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老通城曾家:创业-血雨腥风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 上“洋当”

    五月下旬,汉口炎热的夏天似乎已提前到来。田贵义告假回乡去接家眷了。广诚突发奇想,在街边用两条凳子上搭了块床板,旁边摆上几个矮条凳,成为了夜间的户外餐桌。没想到大受欢迎。户外凉快,便捷随意,那天然的浪漫感给路人以奇特的诱惑。

    他的做法很快便得到效仿。夏夜的吉庆街一下成了各色小贩的狂欢广场。每到黄昏,各家小吃店就仿效大热天准备当街乘凉的人,在店前街上打扫、泼水,以求一片净土。尽管没有人行道、没有路灯,每晚各店挂出的马灯,摆出的街摊、临时冒出来的小摊、乘凉的床阵竹椅、闻香而来的食客,把吉庆街摆得满满的,成了一个露天大食场,一直热闹到午夜。

    夜市开发的意外成功让广诚兴奋得瞌睡都跑了。“财源滚滚”是所有创业者的梦想啊!他盼望发展得更快一点,只是觉得流动资金又有些不足了。

    偏偏这一段时间董鑫贵供他的烟很少。广诚无奈,跑得特别勤,但老董总回答说他从烟厂也拿不到货。这天去,老董干脆说他完全没有货了,见广诚不肯相信,就用很无可奈何的口气告诉了广诚一个新烟行,说就在后花楼,只需交六成押金,进货不限量,不过明天就是最后一天。广诚如逢柳暗花明,这么个好机会!心想老董最多时也不过给我三五天卖的,要是那边真如他所说,就可以多进几箱,就堆在楼上里屋,岂不至少给自己增加了几成流动资金?便谢了老董回家。

    当天夜市收摊后,已是后半夜了,广诚回屋,摇打着芭扇,把自己的打算告诉静娴。

    静娴有些疑惑,问:“这些事要不要等田爷爷回来再说?”广诚自信地说:“田爷告假才走两天,等不及了。以前他没来还不是我一个人拿主意!我想真要只要六成押金,我就进它几百条‘大喜’、‘长城’、‘爱国’、‘自由神’,少说也要卖它大半个月。这都是南洋卖得好的牌子,也不犯‘抵制洋货’的忌。”静娴道:“我不懂好多,不过这么多钱一用,别的档就有些紧了。”广诚道:“不怕,要说哪,香烟比买饮食还周转快。你认字还就是从香烟牌子认起的呢!”静娴笑了起来。两人说得高兴了,搧着说话,很晚才睡。一晚上,“人无横财不富”,“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这些蛊惑人心的话语又在广诚心里翻腾。

    次日一早,广诚就去了董鑫贵说的那家烟行。到那里一看方知,这不是自己想不想进和进多少的问题,而是进不进得到!来买烟的人好多,他足足等到中午才如愿拿到单子,又去济生三路[64]提货,回到家时,已是下午。

    以后几天烟还卖得不错,广诚得意洋洋。一天下午,常在他这里成条买烟的一个大智路的游摊老黄找来,说是卖的烟中,‘大喜’、‘长城’都是霉的,有人来扯皮骂人。广诚接过一闻,果然有霉味。

    广诚相信这是个别现象,便带老黄上楼,开了箱子换,不料发现除最上面的一箱‘自由神’外,其余每箱都有霉味,而且很多烟都能隐约看到水湿过的痕迹。

    广诚着了慌,那天进货时他没有每箱打开看,当时只愁拿不到手哩!回家后摆在楼上,这楼板房也绝不可能潮。莫非烟原本就浸过水?他急忙叫来静娴和冯嫂陪着老黄继续挑,心想选出几条是不难的。自己则找出烟行的电话,一溜烟跑到电报局。

    宝顺路口的“新民茶园”已经消失几年了,代之一个庞大气派的四层钢筋混凝土的电报大楼。广诚走进电话局,给烟行打了个电话,却没有人接。广诚便又拨董鑫贵,也没有人接。他急了,便一口气向花楼街跑去。

    花楼街那家烟号却已面目全非!一家干货店就在那家门面开张,但楼前树的那块“国货香烟,大喜双喜,各界提倡,民福国利”的广告牌还在。广诚问了下对门的茶馆,茶房一问三不知,倒是有个茶客笑着问:“您驾怎么今天才来?这里好几天前都有人来闹过了。”

    上当了!

    广诚脑袋“轰”的一下,立即想到要去找董鑫贵。但是他转念一想,老董又有什么干系呢?人家不过是告诉你有这么个烟行,是你自己贪心去自投罗网的。

    他不死心,又一口气跑到济生三路,找那天发货的库房。但他立即发现了自己很可笑:那只不过是一家出租的仓库。

    砸了!

    广诚呆若木鸡,多年来栽的跟斗不少,可唯独数这一次最丢人!把手上的活钱统统拿出来、抢回一大堆霉烟,恐怕除了丢,鬼都不会要!无论如何,还是找老董述说一下吧!他拖着疲乏的步子,向南洋大楼走去。

    董鑫贵见到广诚,没等他开口,就抢先破口大骂起“英美烟草公司”来:“鬼才晓得,那些烟行原来是‘英美烟草公司’花钱雇人办的。前些时,就是你嫌进货少了的那些时,一下多出了些大买主,拼命大箱买‘南洋’的烟,有几多买几多。我也觉得蹊跷。南洋烟厂呢,就成天为他们赶活。连我这个老经销商都拿不到货。哪晓得哇,那些狗日的收购‘南洋’烟是一着阴招!毒计!你听哪:他们先让烟受点点潮,喷水!再优惠卖给外地的批发商。过了些时,外地的卖够了,再卖给汉口的小批发商和零售商。你们高高兴兴拿到手没几天,就生出霉气了吧?你们这些汉口的还没醒过来呢!在外省湖南、江西、安徽哪、还有湖北那多县哪,‘南洋’的烟已经都没有人抽了。他狗日的是贴了本来败坏‘南洋’的名声啊!现在一些老客户,一听说‘南洋’的烟就不要,压的钱也不肯结账。前些时还是一些外地的老经销商说卖不动,现在汉口的也不行了。眼下黄梅季说来就来,是不是?有存货的,也真的霉起来。可‘南洋’倒霉才开始哩!原先他巴不得拼命卖,货出得多,钱都压到别人手上去了,一下哪里能收得回来?偏偏烟叶也一下都涨了价。咳,讲不完,这又是英美和日本的公司在联手抬价收购!南洋资金一死,原料又缺,工厂也开不满了,产量也低了。看着亏吃大了,才醒过来,去打听,到昨天才公开说遭了洋人的暗算。我也是吃了大亏的啊,广诚老弟!”

    广诚愤怒道:“生财有道,这点德行都没有?南洋不告他们?”董鑫贵面带讥讽的微笑,看着广诚,过了会,才说:“你抓到现行了?你又几时看见和洋人打官司赢过的?我说,都认赔吧!你那里南洋的霉烟卖不出,现在南洋又减了产,得有些时拿不出新烟给我们了。我倒霉啊!你倒好哟,反正主要是靠做饮食,拿几天不卖烟也活得下去。”广诚道:“哪里话呢?我进了一大堆货,都是霉的,赔惨了,你这里又停了,怎么办哟?”董鑫贵道:“这样,你先回去,把烟拿到太阳底下晒,低价出售,卖几多是几多,总比赔光了好吧?我什么时候有了货,再喊你,好不好?”

    广诚觉得董鑫贵真是个好人,感激不尽地走了。

    偏偏这以后就没有了好太阳,广诚把家里的平台都用足了,铺上席子铺板晒烟,家里也生了炭盆烘,一边降价出售。店里全班人马都来盘烟,疲于奔命,跑马场那边的生意也被迫做小了。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南洋卖霉烟的消息竟一下子满城皆知。烟民只要一看是“南洋”的牌子,就贴近鼻子使劲嗅,闻两下就硬说有霉味,丢下就走,脾气坏的还要骂两句。

    广诚见得不偿失,懂得不能陷在这事里,便一咬牙,“荒货价”卖给了人,一半的成本都没收回!不算花的精力、人工,影响的生意,光烟就损失了好几百元。他心都赔疼了。

    南洋的十多种卷烟品牌受挫,从此断销,只剩下红“双喜”保住了牌子,成了汉口烟草工业史上一次轰动大事。告诉国人,“一战”结束后,洋人已卷土重来、中国所谓“民族资本主义黄金时代”终结了!广诚这个小小的个体经营者,也卷入到民族经济大溃败悲剧中,添加进了一小段苦涩的折子戏。

    田贵义到底回来了。广诚红着脸去告诉田爷,开言就是:“田爷,你老教过我量体裁衣,不要成事就发泡,赔钱就慌手脚。广诚贪心,忘记了您的话,这回吃了大亏了。”

    2 不卖洋烟

    风向变了,让有经验的人也无能为力。但是田贵义并没有慌乱,他冷静地分析了广诚的经济损失后,做了几项梳理。首先,把应付款项分了类,能推迟的就推一推;仍以店里和跑马场的生意为重心,做稳做好。由于处理得法,方寸未乱,香烟经营吃了亏,饮食经营却并没有受多大影响。广诚的心态也就很快平稳下来。

    有天广诚在跑马厅做完生意回家,被一队游行的学生阻在歆生路边上,竟一眼见到董鑫贵也在路边。广诚想“南洋烟厂”应该喘过气来了吧,便陪笑着走近他,打听最近有没有货。

    董鑫贵把眉头皱得像座山峰,又是叹气又是诉苦,说:“我天天陪笑脸、看脸色,亏了一大笔,欠了一屁股债,再加上背一大堆人情,哎,至少还有两个月南洋才会有点货给我!”

    广诚搞不清老董何以也亏了还又欠债。不过听他说了句“两个月”,觉得虽说远,总算还有个盼头。见老董眼睛在向上前方看,他也抬起头顺着望去,竟一溜都是英美烟草公司的大幅美人广告画:“三炮台,好香烟,敬宾客,美观瞻。”晓得再多说也没用,便打算客气几句离开。

    游行队伍过了,董鑫贵反倒不急于离开,稳稳站着,他在玩赏这个没有脱尽乡气的小商人的一脸困窘的表情,如果不是怕得罪童家,他才懒得理这个人哩!他等广诚露出完全失望的神态后,微笑着小声道:“你看满街都是‘英美香烟厂’的广告,现在烟商亏不起,见南洋缓不过气,都调头跟他们做了。‘三炮台’、‘红粉包’、‘强盗’、‘白刀’、‘大山’、‘大头针’,其实,做这些牌子,利润比做南洋的还高半成呢!你要是想做,我倒可以帮你弄一些。”

    广诚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听清楚了老董的意思是劝他改做洋烟后,他犹豫了,一时间脸竟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他第一个念头是偷着卖点,但立即想到这能瞒过昭萍她们吗?那天吃饭时听儿女们说“国耻”,自己也参过言,我要买洋烟被他们晓得了,那以后还能在他们面前说起硬话么?洋人心黑手狠、联手搞“南洋”,不就要这样的结果么?凭什么要去跟洋人低这个头?老董怎么就缴了械了?生财要有道,这算是条什么道呢?

    董鑫贵见他发呆,又添点火候说:“洋人整的是‘南洋’,又不是你我。简老板[65]财大气粗,也不会在乎吃这一回亏。我们就不同哪!就这点本钱哪!一家老小总不能饿死吧?广诚老弟,想开点,管它哪国、什么牌子烟,不都是个烟?”

    但此刻广诚的脑中却在运转着完全不同的思想。这些时,学生市民天天游行。年轻人挨家串联,鼓动抵制洋货。就是来“通成”吃饭的人,饭后买根零烟抽时,好多都声明不要英国烟。大智路有家“裕泰杂货”,老板自家的儿女带了同学来,把家里存的日货、英货都搬到街上来,当着众人烧,烧得娘老子坐在街当中哭天喊地。我要是这时候卖英国烟,昭萍肯定也会叫同学来,拿他老子当汉奸。身为中国人,不能没有骨气。

    他想清楚了,便笑着说:“董经理,这时进洋烟,怕不好卖。学生们要搜出来烧了,我哭都没地方哭。”

    董鑫贵把两手一摊,讥讽地说:“哎呀,曾老板又想做生意,又要爱国,那我就没办法了,那……等几个月再说吧!”他心里骂着广诚笨,连这点都看不穿。其实他早就脚踏两边,这头赔了那头赚。在商言商嘛,和那些学生娃凑热闹干什么?

    广诚机械地点了点头,和董鑫贵分了手。他的心在发痛,自己最少还要损失几百元哪!

    3 风雨前奏

    广诚和大多数汉口人一样,对洋人有很深的反感,只是不主动去招惹他们,唯愿躲远点、做点安稳生意就心满意足。从满清年间他就听说,中国人的钱都被洋人抢了去,现在他又切身感受了一次。上了回“洋当”后,他对洋人的仇视进一步加深。由此可理解,类似他的小商人参加针对洋人的抗争行动再自然不过。广诚第一次参加反帝活动要追溯到1919年,那是武汉商会号召商家响应学生游行举行罢市、抵制巴黎和会、抵制日货。不过他只是随众而已,并不懂闹的目的是什么。以后,凡是罢市他都响应、关上店门就是。但他从不积极主动,因为他心里并不希望“闹”。对他而言,关门一天,至少就是几十元钱没了,而每天还是要付工钱、交房租……还有家人、店员的饭钱,一文都不能少。

    在租界内做工的工人来吃饭时,总喜欢谈起和洋人较劲的事。这两年,汉口洋人欺负人、甚至杀人的事格外地多,其中数英国人和“小日本”最毒,多次对中国人下黑手。顾客们边吃边骂洋人、骂小日本、骂拿摩温。所以武汉闹工潮哪、游行哪、抗议哪、抓人哪,广诚也看得多了,但总怕祸及家人。每回在外面一听说哪里又出了事,他就急得往家里赶,生怕家里人会出什么事。

    他已知道谭师父又在广州革命,也不晓得他们这回“革不革得赢”,他是希望师父“革赢”的。不过他想起革命就有些怕,辛亥年的那场血战,那场夺命大火,都是记忆犹新、余悸难消的。

    有些工人或教师、学生模样的人来店里吃饭时,喜欢和淘气招呼,人少时还互相递烟。他看到多次了,心里不喜欢这样,来的人不分贫富都是“客官”,怎么能和他们平起平坐呢?他想淘气可能不懂当茶房、当厨师的规矩,这和铁路上的食堂哪能一样呢?忍不住提醒了他两次。淘气表面上倒很听的。

    但不久他又发现几个淘气的熟人来时,总喜欢靠里边角里坐,有时像在等人,有时像在议事,占桌子的时间总比一般客人长。回数一多,广诚也认得几个了,晓得他们总是提防着警察的。就连警察老顾一来,他们也都不说话了。有回街上来了几个像便衣的,淘气便让他们从后门走了。广诚看得明白,嘴上不说,心里却不快活。心想你淘气吃过那么大亏、还不晓得长点教训?交友还那么杂?他生怕这些人会给店里招来祸事。不过又想他们一定是和师父一样的人,那就是些好人。在他心里,和官府作对的,十有九都不是坏人。

    汉口六月初的天气已开始燥热,空气中也躁动着某种不安和紧张。上海内外棉七厂日本资本家开枪打死中国工人顾正红、工人和学生游行声援、英租界巡捕又在南京路上开枪打死十多人的消息传到了武汉,武汉各界的不满声浪空前高涨。

    有天下午三四点钟,正是餐馆中午停业的时候。广诚刚上楼去休息,店里就淘气和田贵义坐在凳子上养神。已经是中学生的昭萍和她最要好的朋友秦淑兰放学后来了。昭萍进门就说:“淘气叔叔,淑兰妈妈上次吃了你做的葱油饼,说太好吃了,叫她买几个回去。”淘气笑着说:“有、有、有,不过还要等个把钟头,现在哪来的火?你看这墙上的钟,要等过了四点半才烧灶。我第一个给秦小姐烙。好不好?”昭萍无奈地对淑兰做了个鬼脸说:“怎么样,秦小姐?”

    正在说笑着,店外忽然匆匆进来三个人,都是工人打扮。这明明不是吃饭的时候,可淘气只与他们对了个眼神,就过去将后门一开,几个也不回话,马上就进后院从院后门出去了。淘气关上后门,小声地说:“大小姐,秦小姐,快摊开书来写字,只当没看到。”

    昭萍立即明白了一半,心里“突突”地蹦着,听话地拉淑兰坐下,在饭桌上摊开本子。两人才在墨盒里舔笔呢,街上已经布满了军警,气氛陡然紧张。

    几个持枪的军警进了店,正要问话,却听到昭萍对淑兰说:“嗨,《主祷文》到底是用Our Father in heaven,还是Our Father,what art in heaven,还是which art in heaven?怎么玛丽嬷嬷、余神父和杨老师都念得不同呢?”淑兰机灵,回答说:“我反正跟着念就是了。”军警听得懵头懵脑,这才大声问:“看见有几个工人进来没有?”淘气站起来摇了下头,说:“还没烧灶呢!”掏出香烟就递过去。那几个军警眼睛往店内一扫,正好看见田贵义仰靠在椅上,打着一个又大又长的呵欠。他们见这场面,哪像有革命党来过的样子,不想浪费时间,便接了烟,夹在耳朵上出了门。

    昭萍等他们走远,悄悄推开门向后院看了看,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感到很刺激,才又坐下写字。

    广诚在楼上听得清楚,军警进店里抓人也不止一回了。他走下楼来,先狠狠瞪了淘气一眼,又对昭萍说:“昭萍,这不是好玩的事,你们嘴巴都给我收紧点。”昭萍听了心里老大不快,只不作声。淑兰却大大咧咧地说:“我们懂,曾叔叔!听说是有个黄包车夫叫徐典,被英租界巡捕活活打死了,好多工厂都罢工抗议。汉口这点动静算什么?武昌那边比汉口还闹得响得多咧!我看,那几个革命党一定是和这有点关系的。”广诚急得跺脚道:“小姐,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啊?”

    广诚对昭萍越发多了份担心,女儿读初中,正是倒大不小不懂事的年纪,千万别跟着学生一起去游行闹事,他一定得找机会和她谈谈,离那些是非远点,爸爸妈妈把你们带大、送你们上学不容易,不要叫我们放心不下。

    昭萍却跟没事一样,每天去上学。广诚有了田贵义照顾店里,广瑞管跑马厅,淘气管厨房、静娴管着杂事,倒也轻松了不少,便想去昭萍学校看看。

    昭萍的学校是教会办的“圣约瑟女子中学”[66],原在英租界的仁慈堂,今年搬到了府北一路长墩子,倒也远了不几步。五层楼高的新校舍,那气派,拿到上海也怕要数一数二。广诚想,看来洋人中也有好人,还是做了些好事的,不然要想在汉口找所一流的女校还真难。

    这天广诚带和尚去“南洋”进烟又没进到。见时间还早,他便绕道去圣约瑟,除了看新校楼,他还对昭萍在学校里有没好好读书不大放心。哪知到了一看,大门半关着,冷冷清清,哪像学校?但见校门口贴着一张撕落了一半的《罢课通知》,落款“汉口学联筹备组”。

    广诚觉得不妙,找门房一问,这才知道学生罢课都已经好几天,今天又去武昌开大会、游行去了。

    昭萍根本没有上课!

    他心急火燎,昭萍你好大胆子!他叫和尚一个人先回家,自己立刻赶去武昌。

    去年才新落成的江汉关钟楼下就是去武昌的轮渡码头。轮渡不紧不忙,大半个钟头一班,好不磨人的性子!听着“大笨钟”敲了几下,广诚不懂那是《威斯敏斯特》序曲,小火轮才慢吞吞起了锚。船上有几个中学生高谈着几天来集会游行、声援上海“五卅”惨案的事,情绪十分激昂。广诚才晓得这次示威活动动静不小。

    他打听到大会在武昌公共体育场[67]开,下船后,就直奔而去。

    长街“斗级营”口上,有人群围着圈,在听学生演讲。从鼓楼洞[68]走出一队学生,举着“学界为沪案大游行”的旗帜,还有工人和市民也在队中,高喊着口号游行过来。广诚已经热得黑汗水流,索性就站在路边看,指望等得到昭萍。等了没多久,果然看到昭萍和淑兰举着小旗也在队中过来了,脸晒得通红。又看见昭萍忽然停下来,一个从后面赶上来的、二十来岁的男生很严肃地对她们说了一会话。

    广诚打算走过去喊昭萍回家,却看到一个比静娴年纪还大的妇女,匆匆插进了游行队伍,与一个比昭萍还小的女孩说了些什么,就从那小女生手上接过一面小旗,高喊起“惩办凶手”、“取消领事裁判权”、“外国军队撤出中国”等口号来。广诚见别人家长那么“深明大义”支持学生,告诫自己不能在这时候去丢女儿的脸,便不声不响跟在队伍后面。

    昭萍他们一直游到都府堤才解散。跟着淑兰就拖着昭萍朝他跑了过来,嚷着说早就看见他了。昭萍很兴奋,问广诚来武昌干什么。广诚支吾了几句,表露出了些担心。昭萍却说:“爸爸,帝国主义凭什么在中国随便杀人?现在又不是满清政府,凭什么还要怕他们?”广诚看周围都是学生,便悄声说:“官府的人怎么会听你们学生的呢?他们心狠手黑的!”昭萍不以为然地笑了,说:“团结力量大,刚才我们学生的领袖陈定一跟我说,萧耀南已经全部答应了我们请愿的七项要求。”广诚半信半疑地问:“真的?哦,学生的领袖?你怎么认得的?”淑兰在一旁笑道:“曾叔叔,是我先认出他的,几天前他到我们学校去筹备学联,我就认出他了。他有天躲警察、从你们店穿后门走的。你还说过我,忘记了?”广诚听明白了,四周看看没人在听,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武汉的工人运动自两年前“二·七”被压下去后,现在再次复兴。商人们也被发动起来,汇入了这全国性的第一次反帝民主运动高潮。广诚也发自内心地参加了罢市活动。他注意到政府没有取缔,甚至有传说萧督军是赞成孙中山的。其实,不光是昭萍淑兰这些幼稚热情的初中生,多数人也都一样天真,把帝国主义分子和军阀们想得太简单了。

    几天后,运动高潮转到了汉口,不料就在离家没几步远的英租界宝顺路口,在广诚心里还是大智门,发生了“六一一”惊天大血案!

    事发头天,有个叫余金山的“扁担”为英国“太古”公司卸货时,扛错了一包货,竟被公司过磅员用秤砣打成重伤。“扁担”们去找公司理论,反而被抓走了七八个人。武汉市民闻讯极为愤怒,涌进英租界抗议,英军又悍然对手无寸铁的民众开了枪。

    惨案发生的地方离他家太近了。响得炸耳的密密枪声,好像都是对着自己打来的。吓得广诚连忙叫关店门。几分钟后,他看见成百上千的人,其中还杂着有不少老人和女人,从大智路口那边、决堤般地涌了出来。广诚又跑到楼上,从窗子往外看,见人们呼喊着、惊慌失措地从店门口亡命跑过,一个女人头上脸上都是血,跑着摔倒了,爬起来又跑……谁家摆在街上的摊桌和竹椅都被掀翻了,自己店门外吊的灯笼也被闯下来、踩得稀烂。

    只几分钟后,街上的人竟全都不见了,如同瘟疫过后般,一片死沉。

    次日,直到中午,街道才渐渐活过来。广诚这才小心地开门营业。

    来吃东西的客人比平日少得多,有人小声谈起昨天傍晚的事。仅这条街上,经常帮他们店拉板车的吴疤子被打死了,街对面炸油条的刘胖子、还有路口那边那个卖水大嫂子去看热闹都受了伤。广诚忍不住悄悄去那边看了,一直走到电报局,看到马路上有一滩滩已经凝固并开始变黑的血渍。他此生又一次切实见识了枪声、镇压、屠杀和鲜血。

    他几乎要哭出来。这个保守谨慎的小民就这样被彻底改变,从此将狂傲的帝国主义分子视作了仇人。

    4 杨韵珊老师

    为了平息“6.11惨案”激起的反帝浪潮,当局拿出了对付学生运动的传家法宝,令中学提前放假,并强行解散了学联。

    淑兰随他父亲回了安徽老家。昭萍的心情却还不能平静,很想去学校看看,本该是暴风骤雨的局面何以突然冷却下来。

    一天,她借口说是去找淑兰。广诚哪里知道淑兰家的事,没有阻拦昭萍出门。

    街上行人稀少,暑天汉口的路面被烤得灼热,到处都很静,好像连声音都被热得蒸发了。只有藏在树上的蝉,不时地将叫声煽向炎热的空间。

    昭萍头顶骄阳向学校走去,热得有些发晕。不料学校大门关着,她很失望,便随意地逛着街回家,竟碰到了打着一把杭州阳伞的国语老师杨韵珊。杨老师曾介绍她们和陈定一等“学联”领导认识,遇到她,昭萍顿觉惊喜。她深深鞠了一个躬,问:“杨老师,您就住跟前吗?”杨老师说:“也不算远,就在大火巷[69],去我家玩玩吗?”昭萍兴奋地点头跟了去。

    杨老师大概三十来岁。昭萍去的是杨老师婆家,看来是殷实富裕的人家。杨老师将她带到书房。昭萍见书架上摆满了书,十分好奇地近前去看。却是杨老师先问:“曾昭萍,你喜欢看书吗?”昭萍答:“喜欢。”杨老师问:“看些什么书呢?”昭萍说:“我爸和田爷爷他们有什么书,我就看什么书。像《说岳全传》、《水浒传》哪,还有《三言》、《两拍》,我都看过。”杨老师笑了:“这也都是好书,女孩的书看了些没有?”昭萍不好意思地说:“秦淑兰借给我《石头记》看过。”杨老师问:“新书呢?”昭萍睁大着天真的眼睛,摇了摇头。杨老师说:“你要喜欢看书,我介绍些书给你看,好吗?”昭萍欣喜地回答:“好!”杨老师说:“我这有本书,你看喜不喜欢?”昭萍双手接过,看见书有些旧了,她想这书大概经过了很多人的手吧。封面上是两个撼人心弦的大字:《呐喊》。

    杨老师说:“你要喜欢,看完了就来找我换,但莫让别人看见了,也别对人说,好不好?”昭萍马上答说好。杨老师又叫她最近不用忙着去学校,“你很勇敢,有正义感,这些都很好。要知道,帝国主义也好、反动军阀也好,都不是游行几次就可以打倒的。另一方面,革命也更不会被血吓退。学联表面上被禁了,其实一天都没有停止过活动。你还小,要多学习,学会认识这个社会。”

    昭萍一路想着杨老师的话,炎热早被她忘却。回到家,就走进她和妹妹们的小房,掩上门,靠在床上,打开书来看。

    书中的语句像磁石一般,立刻有力地吸引了她,她一口气读了下去,欲罢不能。读着读着,她坐了起来。再读下去,她站了起来,来回走动。她觉得自己的血都要沸腾了,几乎要大声读出来:“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

    真是振聋发聩的呼声!多么好的书!〕书中描写的正好是她童年的那些岁月,她太需要认清这个社会了!她一口气读了一半,才将蚊帐放下继续看,完全没有了睡意,直到父亲来催她关灯。

    以后昭萍经常跑去找杨老师借书,还读了很多当时的和前几年的报刊杂志,像《新青年》、《向导》、《中国青年》和钱亦石主编的《武汉评论》等等。书籍让她知道了很多从未想到、从未听说的东西。

    淑兰是开学前一天才回的,与昭萍在交学费时碰到。淑兰抱住昭萍嚷道:“死丫头,想死我了,暑假你怎么过的?我昨天到家,都想去找你呢!”昭萍故意板着脸,调皮地说:“假话!秦小姐可是回乡相亲去了?哪还有功夫想到我?快来说说,成了没有?婆家姓什?夫君几品?几多聘礼?几时过门?”淑兰“噗嗤”地笑了:“死丫头,几天不见,嘴巴变得这么坏!”

    从学校出来,两个人站在冒着热气的街边说话一直说到天黑。谈论学校的外籍老师都吓得不敢回校上课。嘲笑“博学中学”[70]连洋校长都吓跑了、开不了学。

    昭萍忍着没提杨老师借书的事。但女孩怎么舍得自己的朋友呢?这个暑假她收获太大了!她觉得欠了淑兰什么似的,于是她征得了杨老师的同意,让淑兰也能读那些好书,和她一样通过书籍,去了解、去认识世界。

    以后,她们的谈话内容也更加广泛,谈得最多的还是阅读的心得。两人关在淑兰家的小房里,淑兰大声地朗读着“新青年”的文章,昭萍说:“秦小姐,你是不是小声点,督军的家离你就半条街。”淑兰昂着头说:“哼,看看谁更有力量!你说军阀的‘提前放假’是不是白费心机,学生正好憋足了劲再集合起来,哈哈!”

    的确,学生们通过假期蓄精养锐后,参加反帝活动的劲头更足。9月7日,她们参加了董必武、吴实崇[71]等领导的、在三镇同时召开的声讨英兵罪行大会和水、陆大游行。

    在时代的较量中,反动军阀终于露出疲态。昭萍这代人也在真正长大了。

    5 北伐军攻占武汉

    自“6.11”惨案后,大智路一带人流大减,再也没有了夜市。加之“新民”、“汉大”等茶园都已关闭,前者的位置上建起了电报局大楼,“汉大”的地方即将建成盐业银行大楼,众多的茶客戏客不见了,新兴的戏院都办到了“底下”法租界那边。“通成”的生意因此清淡了许多,店堂里的营业额大幅缩水,开发的几个新品种不得不停售,二楼便再没有了客人,只在一楼供应几样看家的小吃。

    当1926年到来时,曾家住的余记里空坪附近安扎下来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一个军警监狱也设在了这条街,不由让周围居民提心吊胆。街上渐渐游摊小贩少了,也再没有人在空坪上赶集卖菜,连乞丐都不来这边了。广诚见既然店里只一楼接客,为节省开支,便举家又搬回了吉庆街,还住原来二楼。

    炎热的天气中被时局掺入了压抑,不安的气氛越来越浓,骑马挎刀的军官和全副武装的士兵频频出现在街道上,大白天也常有军警紧急封锁道路,冲进店铺搜捕革命党,胡乱抓工人抓学生。晚上则实行戒严,当局又下令全市学校一律停课。紧张的气氛让夏夜街头乘凉人的谈笑也变得小心翼翼。现在市民们都已知道,广州国民革命军的北伐开始了。

    生意锐减,田贵义于是常吐惭愧之词,摇头叹气。广诚只在咬着牙熬,祈祷师父快点打过来。他简单地认为,师父革命了这多年,这回该赢了,等北伐军打来,军阀和洋人肯定都要完蛋,一切就都会好了。

    终于,汉口人都听说了,吴佩孚的主力已在汀泗桥被北伐军全线击溃,慌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白天坐镇汉口查家墩总司令部,晚上渡江到武昌亲自指挥加强防御工事。刘半仙来店里吃饭时努着嘴指向不远的吴公馆说:“忙得回不了家啦!”

    到阳历9月初,酷暑初退,汉口人则开始几无顾忌地、公开谈论着北伐军已经包围了武昌城的消息。街上乱民越来越多。吴佩孚丢下刘玉春部死守武昌,自己带着贴身官员卫队坐火车逃离了汉口,听说他行至黄陂横店时撞了车,落得下车步行北逃,狼狈不堪。

    吴佩孚弃城逃走一天后,也就是9月7日,北伐军挥师渡过汉水,一举攻占了汉口。

    这是广诚第二次亲历战争。也是汉口第二次被革命军解放。

    人们涌向户外,街上一片欢腾。“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的歌声响遍了大街小巷。鞭炮、锣鼓此起彼伏,五彩的蚌壳舞、长龙灯活跃在大街上。无论什么人见了面,只要谈起叶挺的“铁军”,彼此就如同早就相识的老友。

    尽管武昌已成孤城,守军还仗着城墙负隅顽抗,炮声隔江清晰可闻。

    战争又延长了一个多月,但每天来“通成”的客人并不少,店里热闹非常,每个人都在抢着说武昌的战况,每个人都带来最新消息,每个人都好像是军事家。据说因武昌古城墙太坚固,北伐军伤亡不少,又怕开炮伤了城里的百姓,只能将武昌铁桶般围困。武昌城里断了粮,“曹祥泰”等店的米粮都被守军完全收缴,军队还冲进百姓家里抢粮。城里连猫狗都被吃光,连树皮都剥光了,不知饿死多少人。一些人受不了,铤而走险,偷跑出城,被打死在城墙脚边……

    田贵义格外关心战况,他喜欢见熟人就说:“幸亏张公[72]做了好事啊,要是汉口还有城堡,这仗说不定就会在汉口打了。辛亥年汉口死好多人哪!”他那年差点葬身火海,至今心有余悸。

    毕竟武汉三镇是骨肉相连,加上当年的记忆,武昌的战事让汉口的市民也多少悬着一颗心,不少商店都只半开着门营业,总防着趁乱打劫、随时准备关门似的。“通成”也半开着门做生意。

    10月3日,童瑨、李书诚[73]等辛亥元老代表武昌、汉口两总商会,与红十字会等慈善团体出面斡旋,使交战双方同意将武昌平湖门定时开放六天,放市民出城。结果,三天之内从这个门拖家带口逃出的市民达五六万人,拼死涌去抢乘汉口商会派去的救命船。为挤出城门,被踩死的竟多达上千人。有些刚逃到汉阳、汉口的饥民,就在街上抢东西吃,抢得互相拼命,拿石头砸人,吓得商店又不敢开门。

    到双十节那天,独立团终于攻上了蛇山,围困了四十天的武昌城被攻下,三镇地区全被北伐军占领了。

    这一个多月,广诚把全家人都关在家里,连早上打拳都只在院子里小练,等待着时局平静。除了出去挑水,大人小孩都不出门。他自己就在楼下,整日里跟着田贵义学写字,竟写上了瘾,从此,练字竟成了他一生从不间断的嗜好。

    武昌解放的消息终于传来,街市幡然苏醒,店铺纷纷开门,街上行人又多了起来。看来这一劫已熬过去了。

    这日,天已微亮。广诚筋骨发痒,想一个人出去,找宽敞地方练练拳。刚推开门,就见门口有几个军官在仔细看他的招牌,其中一个熟悉的声音正说:“找人问问看,好像就是这家!”

    6 革命先驱到“通成”

    广诚听到这声音,惊喜地大叫起来:“师父!”他一把将谭襄农拉住,扯开嗓子大喊道:“淘气、广瑞,谭老师回来了!”

    他用力抱住谭襄农,眼泪却止不住涌了出来:“师父,这多年你哪里去了?你老多了,又黑又瘦,一定吃苦了!广诚好想你啊!”谭襄农笑道:“你怎么像个女人,哭起来了?广诚,师父离开你都十五年了吧!”他向广诚介绍:“这位是韩铸仁副官。来,让我看看你孩子。”

    其实,谭襄农去年就随国民政府军事委员梁钟汉潜回了武昌,这次又随他策反北军宋大霈师,帮助北伐军攻下了武昌城。

    昭萍在一旁小声地指点着对淘气说,韩副官她仿佛见过,就是一下想不起来。韩副官却听到、笑了起来,“小姐眼睛真厉害。我那次和陈定一他们从烟厂跑出来,就是借你们的店走脱的。”淘气也说了:“我以前也不认识你们两个,我就认识带我们罢工的林育南。”昭萍更是惊得张大了嘴,她以前在违禁书报中多次看到过这个名字,忍不住问:“原来那个人就是林育南啊?”韩副官说:“是。可惜陈定一那么年轻就牺牲了。吴佩孚公然砍了他的头悬在司门口示众。那天刚攻进武昌,谭将军就叫人把他的头和身子找到安葬了。”

    广诚崇敬地说:“师父真是文武双全,出生入死,革命二十多年了,又立这么大功,真是了不起。一定当大将军了吧?”

    谭襄农摇头说:“我哪是为了当个什么呢?想想陈定一和那些牺牲的人,我算什么呢?一个人能有什么本事呢?这次北伐胜利、攻下武昌,靠的是工农大众啊!”

    谭襄农谈起了这些年他走过的路:维新、自立军、反清、反袁……一次次地失败,“我慢慢懂得了好多道理,革命是为了解放工农大众,孙中山先生因此提出了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这才有今天的成功。”

    他看着昭萍:“你这女儿,眉宇间有股英气,将来要是又出了反动军阀,又有帝国主义来欺负中国,就靠你们了。你说呢?”昭萍郑重地说:“谢谢谭将军,昭萍记得,这辈子一定学你一样。”静娴在一边听了,不由得暗自一惊。

    武昌攻占后,革命阵地在长江中游得到了巩固。1926年12月26日,国民政府中央委员会临时会议在广州决定,中央党部及国民政府迁到武汉。12月31日,武汉临时政府成立,宣布划武昌、汉口、汉阳为“京兆区”,正式定名“武汉”,作为临时首都。

    中国历史进入了武汉国民政府时期。

    虽然停止了跑马场那边的生意,但由于全国各地的向往革命的人纷纷涌向武汉,餐馆的生意比平日里好过至少三成。大智路上,广诚占股的“喜文客栈”也生意爆满,增加了不少简易临时铺位还不够。

    中山路[74]经常有罢工的工人队伍和带着红袖章的工人纠察队游行而过,游到法租界口上解散。不少人顺道来吉庆街吃东西。“通成小吃”大开了店门迎客。市面太平,客源丰富,生意兴隆,广诚心里说不出有多高兴,心想难怪都喊“革命万岁”啊!

    街上其他店铺也纷纷开门营业。

    香烟生意也格外地好。元旦前,广诚又亲自去进香烟,一路欣赏着插满中山路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民国国旗。到南洋大楼,才知道大楼已被国民政府征用,成了政府的办公大楼了。董鑫贵在的那家烟草公司搬到了仁寿路。

    广诚去仁寿路找到了董鑫贵。老董用手将广诚的条子按在桌上,却乜斜着眼看着广诚道:“曾老板,你好像没参加汉口总商会组织的‘商民大会’吧?”广诚不解地问:“没有,董先生,我那个小摊子,哪里有资格参加什么商民大会。请问有什么做错的地方吗?”董鑫贵一脸和气地笑着说:“哪里哪里,曾老板的店还是很有些名气的。看来你大概真的是没听说。是这样,商会开了个大会,要求政府支持工商业主。现在打仗,运输不畅,烟酒粮棉价格都在往上涨啊!”广诚见他说的都是实情,便点了下头。

    董鑫贵收敛笑容,双眼紧盯着广诚:“照说呢,政府应该知道,厂主的经济压力其实比工人的困难还大。工人不管你是赚是蚀,拿工钱就行,操什么心呢?哪像业主们要精打细算,应付涨跌,是吧?但是现在武汉收复这么久了,工人还动不动就罢工,要增加工资。不答应就游行,又马上就有工人纠察队撑腰。搞得业主都不敢说话,这样经济怎么发展呢?是不是啊?所以我们应该要向政府请愿,请求保护业主们的利益。”

    广诚猜不透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小心地问:“那……政府怎么说的呢?”董鑫贵说:“国民政府肯定是会体察民意的啊!所以商会要发动大家签名,请曾老板也签上一个吧!”说完,他递过来一张“请愿书”。

    请愿书写得文绉绉的。广诚认得的字不算多,看到内容大致就是老董说的。后面的签字一眼便看到杨逢圣、郭梓璜。他知道这都是商会的头面大人物,但还有很多他不认识,便不敢表态。董鑫贵见他犹豫,又说道:“这又不是要你上街游行瞎闹,这上面都是些有身份的人,万不得已绝不会去罢市的。你看,这不是,童琪三少爷都代表童家签了,曾昭泰今天还来为我们鼓气呢!这还有……喏……喏……你还怕什么不成?”广诚那里懂什么政治目的,心想老董说的也的确是在为业主作想,哪里动不动都要给工人加工资,那还赚什么钱?便点了下头。董鑫贵马上笑了:“曾老板果然是明白人,我等利益都是一致的,你哪一天离得了和这上面的人打交道呢?是吧?签字也可,画押也行。”广诚想,自己居然和那些名声显赫的大人物的名字摆在一起,可不能掉价。于是摆开田贵义教他的拿笔正姿,舔了墨,在后面端端正正写了个名字。

    董鑫贵在一旁,称赞着曾老板写字有功底,可见文武双全,真才不露。广诚却只在心想,我这名字不能白签,便乘势要求将香烟多进了几箱。但是心里总像不踏实,但过了两天,没见出什么事,便放下心来。

    数月来,武汉群众的革命热情空前高涨,连续举行盛大集会,庆祝北伐胜利和国民政府迁都武汉,连昭舫他们小学生都参加了“童子团”组织的活动。

    来吃小吃的人也增多了,店里忙得不可开交。有天中午营业高潮过后,广诚见韩铸仁副官和三个气宇出众的人来店里,要了几碗面,几个葱油饼。广诚见是韩副官,连忙嘱咐每人加送一碗莲子汤。

    淘气烙完了饼,就送了过来,和那几个人亲热地说着话。广诚有些不喜欢淘气找客人攀谈,没个贵贱,但也不好意思去干涉。便想,连我当老板的都从不凑到客人一起说话呢。

    这当儿,昭萍回家了。她先一眼就看到了韩副官,接着猜出另一个定是林育南,便悄悄扯着淘气问。淘气点了下头,昭萍好不激动,便不肯上楼,站在楼梯口立着看。

    林育南吃完东西,站起来走到柜台边,对柜台里的广诚说道:“曾老板,您驾店里的东西很好吃。认识一下,我叫林育南,是你兄弟曾广业的老朋友,也是谭襄农的老熟人。”

    广诚早就听说过这个大名,这可是新政府的“大臣”啊!他紧张地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林……林部长,我、我……我曾广诚肉眼凡胎……”林育南微笑着说:“别客气,听我朋友曾广业和韩副官都说过,曾老板出身贫苦,辛苦创业,为人正直、侠肝义胆。”广诚用余光扫了淘气一眼,他的这个厨师,也配政府大臣称“朋友”么?他简直想不出该说什么话。韩副官插进来说:“我们的人很早就常在他店里碰头议事。”广诚没想到,自己觉察后曾想干涉、犹豫着没有开口的事,竟被他们视为自己的功劳,觉得很不好意思。林育南点了下头,说:“像曾老板这样的业主是反对帝国主义的,一年多前,‘六·一一惨案’就发生在离你店不到百步的地方,你说我们要不要清算?”这话说到了广诚心里,他便郑重地答道:“英国人不把我们中国人当人,当然要讨还血债!”

    店员和顾客已围在了他们的四周,门口也很快围了一些人,林育南便增大了声音,对着众人说:“对,同胞们,英帝国主义十分明显地仇视我们国民政府,特地从地中海调来第三舰队。三十多艘军舰停在武汉江面,将炮口对着我们汉口市区。不久前,天津英租界当局竟然逮捕了我国民党十四名党员,把他们交给北京军阀政府。结果他们被投入监狱,有的还被杀害。英国人控制的海关,拒不把‘关余’交给革命政府,却仍然交给北京反动政府。还派买办唆使和欺骗商会搞请愿,向国民政府递《请愿书》,要挟罢市,来对新政府施加压力。但是,我们不怕!过去洋人之所以敢在武汉横行霸道,是因为反动军阀向着他们,是因为我们工人没有团结起来,才被外人欺侮。所以,我们大家要团结在国民政府周围,和他们斗争。”

    广诚忽然听明白了其中一句话,脑袋“轰”的一下乱开了:“曾广诚啊曾广诚,你原来懵头懵脑地、大大做错了一件事啊!那比兔子还滑头的董鑫贵,这杀千刀的,几句话就哄得我曾广诚失了大节啊!”他又想,万一哪天,林育南或师父看到《请愿书》上有自己的名字,自己脸往哪搁啊?他脸一下就红到了耳根。看见围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在喊着口号,又很多人挤向前找林育南问话。要在往时,他会觉得很风光,但此时,他觉得简直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7 风云突变

    1927年初,武汉军民革命热情空前高涨,不断的集会、庆祝、宣传,让民众感到了自己的力量,把广诚这样的小店主也激动得热血沸腾。当元月3日下午苗家码头发生英国水兵用刺刀驱赶群众、造成死伤的消息传开后,百年来的屈辱和愤恨在武汉军民心中顷刻爆发,元月5日,愤怒的人们,其中有淘气、昭萍和淑兰,冲垮了英租界的街垒、涌进了英租界。

    “大英米字旗”被工人纠察队从海关大楼、英国领事馆和巡捕房[75]的楼顶摘了下来,插上了中华民国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国旗。

    随着市民的潮流,静娴也生平第一次跟着广诚到了英租界外滩。广诚看着楼顶的中国旗帜时,不禁眼前再现出了“6.11”那凝满血渍的街道,感到从未有过的扬眉吐气。

    经过一系列复杂的外交斗争,2月19日,英国政府被迫派代表来汉,将汉口英租界正式交还中国。

    “政府撑腰,哪有不赢的?”胜利让汉口群众热血沸腾。无论哪里,都可以看到人们眉飞色舞地谈论着与英帝国的这次较量的细节,回顾着过去漫长岁月的一次次屈辱与抗争,赞扬着、神话着国民政府。

    北伐总司令蒋介石到达汉口那天,汉口几乎倾城而出,摇着小旗夹道欢迎。

    刘半仙来“通成”吃饭,把众位顾客都喊到他面前传授道:“北伐胜利,乃是天数使然。有道是‘一正压三邪’。何谓‘一正’?你们知道蒋总司令的名讳是什么?介石!”他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边写边说:“蒋公介石的‘介’上边是个正正的人字顶么?底下还有两根支柱,乃国共两党是也。你再看:北洋军阀的吴佩孚的‘佩’,张作霖的‘作’,孙传芳的‘传’字,都是一个‘邪人’字旁。看懂了吗?一正压三邪嘛!此为天数注定,非人力所能敌也。”围听的人见半仙点破天机,恍然大悟,无不点头称是。

    但历史总喜欢嘲弄天真的人们,而且通常是非常无情、甚至很残酷的。

    三月初的一天,天色越来越暗。忽然间,一声震天动地的惊雷仿佛从头顶猛然炸下,家家感到连房屋都震动了。紧接着强烈的电光一次又一次地在窗外闪亮、炸响,大雨跟着倾落下来,宏大而闷重的炸雷又再次盖过雨声。人们慌忙关上窗子。1927年,警示大地的春雷就是这样降临武汉的。

    惊蛰后两天,便到了三八妇女节。下午,汉口传开了一条令人恶心的新闻:街上有一群赤身裸体的妓女,手举彩旗冲入游行队伍“要求参加革命”。接着满城都在添油加醋地谣传,说五一节政府要组织“千人裸体大游行”,国民政府要实行共产共妻。这些传言叫市民们困惑得窒息,也在全国激起了轩然大波。

    流氓们的确秘密成立了一个机关,准备欺骗组织一群妓女在“五一”举行裸体大游行。但这很快被公安局侦破。韩铸仁带人抓获了其中的三个女性小头目和几个流氓,交给工人纠察队。他们被五花大绑、戴上纸糊的高帽,用敞篷马车拉着游街示众。广诚认出了其中那个不知悔改的恶棍——孙狗子。

    然而这丑恶的事件已在武汉人心上蒙上了很沉重的阴影。

    从三月开始,田贵义作的不祥预言便一一兑现。战争状态下的武汉,开始呈现越来越重的市场供应危机。煤油、食盐脱销,不法商人乘机囤积居奇。每天都有工厂在停产关闭,失业工人越来越多,粮价、物价成倍增上涨,有钱买不到东西。武汉经济在走向崩溃。街上不少店铺关门。只有旅馆、茶馆、澡堂子、理发店还维持着营业。

    广诚的生意也眼看要进入危机。除了“喜文客栈”接客照常、香烟还有点货源外,他为饮食店所囤积的点东西看来不能应付多久了。粮店的孙老板帮过他一次,但表示这是看老面子,再平价卖粮给他会得罪同行。这让他十分焦急,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又向田贵义讨教。田贵义抽着旱烟,辛亥年蜜饯作坊的命运是他心中永存的伤痕。他沉思许久才说:“我看这次难说,你得找谭将军和童大爷讨教一下才是。”

    谭襄农受命在汉川、沔阳一带,一时无法见到。广诚便借拜见童瑨母亲的机会,和静娴一起去了童家。

    童老爷和大太太均已过世,童家现在是童瑨的生母主事。童二太太很鲜健,很高兴广诚来看她。童瑨也刚好在家,过来与广诚夫妻坐着喝茶,笑道:“去年、前年兄长来看望家母,我都正巧不在家,你是太客气了。近日生意怎样?”

    广诚叹了口气,“每回革命,生意都难做啊!童大爷有什么高招可以指教广诚一下的?”童瑨笑了:“兄弟哪有什么能谈得上指教的!”广诚摇头说:“童大爷是善于运筹帷幄的人,商场哪个不晓得。”童瑨笑着说:“我也就是靠家父原来的底子,顺应时局罢了。”广诚点了下头,叹道:“就是‘顺应时局’四个字,听起来容易,可哪里是每个人都有本事去‘顺’呢?童大爷能不能就这四个字,教广诚一手?”童瑨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哥哥老是对我这么客气,倒不像把我当兄弟了。你可知日前局势的险恶么?上海前几日已开始‘清党’,时局随时可能恶变,你有所闻么?”

    广诚大惊:“我们这些草民哪里听说这些,什么‘清党’?”童瑨说:“我也是听说的。上海已经死了几百人,还在到处抓人。广州也动了刀枪了。”广诚听到此,已方寸大乱,急问:“是军阀反攻了么?”

    童瑨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军阀已经伤了元气,哪里还掀得起这大的浪?这是蒋总司令的人在清党。你想,国、共两党,一山岂容二虎?”他开始有些激愤,“这共产党也太不像话,北伐军的军官出生入死,他们自己的家乡父老却被农民协会拉出来游街、斗争,财产分光,连他们寄回去的军饷都被没收分了。士绅们个个斯文扫地。听说没有?就连共产党自己的领袖李立三的父亲、也被他家乡醴陵的农民协会斗争处死了。嗨,这革命究竟在革谁呀?再说汉口、我们看得到的吧!工人是做工的,又没学过军事,一天到晚不做工,去武装巡逻,找老板们的茬子。这里头暴民、流氓多的是,不解除武装行么?”

    见他越说越激动,广诚不解地问:“可前些时,收回英租界、抓流氓,不都是工人纠察队打先锋么?”童瑨站起来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其实他们还不是靠政府支持。外国人一跑,工厂都关了,失业的越来越多,哪个吃亏了?由着他们再闹下去,工厂、商店都关完了,还吃饭不?”

    广诚认为童瑨说的与自己想知道的不是一回事,没有听出多少名堂。童老太插进来说:“童瑨,广诚问你做生意的事,你讲政府的事做什么?你那么多朋友路子,你哥哥不帮,你帮谁?”

    童瑨慌忙欠身说:“娘说的是。但这时局,我确实也看不清。不过我想,哥哥行事必须三思。首义那年,我还不是差点烧光了,以后才寻机东山再起。可这次、这个政府,我真是拿不准了。前不久,省财政厅长詹大悲[76]对我说:‘你是民国有功之臣啊,到国民政府来任个职吧!’我推说家事忙,支吾过去了。我还要看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两个月前蒋总司令来汉口,和那个苏俄人鲍罗廷,在南洋大楼的招待会上,两个当众就言语相讥。苏俄是向着共产党的,你说这还好得长么?我们不多个心眼行么?”

    广诚道:“我倒听说,汪主席和共产党很合得来的,都说汪主席是孙中山的人。”

    童瑨又不住地摇头:“是谁的人?我还要看一看,我还要看一看。我们做生意的,管不了大局,保住自己才是要紧的。我的码头仓库已经停了一大半,要不是我镇着,还不是要学那些厂,动不动上街去闹。我打算像辛亥年那样,把人都放假,免得没事闹事。要紧的人,多发一月饷。一般的发半个月,等我这里活了,再请他们回来复工。我比别的东家讲义气吧?”

    广诚见连童瑨都要走这一步,再没话说。

    童瑨见广诚情绪低沉,便说:“说点别的吧:我托本帮在汉中的兄弟运来两船大米,明晚就要到汉,这笔生意可是做得好难,差点死了人!价比平日差不多翻了倍,却还是比市面便宜得多。我会叫人给哥哥送去两袋度荒。今后有兄弟吃的,就有哥哥的。”广诚不禁大为感动,连忙再三道谢。

    五月中旬以后,一切如童瑨所言,形势加剧恶化。宁汉开始了武装对峙,蒋介石封锁了长江下游航道,冯玉祥截断京汉铁路,李济深封锁粤汉交通,杨森也阻断长江上游航道。国民政府依仗的广州中央银行也公开宣布不再支持武汉,加上列强们对武汉实行禁运,并停止放款、套走资金,武汉的钱庄纷纷倒闭、市场资金枯竭。武汉经济开始全面瘫痪,大部分商店都停止了营业,工厂有百分之七十停工。

    广诚也再撑不下去,再无力响应国民政府开市的呼吁,和田贵义商量后,也只好采取了童瑨的办法,关了店门,将工人多发一月工资,放了假。连淘气、广瑞都回了乡。

    广诚本想留下田贵义,如自家长辈一样供养,田贵义却推说想回乡下休息些时。广诚便又硬塞给他五十元[77]大洋,将他一直送到汉阳五里上船才分手。

    淘气回乡才几天,就又返回了汉口一次,是曾纪奎让他给广诚挑来一担大米和菜蔬。曾纪奎如今已有十来亩田地,丰衣足食。带来话说,如不太平,就回乡去。广诚摇头说,儿女还在等学校开学,自己也还要看看。他心里想的是,若回了乡,这“通成”怕就再难得恢复了。他又让淘气带话说自家生活还可维持,叫父母不必担心。

    淘气走后两天,谭襄农来看广诚,提来一小布袋粗盐。

    广诚不知说什么好,尤其当他听到说师父刚带了一队临时组合的工农义军、配合叶挺将军平定了夏斗寅的叛乱,更是感动得眼睛发热。师父竟然从生死线上下来,还惦记着城里缺盐这种小事,还亲自给他送了来,这份情意,哪是语言能表达的?

    谭襄农看“通成”关着门,只开了一个小窗口卖着香烟,店员都走光了,叹了口气说:“广诚,你大概知道,现在的形势很严峻。国民政府内吵闹不休,如果出现分裂,像上海一样,就会有千万人流血牺牲。这次革命又要付之东流了。”广诚问:“叛军不是已经被你们平定了么?”谭襄农摇头说:“哪会有那么简单!广诚,你是不是觉得这革命不是你想的那么好?”

    广诚低着头,用不大的声音说:“这革命‘革’得生意都不能做,盐都买不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谭襄农拍了下广诚,耐心地说:“对,革命不是容易的事,革命本是为了生意更好做,人人都有饭吃、有地种的。但是反动派不愿意,要我们吃苦,要我们做不好生意,这就会有战争,还会有更多的人因此流血牺牲。师父从二十岁起,就只想让中国人不受洋人的欺负。我的朋友们牺牲了无数,比起他们,广诚,你要懂得,我们真不算什么。”

    广诚脸上露出了惭愧之色。昭萍问:“谭将军,武汉斗得过南京吗?”谭襄农说:“眼下形势的确严峻,关键要看国民政府内部能不能团结起来、渡过难关。现二次北伐战事顺利,冯玉祥那边到底是跟武汉、还是跟南京合伙,很重要。我看,武汉的革命派还是得到人民拥护的,就连帝国主义国家国内都出现了‘不许干涉中国’的示威运动,所以革命总会向前的。但是如果目前形势发展不好,就只有学中山先生那样,前赴后继,从头再来。”

    谭襄农语重心长地说:“我以前以为,革命可以依靠帮会,但是我错了。后来我参加了国民党。现在看来,国民党内忠于三民主义的好同志不少,像孙夫人、邓演达、我的朋友公安局长吴实崇[78]都是。但国民党也太杂,与旧的官绅瓜葛太多,新军阀更是飞扬跋扈。反观我们的些共产党同志,倒让我十分佩服。”

    昭萍脱口问道:“是林育南他们么?”广诚吃惊地看了昭萍一眼,谭襄农说:“是吧。不过我也对他们的农民协会也不太认同,现在工人农民变得越来越激进,我真心希望他们不要搞那么多阶级斗争。其实有些闹得凶的人哪里懂国民党共产党,纯粹是以杀人放火抢东西为业。昭萍,你以后可不要再对人提起谁是共产党,会给他们带来危险。”昭萍十分懊悔,脸都红了,尽管当时林育南的共产党身份是公开的。谭襄农又说:“你还小,不懂这个社会有多复杂凶险。上海见共产党就杀,完全不顾他们为革命出生入死的贡献,我谭襄农决不会听从那样的命令!”

    他看了广诚一眼,说:“你的孩子都小,好好让他们读书,我希望他们一代可以有一个富强的国家,过上好日子。昭萍,你不幸遇到这个时代,可能还要经历时代的磨难,遇事一定要冷静。一个人的力量总是很小的,不要作无谓的牺牲。你的头发再长长、就不要剪短了,上海那边就是把短头发的女人都当共产党抓。其实革命不革命要看行动,不是看头发,我说的是不是?昭萍,好好读书,将来的中国就指望你们这一代。”昭萍十分感动,说:“我记住您的话了,谭将军。”

    谭襄农的担忧不幸成为事实:自5月份起,汪精卫开始急剧右转。5月8日,他下令禁止工人集会与游行;14日,下令禁止工人纠察队行使职权;19日,下令对劳资纠纷实行强迫仲裁;23日,下令保护绅耆;这一系列措施,都加剧了国共双方的斗争。6月1日,武汉政府驱逐苏联顾问鲍罗廷;6月28日,派李品仙军队占领湖北工会。工人纠察队被强迫解散。

    以酷热著名的武汉夏天,比往年更加炎热。黄梅季节的湿闷延长到阳历七月。每当雨后,空气中充满水汽,不要说人的衣服一天到晚浸在汗中,屋内外地坪上、甚至二楼的墙壁都是潮湿的,叫人难耐。尤其是到了晚上,便没了一丝凉风。广诚没有生意做,一家都在平台上纳凉。

    尽管时局十分紧张,忧心忡忡的居民们仍被热得将其置之不顾,依然在街边巷里摆满竹床,也有不少人跑到昔日租界的江滩过夜。但无论是谁,都在特别注意着形势的发展。

    到7月14日,共产党中央声明撤回参加国民政府的党员,宋庆龄宣布脱离武汉国民政府,国民党左派领袖邓演达被迫化装成电工逃出武汉。次日,汪精卫提出“统一本党政策案”,“和平分共”,公开叛变了革命。共产党人纷纷转入地下。南昌起义消息传来武汉后,武汉各部队和机关、军校开始大肆逮捕和处死共产党人。至此,第一次国共合作彻底破裂。

    8 性命之托

    1927年剩下的那些日子是阴暗和恐怖的。

    宁汉战争爆发后,桂系军阀于11月占领武汉,汉口来了胡宗铎和陶钧两位史无前例的屠夫,以杀为治,宁错无松,连二十岁以上的学生都可不经审问就地枪决。空中不时掠过刺耳的枪声,呼吸中也时常嗅到血腥和腐尸的气味。被抓的“共党”很多都从中山路、大智路游街,经广诚家门口、送去仅半里多远的余记里空坪处决。广诚一家两年前还在那边住过,此时已成了一个杀人场,天天有人杀,动辄一天杀几次。

    这年冬天也显得格外严寒而漫长。

    广诚的店不再开门,只开个小窗卖点香烟,他想,只怕卖完最后点存货连烟都卖不成了。

    他本指望“喜文客栈”年终分点红,这是他占股而又唯一没有关门的生意。一年来,在武汉店铺的关门倒闭声中,旅店却是一直来客盈门的。各地向往革命的人不顾武汉经济上的困难,纷纷聚集到这国民政府的所在地。而为逃避农会斗争的湖南的财主们也“二等的跑到汉口”。武汉一度几乎所有旅店都被住满。“喜文客栈”能搭铺的地方都架了两层铺和通铺。

    不过,照最近的形势看来,这最后的指望也快不行了。满街抓人开始后,人们又争先恐后地逃离武汉,客人一天天减少。

    冬至过后,客栈又连遭了几次搜查。警方声称得到了可靠情报,“喜文客栈”中隐藏有共党李书城和孔庚[79]。店里每个房间、连后门外小小的马厩、马车场都被搜了个透。客人也被一一查问。有个军官揪住了戴承喜的衣领,威胁要抓走他。戴老板吓得要下跪,破了一笔财,才得以脱身。却因此吓出了病,将客栈交由赵丙文管,独自跑回黄陂老家去了。自此客栈的房间空了十之七八。

    赵丙文硬着头皮留下来守店。他是个遭遇过两次横祸的人,胆子已变得格外地小。因怕殃及子女,对老伴死劝活劝费尽口舌后,总算让她将一家老小带回了黄陂老家。回乡时与戴承喜商定,待送走最后几个客人,就摘牌子关门。

    广诚没多少事,便也去“喜文客栈”顶换丙文轮流守店。

    这天他不守夜。刚吃过晚饭,天却已暗了下来。户外北风夸张地呼啸着,飞快地扫过汉口的大街小巷。不一会,天空飘起了大片的雪花。广诚检查了门窗后,就打算上楼。

    忽然间听到敲门声,广诚听敲门声不恶,就把门打开。一个用围巾包住嘴脸的人迅速进入。广诚看清了,吃了一惊,来的竟是韩副官。

    广诚才要低声喊出“韩……”,韩铸仁连忙做了个手势叫他不要说话,广诚会意,把他带到后面厨房,问:“你怎么还没走?汉口太……”韩铸仁打断道:“走了,又回了,几句话说不清。曾老板,我遇到难事,想起了你是我们信得过的人,来找你帮忙。”广诚想都没想就说:“你说看,只要我做得到。”

    韩铸仁道:“我们有些同志必须送出武汉,其中就有你的师父谭襄农。你记下这个地址,明天去找他,注意不要太打眼,小心让人跟踪。”广诚紧张地问:“那……去了,再怎么回你话呢?”韩铸仁道:“你就听你师父安排,不找我了。注意敲门是四下、停一停再四下,三次!里面问是谁,你说,‘不是你们带信要定饭吗,通成已经关门了。’里面说,‘麻烦你帮我们做一天吧,就一天!’听不到后面这句话你不要进门去。记好了,千万大意不得。”

    这事来得太突然。广诚只觉得答应下来义无反顾,但当韩铸仁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后,他却害怕起来,一下又想起了那年给王兴汉送信的险遇。韩副官无疑是共产党的人,在汉口不敢露面。他和自己不熟却找来,一定是走投无路了。师父在汉口没有亲人,自己当然该管,但眼下多危险啦!早知要卷进这些事情,就该先把静娴和孩子们送回乡下,现在想起也晚了!万一自己被抓……不是宁肯错杀一千么?静娴和子女们又怎么办?他心里还在七上八下,却听静娴在楼上问是谁来了,连忙回说是熟人买烟,自己要去客栈陪丙文,赶紧就出了门。

    那是个法租界的地址,广诚没有费多大劲就找了去,暗号很快对上,广诚听出对方口音不像汉口人,门开了,竟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外国人把他迎了进去。广诚有些奇怪,怎么师父住在洋人家里?

    屋内到处亮着电灯,广诚跟洋人上了二楼,三拐两拐进了一间房,发现师父躺在床上,面色憔悴。

    “师父,你怎么了?”广诚压住声音惊叫了一声,奔向床边。

    “不要紧,都过去了。”谭襄农看到他来了很高兴,微笑着。但看上去相当虚弱。

    谭襄农在国民党中资格老、熟人多,与詹大悲、李汉俊等交往甚密。出于正义,他多次为有共党嫌疑的朋友作保,前后营救了几十个人。今年广州暴动被镇压后,不少共产党人被捕,当局查出其中竟有好多都是谭襄农等人保出去的。两湖清乡督办胡宗铎闻后大怒,下令立即抓捕并处决。

    12月7日,詹大悲、李汉俊被捕并即遭杀害。谭襄农也在抓捕名单中。当天他正好回住处晚了些,发现军警来抓他,便果断地击倒了几个,仗着功夫好,路又熟,侥幸跑脱了,却不料左臂受了枪伤,骨头被打断。

    谭襄农跑到铁路外的一个野棚中,一直躲到次日傍晚,臂伤却感染了,人也开始发烧。他知道耽搁不得,试着摸到了铁路上一个熟人家里,通过他带信通知了法租界的卢卡斯神父,这是他多年前的好友。又是一天后,才终于被卢卡斯设法将他化装带进了租界,安置在他朋友艾伦先生家中,又找来了医生。但是因为耽搁太久,不得已截去了左臂。

    谭襄农脱离了危险。但当局已将他直接列入了“共党分子”的黑名单,发出了通缉,且已通知了法租界、日租界的巡捕房,要求协助抓捕和引渡。

    广诚听师父讲完这些后,已经呆若木鸡。他懂得师父必须尽快离开汉口,但不知道怎么才能离开,而且又担心师父的身体吃不消。韩副官很显然就是希望他来办这些事,但他不知该怎么办。

    谭襄农却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说:“不要怕,我哪是共产党?韩副官冒了好大危险来看过我,和我商量过一件事,我想了半天,这件事只能托你,这关系好几个朋友的性命,很危险,但是现在实在找不到信得过的人能办这事了,只能找你。你同意吗?”

    广诚看见师父伤成这样,关心的却原来是别人,心里十分感动,一时血气上来,将自身安危放到了一边。他说:“师父对广诚恩重如山,广诚义不容辞。”

    谭襄农听了他的话不禁笑了一下,说:“你怎么这样说?广诚,我们做的事都不是报个人的恩怨。你想想詹大悲先生,他救了那么多人,这其中有些不要说交情,就连名字他都没听说过,为什么要去救?他是湖北省的政府委员、财政厅厅长,这么大的官,为什么要去管这些闲事,连自己的性命都搭上了?还有那么多死去的人为了什么?这是为了一个事业、为了我们国家千千万万的人,包括像你、像你的家人这样的黎民百姓能够不受帝国主义、军阀的欺负,过上好日子。师父相信你,要你去帮忙救的,就是一些这样的人。”

    广诚聆听师父的教诲,有些惭愧,说:“广诚懂了,我这点功夫也是师父教的,该用出去了。”

    谭襄农又笑了笑,说:“我不是要你去打去杀。是这样,我们有几个朋友,他们留在武汉已经很危险,韩副官原想借他在铁路的老关系,让他们坐火车逃出去,但铁路上检查太严,连货车都不放过,而且站站查,看来走铁路实在不行,所以打算改走水路。卢卡斯神父已同意帮他们,拜托了他一个在‘太古’公司当船长的朋友,带他们走是没有问题了。但是人有点多,上船还有麻烦,不能直接去码头,查得很紧的。得找条船,头天晚上从江里送上去。”

    广诚听懂了:“你是说,要我找条船,送他们?”

    谭襄农说:“船已经有人去找了。找你,是因为他们有人就藏在‘喜文客栈’,汉口的码头、仓库又多又乱,得有人通知他们,把他们带去上小船的地方。找船的人是你的老朋友。”

    “谁?那些人我怎么找?”

    “王兴汉。那些人当中,有一男一女扮的夫妻,住在你们客栈楼上最里面一间。你就找他说,韩老板买茶叶是不是找你们帮的忙?他们回答说,我们本钱蚀光了,没帮他买,这回对不起了。那男的姓向。其他的人你就不管了。这事不能让别人知道。办不办得到?你要有难处尽管跟师父说。”

    “一定办到。师父,那……你怎么办?我……”广诚最焦急的还是师父的安危。

    “我还走不了,医生还要我在这里治几天。你不要再耽搁了,马上去王兴汉家,看他的事办得怎样。你得快点,晚了租界口子要戒严。”

    广诚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赶紧告别向王兴汉家赶去。

    两兄弟见了面,很快就商量好了细节。兴汉找船不是问题,但他拿到船后必须守候在那边。因此须广诚找向先生接头,明天傍晚把他们带到童家在熊家巷的江边库房,后面上船的事就由王兴汉办了。两人说好,这事什么人都不让知道。

    9 雪天度志士

    雪越下越大了。广诚从兴汉那里拿了一瓶酒,一包花生,大步出了租界,来到“喜文客栈”。

    丙文见他来,问:“你怎么今天来了?”广诚笑道:“我看雪下大了好冷,和你喝两口。”

    丙文说:“太好了,我也不想睡。”说完去拴上了大门,和广诚进了账房内,又拿出两个碗盛酒。

    广诚边倒酒便笑道:“这酒绵甜甜的,好爽,喝过吧?你也晓得,兴汉儿子从康成学到本领自己出来开酒坊了。”丙文笑道:“他酒坊也叫‘通成’,别说,他的酒还真有点劲呢!”

    广诚心里装着事,边说边在想是不是得让丙文知道,不然怎么上楼接头?这么割颈环头的朋友都瞒、不要得罪么?但师父嘱咐过不让别人知道,兴汉也这么说,今天又不是自己守夜,找什么由头上楼呢?他只好先不言不语地和丙文喝酒、吃花生。

    喝了两口后,丙文说:“广诚,我早想和你商量。‘喜文客栈’得赶快停业。三天两头的警察来搜共产党,谁还敢收客?我们哪敢问来的客是哪个党的呢?那些军警抓起人来比大清朝那暂都容易!天晓得,被他们抓的那些到底是真共产党,还是冤枉的。别个我不敢说,我们老戴,那天差点就成了‘同情共党分子’,被一吓,店都不敢守了。”广诚听到说起戴老板,啼笑皆非,说:“单另说个人吧!党不党的,老戴懂得个屁!这明明是诈他的钱。”丙文说:“那天我们商量好的,只出不进。我把大门都关了,结果总还是有人推门进来,接也不好,不接也不好。”广诚苦笑着说:“我也这么想,明天就把招牌摘了吧。我那边‘通成’撑不下去关门时,就算到‘喜文’也迟早会有这天。这年头,先留着脑壳,才有吃饭的家什。”丙文自慰地说:“这房子是我们的,放着也不会烂。等过几个月太平了,我们再开。”

    广诚动着心计,说:“想开点,你我历的劫难又不是一回两回了,哪还用多说?等天晴了,我们把该洗的洗了、晒了叠好。把账清一清,你我撒开手清闲些时。现在还住着二十来号人吧?”丙文放下酒碗,停了停,说:“有几个是常住的、跑铁路的人,明天走。别的……都打过招呼了,他不走也不能撵吧?有一对还像是夫妻。”广诚一听机会来了,马上说:“是姓向吧?今早还说帮我买茶叶呢!你等等,我去去就来。”

    他不等丙文反应过来,就出去、几步上了楼。楼上走廊没有人,房间都是薄板隔的,隔不了音,幸好向先生隔壁已经没有人住。他便敲开了向先生的门,对上了暗语。

    向先生把他迎进屋,热情地握着他的手。广诚感觉好像见过这人,对了,和林育南一起来店吃过东西的,说不定也是淘气的熟人。他立即很想念回乡的淘气。但他知道现在不能说这些,便一口气把和王兴汉商量好的事说了一遍。

    向先生想得很周到,由他负责通知他们的人,明天傍晚六点自己分别到四官殿的‘四海茶馆’集中,过时不候。广诚到时只在茶馆门口露一露面,然后自己就向童家库房去,他们就悄悄跟着过去。

    广诚接好头回到楼下,对丙文说姓向的没有买来茶叶,不好意思客气了半天。丙文没有生疑,广诚忽然想到这事差了,明天不是自己守夜么?他只好装着不好意思地请丙文代他守一晚。丙文有点不高兴地说:“这点事算什么,亏你还拿了酒来说。”广诚连忙解释说是两码事,总算没有让他起什么疑心。

    次日,大片的雪花一直飘到午后。广诚紧张地捱过一天,看到时候差不多了,便踏着新雪往熊家巷走去。他知道事情重大,关系多条性命,万一茶馆里藏有包打听和想报功请赏的奸徒,猜到我在接人,一下抓个正着……会不会真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想到这里,他不由又想起静娴和那一群子女。男子汉是不应怕死的,但要是自己有个长短,静娴他们怎么活呢?他忽然问自己,如果不是师父所托,自己会为了这些不认识的共产党去冒这么大的险么?

    天已蒙蒙发黑,他插小路弯到了四官殿,一路很注意身后,确信没有人跟着自己,便走到“四海茶馆”门外,眼睛向里边扫了一圈。

    这是个低档的茶馆,里面坐着很多扁担苦力,还有几个掮客,广诚一眼就看到向先生和他的“妻子”,还有那几个住店的唱善书的人也在里面。向先生和他对了个眼神。

    他没有踏进门。一个掮客模样的人却马上迎了上来,问道:“老板是要找仓库放货、还是要扁担扛活?”广诚猛然意识到,自己这身穿着不是进这种茶馆喝茶的人,便装作不耐烦地叫他走开,扭过头就走。

    王兴汉一直守在童瑨的仓库里,为这些人预备好了化装的衣服家什,一刻都不放松地注视码头上的变化,随时看深浅应变。总算等到广诚来到了库房,随后,一干人踏着他脚印陆续到来。

    上天保佑了他们。因为安排得周到,这帮身处险境的人都顺利离开了汉口。广诚也安全回了家。

    10 寒夜遇灾星

    大雪又下了一夜后,终于停了,在又被严寒封冻了两天后,积雪开始融化。广诚踏上雨屐,踩着融雪去店里守夜。水滴滴答答地从每家屋檐滴下,在街道两边形成一道稀疏的水帘。等到半夜,这些水帘将冻结成为冰帘,被踩塌的融雪又将结成乌亮的凝冰。

    店里只剩下两个打算明日离开的人,总算要歇业了。广诚觉得太冷,他在丙文留下的余火上加了几块板碳,将账房门留出一条缝透气,仰坐在靠椅上,回忆着那天的每一个细节,总在感觉后怕。

    他感到疲惫,模模糊糊地瞌睡了一阵。大约刚过了戒严的时间,忽听到有人敲门。他去将大门开了条缝,谁知一下钻进来男男女女六七个人。先进来的那个一进门就做了个“三点头”手势,又递了两句切口。广诚便知道是群帮会中人。

    那男人搓着手大声说:“狗日的好冷啊,冻得老子清鼻涕流!喂,开几个好房间!”

    广诚为难地答道:“列位,小店明日就停业了,好多东西都捆了、包了,连一个茶房都没有,怕招待不好啊!”那人不耐烦地大声说道:“你长眼睛没有?连‘金花四姐’都不认识!”

    广诚看见,果然内中有个穿金戴银的三十多岁女人。听那女人发话了:“唐七,莫吓到别个!掌柜的,我们是法租界那边的,有事回晚了一步。前面戒了几道严,我们不想去找麻烦,打算就在你这里住一夜。钱不会少你的。哦,外面还有个车夫。”广诚知道惹不起,连忙再三赔不是,将他们引到楼上安排住下,带车夫到后面放车,将被絮床单一一送去,又赶紧跑去烧水。

    一个有些年纪的女人,大概是女佣,下来催广诚泡点茶送上去。

    广诚等水烧开,拿自己喝的茶叶泡了,送上楼、递给那女佣。才要离开,里头又叫他进去。广诚只好进去垂手站在门边。见“金花四姐”已脱了鞋,正盘脚坐在床上,吹着茶。

    这位“四姐”名叫尹凤君,在帮会中属“万”字辈。说到“四姐”,因洪门初创时,众兄弟中老四、老七投降了清庭,出卖了众兄弟,自此后世帮会中再不要四哥七弟,老四、老七被改设成女性。

    尹凤君本人是汉口沙家巷[80]的“青倌”出身,被法租界赫赫有名的唐老爷到歆生路“银都乐厅”“选秀”时相中而从良。谁知一年后,唐老爷到武昌长春观进香,回汉口时竟遇大风,江心翻了船,一家五口连同几个随从全部丧命。由她这个留家幸存的三姨太继承了全部家业,包括在德、法租界及周边街巷的好几家妓院、烟馆和赌场。十多年来,尹凤君竟在江湖上站稳了脚跟,梳理了门户,产业也经营得颇为兴旺。

    尹凤君喝了口茶,称赞道:“这茶好香!我原先想赶在戒严前赶回去,赶得累断了胯子[81],结果还是晚了一脚。你叫什么名字?”广诚答了,尹凤君看广诚的穿着不像茶房,便问:“这店是你开的,还是别人哪个开的?”广诚一老一实答道:“是几个人打伙开的。”尹凤君说:“倒还干净,就是装潢差点。怎么听你说要停业?”广诚说:“回太太:没有生意,撑不下去了。”尹凤君点着头,说:“你们这地方好啊,离火车站又近,又不像租界里那么开销大。我帮你们投些钱,还开下去接客,怎么样?”广诚顿时大吃了一惊,定了神答道:“太太这样看重,这是天大的喜事。只是我是个小股东,老板因为害病,回老家去了,这事我作不了主,请太太见谅。”尹凤君笑了:“好,好,我先问问,你告诉你老板再说吧!”

    次日,丙文来店,与最后几个房客结完账,打算与广诚清点东西。听广诚将此事讲述了一遍后,丙文也吓了一跳。这“金花四姐”在汉口名声可不太好,但听说势力不小,只怕惹不起她。他想了一下,说:“我们先关上门躲着,不过我还是怕她缠着搅,你看……能不能叫童大爷帮个忙?”广诚想了下,觉得也许这是个办法。

    广诚连找了三个地方,才找到童瑨。童瑨见他有急事的样子,斥退了左右。听他讲完后,问:“那天就你一个在么?”广诚说是。童瑨皱着眉,说:“这是个有势力的狠人。你要不想让她入股,麻烦就多了,不要说你以后再开张生意做不安稳,就是你不想再开张了,日子也难得太平。”广诚说:“可不,我和丙文都晓得,这人得罪不起。”童瑨诡秘地一笑道:“你要依了她,你就要让她做她要做的那些生意哦!”

    广诚急的就是这,伤风败俗,辱没祖宗。连忙说道:“童大爷能不能想出办法调解?”童瑨说:“她那里收了一个我赶出去的人,就是你当年好心救的那个孙狗子,已经坏了规矩。收的时候她不知道,就算了。后来还装着没事,明摆着不把我放在眼里,哪会理睬我的调解?她搞的那些行当,我一样也瞧不起。不错,我有时也从云南进点烟土,但只是为了用来打点门路,从不把那些当个生意做。”广诚说:“她靠的就是烟馆、妓院、赌场。我们哪能和她走到一路呢?”童瑨看广诚急的那样子,想了一下,说:“不如这样,你就让赵丙文说他的股是挂名,其实本钱是‘少华山’的‘当家’童瑨的,看她敢怎样!”广诚转忧为喜,连忙谢了。童瑨又说:“你让赵丙文放心,我童瑨讲的是江湖义气,不会吞他的股。你信兄弟我吗?”广诚慌忙答道:“童大爷见外了,江湖上谁不晓得你重义气、讲交情,说什么信不信呢?”

    不过事后几天,当“喜文客栈”已经收拾停当,锁上了大门、摘下了招牌后,“金花四姐”那边也并没见有什么动静。丙文和广诚哪里懂得汉口黑社会的深浅,竟以为事情已过,都将提着的心放下了。

    11 护送谭襄农

    夜间戒严令宣布撤销后,每日清晨,广诚和兴汉、昭萍又到江滩练拳了。雪后的几天,天气更加寒冷,冷风像针一样扎向人的耳朵,地上凝冰看上像是乌黑的玻璃,要极小心地行走,一不小心就会滑一跤。

    江面竟也浮着连片的薄冰,这在汉口极为罕见。一大片渔船沿江岸静静地停泊着。江滩上乱七八糟搭盖的些芦席棚棚顶上,积雪还没彻底化完。棚子被雪压变了形,仿佛就要坍塌了的样子。去年夏天,这些棚曾被大水淹过,水一退,仍然又住进了些在码头扛活的苦力。

    王兴汉见广诚来,放了心,否则他就要找上门去了。他叫昭萍先去一边练习棍术。兴汉没有女儿,把昭萍看得像自己女儿一样,见她的武术基本底子差不多时,担心女孩终是力量小些,所以又特别注意让她学些刀棍和暗器,还教她赤手生死搏斗的绝招。昭萍则非常听他的话,一个人摆开架势“呼”、“呼”地练开了。

    他呵着手走到广诚身边,小声说:“你师父的身体已经复原。汉口市政府的范鸿举处长,原先受过谭将军和童家的好处。他带信童瑨说谭将军被列入了重点通缉名单。要我们帮他尽快离开汉口。好在童家有一船棉花要运上海,是‘太古’的‘武昌’号船,船上有我们的人。只是跑马场正准备恢复开业,我这几天走开不得。”广诚道:“大哥,这正是兄弟份内的事啊!童大爷这么讲义气,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他。”兴汉道:“这些不谈了。只是谭将军不能在汉口上船的。我打算今天天一黑,还是先把他接到童家在熊家巷的码头。你在童家的仓库等他,和他都扮成商人。连夜就坐童家的一条运货帆船,先到石灰窑[82]‘瑞琪客店’住下。等那个和我们在一起练过武的、你认识的周老大来接他。周老大就是押货的。那时你再自己回汉口。江上冷,要多穿点衣服。”

    “你是共产党的人?工会的?”广诚忍不住突然发问。

    “我哪里会是。”兴汉笑道,“不过是为朋友作事罢了。”

    广诚没有再问,他想兴汉的确不像,共产党一天到晚都在革命,哪是他这个样子?他佩服少问世事的兴汉每逢生死关头便判若两人,又很感激那个姓范的官,更赞赏童瑨关键时能义字当先。师父和他的洋人朋友都愿意帮共产党,他为了救共产党而伤残、陷入危险,却又有这么多人来帮师父,这都是要担杀头风险的啊!他们都不是共产党,为什么都舍了命帮共产党呢?共产党就那么好?他不由心里受到很大震动。

    他回去后对静娴说要出趟门。静娴看来猜到一些,脸上马上布满了惶恐,眼睛都红了。广诚心中十分不忍,再次想到了万一自己不测,静娴和子女们怎么办?但他懂得,比起那些参与救助的人、师父和自己才是最亲,做这点事是义无反顾的。他把心一横,二话不说就出了门。

    在那两天旅途中,他和谭襄农在帆船舱内,不由回忆起当初离开家乡坐船来汉口的情景。谭襄农难得和广诚有这么多时间在一起,便给他讲了很多“国”和“家”的大义,讲了这些年出生入死的经历,讲了为什么那么多人不顾自己性命、为什么他不是共产党要舍命帮共产党的道理。广诚好像听懂了些,又很多听不懂,但晓得了师父此生想要做的事、现在是由共产党在做。

    这是惊天伟业啊!师父舍命拼了一辈子落得这样,共产党能办得成吗?

    谭襄农这次将流亡海外,可能也受了某安排,去马来亚经营他一个无后的叔叔名义下的一份产业,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他抓住广诚的手,动情地说:“广诚,你又救了我一次。”

    广诚再也控制不住,呜呜哭了起来,他也说不清是为了师父、为了又将是无期的分别、还是为师父没有办成的大事。

    他与谭襄农告别回汉口后,静娴的心才放下来。

    果然,当局已贴出了布告,宣布将梁钟汉、谭襄农等几十人开除国民党籍,并指为共党嫌疑人,在全国公开通缉。

    12 韩铸仁被捕

    叫人啼笑皆非的是,汉口市面最先恢复人气的竟是几个跑马场。“赌”的确能吸引满腹幻想的人。

    王兴汉凭着在“西商”、“华商”两个跑马场当保镖二十年的资历,在1928年那个最寒冷的冬天,被董事们看中,安排到了汉口的第三家跑马场“万国跑马场”[83]当了总保镖头。

    “万国”在今唐家墩和姑嫂树一带。王兴汉上班后不到一个月,就将广诚也介绍进去、当了董事会“维持”(为董事会服务的保镖头)。虽属低级职员,但薪金高达每月五十元[84]。广诚因停业造成的生活拮据一下摆脱了。

    在王兴汉帮助下,广诚还享得近水楼台之月,分包了跑马场一个“贵宾茶园”的服务,有近百个茶位。交了保证金后,广诚就带信到乡下叫来了淘气帮忙。

    不仅如此,没多久,他还租到一块位置很好的、用于经营摆摊的“地盘”,每月租金二十元。

    好事一下来得太多,他有些力不从心了,便与静娴商量:“现在米面这么贵,餐饮不好做,时局又不太平。我想不忙着自己摆摊。正好有个熟人想找我租那地方,说好转租一年,每月三十元,你看怎么样?”静娴说:“我都听你的。不过我记得你说过,‘华商’那边,一个位置不怎么好的摊位,转租一天都是一元五呀!”广诚说:“现在时局不同太平时节,生意不好做,我这样每月能落下十元,一家人菜钱都够了,已经不错了!”

    春季的赛事即将开始了。这日,下着冰冷的小雨。跑马场收得早,广诚、淘气、兴汉三个说着话回家。因军警近来常在梅神父路[85]塘边空地上枪毙人,有回一天就枪毙了人力车工会的二十几个人,所以一段时间,很少人走那条近路了。广诚他们也舍近求远。

    快到单洞门时,忽见路人纷纷争先恐后地围上去看热闹。三人远远伸头一看,一大群军警荷枪实弹地押着一个浑身是泥污的人,竟是身着便装的韩铸仁副官!

    广诚和淘气大惊,想上前去看个究竟,被警察舞着枪驱开,只好远远地后面跟着,见他被押进了老圃附近的一个大院。

    王兴汉看到广诚和淘气那恨不得舍命去抢的样子,以大哥的口气镇住了他们,要他们切不可鲁莽,先回家,等他去想办法。自己则三步并作两步,向“少华山”的香堂奔去,找到了童瑨。

    童瑨将王兴汉带进一间内室,听兴汉说完,童瑨皱着眉头说:“王教师,这些事哪是管得的?现在抓共产党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你说的韩铸仁,原本就是军队里的那些最说不清楚来历的副官、党代表之类,谁敢去保?不像谭襄农,好歹曾是我们一个堂口的兄弟。你怎么和这种人也有交情?你呀你,有几个脑壳?”

    王兴汉听得心头透凉,不知怎么说才好。童瑨叹了口气说:“你与我关系不一般。我心里也想帮你。莫怪我刚才的话。我虽说帮政府里出过人去攻打工人纠察队,也还是敬佩共产党里的一些人的。听说,昨天清晨,那边余记里刑场[86],枪毙的那个夏明翰,死前还大声吟诗呢!”兴汉说:“韩副官怕不会是共产党,他是和谭襄农一起的。”童瑨冷笑道:“这卫戍司令胡宗铎和陶钧两个,杀人像儿戏!那詹大悲又哪里是什么共产党?连我都晓得他的底细!他可是国民政府的高官,还是辛亥元勋呀!他不过是不知高低,将共党嫌疑分子二三百人全放了。胡宗铎发了火,这家伙胆大心又黑,还要加个无法无天。他派人到日租界,把老詹和李汉俊抓去,也不审判,不到两个时辰,就把他们毙了。狗日的,这简直是邪到家了!他是成心做给打算说情的人看的。谭襄农的事我就不多说了,到现在都还没有他的信。”

    他抬头看见王兴汉失望的表情,叹了口气,说:“哎,我的师父吔!你说的这个韩副官,也不知道现在他用的什么名字,为什么被抓的,搞不好,让人知道了他的真名,还反会害了人家性命呢!我现在只能托帮里的兄弟去打听,有了消息,再叫人告诉你好不好?不过,劝你莫要作太大指望。”

    广诚、淘气急了一夜,次日清晨就到跑马场。自从在万国跑马场当差,他就清早到那里练拳,再没有把昭萍带在一起。

    王兴汉因还没得到消息,苦绷着个脸。

    直等到午前,童瑨终于派人送来消息。说“那个人”是治安警察在中山公园附近抓的。他自称刘维善,现被关在警局。谢天谢地,这总比关在卫戍区要好得多!童瑨已准备去拜会他的朋友、汉口市长刘文岛,设法找机会保他出来。

    几个人这才略松了一口气。

    13 阴毒的对手

    每当赛事,跑马场是有警察帮忙维持秩序的。广诚他们“保镖”并无太大压力。他的时间便大多放在经管贵宾茶园了。打理清茶馆他本是轻车熟路。现在有个座好、茶好、装潢好的茶馆,在跑马场一花独放。几个小时生意,除去开支和上交的,一个月起码落下一两百元,赛季时差不多翻倍。加上当保镖头和静娴在家里卖烟的收入,差不多补上了饮食店停业的一大半缺口。

    市政府似乎打算在武汉修点德政,市政建设四处展开。多条马路被修整铺上沥青,吉庆街也铺了砖石路面。这让广诚燃起了加速复业的欲望。他想一旦粮油供应恢复正常,就让饮食店重新开张。

    虽说又革了次命,外国人曾大张旗鼓撤侨,但单从跑马场看,汉口的洋人却并没见减少。比赛休息时间,茶社爆满,洋人就坐了一半。广诚于是向淘气学会了煮咖啡,淘气是早年从俄国人那里学的。咖啡和家什都是昭泰帮忙从洋行里买来的。

    贵宾茶园里,常可见到汉口各码头和商界的头面人物。有些人来这里主要不是为了喝茶,而是借这地方认识结交到这里消遣的政界和军界新贵要人,从而打听到比报纸更加快捷和可靠的信息。广诚自从听了童瑨的一番话,也学会了关心时局和信息。现在他得知,今年开春以后,因为南北军阀放松了对铁路的控制,尽管长江航道仍不太通畅,汉口的市面还是要好转了。而待湖南、四川水路一通,米粮价格就会下跌。

    广诚注意到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锦衣青年经常出入,出手阔卓,前呼后拥至少五六个人,那气派,不亚于当年的童瑨。打听到原来是双枪镇平宜昌码头的青帮新秀,“锦华山”老幺彭先旺。

    某日赛事,来客甚多,广诚正在茶园门口忙碌,忽然听到傲气十足的女声:“曾老板也在跑马场当差?”广诚回头一看,却是那位“金花四姐”,身后紧跟着一男一女。他的好心情顿时飞走了一大半,嘴里机械地问道:“太太也来赌马?”尹凤君打断他的话说:“叫我‘四姐’!”广诚连忙说:“不敢。”尹凤君不耐烦地说:“就这么叫!你给我找个座。”

    广诚四环一顾,那里还有空座,连忙说:“太太,不,金姐!您稍等一下,我去给您搭个特座。”广诚叫了伙计,将柜台里的一副从来不用的小茶几腾了出来,又端出了里面自己的小靠椅,找了个地方放好,请四姐坐了,递上茶,说道:“等会有好地方,再给金姐搬过去。”尹凤君头也不抬,吹着茶,说:“不用了,这座我还蛮舒服。”广诚笑着说:“金姐请看,我手指的几个地方,都是没有被人定下的。您喜欢哪一个地方,我今后给你留着就是了。”尹凤君抬起头道:“算你有心,曾老板,我上次给您说的那个事怎样?”

    广诚担心的事还是被提起了,这女人没有忘记哩!他小心地回答:“其实那栈房门都关了,又没有做,给金姐又有什么?不过我问过合伙人老赵。他说他和戴老板的股只是个名,房子和本钱都是‘瑞琪公司’童瑨大爷的,所以不好从命。广诚正想找个机会禀告金姐呢。”尹凤君歪着头、斜着眼问:“你们是怕我吞了你的产业吧?我又没要你们的,只说投点钱,让你们能办下去,还是让你们打理嘛!你们好话坏话都听不出来?合起来编了话搪我,当我是苕?”广诚慌忙摇手说道:“不是不是,哪里敢那样对金姐!真的句句是实话。”尹凤君把盖碗用力往茶几上一搁,水贱了满处,扯高了嗓子道:“是实话你慌成那样干什么?怕我去查啊?”广诚见她动了怒,心想祸事怕要临头,十分紧张,连忙低了头去擦茶几,却开不了腔。

    尹凤君突然哈哈一笑:“童大爷投资果然有眼光,那这事就算了。”广诚于是松下了一口气。

    可男人常错误低估了这种女人好胜的韧性和心计。尹凤君不但不信广诚的回答,事后还越想越不舒服,她对身边的唐七说:“那个‘喜文客栈’的装潢,我怎么看都不像是童瑨的,要是他的,哪会撑不下去要停业?我头回问的时候,他曾广诚怎么就一点都没有提?敢来哄我,还想搬童瑨来压我!”

    这个客栈对尹凤君虽不算什么,但是她心里那口气不出不痛快,她一时还想不好是直接收拾曾广诚、还是偏就去试试童瑨。

    一日在跑马场,她和同门的老幺彭先旺碰了面,亲热地坐在一起喝茶。尹凤君用眼神示意彭先旺注意广诚,想把这个锐气方刚的暴发户联合进去和童瑨碰碰。不想彭先旺说道:“喔,这个曾广诚我早就知道,很讲义气,为人不错的。”尹凤君有些奇怪:“小老大和他有交情?”彭先旺不显山水地说:“算是吧!这……有空再对四姐说,他有什么得罪四姐吗?真若有人欺负了四姐,小弟是要为你出头的。”尹凤君感觉不投机,连忙改口:“没有没有。”

    也是广诚以前做事积了德,让他不知情就又暂时躲过一场杀身之祸。

    尹凤君不是一般的女人,她虽不打算马上就去找曾广诚麻烦,却也不简单到就此善罢甘休,只是把教训广诚的打算暂时搁置到了一边。

    她有个干儿子龙汉彪,原是警局的一个小头目,由于有她作后台,在局里混得很顺。去年冬天,他抓到了共产党的一个联络员侯树坤,略加拷打,侯树坤便招出重要情报,让他一举破获了“裕泰客栈”的共产党地下联络点、抓获共产党二十余名。龙汉彪亲自一一严刑拷问,又顺势抓获了株连的几十人,全部枪杀。其中有女性一人,言辞锋利,竟被他开膛破肚,把肠子绕到她身上。让她活活痛死,裸体“示众”一日。他因此荣升了警察局分局的副局长,成了汉口警方炙手可热的人物。

    这日龙汉彪又来“干娘”这里抽大烟,尹凤君便唠唠叨叨地把“喜文客栈”的前后对他说了一番。龙汉彪哈哈笑着说:“这事小菜一碟,我负责让干娘舒心。就用我对付‘兴隆旅社’的办法,先叫两个自己人住进去,然后我去抓他们,叫他们承认旅社是共产党的联络点,把你说的曾广诚那几个一起牵连进去,一锅给端了、做了,再把‘喜文’作为‘共党逆产’公开拍卖,给个好价让你买过来,你岂不省心?”

    14 可怕的小人

    尹凤君听完这条毒计,虽说心动,却因彭先旺的不明不暗的几句话,担心弄不好会得罪同门。便道:“不可,这曾广诚先不要动,他好像与我们彭老幺有交情。不要说他们现在都停了业了。像他这样的小本股东,不想让大主子进来吞了他,这情理也说得过去的。倒是童瑨出这个头来压我,分明就不把我放在眼里,这口气叫人难得咽。”

    龙汉彪一听童瑨,便为难起来:“干娘说的,我只有日后放在心上。童瑨是民国元老,在帮会的辈分又高,跟我们上司、跟上海那边都有交情,一时还不好跟他硬碰。”他不好说的是,他还在找路子攀童瑨的枝呢!尹凤君不高兴地说:“你要这样说,就算我白说了。”龙汉彪连忙说道:“不是不是,我是说这事不能太急,要沉得住气。他的摊子大,纰漏一定多,我要先想法抓到他底下人的什么把柄,然后我再出面调停,再卖他个人情,还得个便宜。”尹凤君道:“那你就要想好,其实,我也不想两个山头就为这点屁事闹起来,将来都不好混。”

    再说孙狗子被金花四姐收留后,暗里立下了“卧薪尝胆、十年不晚”的复仇之志。他因为能写会算,竟能讨尹凤君的喜欢。不过她是深知这种人该如何使用的,恰好孙狗子也晓得现在必须夹着尾巴做人,没有造次。

    有天孙狗子在四姐门下的一家赌场“照场子”,遇到几个混混不服输,与一个穿着阔绰的中年人闹了起来,动了手。四个混混,竟被那一个人打得连滚带爬。几个安南巡捕闻声赶来。孙狗子觉得这是个应该结交的人,便主动出头为那人说话,打发走了巡捕,还泡茶奉上为他“消火”。打听到原来这是德租界浙江大老板谢华龙的干儿子,人称谢三爷。此人以赌为乐,为人豪爽。以后一回生二回熟,谢三爷见孙狗子识字,穿上衣服还像个人物,有时也和他说上几句。

    孙狗子以为自己结交了个有朝一日可以利用的公子哥。殊不知那位却是存心要网络他的。谢三爷正是当年阅尽江湖的谢三金,一次在航行中,出手救助了乘船的富商谢华龙。谢老板见他长得一表人才,有些拳脚,一口宁波味的上海话,又姓谢,很赏识他,硬是将他收做了干儿子、留在了身边。而笃信“人无横财不富”的谢三金当时刚过三十,懂得机会来了,也十分珍惜。谢老板知人善用,凡与黑白两道交往的苦差、难差、血差、亡命差都交由他代扛了。他为谢家干得不错,给各位大小太太、公子的殷勤都献得恰好分寸。没多久,谢家上下全都欣赏他。两年后,谢太太将身边一个姓朱的丫环(自己的一个潜在威胁)赏给他成了家。

    那孙狗子一直深恨童家、还因此移恨广诚。对童瑨他自知是蚍蜉撼树,便想害广诚可能容易些。北伐军到来前,他在瑞祥路偶然遇上一个操河南口音的下级军官在搜捕革命党,便立即心生一计,攀了几句同乡后,顺嘴胡诌说曾广诚店里有革命党。他欣喜遇上了随便就可以冤死人的难得机会,哪晓得没有成功。

    汉口成为“京兆区”后,孙狗子听说码头工会多次找童瑨的麻烦,大喜过望,想找机会加入工会,最好能进纠察队当积极分子。谁知工会也不是那么好进的,老歪想进人力车工会就没进成。不久尹凤君派孙狗子陪唐七到乡下收账,一去数月,“参加革命”的事只得放下。

    孙狗子回汉口后,就在茶馆听说了三八节妓女裸体冲进游行队伍的消息,觉得很新奇。汉口这地方,这类新闻格外传得有滋有味。孙狗子更是巴望多听点细节。他的渴望表情被谢三金看到了。后者恰好奉了命在寻找合适出头露面的人选。原来谢家受到新政权打压,想设法捣点乱子出点气,已有了一项计划。

    三金便把孙狗子叫去,说要介绍他参加点“革命活动”,问他愿不愿意出任“妇女协会联络员”。孙狗子大喜过望,连声愿意。谢三金便叫他参加动员和组织从华景街到歆生路的妓女们组成“妇女协会”,让愿意“彻底革命”的女人参加五一节的百人裸体大游行。每动员一个人赏大洋五元。

    孙狗子觉得这正是自己的强项,以为趁此就可在革命政府谋个差事,便踊跃接受,还当场就领了二十元钱的“活动费”,说好事成后评功结账。

    孙狗子通过他精熟的娼寮人脉,利用妓女们幻想改变地位的愿望,一气组织了16个“妇女解放协会分会”。却做梦也没想到是被比他更厉害的冒牌革命党花钱耍了一盘,结果被真正的革命党抓来游了街。

    他错失了借革命打翻童瑨的良机,却发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原来共产党只过了一年就败落成“匪”了,而给了他二十元钱的谢三爷则更加招摇过市,还见了他就发笑。他晓得这个人的厉害了,当了他的炮灰,最后还得赔笑称臣。

    但是他没有放弃报复童瑨的幻想,常设想有朝一日放火烧了他的产业、绑架了他的女儿……

    机会又有了。一天,他听老友龙壳子说,他堂兄龙汉彪要他注意童瑨下面的人有何纰漏,让他像注射了一针兴奋剂一般。童瑨哪童瑨,你八面玲珑,和共产党就没有点瓜葛?老子只要逮到一点,现在是‘宁肯错杀一千’的行情,那么多比你大的官,说毙就毙,说砍就砍。你跟老子等着吧!

    他开始有空就到童瑨的产业周围游荡,但几天后没有收获,心便慢慢凉了。

    有天下午,他与龙壳子在离老圃游戏场不远的空地上,看见两辆黄包车快速走过,到童瑨的循礼门货场门口停下,上面下来两个人。孙狗子忽然像抽筋一样,一把将龙壳子拉到僻处,和他一起藏着偷看。见一个是王兴汉,另一个穿的件蓝上衣,一起进货场去了。

    孙狗子眼睛一亮,那不是抓过他的那个副官么?虽说是人瘦了很多,但他仇记于心,绝不会认错。他激动得不能自己,喊过龙壳子悄声道:“刚才进去的那个人,是个共产党,我记得是什么副官。快去警察局叫你哥,我在这儿瞄着。”

    龙壳子飞快跑去。十分钟后,龙汉彪就带了一队人,全副武装地赶来,叫上孙狗子,风风火火地封锁了“瑞琪货场”大门,街上也迅速布了岗哨。警察们拳打脚踢地将“瑞琪”的人赶到一边,荷枪实弹地冲了进去搜查。不一会,就将王兴汉和一个穿蓝上衣的推推搡搡押了出来。

    货场管事的赶过来阻拦,说道:“这是我们保镖的王教师和押运的刘师傅啊,他们犯了哪条法?”龙汉彪吼道:“你少废话,我们这是抓共产党漏网分子!”管事的陪笑着说:“请警官先坐下喝杯茶,我们童大爷随后就到,您再抓不迟。”说完,将一包封好的大洋悄悄递过去。龙汉彪见了钱,又碍于童瑨的势力,况且人已抓到,便吩咐了声:“捆好了!”随管事的到办公室坐下。

    管事的泡上茶,递上烟。龙汉彪刚刚喝了一口茶,就见孙狗子慌慌张张跑进来道:“长官,不好,怕是认错了!那个人不是的……不是那个副官。”

    龙汉彪一听大怒,站起来就狠狠给了孙狗子一记耳光,打得他差点摔倒,又叫人将他赶快带离。

    他知道这事办砸了,拼着和童大爷撕破了脸,结果却是认错了人,以后不会少麻烦了。但是他又有些不甘心,揣摩这有些蹊跷,孙狗子看错了?会不会是掉了包呢?但明明里头搜得很仔细,就那么大点地方,难道钻了地不成?他忽然想到,等童瑨来了就说不清了,干脆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于是站起来就打算撤人。却不想正遇到童瑨带了一群人走了进来。

    龙汉彪已经没了多少底气,但还是虚张声势,皮笑肉不笑地上前说:“童大爷,龙汉彪这边有理了。本局接到举报,说王教师带了共产党分子进了贵公司。我也是不得已执行公务,只是不敢擅自行事,在这里等童大爷来定夺。”童瑨笑道:“好!好!好!既是共党,当然一定要抓,私通共党的,我还要用帮规处置。龙局长可否押过来我认一下啊?”说到这里。他脸突然一沉,厉声道:“带上来!”龙汉彪在童瑨的气势面前,早已不知不觉地让自己矮了三寸。童瑨一喝,他也连忙应声,叫人把王兴汉二人带过来。

    王兴汉进来,一见童瑨,便开口嚷道:“童大爷,我听您的吩咐,到跑马厅接回了刘福,还没喝完一杯茶,就进来这帮人,说他是共产党,把我们捆了。”

    龙汉彪只得故作惊讶问:“童大爷,请您看看,这是不是刘福?”童瑨冷笑道:“若是别人我不敢说,这刘福为我当押运二十年了,汉口叫得出他名字的只怕有几千。哪个报的案说他是共产党?叫上来对个质吧!”龙汉彪便大呼小喝地喊了一阵“带证人”。那龙壳子和孙狗子早悄悄溜了,哪里还有什么证人。龙汉彪便故作镇静地说:“童大爷,这里看来有些问题。这样,我们将这两个人带回去协助调查,若是误会,晚辈一定放人。”

    童瑨不紧不慢地取出一支香烟,自己点燃了,向着天吐了一口,问道:“报案的不见了?好滑稽啊!不过就算没有报案的,龙局长今天也一定要从我这里抓两个人走,带回去上刑、问成共产党,是不是啊?”龙汉彪听这话分量不轻,陪着笑脸道:“岂敢、岂敢。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得罪童大爷啊!只是……我怕人说我徇私。”童瑨冷冷地说:“那随你去吧!”说完便站起来就走。

    龙汉彪真慌了,本来今天就是个捕风捉影的事情,凭自己现在的实力,最好不要得罪眼前这个人,只好赶快转弯说:“童大爷莫听错了意思,我说的是这就放人。”赶紧下令:“还不快放人!”下面的人连忙将二人放了。

    童瑨这下才正眼看着龙汉彪说:“龙局长,其实我岂不知道你的难处,真的是共党,我也要抓。那个共产党的总工会[87],我不是也带了帮中兄弟去帮云樵司令攻打过吗?再把话说回来,这两个人都是我的亲信,不要说他们是共产党,就是他们与共产党有什么瓜葛,我童家的声誉也就算毁了。‘歪江湖,正道理’,龙局长说是不是这样?”龙汉彪听他直提何键名讳,更深信童瑨的势力,陪笑道:“晚辈晓得今天错了,改日一定登门赔罪。”

    两天后,龙汉彪还果然请出汉口帮会的杨逢圣老太爷出面,请了几个山头的头面人士,在“蜀腴酒家”摆酒,给童瑨“带和”。童瑨表现十分大度,到场后谈笑风生,净释前嫌。心中却暗忖韩铸仁一事办得相当侥幸,幸亏当初建库就暗设了只有自己几个心腹才知道的夹墙暗道,要不是王兴汉掉包掉得快,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这事前后漏洞甚多,决不能恋战了。

    酒过几巡,童瑨假装微醉,对龙汉彪说道:“我们辛亥首义开创的革命事业,交给龙局长这样的当代英才,真叫人宽心,革命后继有人。龙局长乘胜摧毁共党湖北总机关,功在千秋。童某人感到鼓舞啊!今后龙局长有什么要配合的,童某人一定鼎力相助。”

    龙汉彪其实也有点怀疑是童瑨手下掉了包,只苦于没有铁证,否则他岂会甘休?明摆一时还是斗不赢这“前辈”的。但他也因沿桌劝酒多喝了点,趁几分酒胆,还想试着敲诈一下,便道:“童大爷的豪爽谁人不知,水陆码头,汉口第一。经管行业广泛。那大智路的‘喜文客栈’真是黄金地带,我干娘金花尹四姐连夸童大爷有眼光。只是不知道怎么停业了?”

    童瑨一听立即悟出来,原来起因竟还在这儿哪!幸亏是在针对他,若是对付广诚,岂不要他把命搭上?他是个懂得进退的人,马上装出一副有苦难言的表情,说:“那几个经营的人不行,我都打算把它盘出去了。龙局长要肯帮忙,就帮我找个下家。”

    广诚当夜就被童瑨派人叫到家中。童瑨道:“我今天有两件事要向兄长赔罪,一是本来我应登哥哥的门,但因有人盯着,只好委屈你过来。第二,为搭救那个有杀头之祸的朋友,遭金花四姐抓住了短处,使了暗招,兄弟虽看出她谋财害命的毒计,仍不得已暂时让她一步,将‘喜文客栈’冒为己有,答应让出。这事兄弟没帮哥哥办好,其中一切损失,兄弟来担,保证在一年内、还你们一个比它还好的客栈。”

    广诚一听就明白了,韩副官亏童瑨帮忙救了出来,却因此惹了这么大麻烦。连忙说:“童大爷其实是在帮广诚救朋友,又让广诚平平安安就躲过了一场大祸。怎能叫你承担损失?”童瑨把手一挥说:“现在形势险恶,不是谦让的时候,你能通达,我就心满意足了。那些王八蛋,我有朝一日自会慢慢收拾。你叫他们暂先忍一下,千万不可生事。等处理完‘喜文客栈’,我想去趟上海。”

    童瑨不同于他的父亲,他不会以勇力去寸土必争,他是中国你死我活的复杂竞斗场中造就出的新一代懂策略的投机家。武汉的血腥政变让他懂得,因为政治格局的变化,任何人现有的权势可能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因此,他做了必要暂时退让。他看清了上海的资本和社会在全国的主流地位,判断桂系军阀在武汉必不能长久,决定要花大力气为童家打造更可靠的后台。他将武汉的事安排给童琪之后,与童玮一起,带着几个心腹到上海去了。

    15 曾家子女求学事

    由“喜文客栈”引出一大堆可怕的事,让广诚心有余悸,暗自庆幸总算又逃过生死一劫。他无奈地给已回黄陂乡下的赵丙文和戴承喜捎了信,讲明事情原委。

    由于是童瑨出面转让,尹凤君要的也只是面子,他们在经济上实际并没有吃多少亏。三个股东便结清了账分了手。社会黑到了这个地步,让他们只能品尝“敢怒不敢言”的滋味,一致决定暂时不再开客栈了。

    广诚只自己心里祈祷世道快些太平,很久后才将这些告诉静娴,生怕让她担心。

    不可一世的尹凤君心满意足地得到了“喜文客栈”。经过一番精心装修后,昔日的客栈挂出了“巫山旅社”的招牌,在汉口醒目地开张了。人们从旅社名字的暗示和尹凤君的大名,就猜得到这个旅店的服务内容。她特地派人也给童瑨发了请帖。童家推说大爷不在武汉。尹凤君更加洋洋自得,心想你童家也有缩头的时候。一些趋炎附势之徒纷纷来奉承拍马。她的生意在一片凋敝的武汉一花独放。

    大革命没有给广诚带来希望的太平盛世,反而让他感受到这辈子最残酷的血腥和恐怖。余记里空坪离他们家不到两百米,已经成了汉口最有名的杀人场,动辄一天要毙几次人。而且几乎三天两头“共匪”游街都要从他们门口经过。广诚眼中的革命成了好人流血,坏人上台的劫难。一年多来的混乱和萧条让他惶恐和灰心。他再不想看到革命了,在内心诅咒比老军阀更坏的新军阀。

    武汉就这样又当了一回中国的政治中心,再次遭受最深的劫难,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民国十七年,当局为表现治安有成,允许学校复课了。而这正是广诚全面停业的困难时候。昭萍也不再愿进那个变相解雇扬韵珊老师的洋人教会学校,报考了位于武昌洪井街的省一女中[88],因入学考试为前三名,享有奖学金,入学没给家里增加任何负担。广诚大悦,这个女儿真是争气,处处都在为他着想啊!

    儿子昭舫也考得很好,录取到省二中,此校前身乃是康熙年间开办的“晴川书院”,名传天下。但是广诚和静娴却高兴不起来,在这个乱世,让十二岁大的孩子一个人去汉阳读书,实在太不让人放心。

    说到曾家子女们读书,当年有好多故事。

    被曾纪奎认为“养着糟蹋钱”的昭瑛昭琳求学道路是最坎坷的,昭瑛是最渴望读书的。可那年头广诚手头正紧,想到女孩中已有了昭萍出头,故只能对她们的再三央求一再敷衍。不过心中多少有些愧疚。

    直到昭诚都出世,多亏王兴汉帮广诚在跑马厅找了个摊位,九岁多的昭瑛才和八岁的昭琳一起沾着昭舫的光、进了昭萍读过的“楚材初等小学”。其实是让昭瑛背负着祖父母、父母再三交代的保护弟弟的职责,充当陪读与保镖的。不过这不影响昭瑛的兴奋劲,她连睡觉都不愿脱下校服。

    每天上学时,昭瑛帮弟弟背着书包,遇到有人欺负昭舫时,昭琳总吓得只哭,昭瑛却毫不犹豫地将手上的砚盘往昭舫手上一放,奋不顾身地上前拼命。常常被打得鼻青脸肿,但更多的是对手被她的气势吓跑。

    当时新文化运动已风行多年,可那家学校仍然固执地教着“大学”、“中庸”。三姐弟连升带跳、三年就读完初小。不料又遇广诚为资金犯难,静娴把心一横道:“女孩子家,像她们那样识文断字的能有几个?你的女儿已经够出众了!现哪来钱供个个都读书?你不能不心硬点。”广诚说:“我……我真不情愿我的女儿这样。昭瑛最遭孽,从小就多病,可就她特别爱读书,昭琳……还指望进姐姐的学校哩!我去叫她们停学,太可怜了!我怎么对她们开这个口啊?”

    静娴把嘴撅了:“听你说,未必她们不是我生的?我就不疼?你想开点,将来她们终归要嫁人,差不多的婆家还巴不得女孩不认字、少麻烦哩!昭瑛那么‘匪’,倒是该学些女红才是正业!要读,叫昭舫放学把书借给她们看就是了。你莫非要弄得昭舫都读不成才好?”

    那当然不行,昭舫是曾家的“正统”!就这样,广诚不得不依了静娴咬牙作出的丢卒保车安排,让昭舫进了韩家巷口的一所还是专教老八股的民办高小,而要昭瑛昭琳一起辍学。

    两姐妹气坏了,关在房里哭了好几天。

    从此,昭瑛与昭琳只能恨自己是女孩,按母亲的安排去做家务、学女红,与母亲轮流守着小窗口零卖香烟等,过不属于童年人的那种生活。昭萍对他们十分同情,便将广诚压在柜底藏书都翻出来教她们看,鼓励妹妹们不要气馁、坚持自学。

    昭瑛在姐姐鼓励下振起了精神。家里的书读完后,她用省下的零花钱,从书摊上去租来《东周》、《三国》、《聊斋》等书(那年头,给儿童读的书是很稀有的),所幸老学堂的旧八股教育,让她们能半懂半囫囵地一气读了四十多套这类古白话文书籍!从书中她们吸取了正义感与同情心。昭瑛竟从此迷上了历史,而昭琳也从能得到的可怜几本画册中临摹,竟从此迷上了绘画。

    大革命时,当局下令全面停课,昭萍、昭舫也都回了家。懂得家庭艰难和深爱弟妹的昭萍便主动地教给他们史地、算术,做起了弟妹们的小先生。广诚店铺关了、空闲也多,便也很认真地凑拢来听课学习。实际上,昭舫和两个姐姐在两年中,竟掌握了相当于初中生才有的知识。也因为这样,昭舫毫不费力就考上了门槛最高的省二中。

    昭舫是广诚的第一个男孩。正是因为他的降生,静娴才在曾家抬起了头,自然是作为宠儿在全家的呵护中捧着长大,其独立生活能力可想而知。若让他一个人去汉阳,没了人照料保护,只怕生活起居都要出尽洋相。所以家中几乎所有人都不赞成他去,而劝他转到汉口的学校。唯独昭萍一人说男子汉就应独立独行。得到大姐支持,昭舫态度更坚决了,誓不放弃进名校的机会,弄得广诚夫妇十分为难。

    广诚怕耽误了昭舫的学业,便悄悄到栖隐寺算了一卦,算得大吉!他仍不放心,又去找老友刘半仙解卦。刘半仙一向喜欢昭舫,便回到自己凡间那一“半”,真心劝广诚说,一般的学校哪能与“晴川书院”比呢,考进那里就好比前朝中了举人,差不多的秀才都考不进的。然后他又升华到通仙的那一半,点拨他说,曾家“文有文曲、武有武曲”,切莫错过天意。后几句说到广诚心里去了,虽说他对半仙是作为凡间知己看的,但此时宁肯相信他的仙气,不管够不够“半仙”,也不当作是奉承之辞。“文曲”定非昭舫莫属了,尽管他知道昭舫读书根本比不上他的任何一个姐姐。他更想知道“武曲”应在哪个身上。但遗憾的是天机只能点到为止。

    他终于准备同意昭舫去报名,并想出了一个主意。

    “我看,”广诚喊来静娴说,“昭舫学业要紧,不如带信叫和尚来,去学校服侍他。”

    昭舫正好听到,前半句让他一喜,听了后半句,觉得太丢人,立即嚷起来:“你当这是哪个朝代,你看哪个读书还带个书僮?大姐还不是一个人去武昌?”

    “你……”广诚差一点就说出,你哪能比大姐,他好不容易刹住,耐心解释道:“你看,刚才又响了枪,不晓得又杀了几个。这样的世道,不要爸爸说你也清楚,你一个人去汉阳,让爸爸妈妈怎么放心呢?”

    “是啊!杀人场就在我们原先住的余记里,游街又从我们门口过,住这样的地方、当然不太平了!我看汉阳只怕比这里太平得多。”

    广诚没想到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堵得他没有话说。生气之余,又对自己有这样的儿子感到极大宽慰,“文曲星”毕竟是有上天点拨、无可辩驳的。

    广诚现在基本接受昭舫去汉阳“自有天相”了,尽管他并不放心,却一切都顺从了昭舫的意思,也没有叫任何人去陪伴服侍他。面对可怕的世道,他不得不反复嘱咐儿子要小心翼翼为人,要“忠孝仁义礼”等等。这种谨慎和诚实处世的态度,竟从此深埋在了昭舫的心中。

    16 屠刀下的蚁民

    广诚亲自把昭舫送去学校后,好像觉得心里空了很多。静娴和孩子们也都不无忧心,都很少说话。

    他们还得过自己的生活。每天天不亮,广诚就去跑马场上班,昭瑛昭琳或做家务或自己看书,静娴就抱着小儿子昭诚到楼下,锁上大门,打开靠门柱边的那个小窗卖香烟。生活逼得静娴也学会认几个字了,多数是昭瑛教的,一般香烟牌子和经常出售的品种她都能认得。

    下午,广诚回到店里,换下静娴,亲自坐着卖烟。看到一楼没改变的餐馆摆设,颇为伤感,一度曾那么红火的生意不知哪天才能重现。遇到不去跑马场到的日子,他就从早到晚守着烟摊子。

    食品和生活必需品仍然十分短缺。曾纪奎远在乡僻,远离政治的漩涡,靠天吃饭,却也心挂着汉口的劫难轮回。他几次叫广智进城,为广诚带些自产的粮食菜蔬。广诚则每回都让哥哥带点钱回乡。

    堂兄广瑞早已分家自立,曾纪奎也就不再差遣他,这让他感到受了冷落,同时他也再过不惯乡下辛苦劳作、吃糠咽菜的生活了,终日怀念在吉庆街那几年吃住不愁、每日小酒还有结余的日子。他听说广诚又开始做起了生意,便奇怪怎么还没通知他回去帮忙。除了银元,他那颗脑袋永远摆在世外,想都懒得想什么时局、市场之类的事情。

    阴历年后,他终于忍不住,带着儿子进城来、径直到跑马场去找广诚看个究竟。他眯着休眠般的双眼,诉说着乡下的艰难,希望能早点回汉口来。广瑞言语少,因此他说出每个字的份量都特别重。言中颇有些埋怨广诚宁肯要淘气、却忘了当初和他一起赤脚进城的堂兄的意思。他认为广诚完全可以把他也留下当个茶房,哪怕不给工钱。他凭经验猜想到,贵宾茶园的小费应是很可观的,比一般请茶馆要强得多。

    广诚听了广瑞的要求,无话可说。因为成本和开销远远大于以前太平时节,他还要为复业准备资金,眼前根本没有能力再添人。他于是笑着塞给了广瑞几元钱,劝他还耐心等两个月。

    广瑞回乡等了大半个月,心里却越想越不痛快,明明亲眼看到淘气和广诚忙不过来嘛,为什么宁肯请了两个外人也不要他来呢?他不知道,雇请的每个茶房的后台都是得罪不起的,是有天大面子安进来的,后面还有等着的!但广瑞那转不了弯的脑子固执地认为,广诚你未必就多我一个当哥哥的?你说世道乱,那淘气就不怕乱?明明是推口话嘛!广诚哪,你真忘了当初刚到汉口时你那个可怜像了?我不要你的工钱,只要你让我留下就行!要这点面子要都不给,那不比外人都不如,还算什么兄弟?

    他解不开心里的死结,终于又赌着气进了城,还背着铺盖,直接到了跑马场。

    广诚见他逼到这一步,也无可奈何。堂兄哪会知道,他从没有忘记过他呢!

    广诚本打算一旦“通成”复业,就把广瑞和原来的伙计们都请回来。可广瑞哥不理解这些,骨节眼上来凑热闹。广瑞低垂着他那半眯的眼,如同一尊菩萨的表情,等着广诚表示心意,不顺他心的,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他会以沉默表示拒绝。

    广诚被他“将军”将死,只好让他先留下。心想,就算把我自己的这份给你吧。

    广瑞本以为他当茶房很在行,但却发现煮咖啡实在难,这让他那不服气的心态略略收敛了一些。他来后,对淘气没有一个笑脸,按他的思维方式,是淘气占了他的位置。淘气倒没有计较。

    这一来,广诚可以不用从头到尾守在茶园,于是有时早早就回了家。

    偏巧,世上的事总喜欢偏巧,这天,老朋友、“天声茶园”的茶房头蔡元安来跑马场找他,撞了个空。

    这几年他们很少见面。近日蔡元安不知听谁说,跑马场大门外要建几家新铺面,要对茶园和小吃店招商。蔡元安有心自立门户,特地跑来找广诚帮忙打听。

    淘气立即陪他到大门外看了,还是一片空荒地,这消息如果不是子虚乌有,就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蔡元安虽说有些失望,但他和广瑞是老熟人,多年不见,能在这里见到,彼此都很高兴。蔡元安便询问了广智的近况,广瑞却除了简单回答外,只是友善地微笑着,没有多的话说。蔡元安知道广瑞一向语言少,便提议去循礼门车站边新复业的“汉春小酒家”小聚,并拜托淘气先一步去吉庆街喊广诚。

    淘气便赶到了吉庆街。广诚听说蔡元安居然找到跑马场去了,非常高兴能会老友,立即和淘气一起向循礼门赶去。

    他们顺着吉庆街走到江汉路,当拐弯向循礼门车站走时,忽然见大群人正朝着他们这边逃来,后面有军警持着枪在驱赶。人们的脸上多是惶恐,却也有些人眼里闪烁着某种亢奋,边走还边还恋恋不舍地回过头去张望。淘气问一个路人:“大哥,前面出么事了?”那人看了他俩一眼,急促地小声说:“抓共党,戒严了。”说完匆匆而去。

    广诚和淘气便有些不放心,广瑞和蔡元安该早到了吧?便一直向前走到了戒严的军警面前等着。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梅神父路那边传来了两排枪响,凭他们这一年多的经验,大概是被抓获的共党分子已经被迅速处决了。果然,不一会,临时戒严就解除了。

    广诚和淘气大步走到“汉春小酒家”,却看到正在打烊。广诚诧异地问:“老板,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早打烊?”那掌柜模样的人打量了广诚一下,不耐烦地挥了下手,说:“别处去,我这里生意不做了。”说完毫不客气地关上了门。

    那广瑞他们两个人呢?广诚觉得事情不太妙,想找个人打听一下,只见周围的人都避之不及。好不容易看见当年救孙狗子的那个货站口有个十几岁的小孩在拾烟头。广诚便走过去,掏出口袋里剩的半包烟递给他,小声问:“伢呃,出了么事?”那小孩见天降横财,有些惊喜,抬头看了广诚一眼,说:“在这个酒铺子抓了好些共产党,去铁路外塘边枪毙。”

    广诚和淘气大惊。但立即一致认为,像蔡元安和广瑞那两个“老实砣子相”,断不会被人误会成共产党,是不是等不到他们,已经找过去了,或者在附近茶馆里。但是旁边的两家茶馆都已经紧闭了门,无处打听。两个人不放心,又决定还是先到塘边去看看。

    梅神父路仅路口还配命名为一条“路”,走不到半里就全是些荒草水凼,剩下条小径尚在勉强往前延伸,路边不多的茅草棚遮掩着屋后的野塘和空地。“以杀为治”的军阀胡宗铎和陶钧,把这后面变成了一个常用的“杀场”。离杀场还有几百米,就能嗅到腐尸的恶臭。住这一带的人家大多吓得搬走了。

    路口的小棚子中,几个警察在玩牌,这是看守杀场、负责来人收尸时登记和收钱的。广诚二人连跑带走,发现在一丛有些发黄的芦苇丛后面,躺着十多具新尸体!

    广瑞和蔡元安两人果真倒在血泊中!他们的外衣都已被扒走。蔡元安的半个身子伏在广瑞身上。

    广诚和淘气忍不住一同失声惨叫:“哥啊!”痛哭着、用力从死人堆里把蔡元安拖到了一边。蔡元安的头部中弹,脑浆流了一地,半边脸全是还没有完全凝结的浓血,瞪着血眼,面貌几乎认不出来了。广诚哭道:“蔡茶头,我的亲哥啊!你一辈子都生怕惹祸,连树叶子掉下都怕打破头的啊!是横祸偏要来找你啊!你偏今天赶来干什么啊?你帮兄弟几次大忙,兄弟几辈子都还不清啊!兄弟晓得你冤哪、你冤哪!你死得不明不白啊!”

    两人又哭着去拖广瑞,广诚的悲痛更加控制不住,竟嚎叫起来:“哥啊!我的亲哥啊!我跟你说世道乱,不要慌来城里,你偏要来,挡都挡不住啊!一来就赶上祸事,这是为么事啊?这是为么事啊?你只怕到死心里还怨着你兄弟啊!广诚怎么跟嫂子侄儿交代啊?”

    抬着广瑞头那边的淘气忽然止住哭声道:“广诚,广瑞还有气!”

    广诚如闻天音,戛然止住了哭叫,放下广瑞的脚,凑过去看。广瑞的右耳朵被打飞了半边,半边脸被血糊着,右胸也中了一枪,黄白色的土布内衣上、胸口一片全是血污。大概是先中枪的蔡元安倒下时把他撞偏离了原来的位置,使得两枪均未击中要害,确实还有气。

    两人怕军警知道了广瑞没死,赶忙将他身上还剩下的那件衣服撕成条,用力压住他的伤口包扎了一下。他们又脱下自己外衣把两人裹上,淘气跑去给了两个看守杀场的警察两元大洋。得到领尸的允许后,他们痛哭着、一人一个、把他俩背了出来。

    背到大路边后,已经有几辆板车闻讯在路口守候着了。他们雇了两辆板车,把两人放在了上面,将衣服扯上来盖住他们的脸。带着板车快步地往家里拖去。

    静娴看见他们两个这个样子回来,吓得眼睛都直了。广诚慌忙道:“莫慌哭,快把儿女们都弄到楼上去。”静娴立即忍住了眼泪照办。广诚和淘气把广瑞抬到他原先住过的楼下房间的板床上,对静娴说:“我还要去送蔡哥,还要找个医生。你看好广瑞哥,他还有气。”静娴因不知出了什么事,已经吓傻了,只是茫然地点着头。

    忽然间,刚好回家的昭萍在楼梯边说话了:“爸爸,杨老师的先生是法租界的外科医生,我知道他的医院。”广诚和静娴看着刚刚长成为大姑娘的女儿,不知怎样回答她。淘气连忙说:“枪打的,送不得医院的!”昭萍十分平静地说:“我懂,爸爸,我陪你去。我去喊李医生来家里,你去送蔡伯伯,让淘气叔叔留家里。快点走吧!救广瑞伯伯要紧。”

    广诚见她说得有理,便依她的办,留下淘气照看广瑞,自己带了昭萍去送蔡元安,一边想到昭萍果然长大了,头脑这么冷静,安排这么清楚。静娴含泪站在门口叮嘱:“昭萍,放机灵点,小心啊!莫要胆子太大了!”目送着父女俩带着板车向法租界飞快跑去。

    法租界不让板车进。广诚便嘱咐昭萍一人进去,若找到李医生,不用等自己,直接带去救广瑞伯,他带板车从火车站绕道过去,送了蔡伯就会回去,若没回来,可以到“天声茶园”去问。但如果找不到李医生怎么办,广诚想都不敢想,也没有说。心想,只看阎王那边还有没有广瑞的寿了。

    昭萍听完,就一溜小跑着直奔医院去。老天爷真是有眼!昭萍顺利找到了李医生。(杨老师一年多前已逃离汉口了!)李医生听后,二话没说,拿上了一些必要的器械和药品,叫了黄包车,与昭萍一起赶到了吉庆街。

    李医生检查了广瑞的伤口后,说:“他真命大,子弹穿胸过,也没打中要害,你们为他包扎又很及时,流血止得早。包得还不错的。你们怎么会懂得包扎?”淘气说:“我们乡下人,哪个懂哟!这辈子汉口战乱、血案那么多,还不是多看了几回红十字会学的。”

    李医生为广瑞重新消毒,处理了伤口,又给他打了一针,分文不收,还留下了些药品,说了声明天还会再来,匆匆离去。

    再说广诚把蔡元安的遗体送到“天声茶园”跟前,自己找去。茶房们中竟还有认识广诚的。从他们那里知道,老蔡的老伴住在不远铁路外。他便又和两个茶房一起,把蔡元安的遗体送到老蔡家中。老嫂子看见广诚,好像有些认识。再看到老蔡的尸体,顿时天塌,悲痛的嚎哭声惊动满街。广诚说了发生的事,劝解了半天。跟来的茶房们又念着蔡元安对人的好,自愿留下帮忙。

    广诚留下十元钱,说自己晚上还会来守夜。匆忙赶回家里,见广瑞已脱险,睡得很好,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他告诉淘气蔡家的地址后,又赶去为蔡元安守灵去了。

    淘气守了广瑞一夜。到天亮时,广瑞哼了一声,说了一个字:“水。”淘气听他说话了,立即精神大振。静娴在楼上居然也听见了,看来她也一夜没合眼的,忙疾步走下楼来,为他烧水。

    淘气喂广瑞吞了药,总算松了口气,又连忙赶去找广诚。

    广诚决定亲自送蔡元安的灵柩回乡,一手安排老蔡的后事。他让淘气先去跑马场安顿一下茶园,然后赶到乡里去接广瑞家里的人。

    那天下午李医生又来时,广瑞已经在呻吟着说饿,看来他终于从死神那边挣脱回来了。

    血腥的岁月也快熬到头了。广诚这些草民哪里会知道,当时蒋介石已举师“西征”。1929年3月,桂系败局已定,临逃前,抢着不分青红皂白地“宁肯错杀一千”了一把。一辈子辛劳、胆小、安分守己的蔡元安,因和广瑞在酒店等候广诚,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一个小军官命令将“所有人带走”,劫尽身上的钱物、剥掉外衣,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地全部当成“共党”枪杀,成了这群屠夫枪下的又一个冤魂。淘气和广诚与祸事擦肩而过,不能不说是侥幸和命大!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