劳无功,那将比杀了他还要残酷。

    她成长到今天,短短22年,却看够了黑暗、欺压、贫困、杀戮,切身体会到国民忍受欺凌的境遇,她见识过谭襄农、陈定一这样以全身心投入民族解放的人,可是革命人士怎么被残暴的势力镇压、屠杀得无影无踪了呢?眼前这个无能的政府,对付学生运动那么凶狠,可是当自己士兵以血肉之躯英勇反击日寇侵略时,他们却一味退缩、委曲、忍让,助长倭寇嚣张气焰,我们千年文明古国怎么落到了这样一帮人手里?她恨不能像尹奉吉那样杀死几个日酋够本。

    复旦大学虽然充满爱国正气,却严格执行“教师上课,不谈宗教;学生在院,不谈政治”的宗旨。昭萍本人也受“知识救国论”的影响很深,对学业看得很重,这里当然包含她对父亲血汗钱的珍惜和对李校长这些师长的教诲与期望的崇信。

    《中日上海停战协定》内容公开后,当局连中国不得在上海至苏州、昆山一带驻军的丧权辱国条款都能接受,令她感到简直无法忍受。由于政府强力压制学生的不满言论,校园呈现出反常的寂静,她因此陷入苦闷和迷茫之中,整日都不想说话。

    这天在寝室,卉颖把她轻轻抱住问:“是身体不舒服,还是想嫁人了?想谁?”昭萍轻轻把她推开,说:“都不是。”卉颖一眼看到昭萍床边放着一张训导处查封的学生刊物,不以为然地劝道:“别看这些,这不是我们女生管的事。犯不着替那些政治家苦闷。”昭萍道:“几个政治家做的事,四万万人都得承受,而我们一个小女生又无能为力,我的苦闷就在此。昭萍此生不能为男,但决不为妇,为小小家庭虚度一生。”两人话不投机竟争了几句。卉颖不高兴地说:“你心高志远。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多。在你眼里,我将来就是为人妻、为人妇的小女人了。”说完扭头离去。

    连叶卉颖都不能理解自己。她感到孤独,一个人走出了宿舍,在黄昏的校园里漫步。她回想起当年林育南先生在“通成”讲演,几天后,她激情地和同学参加了回收英租界的大冲锋,何等畅快!林育南去年也在上海被杀害了。共产党真被杀得一蹶不振了吗?复旦有共产党吗?怎么自己碰不到呢?

    她只顾低头走路,忽然在暗影中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正在道歉,却突然止住了。昭萍也“啊”了一声,盯着对方,声音不大地问道:“您是韩副官?”

    那人看了下四周,说:“是的,你是曾家大小姐?”昭萍激动地答:“我是曾昭萍。韩副官,你们都到哪里去了?好久都没有你们的消息。”韩铸仁小声说:“一言难尽,我现在一个学校教数学。以后叫我罗老师好吗?你在这里读书?”昭萍急促地说:“对,我在文学院三年级。罗先生,您一向可好?”韩铸仁答道:“还好。”说完自己笑了一下。昭萍又问:“谭襄农将军可好?”韩铸仁道:“听说他在海外经商,报上看到他为十九路军捐过款。”

    昭萍曾想过,自己认识的革命者中,只剩下韩副官和杨老师没听说牺牲,他们一定还在革命,他们比她见过的任何“当局人士”都正直无私,在他们身上能感到希望和光明!但还能找到他们吗?也许他们能告诉自己该选择什么道路?没想到今天居然撞见。她决不放过这个机会,急忙开门见山地说:“我一直希望找到你们。罗先生,以后可以去找你吗?”

    韩铸仁摇了摇头,说:“我与你不是一个学校,你、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昭萍坦率地说:“我希望能像你们那样,做一些我所能做的事。”韩铸仁笑道:“什么事?我有什么事做的,我现在只剩下教书糊口了。”说完,身体有个打算离开的倾向。

    昭萍懂得韩副官还不敢信任她,但是不想让他走,急忙说:“韩……罗老师,曾昭萍不想看国家消亡,想选择一条实现理想的道路。您是了解我们家和谭将军的关系的,不能信任我吗?”

    韩铸仁迟疑了片刻,仍然笑着说:“曾小姐,我觉得,你现在这个年龄就该读好书,将来定有报国之途。我作为一个教书匠,现在只想养家糊口,不误人子弟足矣!恕无能相助,就此深表遗憾了。”

    他微微躬了下身子,离去了,昭萍好生遗憾,很显然无法继续谈话,只能看着他消失在黄昏中。

    韩铸仁其实是中共上海地下党员,公开身份是暨南大学的历史教师罗毅,负责着苏州河以北地区的工运和青年工作。他在武汉就对昭萍印象一向很好。在和昭萍分手后,他一边通过复旦地下组织了解了昭萍的表现,知道她属于爱国热血青年,且言语谨慎低调,适合发展。一边迅速找上级汇报了被昭萍认出的事。他们分析,当年韩铸仁在武汉被捕后侥幸脱险,正是昭萍的父亲等人自觉地冒险相救,昭萍作为进步青年,渴望投身正义事业很自然,所以被她认出不应有什么危险。但是因为此时共产党中央正面对顾顺章叛变后的险恶形势,地下党在进行大规模的转移和重新布局,发展新人极其慎重。加上当时党内的关门主义的影响,有人认为,虽然昭萍的父亲帮助营救过我们同志,但她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因此暂不宜将她列入发展对象,可以考察她,让她做些外围的工作,也不要急于让她知道太多和认识太多人。

    数月后,韩铸仁已确定昭萍显然没有将他在上海一事对人说过,便开始考察她。有天下午课后,昭萍出校门买点东西,韩铸仁突然又出现在她面前。在一个僻静的角落,交给他一封信说:“你帮我做件事。后天下午,如果有人来找你说:‘罗先生的信丢了。有人说你捡到了,你交给我,他会给你赏钱的。’你就交给他。注意,任何人都不能说、不能知道,这是为了你我的安全。”说完离去。

    昭萍兴奋极了,其实给她拿的是封空白信。她认真地完成了。韩铸仁很满意,便有意识地让昭萍完成了几次“任务”。他发现,昭萍做事低调可靠,不打听不好奇,且有很稳定的性格,具有做地下工作的潜质。但是他遵照上级的指示,没有让昭萍参加更多行动。

    18 小少爷昭诚

    上海之行让广诚对昭萍彻底放了心,现在,他该多关注儿子了。大儿子昭舫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但现在,他对他很缺乏信心。昭舫从小受到家庭所有人的呵护和宠爱,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大少爷的优越地位,哪里吃过像自己童年时那么多苦,哪会懂得世事艰难。偏偏又一个人在外住读,又是长身体的年龄,广诚便生怕钱上面管严了,让他身体吃了亏。谁知他一放松,反而让昭舫学会了大手大脚。广诚不由得责怪儿子又好吃、又会玩、瞎花钱、爱漂亮。总之让他越来越失望,从内心觉得,将来要是把家当交给他,搞不好就折本败家,把自己一辈子的辛苦糟蹋了。

    好在老天爷还给了他一个小儿子,儿子才是曾家的根本。他于是把更多的希望转寄在昭诚身上,决心要好好栽培他。他越看越觉得昭诚的性格像自己小时候,朴实而顽强,逗他喜欢。他于是悄悄对静娴说,恐怕将来只有昭诚才有本事接下自己的生意,我们要指望小儿子了。

    昭诚到了七岁,被送到位于云樵路的、当时最优秀的汉口市一小学读书,这个学校已合并了他哥哥姐姐原来读书的学堂,有多达八百名学生,和汉口市党部共用同一大院,操场则在马路对面。

    但是昭诚特别贪玩,上学没几天,就把刚发的书掉了一本。问原因,大概是他去找同学要“糯米饧糖”吃,被人偷了。这让广诚仿佛挨了当头一棒,对昭诚的所有希望都动摇了。自己从小那么穷,都没有找别人讨过东西吃,这小子怎么这么没志气!广诚气极,举手就要打。静娴连忙劝住了,把昭诚拉到一边,告诉他哥姐从来不吃别人东西的,你要吃回来妈给你买。广诚一听她竟然是这么个教法,哪能这样惯孩子?大不高兴,走开了。想了半天,但除了想出叫和尚每天去接送他外,也没想出一个好办法。

    去年,大水淹没汉口,昭诚还不满九岁。大水退后,他继续在母亲和哥姐的共同宠爱中无忧无虑地享受童年,性格也变得任性起来,似乎离广诚希望的越来越远。昭诚每天放学后根本不想回家。他要尽情放松在学校被约束了一天的童心,玩够,抑或天黑了才回。广诚渐渐不耐烦,开始警告、责备,进而惩罚,然而都无济于事。

    昭诚巴不得像哥哥那样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但是父亲偏不给,所以他只能乘哥哥周末回家和放假时贴紧他。与哥哥一起,不像与姐姐们一起那样得到太多呵护,却能得到他最需要的童趣,像去罐子湖钓鱼、去中山公园划船、去新市场看魔术杂技、去法租界看电影……特别是玩那些最令他兴奋(有些都是父亲所严厉禁止)的花样,可毫无顾忌地释放他的童心。哥哥回家就是他的节日,所以他崇拜哥哥。昭舫爱弟弟,也与他有最多的共同语言。他教弟弟打玻璃弹子,汉口人称为“打珠子”,使昭诚成了市一小乃至东山里周围有名气的小高手,赢来的珠子、洋画……简直成了小财主,让小朋友羡慕。但不幸被父亲发现,认为不卫生,没收销毁了。这让他对父亲的反感大大加重。

    从二年级暑假起,昭舫就将他带到公园泳池教她游泳,后来又多次偷偷带他到江边,带他练出了一身好水性。昭舫又教他唱歌,鼓励他说:“小弟,家里就你的嗓子最好。”他们的兄弟感情不断增添着友谊。

    昭诚喜欢脱离父亲视线的那种自在。一天,在铭新街和伟雄路的交界处,昭诚找和尚借了五分钱去“转糖”。他赌了个两分铜板转一次的“大的”,用力拨动了转杆,一边和些大大小小的孩子一起放声高叫:“板龙、板龙!”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杆上的针,看它指向木板上的哪个图样。但是速度减慢了的指针已缓缓越过了“板龙”的区域,仅依靠最后的惯性还没停下来。昭诚紧张得屏住了呼吸,以为又要“八砣”了。结果指针竟刚好停在了角上的“飞机”上。孩子们一下欢呼了起来。

    糖匠只好自叹折本,在石板上亮出自己的手艺,花了十多分钟,用熬糖做出了一架颇为逼真的立体糖飞机,机身方形,往尾巴渐渐小下去,双翅微翘,前面还安了个纸做的、可以随风转动的小螺旋桨。飞机立在一根小竹竿尖上。棒极了!

    昭诚高兴地举起了飞机、在羡慕的孩子们的簇拥欢呼下准备回走,却一眼看到了正从跑马场回来的父亲。广诚这些天正因跑马场水灾后迟迟不能复业不开心,一见他就火了,责问道:“你放学回家怎么会走到这个方向来了?”昭诚不敢说话。广诚看见了他手中的糖飞机,便又大声问道:“哪来的钱?”和尚连忙上前笑着说:“不怪小少爷,是我的,就两分钱。”广诚转向和尚道:“叫你接他,不是要你教他乱花钱的,两分钱你看不起是不是?一角钱要买升米了!是不是我以后每天扣你两分钱?”和尚连忙陪笑着说:“叔叔,我晓得错了。”

    广诚掏钱还给了和尚,回家等着昭诚,打算以哥哥姐姐为榜样来教育他。没想到好一阵都等不来。他跑下楼一看,和尚正在揉面,却没见昭诚,便问:“昭诚呢?”和尚低着头说:“在前面柜台上。”广诚一听又来了气,跑到前厅,见昭诚正坐在田大爷身边的小凳上欣赏他的飞机呢。他简直是忍无可忍了。冲上前去,把昭诚往腋下一夹就往回走。

    昭诚吓得哭叫了起来。广诚夹着他走出厨房后,粗暴地把糖飞机夺过去、毫不留情地扔到了地上。

    这一下,昭诚的童心也被一起摔碎,哭得更厉害了,两条小腿乱蹬,但怎能挣脱他孔武有力又望子成龙的父亲。广诚把昭诚带进账房,关起房门,对着他的头就是几下暴栗子。吼道:“你还哭!”昭诚越发大声抗议道:“你赔我的飞机!”广诚见他还敢顶嘴,气得将他一把拧过来,扑到自己双腿上,举起那练武的大巴掌就打。正在这时,淘气闯进来说:“戴老板来了。”广诚才停下手,淘气乘机抱了哭喊着的昭诚走了。

    昭诚挨了父亲的痛打,找母亲哭诉,又心疼那千载难赢得的飞机。习惯受宠的他同时承受着心灵和皮肉的伤痛,一直哭累了才停。

    晚上,静娴一个人坐在自己房里流着泪。广诚回来见她不理睬自己,知道怎么回事,便凑过来搭讪。静娴不理。广诚赔了好一阵小心后,静娴才哭着说:“你去看看他屁股上的血巴掌印,他犯了多大法?你像打强盗似的。他多大个人?那嫩肉,哪受得了?你脾气怎么变成这样?将来只怕连我都要打!”广诚再三认错,又将自己练武用的活血祛瘀的药偷偷给昭诚屁股上抹了,静娴流了半夜泪才睡。

    昭诚自此对父亲产生了强烈的对立甚至是仇恨情绪。除了那么重打他,更因为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还有他珍爱的糖飞机,被他夺去像垃圾一样甩掉,叫他一口气怎么也忍不下去。加上从柜台前把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拧回来,也让他的自尊心受到莫大的损伤。

    初小四年就在童心被严密地禁锢和不断的偷偷僭越中过去,直到与父亲发生了决胜局较量。

    是晚秋的一天,他放学玩到天黑才回。广诚问:“怎么回这么晚?”他低着头回答:“玩去了。”广诚压住脾气说:“洗手去!”昭诚说:“洗过了。”广诚看了一眼,说:“这么脏,用肥皂再洗!”昭诚沉默地照办了,坐上桌子。静娴道:“昭诚,来,吃鱼。”昭诚玩累了,口里很没胃口,说:“不想吃,我泡点鱼卤。”一边偷看了一下父亲的脸色。广诚今天不打算责怪他,说:“这么好的鲤鱼,来,爸爸帮你把刺理了。”说着就把自己理好了刺、却舍不得吃的一块鱼夹了送去。没想到昭诚“啊”了一声,说:“我从来不吃鱼皮。”广诚这下再也忍不住,便说了声:“你越来越邪了!”一推椅子站起来,举手就去抓他,又想教训一下。昭诚眼快,身子一缩躲过,却从桌子底下钻出、一气逃下了楼,出门穿过公新里胡同,跑上大街,还怕父亲追来,头也不回地一直奔向长江边。

    他恨透了父亲,不想回家,一个人坐在江滩上胡思乱想。黄昏的江面上,停满帆船和双桨的带篷渔船,与那些停泊的大轮船比起来,都显得十分渺小。渐渐,船上的灯光渔火便开始在江水中飘忽起来。昭诚发呆地看着,不知道今天自己举动将会是怎样的后果、应该怎样去结束。如果回去,不要说一顿痛打免不了,还得低头认输,以后怕再也抬不起头了。他回想起每次挨父亲打,几乎要把他按得憋过气。对,不能回家!就算父亲追来抓住,打死也不认输。

    他又幻想着用什么招数把爸爸打败。但用什么招呢?那天在公新里看爸爸他们大人玩,几个店员都对付不了爸爸一个,那时他是很崇拜爸爸的,自己显然不是爸爸的对手。他于是转而幻想着到深山老林去拜神仙为师,将来回来报仇,把父亲的手一捏,让他喊疼。他想着这些,嘴角出现了笑容。但是哪个山才有神仙呢?

    他就在愤懑和击败父亲的幻想中在江滩一直坐到半夜,身上有些冷了,可他还是不愿回家。忽然间,一件气味很难闻的衣服一下蒙到了他头上,他大喊一声,却感到他的声音也被一起给蒙住。有人把他扛了起来、在奔走……

    19 昭诚遭绑架

    昭诚失踪的当晚,不下十个店员把“通成”周围几里都找了个遍,那里找得到人影?到半夜,广诚真紧张了,他连夜去报了警,次日早又用电话告知兴汉、丙文等朋友,还破例地找了童瑨求助。以他的人缘,寻找的范围扩大到了租界、郊外乃至附近县乡。

    又过了一天,还是完全没有消息,静娴已经吓得完全失去了主意。广诚则肠子都悔青了,仅靠责任支撑着自己的精神。“通成”几乎停业,大部分员工都出去找人了。在女师上学的两个女儿请了假,去报社登了寻人启事,又到汉阳晴川中学喊回了昭舫。

    “会不会掉到江里去了?”广诚冲破忌讳、道出了自己的担心。

    “不可能,他游水游得好得很。”昭舫回答。

    广诚听到这个秘密,狠狠瞪了昭舫一眼,看来自己不知道的事太多,对他们所有的管制都是失败和无效的。不过此时他无心责骂,更不敢上楼,怕见到极度伤心的静娴。他不知万一事情无法挽回将如何面对她。一切大错皆因自己暴躁造成,现在只剩下懊悔的份,想不出为什么自己在外面能忍顺低调,回家就全变了?他默默向天保证,只要小儿子平安回来,他再不会那么严厉地对待他。

    巨大的恐惧已将静娴完全击倒。生昭诚时她已40岁,又是难产。好在母子平安,还是男孩。从此她完全在曾家站直了腰。小儿子浑厚而朴实,无论外表还是性格都极像广诚。他天真活泼,一言一行都常闹点小笑话,给家庭带来无穷的欢乐。甚至连他犯的错都常让人啼笑皆非,常常在责骂他时忍不住自己要笑。养他到十岁,正是世事无常和曾家起伏跌宕的十年,确实太难了,对他的爱也因这样的岁月格外让她刻骨铭心。

    忽然间,一个乞丐少年找到通成来,说有两个人要他给曾老板带一个口信,叫明天天不亮带一千元大洋[110]、亲自送到汉阳月湖堤上游河边,要是敢报官和带了人去,他的儿子就莫想活!

    田贵义不敢怠慢,立即叫人喊来广诚。广诚听少年说完,问了下叫他来的人的相貌,觉得这回像是真的。便给了他一元钱,让他走了。

    他没有去跟踪小孩,因为他猜想绑匪为了看清他的相貌会就躲在附近。他打算一切都照绑匪的,他一个人去,但是一定要先见昭诚的人,放人就交钱。田贵义与静娴立即表示反对,说这样太危险了,谁知道他们有多少人、有没有枪?但田贵义从金额上分析,不像是惯匪,叫个小孩带口信,说明绑匪连能写字的都没有,连打电话都不会,所以人也不会多。

    王兴汉闻信赶来,认为绑匪多半是穷疯了,不排除是些穷凶极恶的人,最后他极担当地拿出了一个解救计划,要广诚、牛万贵几个这般这般,而他亲自去汉阳找一个水警官,那是他的一个徒弟。

    20 英雄出少年

    在江滩绑架昭诚的是观察了他很久的一条船上的一对夫妻,他们在江河上摆渡,过得很艰难且毫无盼头。女人又喊来他兄弟,三人商量好,这回反正绑都绑了,回不了头了,不如横了心发一笔意外之财。

    他们将昭诚用草绳绑在船舱里,将船停泊到了汉水边没人的僻静处。但任凭殴打、揪耳朵、拧大腿、不给饭吃……软硬兼施,哪怕威胁将他杀死喂鱼,昭诚都坚决不回答自己是谁家的孩子和为什么一个人在江边。他一旦下了决心,就是很多大人都比不上的一条铁汉。

    绑匪拿他没有办法,只好上岸打听,很快就听说“通成”丢失了小少爷,又看到码头贴的寻人启事,时间、年龄、相貌都能对上号。几人大喜,找到财神了!两个男人便到大智路找了个小乞丐去通知曾家,事后还壮着胆去通成买了包子。看气氛确定没报警(其实早就报过),就撤回船。三人又兴奋又紧张,商量了一晚的对策。

    昭诚假装睡觉,一边听一边丧气地想,父亲那么恼他,肯定不会要他的了,未必会拿那么多钱来解救自己,除非母亲……母亲没那多钱呀!

    船上那女人是决策者,她布置说,若广诚带人来,就拿昭诚当肉票、当面以撕票威胁他;若广诚不来,就把昭诚的手指切一个给他送去。昭诚听了后面这句大惊失色,原来对女人母性天然善良的所有幻想瞬间都没了,只好使劲想着各种逃跑的方法,直到半夜,终于太疲倦睡着了。

    次日天明前,女人留在船上看守昭诚,将船停在离河岸十几米距离的河中间,另两个人去到月湖堤上游等候,那一段很少有人。块头大的舅子躲在堤外一处破墙后瞅着下游小码头,急盼着接钱,那姐夫则拿了利器藏在内堤边附近,一方面观察是否有人跟来,一方面准备若要打斗就出来接应。

    天刚麻麻亮时,他们果见广诚独自一人下了渡船、离开了码头,绕上堤来,背着一个布袋,焦急地向这方走来,的确没看到后面跟有人,确信这下万无一失了。那舅子很放心地蒙着半边脸走到堤上来,远远对广诚喊话,问钱带来没有。

    广诚见果然有绑匪等着,便大声说要先看到人。其实他并没带来那么多银元,一个下午不可能筹到那么多。

    那舅子朝船上喊了一声,他姐姐换了男人的衣服,蒙了脸,带了个斗笠,威胁昭诚说:“你跟我出去,你爸爸带钱来赎你,你要敢耍花样,就杀了你跟你爸爸!”

    昭诚有些惊喜。因为是小孩,又因为要吃要拉,他的双脚没绑,只是一双手腕用草绳绑了吊在前面。

    昭诚跟了她从舱里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岸上的父亲,胆量大增,立即放声大喊:“爸爸,我遇到土匪了!他们要杀我!”

    那女人大吃一惊,还没反应过来,昭诚已一头朝她腰上猛地撞去。毕竟是船上人家对付一孩子,那女人退了两步,站稳了。昭诚见没能把她撞下水,竟自己“扑通”一下就跳进了冰冷的河水中。

    这一突发事件让岸上的广诚大吃一惊,也令这几个家伙始料不及。绑匪都相信小孩必然淹死无疑,出人命超出了他们的顶线,得跑!但那女人还只想到钱,指着广诚喊:“快点把钱拿了,莫让他跑了!”

    广诚虽听昭舫说过昭诚会水,却不相信这天冷水急又被捆着双手的孩子还能游。正急得木呆了,见两个壮汉手拿利器朝他扑来,赶忙一个闪身飞起一脚将那舅子踢得滚到堤下。那船上的女人见他功夫了得,又见有两条小船正飞快从上游放下来,赶快把船摇到岸边,高喊:“莫打了,快跑,他后面有人!”

    广诚先还以为是绑匪有人接应,惊了片刻。却见有水警正从月湖一边的芦苇丛中冲出,直向绑匪扑去。又见水面上王兴汉在一条船头上高喊:“抓住他们,一个都莫放跑了!”

    原来兴汉不愧广诚割头换颈的大哥,昨天下午就赶去汉阳找到了他当警官的弟子,警察又听从他的意见,在河中、河对岸都埋伏了人。兴汉又带了几个会水的兄弟从水上接应。

    广诚看到王兴汉,又看到了另一条船上的牛万贵,自己却不会水,急得对着万贵大喊:“万贵,昭诚跳到河里去了,两支手绑着的呀!手绑着的呀!快救人呀!”

    万贵那条船便顺河向下游寻去,却见不到人。这时后面响起了枪声,那三个见警察开枪,硬着头皮只顾自己逃命,连那个吃了广诚一脚的都翻身爬起来朝芦苇深处跑了。

    警察们扣了船,却一个绑匪都没抓到,还在搜捕。又过了约半个小时,落水的昭诚还没有找到,牛万贵病急乱投医,干脆跳到冰冷的河里去找。广诚则急得五内俱焚。

    忽听到下游对岸的武胜路码头有两个水警在岸边朝汉阳挥手高喊。河中间的王兴汉听清楚了,从船上高声转告广诚,昭诚已经在对岸登陆了。

    原来昭诚在船上时,就在悄悄将草绳的草一股股地分开扯断,外表上却看不出。跳下水后,他只觉水冰凉浸骨,用双脚往前游了几下,就将剩下的几股草绳完全挣断。听到枪,还以为是绑匪对着自己打的,吓得尽量潜泳向对岸游去。游了一阵,反倒不觉得那么冷了,可离岸不远时,小腿忽然抽筋,他吓坏了,生怕就这样淹死,便无师自通地狠狠吸了口气,先沉下去试水深,结果没多深就触了底,让他感到了希望。便摸着河底坡子向岸边爬、爬、爬,憋着气,憋不住了,再憋一下,更憋不住了,还憋一下……后来实在没法憋了,他一挺身,好家伙,头一下冒出来了,水才刚刚到胸前。

    牛万贵闻讯游到了岸边,看到十岁的孩子竟横渡了近两百米宽的冰凉汉水,靠自己得到了自由。不由从心里佩服。

    广诚乘船过渡来到武胜路码头警备处后,还惊魂未定。看到淘气和和尚都已经先到了那里了,昭诚也穿着一件大大的警察服,正坐在里面狼吞虎咽地吃着热腾腾的汤面。见了他来,就把头低了下去。

    广诚也几乎不敢正眼看他那虎头虎脑的儿子,现在他一颗心已完全放下,吩咐和尚飞快回家报信,自己则与兴汉一起去去谢谢警官和办手续。

    广诚脱了外衣、裹上昭诚,叫了辆黄包车,带昭诚回到家里。全家人连同一些店员都在公新里巷子口等着的,个个欢天喜地,如同迎接真佛。静娴更是喜极而泣,赶紧带昭诚去洗澡换衣服。

    昭诚见父亲一路都没和对他说话,对他仿佛不想多看一眼,便一直咬着牙等着与父亲下一步的较量,猜想着自己将受怎样的惩罚。但他不明白的是,结果非但没挨揍,反让他在家休息几天不去上学。而且,从此后,父亲竟再也没打他了。

    21 “通成”开始供应豆皮

    自水灾后,武汉的餐馆和小吃店像遭了瘟疫,一家接一家地停业或倒闭,唯独“通成”办得红红火火。民国二十年竟成了广诚事业猛进的一年。商界同行们谈起来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却也不得不服气。祁大山就数落过他的管家:“这一墙之隔,能说曾家占到么香赢?别个是凭本事哪!”

    毕竟战争离武汉还远,曾广诚的眼光也看不到更远、想不到更深,他眼下心里想着两件事,一是拿出个打得响的品种,二是要物色好厨师,让他的餐馆升级。

    还在大水退尽后不久,广诚就去一一登门、还清了所有赊欠。那些在别家试过催债屡遭碰壁的债主喜出望外,没想到这年头还有人能还上钱,而且还居然送上门来。曾广诚一下成了商界茶余饭后都在谈论的诚信君子。让“通成”在汉口声誉大振。

    那年年底,广诚本人也被破例选为汉口总商会委员。

    田贵义却并不认同广诚“无债一身轻”的经营理念,他特意找机会对广诚说:“您那么急着清了债做什么?其实有些钱可以在手上多周转一下的。董鑫贵那边,哪个大点的买主不是压他几千,你一下把钱还清,他差点还以为得罪了你呢!为这还找我打听过。别看他光说你的好话,其实他这种人势利得很的。你还得太干净,他反而把你看嫩了。你越敢赊,他倒越觉得你财大气粗。我这次去进烟,就没急着结账。”

    广诚笑道:“您老处处高广诚一着,不过这烟,也占不了多少香赢,进多了怕生霉。”田贵义说:“这我有数的。不要白不要,钱在自己手上,总不会撑死了。米店那边,我说半月结一次,压他两周的钱,孙老板还喜得眯了眼呢!”

    广诚笑着,他理解田贵义的理财经,同行们都是这么做的。但是他有自己的主意,把好名声争到手,将来不更好活动头寸[111]么?做生意的人,谁不愿本小利大呢?

    他听完田爷(现在店员们都这么称呼他)的教诲,讨教他把哪种卖得好的小吃推一种出来做招牌。

    田贵义皱着眉数着:“推出一个招牌名吃,主意是不错,就是选哪种合适呢?你看哪,‘冠生园’的鱼生粥,算有名吧?人家当小吃在卖。新市场专卖面食小炒的保定馆子‘满天星’的疙瘩汤,花素锅贴。武昌的‘文华姑嫂饼’。武昌青龙巷的‘谦记牛肉’……多得很哩!宁波里那家,叫‘乐露春’的小吃面馆,我还和你去吃过,三间门面都是竹障席蓬的,你说坐进去都觉好凉爽舒服的,他的油鸭面很好吃,记得么?”

    广诚说:“田爷说得好,我就是看人家有招牌名吃,动了心思。您再接着往下说。”

    田贵义又说:“可这几家都有一个特别的地方,就是独家有!我们呢,现在名声最响的有莲子汤,再就是锅贴和包子,可卖这几种的人家太多了,还算不上独步江湖。那些小店租金费用都比我们低,我们不小心,怕还做不赢他们呢!”

    广诚低头不语了,他的租金费用是大大高于原来在吉庆街的时候了,大智路上有家撑下来的小店,卖的品种和自己差不多,价格还低一些,但利润不会比自己差。

    田贵义怕冷了广诚的心,接着说:“想独家大,就得比别人好。原来淘气的葱油饼好,这下别人也都学会了,淘气又做出肉饼来卖,结果吃的人还少了,嫌贵。我说,有些事急不来的,慢一点,自然会有的。我们到底还算汉口做得好的铺子嘛!”

    广诚对田贵义的分析心悦诚服。他是深知自己斤两的,但他立志决不停步、巩固自己来之不易的小富小康,永远远离穷困。不过这时他更加确信,田贵义为他描写的“三步棋”完全可能成真。那么“新品种”和“好厨师”真是当务之急了。

    工夫不负有心人,1932年秋,“通成饮食店”终于推出了一款新的颇受欢迎的小吃品种:豆皮。

    包括他自己在内,谁都没有料到,这个品种将会在十几年后让“老通成”成为名扬四海的饮食店,大半个世纪后跻身为武汉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远远超过他能想象的境界!

    如果五十年后他还健在,再让他回顾‘豆皮’和他的缘分,他一定会觉得,那简直偶然得像是天意。

    那是个星期天,他和田贵义到武昌打探市面行情,将回家过周末的昭舫也带着一起去玩。昭舫和同学到武昌赛球和游玩的次数比较多,因此比他两个还路熟。他把他们领到青龙巷的“谦记牛肉”,吃了一顿牛肉豆丝,三个人呼拉呼啦地吃得好不舒服。

    在回汉口的轮渡上,昭舫说:“爸爸,我早对你说过,外面好多东西都比我们自己店的好吃,没错吧?”广诚说:“好吃倒是好吃,就是太辣了,有些人不喜欢的。其实他这牛肉面、粉、豆丝,我们都可以做。特别这豆丝,汉口还不多,是不是,田爷爷?”田贵义说:“他的牛肉汤是浇上去的。学会做这汤倒是不难,但煮牛肉格外费时。小吃讲究快。而且我们如果学他做得一样,就犯了同行的大忌,要失信于市场的。”昭舫问:“那豆丝也不能卖么?”田贵义说:“那倒不是。我是说,自己一点新样都没有,依样画葫芦地学别人,等于抢别人饭碗。就算做发了财,又有什么光彩?那样做人太不地道,不要说别人会耻笑,将来到了阴司也要受报应的。”

    广诚却低头在想着“豆丝”能不能翻出什么花样。他看着船舷边泛起的沸腾般的江水,说:“在我们乡里,每年冬天,豆丝吃得很多的,滚水里烫了,加点青菜、油渣、辣子。昭舫你记得吧?以前你奶奶豆丝做得最好。连我都会做,啰,大米和豌豆、绿豆啦,混在一起,用石磨磨成浆,在锅中摊开,火上一烘一烤就成了。我们那里还有些人喜欢把豆皮切成丝条晒干存作干粮。不过哪,豆丝经不起煮,稍微多煮一下就糊,看相不好。所以只消滚水里一过,就马上要捞起来,再浇卤,这样做出来要好看些。”

    田贵义说:“在我们大集、还有蔡甸也都喜欢这么做。哎,对了!我记得有些人摊了以后不切,把豆皮在锅里炕好后,撒上点了猪油渣、油炒饭、葱花、佐料,包过来,再用锅铲铲起来,好吃得很咧!”广诚说:“我在小担子上吃过有人这么做的,称做‘豆皮’,不过不易包好,皮子厚,还一包就破。卖相不好,味道倒还可以。现在在哪里吃得到呢?让我想想。”

    昭舫马上接过话说了:“不用想的,爸爸,王府口[112]就有家卖豆皮的,做得很好吃。”广诚瞪了昭舫一眼,说:“你倒是天天还在读书么?我记得你学校在汉阳,你怎么把武昌吃得这么熟?”昭舫嘀咕道:“我好心告诉您,还惹得您这么说。”

    然而一周后,广诚还是叫上昭舫带路,喊上田贵义,去武昌吃豆皮。

    这家店不大,有点像“通成”原来在吉庆街时的大小。里面有四张有点年数的方桌,门口一块颇为油腻的木板上用墨笔写着“杨洪祥豆皮”。

    三人进里面坐下。店小二马上过来抹桌子,问道:“三位先生要几份?大盘还是小盘?”广诚用手指着反问:“那边那个人吃的是大盘还是小盘?”小二说:“大盘。”广诚说:“那来三大盘。”

    旁边桌上的那个人吃完,走到厨窗口,大声打着招呼:“杨老板亲自下厨啊!这豆皮也真是油重爽口、外焦内软。不愧是道光年间传下来的百年老店哪!其他地方那吃得到这薄的皮?不过我吃过有挑子卖的豆皮夹了臊子的,杨老板卖不?”杨老板站到窗口来,满足地笑答:“卖啊!我这里连糯米馅的都有。不过今天早卖完了,先生要吃有馅子的,明天赶早。”

    广诚等三人吃完没有馅的“蛋光豆皮”,果然如听到的那样,很是爽口。回家后广诚笑着对田贵义说:“田爷,明日我们起早好么?”田贵义说:“行,非要吃到真的才罢休!”

    次日,昭舫回学校去了。广诚和田贵义两个人当真一清早就赶到武昌去“杨洪兴豆皮”店。果然那小店一早的生意就相当不错,还有不少人拿了碗前来,盛了端回家去。广诚二人买了五份,叫三份用荷叶包了。他想带回去给静娴和淘气他们尝尝。

    小二打量着他们问:“二位昨天好像来过?”广诚笑道:“是的是的,小师傅好眼力!昨天我们没吃到有馅的,今天特地赶早。”小二说:“拿回去的要趁热吃,这东西不好再热的,冷了就大不如热的好吃了。”

    两人正吃着,一个三十不到逃难模样的人站到了店门口。后面跟着一个妇女,怀里还抱着个不满周岁的小孩。小二见了不耐烦地说:“卖都不够卖呢,没有剩的了,快走!”男人慌忙说:“小师傅,我不是要饭的,我来打听你们老板要不要白案厨子?”小二说:“不要不要,别站在门口了。”那人又说:“做小工也行。”小二不耐烦地说:“不要不要,跟你说别啰嗦了。”

    广诚看在眼里,又听的真切,便说:“小师傅,别赶人家了,人哪能没有个三灾六难呢?这位兄弟,进来坐。小二,再来两份大盘。”那人慌忙双手不住摆着,示意不行。杨老板在里面看得真切,伸出头对那人说:“我这店小,真的是请不起人帮工。刚才这位先生说了请你吃,你就坐下吃一盘再走吧。”

    广诚去付了账。两夫妻不住地道谢。广诚说:“这是小事,您驾慢用了。”和田贵义吃完后出了门,却在不远处找了家茶馆坐下。广诚说:“听他口气,好像有白案手艺,想进城去找生活,等会出来,问下他会做些什么再说。”

    果然那对夫妻不久就走了出来,继续沿长街向北走。广诚从后面跟上去道:“这位,留一步说个话好么?”男人回过头一看,连忙应道:“原来是这位好心叔叔。请问叔叔要说什么?”广诚便问:“你是哪里人?你说你是白案厨师,请问哪些最拿手?”那人恭谦地答道:“小的是纸坊人,姓胡名光汉。家里两代是开豆丝作坊的,后来开个小食店卖汤豆丝,也做过豆皮。今年发大水,纸坊比汉口还惨,我家的店被冲了个精光。我们三个算是活了出来。想出来找活做。一家人总要活命哪!叔叔请我吃的豆皮,我就会做。”

    广诚一听他会做豆皮,忍不住喜在心里,便试探地问:“你吃杨老板的豆皮好么?”胡光汉说:“好!手艺是没得说的,他在豆皮上头铺了鸡蛋,摊得薄,大火小火也用得好合适,还舍得用油。只是店面有些不起眼。单靠做豆皮,做得再好,怕也就只能养一家人。您驾没看他自己下厨么?不过这年头,生意能撑下来,也算不容易了。”广诚说:“我也开了个店,正想请人做豆皮。你肯不肯去帮忙?”胡光汉顿时喜上眉梢,说:“我胡光汉今天遇到贵人了!肯去,肯去啊!不瞒叔叔说,我就是想进城找家店做工的,遇到叔叔,真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了!”

    胡光汉就这样被广诚聘用。不久,“通成”开始供应豆皮和豆丝。谁也没料到,此举竟从此揭开了武汉“豆皮”小吃登上大雅之堂的序幕。

    “通成”当时供应的是非常简陋的“蛋光豆皮”。比民间和小贩进了一步的是,加用了鸡蛋打散烫在豆皮表面上,这样可以摊得很薄,烤熟后叠起来不破,吃到口里外脆内软。“蛋光豆皮”一般都没有馅。有时也少量供应用猪油渣、菜丁、油盐炒饭,甚至用熟糯米作馅,那就已是“三鲜豆皮”的早期雏形了。

    下半年,店里又来了个咸宁人章师傅登门求职,诨名“章狗子”,极善煨鸡汤。从此“通成”又多了另一个重要品种“瓦罐鸡汤[113]”。没想到受到的欢迎程度几乎盖过当时汉口最有名气的“佘胖子煨汤馆”的“八卦汤”,成为供不应求的品种。时常每天都要卖上百只鸡。

    豆皮和瓦罐鸡汤受到欢迎,一下就把“通成”的名气又拔高了一截。加上锅贴、莲子汤和葱油饼等几个受欢迎的品种,“通成”已经可以称得上有些特色了。

    22 谈苏菜再添高厨

    广诚生意越做越顺,又打算实施田爷的一年前的建议,把已租下的五个门的二、三楼都利用起来,办一个颇有规模的旅馆。旅馆不用雇很多人手,而来住的房客自然会有一大半要在“通成”吃饮食。死房子就会变成活钱。就像是田贵义说的、养个“哑巴儿子”为自己赚钱。退一步说,就算旅馆利润不好,“通成”的客人多了,营业地盘不够,照样可把二楼拿来营业。

    不过旅馆最好要个独立的一楼门面,又还得和已有的二、三楼相通,这有点伤脑筋。他于是想再去租下公新里通道“高头”(靠南)的那几幢刚建好的三幢三层楼房[114]。

    大智门一带人气虽说已经大有起色,但是一来在汉口还够不上江汉路、花楼街、汉正街那些老街热闹,二来水灾打垮了大量投资者的信心。省银行新建这批临街门面房虽说漂亮高大,却叫好不叫座,眼看要完工了,却还不见商家踊跃租赁,充其量只愿意租个一楼门面。省银行不得不在报纸上刊登广告,许诺降价和优惠。汪科长来喝鸡汤时还专门找广诚动员,这给了他难得的良机。

    广告登报的当天,广诚就和田贵义到湖北省银行签下了“买天不买地”合同。三栋中,靠公新里过道的一幢一楼作为门面,挂招牌。而相邻靠“高头”的两栋,他只要了二、三楼和一楼的后半间(一楼是隔成了前后房的),那两栋面街的前半门面房由银行租给了别的商家。广诚仔细合计过,一个门面就要相当于二三楼的钱,而他只要其中一个门面挂招牌就足够了。

    签合同那天一切顺利,他们很兴奋,回来一路都谈论着改建和装修计划。才到“通成”门口,淘气就从店里迎了出来,说:“有两个师傅在店里等你半天了。”

    这时淘气身后走出两个外貌有些怪异的人,都满脸挂着笑容。其中一个个子很高,比常人高出一个头,又比较瘦,脖子特长,转头看人时好像脑袋可以一下扭到背后去似的。另一个却刚好矮胖,憨憨笑着。

    周末放学回家的昭舫正好也闯见,如果不是二人穿着破旧,他差点当成是报上登的那对新走红的喜剧谐星韩兰根和殷秀岑来了。他极力忍住笑,一个人飞快跑回家,想赶快把这有趣的事讲给两个姐姐听。

    那高瘦子对着广诚说话了,汉口话中带有很浓的江苏口音:“我们俩是前花楼那边‘桂香楼’的红案厨子。去年大水,我们店拖不起,做垮了。现在我两个丢了饭碗,都晓得‘通成’好,我们想来曾老板这里找碗饭吃。”广诚一听心头暗喜,却表面上不动声色地说:“我们店至今都还没有做酒菜生意,没有请红案师傅的。”说完看着田贵义。

    矮胖子心切,慌忙对田贵义开口:“曾老板,我们白案、跑堂也能做的。我们都在汉口做生活好多年了,在汉口成了家,就住在单洞门那边,是有根有底的人。现一家老小都靠我们养活。只求老板收下,做什么都可以。”听口音,也是下江人。

    田贵义已经懂了广诚的意思,无非是表面冷淡些,免得工钱谈高了,就说:“站着不好说话,二位,来后面坐着谈。”

    两人跟着他们到公新里六号一楼堂屋,在八仙椅上坐下。田贵义先说话了:“‘桂香园’一向还卖得不错的,怎么就关了?”高瘦子说:“唉,要不晓得内情的人看,倒像还热闹。按说老板为人也还不错,就是哪有像曾老板这样的本钱。淹水前,就已经快拖不起了,他要我们先回家,等水退了再说。我们原指望等水退了,他可以招我们回去,哪晓得他说‘桂香园’不办了。”矮胖子接口道:“曾老板,从黄陂街到长堤街,大半个汉口,三个铺子里头垮了两个,我们靠手艺吃饭的都惨了,整整一年饭碗没得啦!”田贵义道:“我不是曾老板,我姓田,这位才是。”

    两个人见认错了人,连忙又起身施礼。广诚道:“不客气,请问二位尊姓大名?”两个还没完全坐下去,却又赶忙站了起来。高瘦子说:“我免贵姓钟,叫钟云泰,他们都叫我钟长子。”矮胖子说:“我姓姜,姜立金,都喊我姜胖子。”田贵义道:“钟师父谈吐,倒不像是做活养家的人。”钟长子不好意思地说:“不瞒老伯,我家原来也有点殷实,小时候还读过几年私塾,认得些字,也常读点歪书。后来几个叔叔吸鸦片,把个家败了。我十一二岁就逃荒到无锡,算我运气好,拜到了师,从学徒做起,说起来,这都有二十年了。”

    田贵义点了点头,慢慢地说:“二位师傅,我们‘通成’还没有开红案,因为小吃进料、储料都很好算计。一开了红案,要由来的客人点菜。客人胃口千般万种,那就得算好每天要预备几多鱼、几多肉、哪些青菜、哪些佐料。现在我们还没有这个板眼能算清楚这些,不备着,又怕客人点到了,会得罪了客,砸了招牌,备了嘛,卖不完又怕要臭要坏。所以还不敢开红案。”他没说其实厨师非常难请,不是手艺不怎么样,就是开的工钱太高了。

    钟长子哪里想到后两条,就事论事地赔笑着回话:“田爷,酒菜比小吃赚钱得多,小吃做得热闹,辛辛苦苦赚得到几个?您驾比我们有数的。您要不信,红案一开,只消做两三天,您心里就有底了。您驾这里离菜场近,公新里后面出去就是那么大一个集市,买菜比我们前花楼还方便。有些不常用的菜,等客人点到才去办都来得及。”

    田贵义摇头道:“话是这么说,中午买菜倒好办。餐馆的生意一大半是在晚上,那时集市都散了,哪里有得买?哪里会好办?我看不好办哪!”

    钟长子一听有些急了,连忙接口说:“田爷,这您驾不消担心。菜场那边,常卖菜给你的人一做就熟了的。有了您驾大买主,哪个不想赚钱?他们会想尽法子让你看得上。只消几天,他们就比你还清楚,哪些好卖,哪些您驾说要就要,每天该先送几多,预备几多来为您驾应急,又哪些该到下午才送。您驾是等菜送来,挑了、点了才付账,您说的那些,哪用你老自己去操心咧?”

    广诚听钟长子说得在理,而田贵义却故意反着说。他虽不懂“欲擒故纵”的讲究,却也听出名堂了,不由得从心底佩服自己的管家。心想着隔壁“祁万顺”,年初就开始卖些简单的下酒菜了,已经吸引过去了不少客人,不能不说是家门口的冤家!而“祁万顺”备菜的做法,就和钟长子说的差不多。

    田贵义换了个话题问:“那请问二位擅长什么菜系?”钟长子说:“您老问菜系,我们都是下江人,当初拜师学的是淮扬菜系,就是你们说的苏菜。不过在武汉,讲菜系讲多了,生意反倒不好做。武汉来往客人天南海北,什么口味都有。只能看客人的胃口来做,不能单做独一样苏菜。”他扳起手指:“其实川、粤、苏、鲁四大菜系,不过是不同地方,特产不同,弄出来不同口味。”

    田贵义笑了:“你是说,因‘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才弄出来菜系?”

    钟长子一看田管家笑了,顿时大为放松,接口道:“是唦、是唦!湖北是鱼米之乡,什么都不缺,又吃山,又吃水。”田贵义又一笑:“不错不错,吃的东西多。依你说,要是同样的鸡鸭鱼肉放在这里,哪个菜系做法都差不多喏?”

    钟长子一听急了,他哪是这个意思,连忙摇着双手,说:“不是、不是!怪我没有说清楚,同样的东西,各菜系做法是大不相同的。要说起来,四大菜系的讲究是‘锅上面的功夫’,湖北大师傅考究的是‘锅底下的功夫’。”

    田贵义认真地插话:“嗯,锅底下?么功夫?”钟长子连忙掰着指头说:“就是‘火候’啊!比方说炖、焖、煨、焐,外行看来,都是加水一煮,其实这里头,讲究大了,几句还说不仔细。就是一个‘蒸’菜,看是什么菜,配料和火候也大不一样。”广诚听得高兴,站了起来。

    田贵义点了下头,说:“这么深的学问?真是隔行如隔山!”姜胖子插话了:“田爷,客人点菜的时候,茶房先要学会看客人是哪里人,想法弄清他的味口,告诉厨房。要是北方人,就口重,又喜欢葱蒜;云贵川来的、湖南的,都喜欢辣;广东人就吃得淡、鲜;下江人离不开糖,又喜欢带点酸。我们都是打听了是哪里人,才敢选料下锅的。”

    田贵义还是装作不懂,又问:“二位师傅说了好多,我也听懂了要‘因口调味’。那二位到底拿手做哪些菜呢?”

    钟长子找到机会表达,好像来了劲:“苏菜菜谱上的,我们多半都会做。先说鱼菜吧!湖北人吃水产讲究只吃‘有甲有鳞’,所以‘桂香楼’菜谱上就把‘松鼠鳜鱼’摆在第一。还有糖醋鳜鱼、葱烤鲫鱼,清蒸鲥鱼,白汁元鱼,一大堆。再说点别的,像油爆大虾、清炖甲鱼、莼菜鱼片、雪花蟹汁。这当中虾菜最好卖,便宜,起锅也最快。不过,这里头,像鱼片刀工麻烦,甲鱼费火费时,除非做席,平常一般都不备。对客人就说是要先预定、才能保鲜活,这样说,他们是听得进去的。”

    田贵义又问:“就鱼虾?”钟长子忙又说:“鸡鸭鱼肉我们都能做。鸡鸭菜有扬州卤鸡、三套鸭、溜子鸡、南京的金陵盐水鸭、板鸭,苏州的八宝船鸭,这都是又可以单点、又可以上席的大菜。肉菜有肉脯、松子肉、樱桃肉……再有,当初‘桂香园’虽说是苏菜馆,可菜牌上也写着川菜的肉丝、肉片、猪肝、腰花炒菜和鲁菜的烧卤。这些菜做起来容易,等的时间少,客人点得也最多。卤菜又能先做好,放几天也放得,上桌快,也特别好卖。”

    田贵义又插上一句:“那素菜要不要呢?”钟长子接道:“当然要啊!客人每次都还喜欢点个把素菜。您驾莫小看了素菜,那是大有名堂的。时新青菜又好吃又好看,堆头大、还卖得出价。还有豆腐、面筋、笋、蕈,是素菜的‘四大金刚’!这些我们两个都能做。”姜胖子插进话说:“光说没有用。曾老板和田爷要是不信,只管点了,请田爷派人买了料,我们当面做出来。”

    广诚点了下头,就选了松鼠鳜鱼、油爆大虾、樱桃肉、炒腰花和一个苏式家常豆腐,一个烧茄子。后面两个素菜静娴做得最好,广诚暗地要比较一下,好看看两个的手艺。当日让两个说出一应采购的原料,由田贵义记下。又请两个吃了顿便餐。

    田贵义等两人离开了,对广诚说:“上了红案好是好,但是点菜喝酒的人恐怕远不如吃小吃的多,占桌子的时间长,你细想过没有?”广诚笑着说:“自从田爷说过要走‘三步棋’,我都想了十几年了,哪会没想清?我打算,以后小吃还是我们立家之本。你看豆皮、瓦罐鸡汤卖得多好,又热闹,起码赚了场子!田爷,现在托你老的福,赚了几个钱,我们把胆子放大点,通成的二楼也可以腾出迎客嘛!明天试过,要是他们两个手艺可以,您就和他们谈工钱。”田贵义明白了广诚决心很大,连说知道。

    次日钟、姜二位特地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前来。广诚和田贵义跟到“通成”的厨房里看了片刻,钟、姜才刚展示出刀工,就看出确非泛泛之辈。广诚和田贵义便到六号堂屋的八仙桌上去放心等候。

    最先上桌的是松鼠鳜鱼,但见盘中的鱼活像个竖卧盘中的松鼠,昂首翘尾,外翻的鱼肉经油炸后,色泽金黄,酷似茸茸的松鼠毛,姜胖子把盘子刚放到桌上,紧跟上来的钟长子端着油勺将滚热的糖醋卤汁淋浇到菜上,只听到“松鼠”吱吱发出声来。田贵义忍不住低声叫出“好!”广诚也满意地点了点头,用筷子点着菜,对田贵义说:“田爷,请!”

    接着上来的是两道“快菜”,油爆大虾艳红挺括,虾壳爆裂突起,肉壳若即若离,入口一舔,壳就脱了。虾肉又鲜又嫩,咸鲜中略带甜酸。广诚边吃边说道:“这是杭州的做法了。”田爷却另有所钟,道:“你看这腰花真是又嫩又香,切得也真见刀功。”

    等兼有无锡豆干和苏州甜食味道的苏式家常豆腐和茄子端上来,广诚已经把这当成一次美食享受了,豆腐卤汁丰富,味道鲜甜,软糯适中,两个人几筷子就吃了半盘。这时最后一道樱桃肉上来了,其实就是红烧肉,只是小如樱桃、色泽红亮、嚼在口里又香又软,只让二人连呼美味。

    广诚吃得高兴,把二位厨师喊来面前,问这些菜里面还有什么讲究。姜胖子说:“这几个菜当中,腰花其实是属鲁菜的。我们说过我们别的菜系也能做的。”田贵义不住地点头。钟长子说:“怕您见笑,我们学徒时,师傅告诉我们说,当年乾隆下江南,想吃鱼,偏偏鳜鱼是敬神的祭品,厨师怕宰杀‘神鱼’犯忌,所以就把鱼做成了松鼠样子。我们在‘桂香园’的时候,点这个菜的人格外多。”

    广诚给田贵义丢了个眼色,自己起身进账房去了。田贵义用手指着旁边的椅子说道:“二位辛苦了,请坐下休息下吧。两个师傅手艺不错,只是二位想开多少工钱呢?”

    钟、江拘束地坐下,互相望着,大半天不敢开口,互相推诿着,连脸都红了。结果还是钟长子吞吞吐吐地说话,他提出的工钱要求竟只有“通成”二等员工的水平。

    广诚在里面听说后,忙叫田贵义到里面去,说不可亏了人家,就按一等员工工资,小费照分。田贵义到外间向他们说出后,钟长子两眼发直,姜胖子喜上眉梢,高兴得一跃站起来。姜胖子口才不如钟长子,但出语没什么城府,连说他们两个原只想有个活做,他们自己开的是在“桂香楼”要求了几年都没有同意给他们的工钱,还生怕会说高了,很少听说老板说出的工钱比自己要的还高的,可见曾老板心怀仁慈。广诚听得满心高兴。两个厨师谢后,当下就去抢着做活去了。

    几天后,店里开始出售卤菜和各式菜肴,门口也打出了“承办酒宴”的启事。钟、姜二位开始掌勺。

    汉口退水后,工厂店铺很多开不了门,失业人数大大增加。人们手头拮据,吃东西的人也少了。“通成”虽说一直在正常营业,顾客数量却不如水灾前。但是由于广诚和田贵义的努力,“通成”的新品种在不断地增加,随着鸡汤和酒菜的推出,兴汉家酒坊的酒也供应大增,“通成”的档次明显提高,利润也在上升。

    一切均按广诚的期望在发展。到1933年,凡外地来汉的客人,十之七八知道武汉有家‘通成’。除原来静娴传授的莲子汤、淘气的面食外,市上盛传“通成”的厨师有“四大金刚”,被称为章狗子、胡豆皮、钟长子和姜胖子。

    23 斗法秘籍

    “祁万顺”和“通成”两家,一墙之隔,招牌并列,同样引人注目。两家相同的品种很多,常言道:“同行是冤家”,广诚和祁家父子虽说相互十分友好,从不互相诋毁,但是竞争客源却是各显神通、互不相让。

    祁家的包子和葱油饼、锅贴等干面食老做不过“通成”。经祁家苦心侦破,毕竟是厨房相邻,终于发现了“洋葱增香”这一大“秘方”。现通过他,这点窍门早已大白于餐饮同行了。但是各行的诀窍远远不是一味方子。好像“通成”的汤面食无论下什么功夫都做不过祁家一样,祁家的干面食也总是逊于他的邻居。

    汤面食指的是带汤的面食,像清汤面、肉丝面、水饺、米粉、线粉等。卖水饺起家的祁家,更熟谙汤面食之道。“通成”的汤面品种无论知名度和口碑都差他一截。

    然而,“通成”绝非等闲之辈。看招!

    每到阴历年开年前后,餐饮熟食店几乎都要“扒炉灶”。腊月二十四是祭灶日,据说是黄陂传来的习俗,说的是灶王爷要回天宫述职,于是要“请灶妈[115]”来代替灶王爷值班。“通成”受到同行感染,也年年不误。那一天,汉口早晚都可见到有人背着黄布袋串街走巷,边走边喊“请灶妈”。每家买来印有暗红色的灶妈像的黄表纸贴供上。按老规矩还有店铺每年从初一到初四歇业,等初四灶王爷从天上回来,初五开张。但“通成”和“祁万顺”没有太受此束缚,只要有人吃,都是尽可能营业的。不过一般趁灶王爷离职十天,就该翻新灶台,即“扒炉灶”了。饮食店也常借此期间整理营业门面。

    大水那年年终,广诚怀着胜利喜悦,趁过阴历年后客少那几天,就在扒炉灶时将店面进行过一次装修。然而虽提升了看相,却因晚了几天开业,竟一下失了人气,眼睁睁看着隔壁把客都抢去了。特别是汤面食,生意丢了一半。经过了差不多两个月,才逐渐恢复到可以与“祁万顺”旗鼓相当的水平。

    广诚把这次教训牢牢地记在心上了。到1932年底,他又打算“扒炉灶”、装修店堂门面了。不过,这次他和田贵义可是用足了心计。

    他秘授做汤面食的店员,从提前一个多月起,就每天将汤面食的油和味精量稍微增加那么一点点,一天天加下来,大半月后,又一点点增加高汤的分量,特别针对熟面孔老客人,更有意这么做。尽可能地调大他们的味口。

    到了停业那几天,“祁万顺”又遇到客源大增的好机会。但是这些被“通成”调大了味口的客人过那边去一吃,马上就觉得味道不足,两个店的差距太大了!彼此一交谈,更是心得、体会相同。祁万顺中了暗算,自己还浑然不觉。半月后,轮到“通成”复业了,广诚便把“大味”汤面端出来供给客人。这立即迎来一片赞扬声,好事的边吃边高谈阔论:“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哪!”又经客人们自发地一宣传,来客不仅没有比停业前减少,反而把“祁万顺”的老客都拉过来一些。祁大山不知怎么回事,气得暗地里摇头。

    祁家不能眼看着“通成”一家生意兴隆,这局面一旦成了气候,岂不自己要慢慢垮台?于是开拓思路,率先增加了红案。果然,这一下弥补了大智路口一带无酒店的饮食空白。附近想喝点小酒的客人自然汇到祁万顺,名气和营业额都提升了。

    可过了半年,“通成”也办开了酒菜,两家同为淮扬菜系。于是又在暗地里开始了新一轮较劲。“通成”厨师水平高,很快又占了上风。

    祁海洲一时请不到合适的高厨,便苦思冥想,又使出了奇招。他把荤菜拆成小分,卖出小分拚碟,客人只要花上几毛,就可以品尝花几元钱才能吃到的好几样荤菜。哪怕一个人,都可以来上两碟,品点小酒,美味无穷。这一来生意顿时大增,甚至以往只在江汉路“高头”馆子吃的客人都被成批吸引过来。这让正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广诚目瞪口呆。

    田贵义看在眼里,大动脑筋,叫广诚不着急。他说,要学他,但是又不能照搬他的。“祁万顺”拚碟的菜份量太小,搭配又不是客人自选的,花样一多,反而容易被误解为是剩菜;菜一拼,卤又混了,坏了原味。他让广诚推出小盘菜,价格按比例降低,客人点了现炒,卤菜则可卖拼盘,现点现称现切。果然几天后,“祁万顺”风头又减了下去,“通成”还略占上风。

    祁海洲很注意学习和了解“通成”管理的细节。他见“通成”的桌椅和装潢都胜过自己,便又下了一笔本钱,先换了桌椅,又挂了些字画。他学习“通成”把碗筷碟盏都升了级。有一天,他在“通成”洗碗的地方看着盘子若有所思。田贵义过来招呼他,他直言不讳地说:“田爷,我向您老讨个教。你家的碗好像比我的大一整圈,装得又满满的,这还赚得到钱?”田贵义微笑着说:“曾老板总是嘱咐:‘要舍得给他们吃!’不然他们为么肯来我们家吃?您驾比我清楚,一份赚是赚得少些,但是卖得多了总还是可以吧?”

    祁老板是个规矩生意人,连声说好,“通成”靠的是货真价实,客人的嘴巴总是公道的,看来自己还要多动脑筋。他自己的事业也在发展,但是总比不上“通成”。现在他有些懂了,为什么广诚一个月要付的租金比他高出几倍,还嫌不够,还要去买下中山路的门面?他输就输在眼光和气魄上啊!他有些后悔把二楼的租权让给了曾家,现在只有找其他路段扩大规模吧!

    这家靠实干创业的人没有让竞争向小圈子的窝边斗发展。祁海洲年轻,很注意吸收新理念,后来,他不断地推出不同的创意,与“通成”的风头此起彼伏,互相得到启发帮助,终于让“祁万顺”也成为武汉又一家著名的餐馆。

    而在他们两家兴旺的背后,处在背后的吉庆街上的诸多小店,生意风头被他们抢尽,压得喘不过气来。加上洪灾的打击和上海“1·28”抗战后的银根吃紧,武汉市场整体滑坡。这一个个小店终于撑不下去,被残酷的竞争淘汰出局。吉庆街从此一蹶不振,活像是饮食业的绝地。算命的刘半仙对顾客说,这条街饮食业的财气被曾老板完全带走,他算过,要过“整整一个甲子”,吉庆街饮食业的元气才会重聚起来。

    事情就有那么奇怪,六十年后,吉庆街竟然果如刘半仙预计的那样……此乃后话了。

    24 筹办“大智旅社”

    广诚一鼓作气签了公新里隔壁的中山路门面“买天不买地”的合同,是为了在这里办“大智旅社”的。他请来了营造厂的工程师,要求将这几栋楼的二、三楼改造,并在公新里头顶搭过街楼,让“通成”的二楼和大智路1、3、5、7、9号的二楼连通,两边成为一体。

    在淹水那年,大智路这五幢的二、三楼都被他当作仓库,现都已被收拾出来。他除将通成和隔壁1号的正二楼留作酒菜饮食营业、三楼留作单身职工的宿舍和库房外,其余都隔成旅店房间。之所以保留夹在中间的大智路1、3号作餐饮,仅建一通道让左右相通,则源于他把这里当成是餐馆的起家福地的潜意识。

    旅社的合伙人还是赵丙文和戴承喜,广诚自己占了七成股。

    但是预算下来,装修费用大大超出他们预计,其中承重墙加装承载樑、还有卫生间和上下水改造的所需的费用,都是他们所没有估计到的。这也难怪,他们哪来建筑专业的知识?

    几个人犹豫起来了。戴承喜提出来,是不是搞得太“洋”了。广诚却斩钉截铁地表示,决不同意像当年“喜文”和“万方”那样卫生设施那么简陋。戴承喜见广诚否认他这个“旅馆业老前辈”做的事,相当不快,闷在心里不好说出来。

    然而照广诚的方案,能凑的钱连一半装修都差一点,这样下来,床凳被褥等物资购置就更谈不上了。三个人讨论了几次可能措施,还是只能摇头,资金没有来源。

    “这不像我们原来的‘喜文’,不消交得房租,大智路这边一大排洋房租下来摆着,费用也是不小的啊!”戴承喜嘀咕着。他从心里觉得广诚狡猾。说起来租这么大堆房是为了办“大智旅社”,可明明大智路的这几家楼上是你广诚大水那年为当仓库租下的,现在你不要那么多库房了,就想出个办旅社的点子,把四个楼上划一些给旅社,租金摊给老子们股东。你小子算盘真精哪!

    正在想着,冷不丁听到广诚在一旁说:“旅店只要一天还没有开业,大智路那几个楼上的租金就还是归我‘通成’自家出。”

    戴承喜顿时自愧心眼小了,言不由衷地跟着丙文一起说,既然一同求财,就该归“大智旅社”公摊,没有说这样办的道理。但广诚诚恳地说,现在这几个楼上还是“通成”的仓库,等旅社营业时一定让出。丙文哈哈一笑:“你我还要算这么清楚?广诚,依你的,你就吃了亏哟!”

    戴承喜心里还有个顾虑:“把设施搞那么好,贵了、还有那多人来住吗?”但是丙文很信任广诚的眼光,赞成照广诚的意见,先装修改造,再从小到大、分期添置设施和投入营业。

    广诚感到全身轻松。他精力充沛,对前程充满信心。日本侵略的阴影也没能有动摇他,虽说他亲眼看到过上海“1·28”抗战后的可怕场面,但他还是相信中国地大物博,真要打起来,“小日本”是不在话下的。

    25 布商秦禹洲

    一天,秋高气爽,水莲的老公秦禹洲带他的姨太太高氏来吃东西。点了莲子汤和带馅豆皮。

    广诚见了,上前客气招呼:“秦老板就点两样?小店的瓦罐鸡汤也不错,要不要也来一份,泡上一把炸馓子,香得很哪!就算小店请的。”秦禹洲摇着手笑道:“我点这两样是有讲究的。”广诚满脸都是笑,道:“秦老板能不能说来听听?也教广诚一手。”

    秦禹洲用筷子指着刚上来的豆皮,说:“豆皮油重,要是来一碗鸡汤,那就油上加油,二者互相相克,美味反而没有了。”他见广诚认真在听,得意地接着说:“不过吃豆皮时,要是来碗伏计米酒这样的甜东西,就格外爽口。这叫做:绿叶牡丹,相得益彰。我现在要了更高档的清炖湘莲,和豆皮配起来就是珠联璧合了。”广诚不在意他卖弄词藻,对他的论点连声叫好,说:“秦老板说得好,东西是要这么搭配才吃得舒服。我明天就把两样配起来卖,每份便宜他几分钱!”邻桌的客人都附和着称赞起来。

    秦禹洲见店里桌子几乎多了一倍,墙上也挂了些字画,楼上不断传来装修的“咚咚”声。他含着一嘴东西,尖瘦的脸上被满嘴的食物撑起两个大包,用筷子点着楼上对广诚说:“曾老板生意又要做大了。”

    广诚连忙客气,“饮食业是小本经营,周转快,不像秦老板做布业的大本钱。”秦禹洲也客气地说:“哪里谈得上什么大本钱,不过是拿着别人的银子,帮他们挣钱,自己赚几个辛苦钱啵!”

    广诚面带诧异表情,“那周转资金不是股东们的么?”秦禹洲大口咽下满嘴的豆皮,神秘地笑道:“股东给的那点本金,哪里够应付那多流动周转。流动资金一大部分要靠贷款融资。做布匹生意,从交定金购进开始,先要看行情想法把好的、翘的‘求爹爹、告奶奶’地多进些来,愁进。接下来就反过来了,要想法卖出去变成钱,又愁出。供货的、放款的催上门来了,把他们好吃好喝稳下来,自己就该要赔着笑脸去催还大买主压下的货款了。不催不行啊,压不起!催狠了,又怕得罪了买主,愁回款。这一进、一出、一压,比本钱不晓得大了几倍。没有面子找几个有钱的主子借钱,哪里能活得下来!这是最大一愁,愁钱。”

    广诚“哦”了一声。他以前对这些也并非一无所知。但饮食业周转快,流动资金压力远没有秦禹洲说的那么大,何况他一向依靠自己,量体裁衣,点滴积累,慢慢做大,很少借贷。秦禹洲注意到广诚的反应,得意地说:“做生意一天就离不开进货、出货、催债、借钱四件大事。拿借钱来说,先要有人肯借给你,借了钱就要交利。但我把住一条,就算是火烧到眉毛,高利贷还是借不得,这点我心里还是有数的。”

    广诚被说到心事,叹了口气,说:“自上海打仗以后,江浙的银根紧了,武汉就跟着受穷了。你数一数,餐馆垮得只剩几家?店主们要不是借不到钱,那个愿走到这一步?”秦禹洲道:“曾老板经营有方,却还能体会同业的难处,真是难得。我听你楼上敲得响,又在扩大装修了?”广诚苦笑了一下:“我这铺子看起来热闹,还不也就是撑着。我和几个朋友合计在楼上办个旅社,这不,还不是资金不够。”秦禹洲一脸不相信的神情,摇头笑道:“怎么会呢?像曾老板这样有信誉的业主,哪愁借不到钱?”

    广诚不禁又苦笑了一下。其实他真要开口,也是有地方能借得到钱的,比如说童家,只是他觉得那样不仅是像欠了人情,简直就是像在索要人情,还不如找个纯商业的贷方更合意,可他需要的不是往日的那点小数目,那里去寻?

    秦禹洲对广诚的处世方针是不问自知的。像广诚这样看重颜面、讲究诚信的生意人,绝非那种见利忘义的“杀熟”之辈。他们往往越是面对有交情的朋友,便越是避免谈钱,这样才有利于交情长期维持。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心头一动,便试探了一句:“曾老板想找人贷款?”

    广诚下意识地点了下头。他和秦禹洲没有太深交情。况且他懂得,天下没有白吃的好果子的。所以他紧接着就很谨慎地补充道:“除非条件合适……”秦禹洲爽快地说道:“我在商场上多年,朋友多。曾老板信誉又好。你的事,我一定会放在心上。”

    秦禹洲几句话,让广诚感到希望。他很需要加速让“大智旅社”开门,租金开支压力实在不小,一天就得拿数十元养着,如果旅馆能营业,少说一天也要收入大几十元,靠店来养店,他就会满盘皆活。

    不料他回家后兴冲冲地讲述给静娴听后,静娴却一脸疑云。她虽只见过秦禹洲一次,却不知怎的印象不怎么好。便说:“淑兰的爸爸人太‘活’了,他说的话你就句句相信吗?”广诚不以为然地说:“借钱给我,又不是要我拿钱出去,怕什么?条件不好我不借就是。”

    静娴不再多言。广诚自己却疑惑起来,因为他知道静娴说话不多,识人方面却很少错误。他一向很尊重她的意见,男人的气魄加上女人的精细,一向是他成功的重要原因。

    这周末的赛马规模是最大的。广诚忙到傍晚才回。在云樵路口,正好遇到了送每周返家的女儿去渡江的姚水莲。淑兰所在的“国立武昌中山大学”已被组建进了新校“武汉大学”,正由武昌东厂口迁往珞珈山校区。淑兰见了广诚,很远就喊着曾叔叔,仍如小时一样热情和活泼。广诚停下脚步,和她们母女寒暄了一阵,又回答着他们关于昭萍的提问。

    他忽想起秦禹洲说起的事和静娴不以为然的态度,便有意向水莲透漏了两句。谁知水莲一下竟涨红了脸说:“你们男人生意上的事呢,我从来是不过问的。不过你可想好了,这社会上呢,什么人都有的,不是个个都像你广诚这样实心眼的。”

    一边的淑兰听到,大吃一惊。她虽知道父母长期不和,却没想到母亲在外人面前这么明显地否认自己的父亲。而且还注意到母亲话中不经意带出一句“广诚”的亲昵称呼,足以显见他们之间的交往远非自己所知的那么简单。他们有她不知道的神秘的过去吗?快嘴的淑兰不做声了。

    水莲送走淑兰回到家中,不想秦禹洲竟坐等在屋里,刚见她进门,就大声嚷道:“你到哪里去了,我都等了快两个钟头了!”水莲沉下脸道:“你那么忙的人,怎么会有空到我这里来?”秦禹洲道:“来找‘通成’曾老板谈点生意上的事。淑兰呢?怎么今天就走了?”水莲懒洋洋道:“这周他们迁校,提前了一天休息,你从不问她的呀!”秦禹洲硬锵锵地说:“淑兰的事,一点都不和我商量,我好歹是他老子,还不如外人了,以为我什么都打听不到。你两个是不是都商量好了?”水莲没好气地答道:“对,好不好是她自己选的,我不能再让她像她姐姐,让你嫁到个生不如死的地方去。”秦禹洲大声说:“那潘家一大家人,等着他毕了业当医生那点薪水去养。医科要学六年哪,晓不晓得?淑兰毕业了还要等一年哪!晓不晓得?下江人,小肚鸡肠的。淑兰嫁了要跟去的!晓不晓得?”水莲冷冷地说:“嫁了当然要跟着走,下江又不是坏地方,我要能去,也跟了女儿去。”秦禹洲气得往太师椅上一靠:“你光说些气话。那姓潘的说过聘礼的事没有?要多少嫁妆?”水莲瞪了他一眼:“做生意啊?卖女儿啊?”秦禹洲烦道:“你怎么句句都要顶我?淑兰是我养大的,白给人吗?”水莲反讥道:“你养大的?她中学读的哪所?学校门朝哪边开?她的大学怎么走?每月给她多少伙食钱?她穿多大的鞋?”秦禹洲加大了声音:“你这个人,句句都是吵架,烦死人了。”

    秦禹洲沉着脸坐着抽烟。水莲突然问:“你卖布的,跟‘通成’的餐馆老板有什么生意做?”秦禹洲本想顶一句,“我的生意你管什么?”转念却想缓和下气氛,并表现下自己的能耐,答道:“有人向我打听大智路口的那排商铺,说愿意投资,哪晓得早就被姓曾的抢先买下了。没想到他那个小破馆子那么大胃口。为这我还特地去了‘通成’吃了顿东西。”水莲越发担心他在打广诚什么歪心思,说:“他那个‘小破馆子’?我们可是看着他靠自家一点点白手做起来的,越做越大。你秦家倒是有钱哦,到你手上怎么越做越难?三个门面让出去两个,还好意思痞别人!”

    秦禹洲见老婆帮别人说话,越发酸溜溜的,抢白道:“你们汉口女人怎么总喜欢帮外人说话?我听说,曾广诚不过是前年淹水时囤积面粉,发水难财才出大了风头,还进了商会,当了个什么糖业分会的副会长咧!一个汤圆馆子,值得了几两银子?”水莲反唇相讥道:“水难财?你水难赔了?那水才救了你的命呢!你不是靠淹水,怕还要出洋相!以为我不晓得:把些霉烂了的布做心子,外面裹些泡了水的好绸布,骗了保险公司多少钱?你柜上卖的英国布,都是换了标签的东洋布!你还好意思大门上贴着标语‘誓死抵制日货’呢!呸,别以为什么事都瞒过了我的眼!”

    秦禹洲见水莲揭短,有些急了,截住水莲的话说:“你说着说着又来了,拿次不吵架行不行啊?”见水莲不再回击,他才又减小了些音量,说:“好!告诉你,曾广诚现在急于扩大营业,想开旅馆,要我帮忙找借贷呢。‘通成’信誉好,不正好有人想投资吗?我把线牵成,我可以搭他的车,截他一万应我的急,免得看‘老庆华钱庄’逼债的那副嘴脸。”

    水莲一听,原来丈夫打的这个主意,觉得太不地道,不禁喝道:“姓秦的,你莫做这种不要脸的事!人家老曾把你当朋友,他家昭萍可是我们淑兰从小要好的姊妹,你莫要害别人吃亏了连我们的女儿一起骂!”秦禹洲自知失言,连忙说:“我当然会先告诉老曾,要他同意才那样哪,周转一下,哪会吞他的钱呢?”

    26 天降“馅饼”

    几天后,广诚接到秦禹洲的信,说为他找的投资人有了眉目,定了时间约他在“太平洋旅馆”会见。

    “太平洋旅馆”是汉口当时最豪华的旅馆之一,是当时富商、龙头、军官各色人等的顶尖销魂处,吃、住、嫖、赌样样俱全。去年夏天,“复出”的蒋介石主席派“复兴社[116]”二号人物、他的侍从秘书邓文仪在汉口突施打击社会腐败、整顿警风的“廉政风暴”,就是以这里为起点,直接拿武汉实权人物夏斗寅、杨庆山等开的刀。那以后,这里的乌烟瘴气也大有收敛。

    广诚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准时走进了这家旅馆的一楼酒厅,见秦禹洲已等候着他。入座上茶后,他环顾四周。只见灯红酒绿,美女伴随上流社会的贵人们轻歌曼舞,不禁感到完全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再而深感自己的产业是多么微不足道,莫非一切奋斗就是为了进入这种境界?他正在为自己那杯清茶的价格吃惊时,秦禹洲站起来说:“曾老板,熊道昌先生到了。”

    寒暄坐下后,广诚仔细打量了下这熊道昌先生,大概五十多点岁,一身锦衣,瘦猴脸,烟黄皮,高耸的一字鸦片肩,背有些驼,好像在哪里见过。

    哪里会见过?广诚对自己说。或许这年头像他这样长相的人太多了吧!

    茶过两巡,熊先生爽快地说:“秦老板向我介绍了你的情况。曾老板经营有方,‘通成’的发达是全汉口都看到了的。你想办的那个‘大智旅社’,位置也选得好,大智门一片近年来已经兴起,又正好处在水陆码头、车站的中间,是投资的好对象。我可以提供三万银元的贷款,利息比金城银行的低三成,还贷期……就三年吧!”

    广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热血都直冲上头来,居然真会遇上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么?老秦真有办法哪!

    猛然间,他想起了静娴的疑惑和水莲的暗示,立即冷静下来,战战兢兢地问道:“请问熊先生,您还有什么条件?我是不是还要用什么做抵押呢?”

    熊道昌呷了口茶,用被烟熏得焦黄带黑的手指夹了颗糖莲子放在口中。广诚看见糖莲子,脑中不知怎地晃过了一下当年蜜饯作坊的影子,好像想起了什么,姓熊的声音也似听到过,但这感觉马上又没有了。

    只听熊道昌说:“我只是为了繁荣汉口的经济,也想交下你这个朋友。给曾老板投资都赚不到钱,这话哪个信咧?你可以用你的五成一的股权作抵押。”说到这里,他观察了一下广诚的反应,认定广诚有接受的可能后,才接着说:“你的旅社要按我的要求摆装潢和进行卫生管理,由我派出账房和一部分服务生,你们汉口人叫茶房,还必须购进我提供的被褥和用具——这折算到借款里头。”

    广诚开始有些诧异了。他没有答话,正在快速思考。熊道昌又说:“还有,我包下你三楼所有的客房住宿。房价依你的,但是你不能再拿我空的房随便接待别的客人了。”

    广诚纳闷了,问:“不能随便接待别的人,让它空着都可以?中山路三楼有十八间房,大智路的三楼也有大小二十来间,让它都空着,那我开的什么旅馆?”熊道昌笑道:“开旅馆不就是为了赚钱?你自己能保证每天住满三楼么?我又不是不让你接客,但是我这人朋友太多,我不过是要他们在汉口行商落脚方便点,行么?”秦禹洲笑着插话进来:“曾老板,你真是遇到财神爷了!”

    广诚脑子里飞快地细品着熊道昌的每一句话。有了这笔资金,他的经营将成倍增长。每日差不多一半铺位又不愁客源,要不了两年,债款就肯定可以还清,届时自己将在大智门车站、六渡桥两地开设“通成”分店,他的“通成”成为名店的愿望将很快实现。至于提供被褥和用具折进借款,那是他为了赚一笔;而拿五成一股权作抵押,这的确隐含控制吞并的企图,但是凭自己的经营能力,断不会出现这种结果。

    那么,为什么熊道昌要控制旅社的三四十个房间,是为了给什么人住呢?这么大而稳定的客源究竟是谁?他为什么对用具、卫生、装潢这么关心呢?对了,账房和茶房还要安排他的人。安排账房干什么?我只借你的钱,难道你还要监视财务?还有茶房,“你们汉口人叫茶房”,他一口地道汉口腔,不把自己当汉口人,那是哪里人?很可能他是想要将“大智旅社”为他自己派上什么用场。价钱上都可以不作计较!会不会就是为了借他的招牌,又是个“金花四姐”那样的主?

    他抬头再次打量熊道昌。熊道昌面无表情地说:“曾老板要是是一下还算不过来……”广诚截住他的话解释说:“熊先生条件这么好,没有话说。不过,这抵押的事重大,我当然还要和其他股东商量一下。”熊道昌道:“由你便好了,不过我不是银子没得地方花唻!你三天内要给我回话,否则,这事就算过去了。”说罢便将眼睛从老花眼镜框的上方看着广诚,被眼镜遮着的眼睛一下高高升到了镜框外。广诚一下又感到这眼光自己曾经见过,但仍然想不起来。便陪着笑,连说着“是、是”。熊道昌起身走去。广诚一边说着客气话,一边使劲注视着他他走路的背影,可再也联想不出什么。

    熊道昌一走,秦禹洲就露出责备的表情,“都说曾老板行事有气概,怎么遇到好事反倒优柔寡断?这年头,银根这么紧,哪里去找这大笔投资,遇到这么好的机会?我观你神色,是不是不放心抵押的股份被他当成股权了?你可以在合同里注明的嘛!”

    他听广诚低声解释了两句后,更显出奇怪的神情,“原来是这?他安排茶房,肯定是为了照顾他别的关系啰,又包下你的客源。你何必还那么操心?他叫什么人来住,不都是收房钱吗?”广诚诚恳地说道:“秦大哥有所不知,民国十七年,我们在大智路有个客栈,也遇到有人硬要投资,最后逼得我们办不下去,不得已将旅店让出了。啰,就是前些日子被警局查封的‘巫山旅社’。你知道那里四年多来搞的什么名堂么?”秦禹洲摇头说道:“唉,你这人哪!这娼、烟、赌,加上黑帮、贪官,自有官府查办,我们做生意的操得了这份心吗?今年夏天以来,蒋主席亲自坐镇武汉,带‘第三科’搞‘反腐风暴’,连惩贪官,枪决七个民愤大的警察头目,就连青帮老大杨庆山将军都被‘劝退’,哪个不说武汉是清流上升哪?谁还有那么大的胆在旅社经营那些?”

    广诚违心地点着头、赔笑称是,小心地问:“这熊老先生这样财大气粗,秦大哥知道他是什么来历么?”秦禹洲诡秘地笑道:“这……现在有钱的人多啦,我也是朋友介绍的,我再去打听就是。你上次和我谈起了资金的事,我就一直为你放在心上。我想曾老板细心也是应该的,事情能不能成功,就全看曾老板的了。”

    广诚回到家中,心里不喜反忧,他警觉自己的店又被什么人盯上了,后悔向秦禹洲透露了他资金缺口的秘密,现在是祸是福还真不知道。他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他好像自己又在迷雾中走着,穿过当年汉口芦草丛生的野地,走进了那“田记蜜饯作坊”,田贵义又留起了山羊胡子,抽着水烟……他又盲目地从作坊走了出来,来到了大智门车站……

    他猛然一下醒来坐起,把静娴吓了一跳,问他:“怎么,做噩梦了!”广诚却自言自语道:“是他!是他吗?是他!”

    27 诡谲商场

    秦禹洲和广诚分手出来,回到他在花楼街的布店,从店里迎出一个穿西服的人,用与穿着极不搭配的作揖手势道:“秦老板今天回得早啊!”

    秦禹洲压住惊慌,挤出一脸笑答道:“谢三爷怎么亲自来了,里头坐、里头坐。上茶!”谢三金道:“不想喝秦老板的茶了,只想听秦老板两句话就走。”秦禹洲道:“我几十年的店了,跟你谢家老太爷的老庆华钱庄合作也有好几年了,三爷相信我只是一时货款被‘井田’压了,人人都有个周转不开的时候,你看看我这铺子和仓库,你那几千块钱算什么呢?茶来了,谢三爷坐、坐!”

    谢三金坐了,接过茶冷笑道:“你门前贴那么大的‘坚决抵制日货’,还好意思跟我讲‘井田棉花支店’?秦老板,我谢三爷干什么吃的、你不该不晓得。‘井田’那边我早派人摸清楚了,也就差你千把元钱的货款,是因你南阳柞绸有假。我看,你几千元投到公债亏了怕才是真。你最好跟我说实话,我谢三爷不喜欢和人斗心眼,更不想伤和气。”秦禹洲叹了口气:“谢三爷都知道了,还要我说什么?我今天只能先给三爷把利息结清了,还本真得要过几天。三爷信我这一回,我说话算数。”

    谢三金不像手下人,他很少空手而归,面子既有了,就暂时放他一马。谢家哪愁姓秦的这点钱?这样欠账的商户不知有多少,只消把线抽得紧紧的,随时把他们捆紧就行,真把他们逼垮自己反而没什么好处。一般只要他能还上大部分,就很快又会让他借。商户轻易不肯失信断了后路,钱庄也不想少了客户。退步说,即便有了坏账、还可用江湖手段收场。民间放贷就是这么周而复始的。

    他丢下几句有分量的话后离开,却在细品秦禹洲说过几天就还账时的底气,是不是又在拆东墙补西墙。这家伙路子野,什么狗食都肯吃,晓得和日本人有多少袖子里头的交易?

    谢三金的杀手锏是捏住人的短处。他手下包打听不少,次日就打听到了。原来秦禹洲找上了日租界“日清汽船”的买办熊道昌。这家伙果然和小日本来往!但他没想到的是,在“太平洋”喝茶的竟还有曾广诚,他于是便想去找广诚问个究竟。

    广诚不在店里,去了跑马场。谢三金想弄清底细,便坐车到跑马场,找到了广诚。

    谢三金见他后,开门见山就问起熊道昌的事。广诚本没有什么秘密,正愁王兴汉今天去了跑马厅、没法托他打听那个人的底细,见三金问起,马上就把自己这几天的经历和困惑说了一遍,又问:“三金兄弟,你晓得熊老板是什么来历么?”

    谢三金摇头晃脑笑道:“好哥哥,幸好这事你告诉了兄弟,你差点遭了道了!晓得不?那家伙叫熊道昌,满清年间就在跟日本人跑腿,会说几句东洋话。一直给日本人当差,不晓得怎么又混到‘日清汽船’当了买办。”广诚恍然大悟道:“你说的是了,就是他,这家伙是个骗子。那年我刚进汉口,什么都不懂,上了个当。他骗我为他扛过一个箱子。这家伙过了二十多年长胖了些,昨天他从眼镜框子上面看我的样子被我记起来了。一个连苦力都骗的人,心肝都是黑透了的!这家伙是为日本巡捕房做事的,汉奸!难怪说我是‘你们汉口人’哩!”

    谢三金阴阴地笑道:“这个人你最好离远点,‘日清汽船’水深得很。日商工会议所书记长叫佐藤,蓝衣社挂了号的。”

    “蓝衣社”的“锄奸团”在汉口暗杀汉奸日特的事,广诚早有耳闻,此时豁然醒悟。他心有余悸地说:“这小子要是在我‘大智旅社’安上日本账房、日本茶房、再住上一百多个日本细作,将来要在汉口像上海那样闹一闹、杀我们中国人,可比那日租界近多了、方便多了。你说,那‘大智旅社’不就成了他日本人的兵营,我广诚不就成了帮凶、汉奸么?”三金道:“这些汉奸的心,比豺狼还毒。去年上海打仗,驻在汉口江面的日本海军就全部登了陆,在日租界与的每个路口,又是筑工事,又是安电网,搞巷战军事演习。狗日的要干什么啊?狼子野心哄得了哪个?老子见了东洋鬼子,就恨不能扒他的皮,谢家吃过他们几回大亏的。广诚老兄,我劝你饿死也莫去借他王八羔子的钱!”

    广诚激动地说:“好兄弟,你真是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广诚辛苦几十年,做点饮食小买卖,就是破了产、也不会去求他日本杂种!这两年你去上海没有?日本鬼子要干什么,我可是都亲眼见到了。”

    谢三金道:“其实大哥无非是借钱。借多少?凭你的信誉,我们谢老爷的‘老庆华’是欢迎这样的客户的。”广诚顿感眼前一亮,失去贷款机会的那点遗憾也即刻烟消云散,笑开了脸道:“兄弟真是广诚的福星,我一直没有门路攀上谢家金号,只是我一个餐馆,没有多少几个值钱的东西抵押,兄弟看这……这……”

    “这什么,我三金还信不过哥哥,只是要干爹家里看得过去,你字据就写拿四成股权抵押、借款两万元就是了,不够再说。”

    广诚不由觉喜从天降,便随三金去、很容易完成了借款。解决了贷款后,便忙给秦禹洲带话,推说资金问题暂不考虑,多谢相帮。心里却还是警惕着熊道昌的暗算。但是直到冬天,都没有什么事发生。广诚提着的心也就慢慢放下来。他天真地以为,这一摞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28 乞丐闹店

    入冬以来,天气特别晴朗,直到冬至都是艳阳高照。万国跑马场的生意格外红火。广诚和静娴都经常忙到下午六七点钟才回。

    冬至过后两天,便是星期六。在“晴川中学”读书的昭舫下午下课早,他脱了薄棉衣,身着一身运动装、带着脚踏车坐船过了河,轻快地蹬着回家。

    不到公新里口,他忽然感觉到有种异样气氛。机灵的昭舫便不朝家里骑,却往街对面去观察“通成”。

    这时已到了下午营业时间,店里却没营业,大门口半个街面居然都坐满了乞丐,破衣烂衫和打狗棍几乎把大智路口堵了。田爷爷正带人在那里费力地劝他们离开,却喊起了这个,又坐下了那个。眼睁睁看着乞丐们一个个钻进到大堂,渐渐坐满了一屋叫花子,根本不可能做生意了。再看隔壁“祁万顺”,虽说顾客不多,门口也有人驻足观望这边,却并没见有乞丐围堵“祁万顺”。

    昭舫虽说涉世不深,却看出了蹊跷,便绕道从东山里骑回家。在巷道里正好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妇女牵着一个小孩向“通成”走去,竟朝正在在巷道里收拾东西的牛万贵跪下了。昭舫好奇,便停下车,站在女人背后的岔巷看着。

    只见万贵慌忙说道:“大姐,你这是干什么?”那女人留着眼泪说:“恩人,不认识我了?我知道你每天在这里忙的。”牛万贵道:“你有什么事,站起来说话好吗?”那女人说:“这前面满店的叫花子,是有人花钱雇来的,就是要闹得‘通成’做不成生意,恩人快去告诉老板。我得快走,他们晓得会打死我的。”

    那女人慌慌张张走了,昭舫便推车走向万贵问:“牛师傅,前面的事你知道么?”万贵道:“都看到了。田爷要我赶紧来收拾后门的东西。老爷太太和淘气师傅都去了跑马场,家里就田爷在前面应付,和尚师傅去喊警察去了。大少爷,这叫化子的事,不是我说,就是警察来了也没用,更莫说这是有人特地花钱雇来闹的,得想法找丐帮的头才行。”

    昭舫一听,恍然大悟,说道:“懂了,你叫他们不要忙着做生意,叫姜师傅他们护好厨房,关上后门。你去前面保着田爷,别让他吃了亏。我这就去打电话找人。”他回家吩咐王妈关好家里的前后门,抄了兴汉伯伯这个汉口通的电话号码,又飞快地骑上车,绕到街对面邮电局,拨通电话求助。

    昭舫从邮电局出来,又飞车去云樵路拦截弟弟。

    “通成饮食店”这边,局势正迅速恶化。乞丐们越聚越多,至少有几百人了。有几个开始发难,一边乱七八糟嚷着“给点哪”、“曾老爷大恩人哪”,一边竟将门口灶台上的蒸笼掀翻了,靠得近的便一拥而上去抢包子。接着又有人带头涌进了灶台左边的玻璃橱窗,开始狂扫里头的鸡蛋发糕、卤菜等食物。

    田贵义见控制不住局面,便带着万贵和两个店员,退到了位于店左后侧新修的宽大的楼梯边,将柜台和烟柜拦在楼梯口,死死护住。

    通向后厨的门早被田爷安排关闭了,柜台自然变成了被围攻的中心。有人大声带头发难,接着就有大群的人跟着起哄,说的、嚷的、笑的、闹的,声音嘈杂,拍桌子的、爬凳子的、敲棍子的、扔东西的,混乱不堪。几个乞丐还试着往柜台上爬。有个块头较大的拿了块砖头从后面悄悄挤上来。万贵看见,怕他暗算田爷,用力将他扒开,大声吼道:“你要敢动武,老子就专拼你一个!”

    正在混乱危急之时,听到和尚在店外高喊:“警察来了,把闹事的抓了!”乞丐们一哄,爬到柜台上的人便滚了下来,有几个甚至想夺路逃走。只听那个大块头喊:“他哄人,警察冇来!警察不会来!”听他一喊,那些乌合之众又回头向里面冲。万贵一把扯住那家伙的衣服,喝道:“就是你在带头,是不是?”那人见万贵要矮他一个多头,没有放在眼里,却瞟看到果然有警察到了门口,便用拳头向自己鼻子上一擂,顿时鼻血涌出,接着大声哭喊道:“通成的打伤人了!”

    乞丐们一见血,局面骤然失控。有的开始大喊大叫着砸起了桌椅。几个警察挤进来,想抓两个镇住。但是乞丐人又多又乱,水里按葫芦,哪里控制得了。但见店里有的哭有的笑、乱成一锅粥,那几个警察却被挤得东倒西歪、团团打转,不知挨了多少黑拳。警官老顾连帽子都被人揭了。

    忽然间,数辆黄包车从保华街方向飞驰而来,停在了店门附近。其中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从车上下来,举着一根古怪的拐杖,才喝了一声什么,乞丐们仿佛被突然冰冻,瞬间就肃然站立,没了声音。

    原来是王兴汉接到昭舫的电话,出马请来了个丐帮彭大丐头。彭丐头伸手指着那带头闹事的大块头喝道:“你是哪个甲头手下的?”那大块头神色慌张地答道:“我……我是日租界的。”彭丐头问:“你的甲头是谁?谁叫你们来这里‘恶讨’闹事?”那人变得吞吞吐吐,丐头大怒道:“你敢冒充丐帮?左右将他拿下!”那些刚才还在和那家伙一起闹事的人,竟一下就反了戈,一下就凑上来几个,将那家伙的双手反扭了,狠狠地直按得跪到地上。彭丐头又喝道:“甲头都站出来!”人群里便站出来两个。彭丐头命令:“把你们的人叫到一边,别的都捆起来!”乞丐们“军令如山倒”,迅速照办,立即分堆聚集,又揪出了三个假乞丐。

    警察们十分好奇地见识着这精彩一幕,见彭丐头的威严活脱脱一个真龙天子,言出如箭,号令如山,一呼即应,无不披诚,一个个都看得呆了。直到他下令把那几人带回去“乱棍打死”时,警察们这才想起,自己不是在看戏,那是万万发生不得的。连忙纷纷上前央求彭丐头“暂息雷霆之怒”,婉转告知“国家法度”之下,万不可“按帮规处置”。总算将四个人要过来,带到警察局去了。

    王兴汉进店来慰问田爷,告诉他广诚一会就会回来。昭舫这时也回来了,问:“王伯伯,什么叫‘恶讨’?”王兴汉答道:“你们小孩子哪里懂得,就是乞丐也有好多名堂的。这就是哪,强打恶要,勒索你给钱,不达目的就不离开,或者钱都可以不要,就是专打你的闹台!恶讨!”见他好奇,王兴汉又告诉了他什么路讨、苦讨、喜讨、节讨等诸多名堂。

    等广诚、静娴等人赶回时,事情已完全平息,场子也差不多收拾干净了。广诚才听了个大概,就急着进店去问:“田爷爷还好么?”和尚道:“还好,没有被碰到,就是怕累坏了。”田贵义见广诚来了,兴奋地说:“广诚,钱没有被抢,楼上、厨房都没有让他们进去。真多亏了王大侠了。”说着竟咳起嗽来。广诚感动得半天说不出话,双手抱着田爷的肩,好容易才说:“田爷爷,以后遇到这样的事,先顾你自己,躲开祸事再说。钱算什么呢?您老要有事,我一辈子都不安身的。”田贵义笑着说:“和尚、万贵几个护着我呢,我哪里会有事?”

    广诚送走兴汉等人后,关上店门清算店里的损失,又拿出一笔钱谢了警察局和丐头,折财免灾。虽然钱吃了点亏,但是他听到昭舫处理事情那么干练周到,反而高兴起来。他叫来昭舫问:“你说有个女人、给牛万贵说了什么,我要去要找到人家谢一谢啊!”

    那位流落为乞的女人在关键时刻冒险给了“通成”重要信息,广诚打算重谢她。女人很容易就被找到了,就在吉庆街旁的百日大集拣些菜贩们弃下的零碎为生。不过事情的发展更加完美。女人提出的要求是带着孩子嫁给牛万贵“服侍他一辈子”。广诚问明了万贵的意思后,便叫田贵义为他们做媒,又为他们在单洞门内租了房子,帮他们交了一年房租,然后为他们办了婚事。女人个子比万贵还高半头,长得又周正,万贵心满意足,更加死心塌地把广诚夫妇认作了再生父母。这是后话。

    但是被抓到警察局去的人却出了大事。当天晚上,那个大个子和另一个带头闹事的竟被人毒死了!

    被抓的其余二人是得了钱跟随他俩的,吓得小便失禁,却并不知内幕。便是打死也说不出来究竟是被谁指派和什么人下毒杀人。更查不出“毒”是哪个环节下的。

    广诚被警局的侯树坤所长叫去询问与何人有冤子。广诚坦然地说,自己在汉这么多年,从不曾与谁结过“樑子”。不过他凭直觉认为,这么恶毒的事肯定和日本人有关。便想详细说说熊道昌和“日清汽船”。

    侯所长才听了几句,立即喝令广诚:“不要乱说!”见广诚一脸茫然,便换了个口气解释说,上头反复打过招呼,要警察们全力防止与日本人的冲突。他顺手翻出桌上的政府《保护日侨令》。和《整饬纪纲令》,又拿出一沓武汉警备司令部下发的《沈阳事变[117]发生后武汉保护日侨具体注意事项》说:“曾老板,不是我们怕日本人哪,你多少要有点证据啊!凭他一句‘我是日租界的’,就怀疑闹店下毒的是日本人,我们哪能这样断案呢?现在是敏感时期,连公开抵制日货都令我们要迅速制止。你说我哪能这样立案呢?这样,我会派人进一步侦查,有进展再通知你。好不好?”

    广诚见他听说“日本人”就变了脸,马上懂得,这“案子”永远不会有结果了。早知道警察们会这样,还不如当初就让丐帮把人带回去,说不定还能审个水落石出。

    29 陆财宝脱胎换骨

    广诚失望地回到店里,田爷已将一切收拾好。换掉破相的家具和损坏的餐具、家什,损失竟达数百元,且无处申述索赔。广诚很不痛快,但一切都只有自己认了,还能指望什么?

    他不知道,就在街对门的邮政大楼大门口,有个人正怀着内疚和同情在远远观望,这就是在六七年前曾和他见过一面的陆财宝。

    财宝的人生中有一个秘密,让他错过了那次的人生转机,不敢去接受广诚的帮助。因为他就是田贵义说的那个陆汉田。那年他因赌红了眼、一念之差,偷走了田贵义的钱褡子。但是赌场无情,没有能翻本。好在他还懂得刹车,留了点本钱退出了赌桌。他对天大哭,然而世上哪来后悔药,哪能重新来过,于是决定去跑药材生意、赚钱后一定还钱给田贵义。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药材生意场陷阱重重,他并没有能翻身,却染上了大烟。

    他不义的偷盗几乎把田贵义逼上了绝路。好在田爷吉人天相,遇到广诚。广诚也算得天赐贵人,事业如虎添翼。

    财宝发现田贵义和广诚在一起,便从此躲开了广诚。终是烟瘾难熬,除了卖点假药,还得连偷带骗地凑钱抽大烟,过一天算一天。渐渐变得买药只是幌子,偷盗竟成了主业。想痛改前非的打算一次次丢开直至九霄云外。

    他单打独斗,不断易地作案,易地销赃,偷技渐渐娴熟,经验也越来越丰富。在一次踩点时,他意外发现,进出龙王庙不远一栋吊脚楼的三个人很怪异。有天那三人都出去了,他便趁半夜里冒险从靠河那边翻了上去,随手就将靠近窗口小柜上的一个布袋抓到手,滑下柱子去溜了。一口气跑到了药帮巷才找了个僻静地方打开,竟收获不小,帮他过了好阵美日子。

    但不久后,也就是北伐军快要打到汉口之时,他就又在愁钱了。他于是忍不住又去了龙王庙,坐在对门的茶馆看风色。晚饭前,见早已看熟面孔的那三个人进去,却等到天黑还没见出来。他只好放弃了计划撤离。他顺河边向上游走了几百米,所见让他大吃一惊!那三个人竟在一条带篷的渡河划子上,已换了装、一本正经地做着摆渡生意。

    财宝被吓得四肢僵硬,这几个到底是人是鬼?莫非是飞出来的?但是在江湖混得滚圆油滑的他很快往旁门左道上想明白了,断定这是群襄河上截财害命的水匪,龙王庙那个吊脚楼就是他们的藏赃窝子,而且一定还有暗道可以通到外边。

    不到三更天时,小船离了岸,往上游划了去。财宝猜他们这么晚起锚,定是又要去作案。也是鸦片瘾给了他包天贼胆,他竟立即飞身跑回那吊脚楼。还是顺老路子、从靠河那边翻了上去,听里面果然没有声息,便大着胆子爬进了窗。

    借着月光可见,这间房不大,靠窗一个破柜,就是他上次得手的那个,还有一张旧饭桌、几条凳子。财宝无所获,颇不甘心,却也不敢立刻下楼冒险,遂很小心地将里间屋门轻轻推开。

    他才跨进一步,立即吓得魂飞天外,一双发亮的眼睛正盯着他!他的第一反应是赶快跑,却听到微弱的“呜呜”声。那几秒钟注定要改变财宝的一生。他从暗中勉强看见,那是一个被捆绑在柱上的男人,嘴里塞着一大堆破布。

    财宝本不是恶人,马上懂得这是个被绑的“肉票”,竟没有犹豫就去帮那人解开了绳索,与那人一起翻窗逃出。逃到了四官殿附近,财宝这才想到没必要还跟这人一起,就打算分手。不料那人却把他拉住了,说他叫宗方,是做药材生意的,打算报答财宝。财宝正是穷途末路,不禁喜出望外。

    宗方比财宝要小十岁,当下将他认了大哥。他将财宝带到了苗家码头巷内的一家砖楼里,领他见了“父亲”。随后财宝享受到了生来想都不敢想的高规格接待,大开洋荤。在浴盆里洗澡,换了一身新衣,吃大荤米饭,又单独住一间房,睡大床,还有个男佣人服侍。财宝以为是在做梦。

    不料次日佣人送来早饭吃后,财宝的烟瘾开始发作了。他担心露馅后难堪,便想离开。但佣人说少爷出去了,嘱咐过不许让他离开,佣人极其有力的手腕似乎在警告他,财宝稍一感觉便知不是等闲之辈,一下便恐怖起来。

    到下午宗方回来时,财宝已是生不如死、丑象百出了。宗方叹了口气说:“我道你是条好汉,哪晓得你还有这毛病呢?又谁叫我认了你这大哥哪?对不起,我要帮你戒掉!”原来宗方懂医,他叫两个佣人按倒财宝,给他打针,又把他锁了起来,强行戒烟。

    在武汉被北伐军攻下后又过了几个月,财宝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回收英租界的喧闹他只能隐约听到),他的烟戒掉了!宗方对他这么好,他也决定把一片友好的心都交给宗方。他在宗方家又住了与世隔绝的几个月后,宗方带他坐船去上游采购药材。他在船过汉水口时发现,那个神秘的吊脚楼好像已经不在,左右邻近的一排房子好像都被烧过、只依稀可看到被烧焦的立柱。

    财宝几乎没有怀疑这些与宗方有什么关系。只知道宗方很和气,喜欢画画、照相。财宝没有多少文化,但对所去的纸坊、汉南、燕窝、嘉鱼……的山水城镇大小村落都太熟悉了,当然成了宗方最理想的向导。加之他晓得购药路子,也识得草药品级、成色,帮宗方讨价还价简直独一无二,日常还可作些管理。宗方索性将生意琐事交给他,自己却落得空闲,将兴趣投向每一处江湖地形,人多时他也戴笠挑担,没人时则到处照相和画图。这一去就是两个多月,宗方本钱够大,回汉时竟包了几条民船运货。

    财宝认定好运终于来了,上天专门为他派来个好兄弟。但既是“哥哥”,也就没拿过工钱,不过算起一年的开销,当然够对得起自己的。他打算回汉后向宗方说出自己对田贵义的亏欠,再讨些钱(或者借了慢慢做工还)去向田贵义认个错。

    这天夜里船泊在新滩口。他想到这些,睡不着,便爬起来去找“兄弟”。

    他刚从舱内探出头,却惊奇地发现几条船上的人都集中在宗方身边,宗方正在用他听不懂的奇怪语言训着话,那几人听完,齐声“はい”,竟立即蒙上面下船走了。从那声“哈以”,他懂得了,这群人全是日本人!

    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躲进舱里装睡,晓得自己可能上了“小日本”的贼船。而半夜船队连夜起锚时,那些穷乡雇来的船主连同他们的家小竟统统不见了。

    船队一路顺水顺风一直到日租界的日清公司码头,财宝正想着如何脱身,宗方却来找他摊明了。说自己是日本人宗方武彦,他真正的父亲在辛亥革命前就支援革命党,还亲身参加过阳夏保卫战。他对“哥哥”感情真挚,劝“哥哥”跟他干,“大日本”绝不亏待他。但若想要离开,他不会阻拦,就是担心“手下”不放过,“那兄弟也无能为力。”

    宗方的确是“乐善堂[118]”留下的后人,昭和二年[119]在汉阳单独探路时,被水匪听出口音不纯而绑架,要他写信拿赎金来。宗方懂得这群水匪得了钱仍会撕票,便故意拖延。财宝救他,他立即看出财宝只是个偷儿,除了有报答之心外,也有收编之意。回家后,宗方武彦当晚便带人回到龙王庙等来三水匪,残忍凌杀后一把火烧了吊脚楼。当时正值吴佩孚败出汉口,此案无人过问。

    财宝不知底细,深信宗方对自己是一片真心,他帮自己戒烟、又对自己那么好,就是明证。以为自己还亏欠了“兄弟”。却不知道自己已帮宗方将武汉上游两百里沿江的最详细地形图都绘制了,其军事价值无可估量。他想好歹宗方会给他饭吃,就可以存钱还给田贵义。

    一年来,宗方对财宝也的确不无情义,更打算用他。虽说此人无论是素质还是能力都不怎么样,但其价值不能只看眼前,不如先培训他。于是,他将财宝安置到“日清汽船”下属的“台湾药业”,让这个大字仅识几个的民夫改名陆宗汉,飘洋过海、到台湾受训了一年多。然后派到岳阳、宜昌的“支店”工作了数年,负责采买药材,掩护宗方武彦的朋友、在汉口生活了二十年的羽田征太完成了湖北境内长江流域的城乡地形详图,收集了大量感兴趣的资料。

    陆宗汉再回汉口后,已成了凡事须向羽田汇报的、日方最信任的华人职员之一。他身着职业装,腰板挺直,粗通日语,遵守纪律。他有了新的同事、朋友和社交圈。如果走在路上,断不会有人认出他是脱胎换骨的陆财宝。跟着宗方使他获得了梦想不到的变化,乡下人颠沛流离、进城尝尽艰辛,不就是图的这样么?他想,看来并不是所有日本人都是恶魔,我又不杀人放火,我也不当汉奸,何必像别人那样仇日?管他呢!向田贵义忏悔的念头也已被他搁置到一边去了。

    半年前“日清汽船”下一个新的跨专业组织“汉口和善公会”成立,其中一部分是华人。受“商工会议所”领导,会长是羽田征太,主要任务是全方位了解“9·18”事变后汉口工商界的动向,争取他们成为“大日本帝国”的朋友。财宝参与的范围是药业。

    公会中的一个“老前辈”熊道昌是他的酒友。财宝是赌、烟、骗、盗都曾经历的过来人,深知这些恶习一点都再沾不得,否则会旧瘾复发、前功尽弃!他已练得少有的洁身自好,连香烟都不抽。不过扛活出身、饱尝过饥饿的人,酒肉却是特别喜好的。

    就是在一次偶然的“小饮”时,他不经意听到了熊道昌向两个混混布置任务。要他们去动员华清街和大智路的乞丐,竟是去对付财宝将愧疚内藏于心的朋友曾广诚。

    30 日酋的觊欲

    汉口是一个依靠街头巷尾传说着所有新鲜事以获得兴奋的城市,但同时又是一个善于遗忘的城市。也许正因为如此,它才在曾经经历那么多的举世无双的惊天大事后,仍然能那么平静得近于麻木,而没有被沉重的历史包袱所压倒。不到一个月,“叫花子大闹通成”就已经淡出了酒馆茶肆、街头巷尾的话题,被人们遗忘了。

    但是陆宗汉,也就是陆财宝,没有忘记这件事。他回忆在台湾受到的训练和教育,明明是说,他将参加让中国摆脱西方的剥削和国内黑暗、让中国人生活得和“大日本”一样美好的神圣事业,这需要很多中国人参加,其中包括六种对象:君子、豪杰、豪族、长者、侠客、富者。财宝当时就觉得自己哪种都不像,他猜也许勉强被算成了侠客吧!但他看曾广诚却不然,君子、豪杰、侠客、富者……好像都能套上,应该是“交友”的对象,熊道昌不是曾炫耀说他要给曾广诚三万银元,让他帮忙在大智路口建一个“和善公会活动中心”吗?怎么雇了乞丐去打闹台呢?

    他试探地套熊道昌,怎么把牢里关的人杀掉的。熊道昌得意地说:“大日本帝国无所不能!”

    他有些讨厌熊道昌了,他不愿意和这些肮脏的勾当沾边。在他心里有自己的底线。自己为日本人做事只是一份工作,参加的药材生意,在他看来都是正当的,而熊道昌那样做是汉奸行为。

    他到距西小路[120]89号“日侨商友同志会”不远的一间日式料理店中,见到了“兄弟”宗方武彦。

    宗方对陆宗汉是满意的,这是他创造的改造“低劣支那民族”的一个典范。果如他父亲所教诲,通过外围组织来使用中国人,可以最低成本、最高效率获得职业间谍都无法获得的情报。

    陆宗汉正在想怎样问“闹通成”这件事才恰当,又不会让宗方反问他怎么知道的,不因此触犯保密规定。不想宗方却先赞扬起了“哥哥”,说据他所知羽田君想给他更重要的工作。还嘱咐他,在“和善公会”所知道的任何事都只能烂在肚子里,当作不知道,否则“兄弟都帮不了你”。

    陆宗汉只好将自己的好奇心和那丝正义感都压了回去,反正与熊道昌见面时,你不问,他也要炫耀,每次多少有点新鲜内容。

    而就在同一料理店的楼下一间里,羽田征太正在大骂年龄上可以做他父亲的熊道昌:“几乎没办法改变你那愚笨的支那猪脑袋!我再次告诉你,以后要直接请示和听命于我,不能随便行事!”熊道昌则连连点头哈腰称是。“我们大日本现在还不是汉口的主人,懂吗?不能像你那样,行事不顺就杀人。你在大智路口租房晚了一步,就派人雇了乞丐去闹‘通成’,达得到什么目的?”

    羽田缓和了一下口气:“你可以坐下,不要光‘哈以’。你现在不同以往的工作了,我知道你以前在江上干过很多事,干得都很干净漂亮。可是现在不是要你做那样的事,你是我们和善公会的一个组长,懂吗,要‘和善’,用亲善的手段团结汉口商人!”

    他把一本佐藤写的册子[121]递给了熊道昌:“都说你是汉口通,光绪年间就是大日本的朋友。告诉你,佐藤君已经在《武汉调查报告书》里用准确的数字作了精辟的分析。他将武汉的工商界分成了五个等级。最高、最有实力的是外资英美企业,这是我们大日本不久的将来一定要接管或赶走的。要坚决排挤掉英美的在华势力,由我们大日本的企业填补所有空间。第二等级的像‘裕华’、‘南洋’这些有江浙背景的大型企业,还有‘汉阳兵工厂’、‘一纱’这样的公营企业,我们要么控制,要么搞垮它!这样我们就控制了武汉有战略意义的企业和大部分工商收入。第三等级的是资本雄厚和有些根基、经营还不错的,像‘冠生园’、‘曹祥泰’、‘叶开泰’哪,这些老板树大根深,态度傲慢,到时可以先杀威风,不合作的就灭掉,让他们吃够苦头后再为我服务。再后面按资本大小还有两个等级,佐藤君已经分得很仔细了,你可以在我这里看一下。”

    隔壁传来阵阵的《荒城之月》的乐声和男女的嬉笑声。羽田不耐烦地叫熊道昌去拉上了门,接着说下去:“等我们大日本接管武汉后,也需要市场的繁华。这资本和规模属三、四、五等级的,要想办法让他们中的大多数为皇军服务。‘通成’不光是地理位置好。它虽说本钱不算大,这资料上面说顶多三四万,但是在汉口德高望重,影响不小。对它要有足够的耐心。”

    熊道昌挤出一脸的笑:“太君息怒,我是看这个曾广诚完全不懂事,原只想教训他一下的。大智旅社那么好的位置,太君曾说那位置极有用……”羽田打断他的话:“现在只能用合法手段啊!你闹得再厉害也赶不走他啊!再说曾广诚不是我们杀一儆百的对象,反而是为数众多的小业主的成功偶像。不如争取他,我想应该不难。他辛苦多年才有这个局面,必然惜钱如命。所以对他警告要点到为止,等他吃点苦头、感到形势所迫了,再叫他为我们服务不迟。”

    熊道昌想了想又说:“他在江湖上有后台,童瑨是他的把兄弟,您知道他和太君在航道、码头斗了多年了,以前我在在‘日清’也暗地教训过他几次……”羽田皱了下眉头:“我都知道,童瑨软硬不吃,他在徐家棚的那块仓库地盘原也是‘日清汽船’看中的,被他仗势先占了。但是他和汉口的多数大佬们一样不可怕,因为他们没有什么政治信仰,却都仇日。找机会教训他们一下,不要与大日本作对!他若能过来,我们可以省很多事。当然要细心策划,要学上海的,不急于行事。反而应该了解下和他合伙的可能。”

    他听“日清”的朋友介绍,熊道昌如何如何办事能干,但将他物色来“公会”几个月后,他发现这个人其实肚子里没多少货,档次相当低。因他得到了与“通成”挂上钩机会,多给了他一些活动的权限,没想到令人大失所望。看来只能安排他做些下三滥的事。

    像熊道昌这样的铁杆汉奸哪里会懂得那么多,他以为要讨日本主子欢心,就要做太君想做而不方便做的事。日本在东北、上海所向无敌,今年,日本在汉常驻军舰都增到了五艘,汉口迟早也是日本人的。他在汉口几十年,大街小巷、各个码头都熟,要在汉口找些人来完成想做的事,从来都没费大力气,次次都马到成功。要警告“通成”、打击童瑨,办法简直是太多了!

    31 奇怪的火警

    初冬的一个夜晚,天气干燥,兰陵路口对街的几家板棚房突然失火,说来也巧,后起的风竟转了向,火没有烧到顶楼全是木板隔房的“万方”。

    火很快被扑灭了。周围被烧的几家人哭得死去活来。其中有家人一口咬定说看到有人放火。戴老板也去跟着劝慰了半天。因为旅馆有惊无险,没有受到损失,他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哪会算到这火其实是冲着他的旅馆来的。

    第二天,童瑨在武昌徐家棚的货棚也突然失火,烧掉了堆放的数万斤大米和谷物等。周围居民和铁路工人花了几个小时才合力将大火扑灭。

    又是两天过去,汉口人又差不多快把这事也忘了。

    广诚这天得到通知,跑马场已同意他到年底就辞去保镖职务,由他推荐的曾广瑞接替。广诚便去贵宾茶园将这好消息告诉广瑞。

    贵宾茶园重新开放后,广瑞又恢复了“老板”的身份和相应穿着。听了广诚给的消息,心头一阵狂喜,连他那大比例缩小了心情的脸上,都掩盖不住他的满意。他美滋滋地算着进账,但愿天天有赛事、永远是旺季、再不要涨大水……大约过了半支烟的功夫,他想起了等在一旁的堂弟,从位于眯眼下方的带笑嘴巴里挤出了三个字:“那你呢?”。广诚说:“我忙不过来,只有让哥多辛苦些了。”广瑞觉得这回答基本满意,证明自己接下这份美差是有功德于广诚的,不欠人情。

    广诚看得出他内心高兴,知道再不会有多的话,便转身离开。刚走出看台,一个卖报的小孩走来说:“您驾是曾广诚么?”广诚点了点头。报童便拿出了一封信给他。

    打开信只有几个字,字体陌生:“叫化子没有搞垮你吧?小心×××找人给了‘麻花’大洋放火烧万方旅馆和瑞琪仓库。”

    广诚大惊,问报童谁给他的。小孩说是一个穿西装的人。广诚猜莫不是谢三金?但马场看不到他。广诚便跑去拨三金的电话打听他的去向,那头说三金去了上海,都好多天了。

    显然不是他了。那么还有谁?穿西装?无论谁,肯定是个朋友!看来他还了解不少事,也许还担着风险给信我!他顾不得太多感慨,立刻去商会,把这和近来的一系列怪事都告诉了童瑨。

    童瑨听完后,若有所思地说:“哥哥这么一说,倒把我犯疑的事理清了。前天童琪陪保险公司到徐家棚看现场,发现了一个处在上风没烧尽的火把头,明摆是有人放的火了!我稳住了没报警,先理赔,打算以后再慢慢查。这个‘叉叉叉’连哥哥的旅馆也要烧,怎么这毒?是因什么事起的呢?‘叉叉叉’是谁?你把这些事连在一起想想看:‘日清’买办想给你贷款,跟着就是乞丐闹店、下毒杀人、两处放火,把我也算了进去,‘叉叉叉’不像是寻仇,看来目的还更不简单,实力也不小!我看,这事你先装不知,也千万不要让外人知道,自己近日要多小心。容兄弟慢慢想想,我看……先要找到这个麻花。”

    广诚也明白自己只能先装不知,猜×××一定就是小日本,否则还有谁敢在武汉这么猖狂?打头阵的一定就是姓熊的这个汉奸!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但是,是哪个朋友在暗中帮我呢?

    童瑨其实当时就火冒上来,只是在广诚面前不失城府地忍着。自“1·28”后,“日清汽船”已多次找他的公司摩擦、寻衅闹事。有次他一条运麻船被烧、就怀疑过日本人。以前也听到他们通过汉奸收买些小混混暗算中国商人的传说,早就预计有天会轮到自己,这不就来了?

    32 童瑨出手

    德租界自从一战收回后,成为了汉口“第一特别行政区”。大水过后,在临近法租界汉景街[122]口上多出来一家“凤仙茶馆”,装潢还可以,主要面对法德日租界的职员、买办,以及稍有头脸的地面人物。老板唐七原是金花四姐贴身的跟班。熊道昌是这里的常客,一些“难办”需雇人去干的事他就找这里布置下去,其中拉线的中间人就是唐七。

    往“底下”不到半条街有家赌馆,后院还兼有抽大烟的统间。孙狗子已升作这里的“郎家[123]”,是唐七的重要助手,实际上已有点势力了。他的难弟、好友龙壳子、曾依靠堂兄龙汉彪进了绥靖公署稽查队,那是大把来钱、可横行于世的差使,那也是孙狗子最春风得意、外水不断的两年。没想到“廉政风暴”来时,龙壳子的顶头上司被邱开基[124]“杀一儆百”了。上面又令清查吸食鸦片和嫖娼的警员,查出一律枪毙。于是龙壳子的一个好友人头被“借”掉,他幸运地只被清除出警察队伍。五毒俱全还能留条性命,真是命大,遂来投奔孙狗子,当了“宝官”。

    熊道昌想整治童瑨和曾广诚,很容易打听出并结交了他们的天敌孙狗子。熊道昌说了意图后,孙狗子当然高兴,但孙狗子的最大本事就是不亲自出面,特别是大革命被游了次街后学得更谨慎,心知童瑨即使吃点亏也根本不算什么,且事后绝不会善罢甘休,便故意装作出于关照,把这机会再次给龙壳子。

    龙壳子脱掉警服后,搞钱的门路一下少了很多。好在柳暗花明,通过孙狗子引荐,“老前辈”熊道昌对他很赏识,说过他是“怀才不遇”,曾几次安排他做些要打入阿鼻地狱的勾当,他都做成了。当然不是白做。

    一番讲价后,熊道昌给了他十元钱。龙壳子自然也明白童瑨惹不起,不敢亲自出手。他花三元钱找了个他当警员时就控制了的小混混叫“麻花”的去做了,美中不足的是“万方”竟毫发未伤。

    他哪知道这次报应来得很快。童瑨已派心腹在铁路外的板棚区找到、并不声不响地绑架了“麻花”。经过一通酷刑,麻花全招了。麻花被不留痕迹地“做掉”,下一个该轮到他了。

    龙壳子得意洋洋,自己没出面就清清爽爽落了七元大洋,又可以花销几天了。这天他去常青里约了老歪,晚饭大吃大喝后,一起往花楼街逛去,打算找那边的妓院换个“新鲜口味”快活一盘。

    路过江汉关轮渡码头时,龙壳子看见一对男女穿着阔气,正在轮渡码头口上买盐茶鸡蛋吃。女的从手提包里银元钞票抓了一大把,娇滴滴地叫男的在里面选零钱。龙壳子看得心里发痒,便叫老歪一起,悄悄跟在后面上了船。

    三十年代初的汉口,从江汉关乘轮渡至武昌汉阳门为铜元5枚,夜渡为10枚。价格虽说不高,但汉口人俭省,就连白天很多人都尽量选择坐木船过江,只要天气好,两三个铜板,还可还价,何必多花钱去坐“洋船”呢?但夜间过江就很少人选木船,“板刀面”只消遇到一回就全完了。所以哪怕嫌贵也会选轮渡,当然除非是遇到非过江不可的事才乘。轮渡公司见人一少,便将班次安排得更少,每班的间隔时间长达一小时。

    这回他们上的是条老式单层船。开船后,偌大的客舱中最多数十人。那对男女挤坐在舱后的一条窄凳上,对着江景谈得忘乎所以。小包就放在女的身边,但手却一下都没离开过。龙壳子和老歪站在几米外装作闲聊,计划到快起坡时再下手。

    船还未到江心。忽然一个壮汉从舱前大步走来,到龙壳子面前装模坐样地看了一看,就一把他将衣领揪住了,“老子几个月来一直在船上找你呢!”说他是惯偷。乘客马上饶有兴趣地围住了这边。那对男女也凑了过来,男的说,早就发现这家伙在跟着了,正留神着等他下手好抓哩!

    龙壳子经历的事多了,哪会怵这阵势。心想老子多年不干这了,今天又还没动手,便犟着不认。怎奈那人手如铁钳,又一吼镇住了老歪。

    正闹着,两个穿水警制服的走了过来。一个把围过来看热闹的人都驱赶到舱前部,一个却开了船尾的舱门,叫几个当事人都跟他到后甲板去“调查”。

    后甲板灯光昏暗,满地是粗麻绳和铁墩,是与乘客们完全隔开的另一个世界。

    行船的巨大声音在黑夜中怒吼。龙壳子和老歪都不担心,反正没把柄叫他们拿住,怕什么?就算让他们抓到警局,龙壳子多少有些熟人,自然龙汉彪也会撑腰,他正好调任水上分局局长。两人便打算理直气壮地说一番理。

    谁知后舱门刚一关,他两个头上先各挨了重重一下,接着几个人上来就是一顿暴打,一直将他们打瘫在地还不住手。那对男女也下手极毒。

    两个这下知道,今天中了圈套了。龙壳子爬起来,还硬着嘴说:“你们敢打老子,老子要和你们进警察局评理。”那壮汉用手将他的嘴一捏,他便再出不了声。壮汉恶狠狠地说:“老子问一句,儿子你答一句!否则马上要你死!说!哪个是放火的主谋?”问完便把手一松。龙壳子活动了一下被捏疼的下巴,反问道:“什么火?我哪里会晓得?你们找错了人吧?”旁边上来一个说:“嘴还硬得很!”说着掏出了把小刀,拧起他左边的耳朵就一点点往下割。

    龙壳子疼得大喊:“我说,我说!是我自己。”才说完,那人说:“那真的是你了!”跟着“刷”的一下,一个血淋淋的耳朵被割了下来。他特地递给龙壳子看了一眼,顺手就甩到了江里。把坐在甲板上看的老歪吓得魂都飞了。

    龙壳子疼得大叫,半边脸全是血。见自己的耳朵被当成鼻涕一样甩掉,晓得面对的是些杀人不眨眼的魔君,吓得双腿发软,喊爹喊爷地求饶。那壮汉又厉声说道:“快讲,我老实跟你说,你若是非要自己把放火扛下,现在就拿你喂鱼!”

    龙壳子哭着嚷道:“不是我,不是我,是一个姓熊的。”壮汉喝问:“哪个姓熊的?”龙壳子答道:“真不知道,是孙狗子介绍的。他给了我十元钱,叫我烧了童家在徐家棚的仓库。”才说完,右边小腿上又挨了重重一铁棍。龙壳子立刻感觉骨头断了,迅速肿胀,疼痛无比,急得喊道:“哎哟!别打啦,别打啦!我真不晓得名字,真不晓得啊!只知道他姓熊,住日租界,是个五十岁的老头。老歪,也就是他,说干不得,说童大爷是谁也惹不起的。哎哟我的腿哟!”那壮汉说:“可你还是狗胆包天干了,你狗日的真有本事啊!你为什么还要放火烧‘万方’?”龙壳子说:“也是姓熊的叫烧的,说要教训曾广诚。我问过姓熊的为什么烧‘万方’,不干脆烧‘通成’?姓熊的说不许烧‘通成’,说对姓曾的不能下手太狠,烧‘万方’警告他一下、让他破点财就就可以了。求求大爷们,不要打了!”

    此时那个女的说:“行了,这畜牲作恶多端。也问不出什么了,到此为止吧!看来坏事都少不了孙狗子。”几个男的便捆上他的手脚,塞上他的嘴,把他装进一个麻袋,系了袋口。

    老歪在一旁,吓得小便失禁,裤裆全湿透了,想爬起来,却没力气站起来,便跪在了地上,哭着求饶。那男的说:“本来呢,你还说过一句‘童大爷惹不得’,晓得一点分寸,不该死。只是今天你既然跟了他来,就是天意。你都看得一清二楚了。你说还能留你么?”便不顾他苦苦求饶,也将他如法塞进了麻袋。又将两个麻袋捆在一起,在上面吊上个锈铁锚,一股脑掀到了江中。

    其实在数日前,熊道昌已在悻然收手了。在他得意洋洋地邀功时,羽田没听完就狗血淋头地臭骂过来:“原来几天前那场火是你叫人放的啊?我还是看报纸才知道的!你除了杀人放火,还懂什么?叫你不要急于行动的,你忘了么?童瑨搞几十年的码头,他还不知道买保险?他的仓库和货都是保了险的啊,你这头猪!八格牙鲁!你长脑袋没有?你这次帮他把那些他正发愁卖不出去的、受过潮的、长了虫的陈米、霉米都烧了,归美商的‘美亚保险公司’认了赔。他反而倒赚了一大把!八格!美国人又是世界上最狡猾、最可恶的商人!这个火险的四成,是被他们分保给了我大日本的‘东京海上保险株式会社’的,你让大日本帝国的公司跟着赔钱,蒙受那不该有的损失,你这头猪!你是在放火烧我们大日本!我要宰了你!”

    熊道昌挨了耳光,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知帮了童瑨的大忙,让日本主子蒙受了损失,真不折不扣是自己放火烧“太君”,懊悔不该擅自行动。

    他闷闷不乐地过了几天,那天晚上,他与陆宗汉在酒馆喝了半夜的闷酒,先动身告辞回家。

    日租界的背街路灯很暗,街上空无一人。忽然间,从侧路上快速跑来一辆人力车,就在他身边突然停下。熊道昌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车夫就一手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一把匕首戳下来。他只觉胸前得凉飕飕的一阵剧痛,便失去了知觉。

    谁知这铁杆汉奸命不该绝,匕首居然没有刺中心脏和致命的动脉。躺在马路中间,几分钟后被陆宗汉发现,急送去医院救回了性命。当时他身上被石头压着一张大大的、墨迹方干的宣纸,上书血红色的三个大字:“锄奸团”。

    33 寻岔子流氓打上门

    龙壳子和老歪失踪十来天后,孙狗子才发现两个人很久不见了。问唐七,也是没见。这两人都没成家,龙壳子倒是有个相好的。孙狗子跑去问了,结果让他感觉到不妙,便跑去问“金花四姐”。

    尹凤君这才发现老歪的确有些时日没露面了。但她深知孙狗子来打听,一定是与他有什么瓜葛,于是黑下脸来逼问。孙狗子开始还隐瞒,直到发现尹凤君动了真气,才说起了有人出钱叫龙壳子烧童家仓库的事,还连连解释龙壳子并没有亲自去放火,不过他又说龙壳子嘴太松,喜欢吹,会不会是被人吊上了。而老歪与龙壳子总喜欢一起,弄不好已经被人一起“做”了。要真那样,十有八九是童瑨的人下的手。

    尹凤君又气又怕。但孙狗子撇得这么干净,骂他也没理由。不由想起去年夏天“巫山旅社”被“第三科”[125]下令查封的事,当时她就怀疑过有童瑨使坏。想到童家又在汉口呼风唤雨,连政府要人都买他面子,不禁有些后悔当初为一点小利得罪过这条枭龙。

    她若是稍微有点头脑,也许懂得该避其锋芒。但尹凤君如同所有意气用事、习惯霸道、只能赢、不能输的女人一样,觉得童瑨已放肆到能毫无顾忌地整治她的手下,明显是故意挑衅,如此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这口气怎么也忍不下去。

    孙狗子见四姐的火被他煽起来了,便添油加醋地说,其实想整治童瑨和曾广诚的那个人是有实力的,他背后是日本人。不如让日本人和童瑨干上,看他有几个脑壳?

    尹凤君还不清楚熊道昌的事,但也听不进孙狗子的主意。因为她也讨厌日本人,何况当下日本在武汉的势力毕竟有限,“锄奸团”在汉口一而再、再而三地诛杀了几十个铁杆汉奸了,日本人还不是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她不想就为这点事成为千夫所指的汉奸。而且她还能想到,要真干起来,就算日本人肯帮忙,童瑨也不会直接和日本人硬碰,吃柿子捡软的捏,怕还等不到日本人出手,就会先灭了自己。若论当下在汉口的实力,十个自己也不是童瑨对手。何况老歪是不是就真被童瑨抓去了,也没有任何证据,兴许跑哪里去了,别搞得下不了台。为一个下人,犯不着下这大的本。

    她矛盾着,忍不住从心里蹦出一句:“老娘要出气,对付不了童瑨,还教训不了他曾广诚么?”

    孙狗子一听大合自己心意,马上出主意要把“老幺”彭先旺联合进来动手除掉曾广诚。

    尹凤君又泄了气。她想起彭先旺好像与曾广诚有什么旧交,便冷冷地说,“这事不许告诉小老大!”

    她焦虑地想了半天后,说:“现今第三科风头劲,搞出人命是万万不行的!但不轻不重地教训曾广诚一下,叫他吃点亏,破点财,丢他的面子,哪个会管?”她想,生意人爱钱爱脸面,钱是他们的命,一定会心疼得不得了,脸面丢了,生意那还能做下去?这也可给童瑨一个信号,别以为就可以为所欲为。

    她给了孙狗子一笔钱让她“请人办事”,但留了一手,那就是令他不许让人知道与她有关。

    孙狗子拿了钱,开始冥思苦想地策划,曾广诚会武功,要找个会拳脚的先去闹起来,靠人多,出他的丑。再托龙汉彪找他警局分管这一地带的朋友出面调解,关他曾广诚几天,吃点苦头,不愁他家里不破财。谢三爷最理想,但是人家那么有钱,哪能请动他,何况这人太厉害,弄不好自己又被他玩了。

    他想应该先翻点小浪,把彭先旺不知不觉地套进来,这个老幺,出手就是枪,“叭”!你曾广诚武功再好又有屁用!他决定先鼓动彭先旺手下的爱将“鱼篓子”,那是他的一个酒肉朋友,法租界有名的“铜拳铁腿”,连谢三爷都夸过几次。让这小头目把水搅浑,不怕你彭先旺不为了面子跟着下水去。

    鱼篓子在彭先旺手下是个收账的头目,的确懂些拳脚。所谓收账,就是在他的地盘内盘剥业主们的“保护费”。不过“锦华山”的地盘本在法租界和原德、俄租界一带,而“通成”是在华界。鱼篓子听了便有些犹豫。

    “又不是要你去收费,你只要给他点下马威。我告诉你……”孙狗子授他一计。

    鱼篓子听懂了,“金花四姐”的赏钱不低,何况孙狗子说龙局长会给大智路警局打招呼。便选了个日子,带了几个有拳脚功夫的手下,身藏暗器,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通成”。

    时当中午,吃饭的人正多。鱼篓子要了一大盘“通成”新推出的卤菜拼盘,一碟花生,一大份炒虾子,为每人要了一锡壶酒,慢慢品着。约莫一个小时,又要了刚出笼的包子。

    忽然间,他拍着桌子大骂,又大声叫茶房。

    在前堂帮忙的牛万贵连忙小跑过来。鱼篓子指着一个掰开的包子,张口大声喝道:“你这包子里面怎么有苍蝇?”

    万贵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包子里果然有个苍蝇。但他有马上有了疑问,汉口冬天哪来的苍蝇呢?况且若真是包子中的,蒸后必然不会这么形体完整和坚挺。想必是他们刚放进去的,看来遇上赖账的流氓了。

    已有看热闹的在凑过来。万贵不动声色地说:“让我看看。”突然迅速地用手指将包子中的苍蝇夹出来,扔进口里,强咽了下去,然后装着继续咀嚼的样子笑道:“大爷你看错了,那是个葱子,我吃了,很香的。这个季节,哪有苍蝇呢?”

    鱼篓子没料到万贵有这么一下,没证物“扯皮”了,便将筷子往桌上一拍,说:“这包子你弄脏了,不能给钱。”万贵笑着答道:“行,这包子不算钱,其余一共两元三。”鱼篓子冷笑道:“这点东西就两元多,难怪你们老板发得快。”万贵便不再吱声。鱼篓子又大声说:“喊你们掌柜来!”

    田贵义看这边吵闹,便走过来。鱼篓子道:“这老头,你是掌柜的?”田贵义赔着笑脸说:“是的是的,大爷有何指教?”鱼篓子瞪着眼,摇着脑袋说:“现在正在打击腐败,你们店卖不良食品,还这么贵,妄图扰乱市场,是何居心?”田贵义一脸笑容道:“我店的食品一向以价廉物美闻名。大爷若是不满意,今天就算老汉请客,交个朋友,好吧?”

    鱼篓子见这遭又没辙,站了起来,对万贵瞪眼道:“这老头比你懂事,想请客交朋友。好吧,我正好要给你请客的机会。我们法租界彭老爷做六十大寿,要办一百单八桌酒席,我就作主、把这面子给你们‘通成’了。”田贵义仍然笑容不减:“大爷真有此美意,当然再好不过。当下酒宴有10元、12元、15元一桌的,价里不含酒水,请问要办多少钱一桌的?几时办?在哪里办?还需要先交一半定金。”鱼篓子圆睁怪眼道:“你不是说请客吗?”田贵义道:“我说的是这顿请客,哪里请得了那么大的酒席!”

    广诚刚好在楼上,听到楼下嘈杂,便下楼来。这情景正好看见。怕田贵义吃亏,连忙大步拢向前去。谁知田贵义话刚一说完,鱼篓子竟“啪”的一记耳光、就打在了田贵义脸上。他正要打第二下,牛万贵一把钳住了他的手腕,大声道:“凭什么打人?他这把年纪都可以做你爹了!”鱼篓子带来的几个便把菜盘子对田贵义和万贵脸上一泼,想一齐扑上来。

    广诚本还想息事宁人,见他们居然出手殴打、侮辱田大爷,加上近日诸事还堵在心里,又见鱼篓子一个甩手,把牛万贵弄得蹔了几步才站稳,气得大吼一声:“住手!哪来的流氓?”一下就跨上了前。鱼篓子看见他身着黑缎绣花长衫,心想:“这个一定就是曾广诚了,老子今天就来出他的丑!”说着使出一暗招:表面看起来要收手,底下却一个“黑虎偷心”猛地打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那拳打出去倒快,却被一只铁钳般的手就势握住了手腕。接着“卡塔”一声,鱼篓子喊了声“哎哟”,就半个身子歪了下去。广诚怒吼道:“你是哪来的流氓?”鱼篓子疼得筋骨欲断,没想到自己那点“铜拳铁腿”的功夫竟然不堪一击,大声喊道:“快上啊!”那几个立即掏出了刀来。广诚看出这几个是有备而来,忙对着鱼篓子就是一脚,借这力跳开,又把桌子一推,顺势将其余几个隔到了桌子对边。

    那鱼篓子一向是仗势打人,那点功夫哪里是广诚的对手,胸口被踢一下,竟从店里一直倒退到大街才仰面朝天倒了。

    店员们都是义田湾来的,哪个不会点武?看到这情况,个个义愤填膺,围过来几下就把这几个制服了。淘气忙喊:“不要乱打、打出明伤来了!烦你们几位客人留下做个证,和尚快去喊警察。”鱼篓子尽管深信警察来了会帮自己,但他“铜拳铁腿”挨了打,太丢面子,便在街上跳起来大叫道:“姓曾的你给老子等着!老子要你这馆子今天就关门!”便连滚带爬跑了。万贵等追了一阵没有追到。

    哪知水上分局的龙汉彪有些怕再趟这浑水,只是象征性地给大智门这边同行说了一声,刻意没找他捏得最稳的侯树坤。警察们表面上应了,却个个都懂得深浅,平日里“通成”的“小意思”都笑纳过不少。见和尚来报案,不知帮谁好,便故意慢吞吞地不出来。倒是那边的鱼篓子动作快得多,跑回法租界后,一会就叫了几十个人,拿着斧头刀棍又赶了过来。

    通成的伙计懂得遇到了劫数,也拿了手边的家伙,打算拼命。广诚制止大家说:“慢点,让我先去,你们不晓得轻重,伤了人不好扯皮!”

    广诚拿了一根练武长棍在手,飞舞着出去。路边有人喝彩。那些乌合之众一看,就知道遇到真正的练家了,吓得直往后退,嘴里却还在喊冲喊上。田贵义叫人把几个“俘虏”推到前面,用力将那几个手扭的疼得大叫“不要冲,有话好说”。淘气则吩咐胡豆皮等去拿家伙守住后门和六号。

    鱼篓子高喊:“莫怕他们!通成的听着!出来向爷爷下跪、认个错,饶了你们,不然的话,你就不消在汉口混了,也莫怪刀斧不长眼睛。”喊着,他后面的人拿砖头石块像雨一样向广诚扔去。广诚是何等功夫,半点便宜也没让他们占到。

    砖头石块数量有限,扔了一阵没了后劲。这些乌合之众开始呼喊着、轮番向店门口冲击。隔壁“祁万顺”的见了,恐跟着遭殃,忙慌着关门。广诚高喊了声“棍子不长眼,打到莫怪!”两棍挥去,准确无误地落在最前两人的脚腕上,疼得那两个抱着脚只跳。其余混混见棍子凶狠,连忙后退。

    鱼篓子见下不了台,虚张声势地高喊道:“去把老子的快枪拿来,子弹上满,老子拼了!”

    牛万贵和几个通成的店员拿着长长短短的柴棒也出了店门,在广诚四边守护。鱼篓子那边的人也还在增加,连上赶热闹的,恐不下百多人。中山路、天津路、大智路的交通都已经完全中断,警察再不来,店门口就要出现一场流血械斗了。

    就在这时,从法租界方向飞快驶来了几辆黄包车,在街对面人群的背后停了下来。

    从第一辆车上下来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人,在人群后高喝了一声什么,大步向前挤来。那群人不知道怎的、慌忙向两边让出了一条路。后几辆车上又跟下来几个穿着黑绸衣的、保镖模样的人。

    广诚看到这架势,感到这将是一场可怕的恶战,汉口的江湖规矩是打斗不动枪的,可眼下局面谁也难说。对方很可能有枪。想来,这辈子该遭的难,硬是躲不脱的。便把心一横,准备拼命了。

    34 小老大知恩必报

    那青年穿花缎长袍、蓝缎背心,疾步径直走到了鱼篓子面前,竟扬起手“啪啪”就是两耳光,接着一把将鱼篓子拖出人群,厉声喝道:“跪下!”

    鱼篓子惊得嘴巴都合不上,双眼看着那人,却乖乖“通成”大门跪了下去。那人回头将手一挥,大声吼道:“都给老子滚!滚远点!”那群人便迅速作鸟兽散去。只剩鱼篓子一个人跪在马路中间。

    一些看热闹的人还远远站着,不敢近来。广诚也不知形势如何突变了,有些莫名其妙。仔细看清了,来人竟是大名鼎鼎的青帮“锦华山”老幺彭先旺。

    彭先旺把鱼篓子朝前又拖了两步,让他一个人在街沿上朝店门跪着,几个保镖守在鱼篓子四周。自己却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双手对广诚作了个揖,说:“曾叔叔,我是您老的朋友彭金龙的老二彭先旺。我的手下冲撞了您。我将按您的意思发落,请叔叔恕罪。”

    所有人都对眼前突然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感到不可思议,广诚也觉得好像在做梦,机械地回答说:“小老大请店里坐。”

    彭先旺跟了进去,让鱼篓子一个人依旧跪在街上。广诚请彭先旺坐下后,挤出一丝笑容说:“本来我们开店,从来都是让客,不和客人闹的。今天那人,”他指了一下跪在街沿上的鱼篓子,“打了我们店的老人田大爷耳光,还把菜泼到他脸上。我敬他老人家如父亲。他还想对我动手,所以我气急了才出的手。不知道是小老大的手下,鲁莽冲撞了,请小老大见谅。”

    彭先旺急忙说:“叔叔快别这么说,这一来,先旺想求您宽恕也不行了。家父当年就亏叔叔相救、才留得性命,害叔叔差点丢了饭碗。先旺一家当年穷得没饭吃,也多亏您和蔡元安伯伯多次接济,一家才渡过难关。我在跑马厅认出叔叔时,几次就想上前谢您了,只是没机会。小时候,叔叔还抱过我,带我上船玩过。不晓得叔叔记不记得?”广诚想起这些当年的事,一晃就二十多年了。

    这时牛万贵过来,将今天的事说了一遍,彭先旺道:“我父亲今年五十七岁,根本没做六十大寿这件事。这样,叔叔,您一切损失由先旺包赔。您老信得过我,我回去定将来龙去脉问清楚,看他受的哪个指使挑唆,一定给叔叔一个交代。”广诚想到近日祸事不断,怕又结新仇,连声说“算了算了”,彭先旺却径自去拖过鱼篓子,高声喝道:“给田大爷磕头!请罪!”鱼篓子只得乖乖上前给田贵义磕头请罪。

    彭先旺一干人走了好一阵,一直在这一带收“保护费”的地头蛇雷胖子才带了几个喽罗、假装气吁吁地赶过来,广诚不耐烦听他扯椰子[126],径自扭过头招呼店员整理店面继续营业。雷胖子自知没趣,亲眼见无论彭先旺还是童瑨都这么关照广诚,懂得广诚在江湖上地位远非自己可比,心里暗忖从此千万别收“通成”的“例钱”了。便追着广诚屁股、解释自己刚好有事得到消息晚了,今天的店里的损失由他包赔。

    又过了一阵,警局也来了人,装模作样地了解情况,作笔录。广诚忍住气,他明知这些“披着一身皮”的东西根本保护不了自己,还是叫人给这几位泡茶撒烟,并“意思意思”打发走了。

    次日中午,打斗痕迹已全无,店里正在营业,门口忽然来了一溜五辆人力车。彭先旺先下车来。鱼篓子跟在后面,彭先旺恭恭敬敬递上一张一千银元的银票。

    广诚慌忙对先旺摇着双手说道:“小老大,使不得,使不得!我只求今后没有冤子,就千恩万谢了。再说店里损失哪有那么多呢,最多不过一二十元钱。”彭先旺道:“叔叔错了,不是手下说要您驾为我办一百零八桌酒么?我想好了,这酒席照办,正可以向田大爷赔个罪,也让我手下的人和‘通成’店里的人交个朋友。这是委托您办酒的定金呢!超出后算。”广诚还是连声道:“做不得,做不得,哪能要你破那么大的钞。”彭先旺笑道:“您驾做生意,我订酒席,天经地义。田大爷报的价本来公道,叔叔就不要多往别处想了。这事我已经对手下宣布,也算是给鱼篓子一次认错改过的机会。再说,也不能让田大爷老人家心里受委屈。叔叔您就别争了。您看谁来了?”

    广诚一看,从后面几辆人力车上下来一群人。内有一男一女两个老人,其中男的有些瘸,似乎有些面熟,走近仔细看,终于认出来是彭金龙。因为他穿着考究,又胖了很多,加之事隔多年,若在路上碰见、断然认不出。金龙走拢就将广诚一把抱住,仰天大喊了声:“兄弟啊!救我一家的亲兄弟啊!”喊时大动感情,两条老泪横流。周围围观的人都大受感动。后几辆车上下来的,中年的和小孩都有,先旺的母亲、哥哥先发、弟弟先财携子女一起围住了广诚,喊的喊爷爷,喊的喊叔叔。让广诚的眼也热了起来。

    按彭金龙的主意,1934年的阳历元旦,“通成”为彭老幺办了三天的酒席菜肴。这是广诚至今承办的最大一笔酒席生意。第一天是十来桌档次较高的酒席,彭老幺专门请了些汉口租界“底下”一片的红白两道头面人物,龙汉彪也被请到。广诚也被请作贵宾出席。先旺将要人们一一给他介绍。让鱼篓子当众给田爷磕头谢罪,给足了田爷面子。

    次日是广诚和金龙两家欢聚。通成的员工及彭先旺的手下头目、各个地头上的中等头目也大多被邀出席,共有十八席,把楼上和公新里六号的一楼都摆上了桌子。彭先旺让他父亲和广诚、田贵义坐在最上席,通成的员工也与彭先旺的手下握手言和。

    彭先旺还特地请来了两个当年“丹桂茶园”的老茶房。彭金龙在席中对广诚谈起,民国初年,他就举家迁到了新堤,后来先旺码头上“出了道”后,他才偶尔回汉口住上几天。那年听说老友蔡元安死于非命后,曾派专人追往黄陂乡下给蔡家送去一笔钱。这些事虽说一晃又过去了几年,谈起时,几个人仍忍不住感慨万千。

    第三天是彭先旺“道中”的大聚会了,彭先旺在法租界租下了几个戏园和茶楼,让他的手下和各路“鸡杂鸭杂”胡吃海喝。广诚租了一辆汽车将菜肴送到各地点。通成白酒也是一坛一坛向外送,在戏园和茶楼里开坛飘香。

    彭先旺已私下弄清了事情的起因,便特地给“金花四姐”也下了请帖,意欲消除前嫌。尹凤君没想到自己心劳日拙,竟得到这么个结果。她终于认定,曾广诚有这么好的运气是他的命数。退步细想起来,曾广诚实际上也并没有冒犯过自己,自己恨的是童瑨,就算真把曾广诚杀了也不能损童瑨半根汗毛,于是放弃了再找曾广诚寻仇的心路。但是她无颜赴席,便推说身体不适。她给了孙狗子一笔钱,叫他离开汉口躲到外地去。自己则偃旗息鼓,“安分”地做了几年人。

    鱼篓子也在为田贵义“跪酒赔罪”后,被彭先旺打发到新堤去了。

    而曾经作为尹凤君爪牙的水上分局局长龙汉彪,虽说对他堂弟龙壳子无声无息地从人间蒸发一事十分怀疑童瑨,但是善于见风使舵的他审时度势,决定改换门庭,便一有机会到熊家巷就跑去与童琪打招呼,对童家码头、运输和仓库诸方都大加照顾,格外殷勤。终于有次,他通过帮会大佬杨庆山、郭梓璜和童瑨搭上了话。他装着不知龙壳子的事,直言自己曾受过堂弟的蒙骗,“差点冒犯了童大爷,这事叫我这多年都心里没有安稳过。我再看到龙壳子,一定亲自把这狗东西捆到童大爷面前来认罪,随您怎么处置。”童瑨也已感觉到了这家伙的变化,能在“白道”收编这么个走卒,他当然很得意。不知不觉地把龙汉彪从“迟早要收拾”的名单中除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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