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这样,我没有怀疑过,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你的话更为可信的吗?但是,你想想看,这是多么愚蠢啊!下午,突然间,完全意想不到,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毫无意义的恐惧引发的痉挛一下子就攫住了我,怕你遭遇到什么意外。我要给你发电报,我想赶到你那儿去,刚才,表在走,可我还一直看不到你,我害怕,我们彼此会再次错过。但上帝保佑,现在你在这儿……”
“是呀——现在我在这儿。”她嫣然一笑,湛蓝的眼睛深处又重新烁烁闪光。“现在我在这儿,我准备好了。我们走吗?”
“好的,我们走!”他的嘴唇无意识地重复了一句。但身体却纹丝不动,温柔的目光总是一再一再地,环顾她的周身,不相信她的存在。在他们上方,在左右两侧,法兰克福火车站的路轨,颤动的钢铁和玻璃发出刺耳的声音,汽笛声尖厉地冲入人声嘈杂、烟雾弥漫的大厅;在二十个公告牌上命令般地写有发车的时间、小时和分钟,这期间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他只是感觉到她是唯一的存在,他失去了时空感,陷入了一种被激情左右的令人诧异的昏迷状态。到最终她不得不提醒他:“路德维希,是时候了。我们还没有买车票呢。”这时他那恍惚迷乱的目光才恢复正常,他温顺而敬畏地挽起了她的胳膊。
开往海德堡的晚间快车异乎寻常地十分拥挤。他们希望在一等车厢能让两人单独一起,但事与愿违,来回巡视,毫无结果,最后只能在一个单间将就下来,里面只有一个老先生半睡地倚坐在角落里。他们感到庆幸,可以亲密地交谈,可就在列车开动的汽笛响起之前,三位携带厚重文件包的先生喘着粗气,笨重地踏了进来,他们显然都是律师,并为了刚刚结束的案件而表现得十分激动,他们激烈地争论,使其他人之间的谈话完全成为不可能了。这样一来两个人只能放弃,默默无言,面面相觑。只有当他俩中有一个人抬起目光时,才会看到,在摇曳不定的灯影里,飘浮起一片乌云般的幽暗中,另一个人脉脉含情的目光正亲切地望来。
列车轻轻地颤抖,随之就动了起来。车轮的轰鸣声,把律师们的高谈阔论碾压成细声末语。撞击和抖动逐渐变成有节奏的晃动,随着这钢铁的摇篮把人们都带入了梦境。下面看不见的车轮嘎嘎作响,向前奔驶,它给每一个人带来不同的心事。这两个人的思绪梦幻般地沉湎入往昔。
他们在九年多之前才第一次相遇,从那以后暌离两地,相距遥远,他们费尽千辛万苦,现在终于又一次坐在一起,虽则默默无语,但距离却如此之近。我的上帝,多么漫长,又是多么遥远的九个年头,到今天,到今夜,四千个白日,四千个黑夜!多少时间,失去了多少时间,可在一秒钟,唯一一个思想便跃入那最初的时刻。究竟是怎样发生的?他准确地记起:他那时二十三岁,第一次进入她的住宅,在稚嫩柔软的胡须下面,嘴唇像一个凹槽。从一个因贫穷备受屈辱的童年,靠免费大学生午餐而长大,靠当家庭教师和辅导教师艰难维持生计,穷困潦倒,匮乏窘迫;白天为购书而数着铜板,夜间读书读到身心俱疲,读到高度紧张的神经痉挛频频;他毕业了,化学研究获得第一位,受到他的教授特别推荐,前去著名的枢密顾问G,法兰克福(美因河畔)一家大型工厂的主管那里就职。先是让他在实验室做一份低级的工作,但不久,这个年轻人做出了坚实的成绩,他在工作中以全副精力,不折不挠、锲而不舍的精神,使枢密顾问开始对他产生了特别的兴趣,考验性地一再交给他些负责的工作,他贪婪地把握住这个机遇,认识到这是使他脱离穷酸的陋室蜗居的良机;交付给他的工作越多,他的意志力就越发挥得有力;这样在极短时间里他就从一个普通的助理成为严格保密的各项试验的助理。到后来枢密顾问喜欢亲切地称他为“年轻的朋友”。他并不知道,在枢密顾问办公室里一扇裱糊得与墙壁一样的门后,有一道考查的目光在审视他有否更高才能;与此同时这个雄心勃勃的人,认为他能驾驭这庞杂纷乱的一切。这个几乎总是隐而不见的上司业已为他规划了更为远大的未来。日益变老的枢密顾问身患坐骨神经痛,经常待在家里,而多半更是卧病不起,老人多年来就在寻找一个绝对信赖和精力旺盛的私人秘书,能够与他谈及最秘密的专利和在极端保密情况下进行的试验。现在他终于找到了。一天,枢密顾问走到这面露诧异的年轻人面前,提出了一项令他意想不到的建议,为了便于更多地接触,他是否愿意放弃他郊区的那处家具齐全的房子,搬进宽敞的别墅,做他的私人秘书。这个年轻人为这出乎意料的建议而感到惊愕。但是,在一天考虑期限之后便果断地拒绝了这项让人倍感荣幸的建议,枢密顾问却感到更惊愕了。这种斩截的拒绝相当拙笨地暗含有站不住脚的种种遁词。作为学者是值得尊敬的,但是枢密顾问在这类心灵问题上却没有足够的经验,去猜测这种拒绝的真正原因;或许这种倔强的人本人也不会承认他近期的情感。其实这不是什么其他,只是一种痉挛性的隐藏起来的傲慢,是一个在极端贫苦中度过童年所遭受的伤痕累累的耻辱。作为一个家庭教师,他在暴发户式的令人厌恶的有钱人家成长起来,成了介于仆人和家庭成员之间的一种无名的“两栖”生物。可有也可无,像是一个装饰物,像是摆在桌面上的木兰花,有时摆上,有时撤下,全凭需要而定,他的灵魂里充满了对上层人物和他们的氛围,对那些笨拙沉重的家具,对富丽堂皇的房间,对丰盛豪华的宴席的仇恨。所有这奢华的一切,他仅做一个忍人都参与了。他在那里一切都经历过了:顽皮孩子的侮辱,还有比这更甚的是主妇的同情,每当她在月末时掷给他一两张钞票,当他携带他那笨重的木箱进入一间新房,把唯一的一件西装,已皱巴巴变成灰色的衬衣——这些他穷酸的明显标志——都塞进一个租来的柜子时,总会招来那些仇视比她们地位更高的女仆们的讥笑和白眼。不,决不会这样,他对自己发誓,决不进入陌生之家,决不再回到有钱人那里,在他本人没成为有钱人之前,不再让人看到他的寒酸相,不再受到那种侮辱性施舍的伤害。永远不,永远不。对外界,现在他的博士头衔——一种廉价的但却是看不透的大衣——掩盖了他低贱的地位;在办公室里,他的成就遮蔽了他那受到伤害,被贫困和施舍而破灭了的青春。不,他不再为金钱而出卖一点点自由,这是他生命中不可侵入之地。为此他于是找个遁词当作理由拒绝了这份充满荣誉的邀请,冒着前途毁灭的危险。
但不久不可预料的事态让他不再有自由的选择了。枢密顾问的病痛日益恶化,致使他长时间卧床不起,甚至与他办公室的电话也无法接通了。这样一来一个私人秘书必不可少。在他的保护人的一再催促下,最终他无法再推辞不就。他也不愿失去这个职位。上帝知道,他的这次搬迁的脚步是多么沉重,他还能清楚地记起那一天,他第一次触动位于鲍肯海默公路旁那幢高雅的有稍微老式法兰肯风格别墅的门铃。此前一个晚上他还用他少得可怜的积蓄——他在一个偏远省城的老母和两个姐妹还靠他微薄的收入糊口——买了几件新的衬衣、一套合适的黑色西装、一双新鞋,以免被人明显地看出他的窘相。这次他也雇了一个临时工拿着他那寒酸的衣箱先行,这衣箱引发起他对自己这点可怜家当的可憎的回忆:那种不快像铅一样直冲向喉咙。一个戴白手套的仆人恭敬地迎向他,还在前厅,一股浓密厚重的财富气息便扑面而来。踏在上面脚步声变得轻柔的厚厚的地毯,挂在待客间的华丽壁毯,细木雕成的房门,上面装有沉重的青铜把手;显然,不是自己亲手去接触,而是由仆人躬身打开;这一切使人感到压抑,并立即反感地激起他强烈的厌恶。当仆人把他领进一间三面有窗的令他感到陌生的房间时,一种陌生人和闯入者的情感便涌上心际:他,昨天还住在五层楼一间有穿堂风的小屋,一张木床和一个铁皮脸盆。他该住在这里?这里的每一个物件都是那样肆无忌惮的豪华,它们昂贵的价格嘲弄地望着这位不得不忍受的人。凡是他本人带来的,甚至是穿着他自己服装的本人,在这间宽大的、灯火通明的空间里,可怜地变得抽缩了。他那唯一的一套西装像一个吊死鬼在宽敞的衣柜里摇来晃去,他那一两件盥洗用具,他那件勉强能用的刮脸刀具,就像渣滓一样或者像一件被磨损坏掉的工具堆放在宽大的由大理石砌成的盥洗台上。他不由自主地把他那个坚硬笨重的木箱藏在床罩下面,他希望它能爬进那里和隐藏起来,而他本人站在这间房子里却像一个被捉住的盗窃犯,得到了许诺,被请了进来,是被邀而来的,他以此来为他那羞愧的和恼怒的卑微心情鼓气,可是徒劳。四周豪华的一切把这种理由压得粉碎,他感到自己渺小,被压迫,被打败,是被奢侈的炫耀的金钱世界所打败。他感到自己是仆人,是奴隶,是舔盘子的人,是活生生的家具,可以买到,可以租借到,他自身的存在被偷走了。这当儿仆人用骨节轻轻地触动房门,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一种躬身弯腰的姿态,他通报,尊敬的夫人有请博士先生。他迟疑地跟随在后面逃出房间,他感到多年来第一次他的姿态变得萎缩,他的双肩突前形成奴仆式的弯曲;多年了,在他的内心又出现了童年时期的迷惘和混乱。
但是,当他第一次与她相遇时,这种内心的斗争便烟消云散了:他躬身站在那儿,他的目光刚一环视交谈者的面庞和形体,她的话便不可抗拒地迎面而来。她的第一句话是感谢,说得那么坦直和自然,这使她四周那片郁闷的乌云立即消散殆尽,直接触动他那在谛听的内心。“我十分感谢您,博士先生。”说话的同时她热情地伸出手来,“您终于接受了我丈夫的邀请,我希望不要多久就可以向您证实,我为他是多么感激您。您也许不会那么满意,人们是不愿意放弃他的自由的,但或许您的心情能得到宽解,我们两个人为此向您表示由衷的感谢。就我这方面能做的,使您感到这间房子就是您的房子,一切随您所愿。”他的内心听到了什么,她怎么知道他不愿意出卖自由,她怎么就能立即用第一句话就触动他心中那道伤口、那块伤疤、那敏感的部位,立即就触动他恐惧的地方:失去他的自由,仅只是一个忍受者,一个租来的人,一个受雇讨钱的人?但她的手的第一个动作就使这一切离他而去。他不由自主地望向她,第一次真实地感觉到一种温暖的同情的目光,正在期待他的信任的目光。
从这张脸漾出某种信赖和温柔,娴静和欢愉的自信,从她纯洁的面颊上闪烁出清澈之光,它还流露出青春的光泽,几乎过早地显得严肃的雍容华贵的额头,深色的层次鲜明大波纹的头发从下端卷起,一件同样是深色的衣服裹着她丰腴的双肩,这使这副面庞发出尤为明亮的静谧之光。她看来像是一位市民的圣母,在裹得紧紧的衣服里她显出稍许的修女的气质。她的善良,她的每一举动都流露出母性之光。现在她轻柔地迈近了一步,她面带微笑,从迟疑的嘴唇里向他表示感谢,在这第一时刻立即提出的,“只有一个请求。我知道,与长时间不认识的人在一起生活总是会出现问题的。只有一点可以补救,那就是真诚。我请求您,如果您在此处有任何不随心之处,感到某种设置或某种安排不妥,请您直言相告。您是我丈夫的助手,我是他的妻子,这种双重的义务把我们联系在一起;让我们彼此坦诚相待。”
他拿起她的手:合约签了。从第一刻起他就感觉到,他与这所房子联结在一起了,空间的华丽不再怀有敌意地压迫他了,而是正相反,他立即感受到它只是一种必不可少的高贵的氛围。这儿的一切,凡是从外部挤迫拥来的敌意、纷扰和仇视都变为和谐。他才逐渐地认识到,在这儿昂贵之物就像精选出的艺术思想一样,能使一种更高的秩序臣服,就像存在的那种被压抑的节奏进入他自己的语言一样。他以一种异样的方式安静了下来;所有那些尖厉的、激烈和狂暴的情感都失去了它们的敌意和神经质,这就像是厚重的地毯、裱糊的墙壁、彩色窗帘的光亮和街巷的嘈杂声都神秘地自行消失于自身,这同时他感到,这飘浮不定的秩序不是出之于虚无,而是源于这个默默的和总是面泛微笑的女人。凡是他在最初几分钟着魔似的感受到的,使他在随后的几周和几个月惬意地意识到,这个女人以一种机智的举止得体的情感逐渐地把他引进这幢住宅的内在生活,而他却没有丝毫被胁迫之感。他谨慎地,但不是警惕地感觉到仿佛从远方而来的一种深情的关怀:无须他给她暗示,他的最小的愿望都已得到满足,以一种神秘的家神的方式,不需对她表示特别的感谢。一天晚上,他翻阅一本珍贵的旧版雕版画册,看到一幅伦勃朗的《浮士德》赞叹不已,而在两天之后,在他写字台上方就挂上了放在画框中这幅画的复制品;当他提到一本受到他的一个朋友赞赏的书时,那他在随后几天就会偶然在图书馆的书柜里发现这本书。这个房间自然而然地满足了他种种愿望,迎合了他的种种习性:首先他经常根本就注意不到在一些个别事情上发生的变化,仅是感到习以为常了,更加富有色彩,更加温煦宜人;直到他真的注意到一条东方式样的绣花罩布,铺展在沙发上,而它却正是有一次他在橱窗里向她表示赞赏的那一种。还有灯罩换成了深红色的灯纱,光亮更为柔和。这种氛围越来越吸引他,他越来越不愿意离开这幢住宅,与主人的一个十一岁的男孩成为极好的朋友,他十分乐于与孩子和他的母亲一道去剧院或者去听音乐会;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除了工作,他的整个时间都处在她安静在场的温柔目光之中。
从第一次相遇他就爱上了这个女人,但这样的情感是那么激烈那么不容置疑地把他强制逼入梦幻之中,可他依然缺少会引发一种猛烈后果的决断,即自知之明的认识;他自己逃避开那隐藏在羡慕、敬畏和依附后面的是真正的爱情,一种狂热的、无束缚的、无条件的激情之爱。但是在他身上某种奴仆感却十分强烈,逼使这种认识进行克制;这样一来他觉得她遥不可及,过于高大,过于疏远;这个清澈的、由星冠环绕熠熠发光的、由财富所保护的女人,与他迄今所认识的女人全然不同。倘若他把她与他在受奴役的年轻时代所认识的几个屈服于性和血的规律热心向他示好的女人——庄园的那个女仆曾有一次向他敞开了自己的房门,她好奇地想知道,这个读书人做这种事是否与马车夫和男仆有什么不同,或者他在回家的路上在半明半暗的街灯下面遇到的那个缝纫女——相比,不,这完全不同。她是从另一个纯净无瑕的天体上闪耀出光辉,冰清玉洁,不容冒犯,甚至他在情欲最炽烈的梦中也不敢解下她的衣带。他孩子似的茫然若失,陶醉在她溢出的芳香之中,她的每个动作令他似享受音乐,他为她的信赖而庆幸,为害怕向她流露出被她激发出的过分情感而不断地感到恐慌,这是一种还无以名之的情感,但它早已在他的掩盖之下形成和燃烧。
一当爱情不再是胎儿般在母体的黑暗深处痛苦地蠕动时,而是敢于用呼吸和嘴唇来为自己命名,来表明自己的存在时,它这时才真的成为爱情。一种这样的感情就会顽强地蜕变成形,它一再地冲击,直到一个时刻突然地穿透那层混乱的轻纱,从云端之上直堕入无底深渊,用双倍的力量直击进这惶恐之心。事情发生在来这个家庭的第二年。
在一个星期天,枢密顾问把他请到自己的房间,在匆匆的致意之后他以异乎寻常的方式关上身后裱糊的房门,并拿起家用电话指示,不许任何打搅。这是表明要宣布有重大意义的通知。老人递给他一支雪茄,费力地把它点燃,仿佛是在为一次显然考虑周详的讲话赢取时间。他先是开始对他的工作表示十分周到的感谢。从任何方面看都超出了他对他的信任,甚至是对他出自内心的献身精神,都超出了他的希望;他从不后悔,就是在最私密的业务上对这个仅系泛泛之交的人信任有加。现在从大洋彼岸给他们公司传来了重要的消息,这使他毫不迟疑地告知他,新的化学程序需要大量的铁矿石,而他是行家里手。适才有一封电报告知,这种金属已证明在墨西哥储量丰富。重要的问题是要抢在美国康采恩之前快速地把这项业务抓到手里,就地组织开采和利用。这项工作要求一个可信赖的而又是年轻和精力充沛的人。对于他个人而言,身边缺少这样一个可信可靠的助手,不啻是痛苦的一击,但是他有责任在管理委员会上提出,这位干练的人是最佳人选。就其个人而言,他有把握使他能有一个光辉的未来,以此作为补赏。在两年的在职期间,不仅他丰厚的职位酬金可保证积累成一笔不菲的财富,而且在他返国后也能为他在企业里保留一个领导的岗位。枢密顾问伸出手来表示祝贺,并最后说道:“真的,我有这样的预感,您再次来到这里就会坐在我的这把椅子上,到最后来领导我这个老人在三十年前开创的事业。”
一项这样的建议,突然从欢快的天际直落到他身上,他怎能不被一种虚荣心搅得心醉神迷?终于那扇大门,像被爆炸开一样敞了开来,这扇门将把他从贫困的地下室的拱顶引出来,从服役和服从的黑暗世界冲出来,从听任摆布和供人驱使的一再卑躬屈膝的态度中走出来。一个谨小慎微听任摆布的人,供人驱使的他,贪婪地注视公文和电报,上面难以辨认的符号慢慢地形成一张巨大计划的大型草图。数字突然间朝他咆哮而来,成千上万,上百万的等他掌握,等他计算,等他去赢得,他那颗昏迷和跳动的心脏突然间就像乘一颗梦的气球,从他生存的奴性的阴郁的领域,直冲上被提供给的权力的火热的云端。不仅仅是钱,不仅仅是公司、企业,赌博和责任——不,一种不可比拟的诱惑在这儿勾引他。这儿是形成,是创造,是崇高的任务,是创造的职业;山区中数千个沉睡在地球表面下的矿石在苏醒(从中开采出某些物质),进行钻探,建造城市,数量众多的住房,多条新建的马路,轰鸣的机器和旋转的吊车在光秃秃的灌木丛后面,随之就开始像热带一样繁荣起来,这是些奇妙的但都是清晰可见的建筑物,庭院、农场、农庄、工厂、仓库,这是人类的一块新地,是他在一片空白中提供的、规划的。一股海风从遥远的地方呼啸而来,霎时冲进这个装有护壁的小房间。数字堆积起来形成一个梦想般的总额。正是这种心醉神迷的热情导致一种越来越剧烈的晕眩,晕眩为每一个决定插上了顺利飞行的翅膀,一切都在有序地进行,并也与纯实际的东西协调一致。为他这次筹备旅行之用,一张巨额的支票突然间就到了手中,窸窣作响,在再次发誓之后,决定十日之内乘下个班期的南线邮轮启程。数字的旋涡依然湍急,被搅拌器搅出的各种可能性依然在蹒跚。他随后就走出办公室的房门,有一瞬间他迷茫地向四周凝视,这整个谈话是否只不过是受到过度刺激的愿望产生的一种胡思乱想而已。鼓起羽翼振翅一飞把他从深渊直飙向实现愿望熠熠生辉的领域,这种急速的升腾使血液鼎沸,他不得不闭上一会儿眼睛。他闭上眼睛,就像人们进行深呼吸,为了使自己镇静下来,更异样、更强烈地去品味内在的自我。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分钟,但随后,他重新振作起来抬头仰望,环视熟悉的前厅,他的目光偶然地落在不远处挂在一个木柜上方的一幅画像上,久久无法移开。这是她的画像。她望着他,嘴唇微闭,娴静安详,露出微笑,意味深长,像似明白他内心的每一句话。就在这瞬间,完全被遗忘的思想突然受到闪击,接受这个职位不就也意味着离开这幢房子。我的上帝,离开她,这像一把尖刀刺穿他骄傲撑起的欢乐的风帆。在惊恐失去控制的瞬间,整个人搭成各种部件的支架都在他心里坍塌了。他感到心肌猛的一颤,那个强拽他离开她的思想是多么痛苦多么致命。我的上帝,他怎么能决定离开她,好像他还属于自己似的,好像他情感的根须茎叶不都是在这儿依附于她的本身似的。突然间爆发了,一种完全明显的震颤的肉体痛苦;一种穿透全身的,从头盖骨直到心脏根基的痛击;一种撕裂,又像划过夜空的闪电照亮了一切,在这耀眼的光亮中不可能看不到,他内心的每一条神经和每一根纤维都在为对她的爱而活跃起来,这是他爱的人。他还几乎没说出来这个令人着魔的字时,不计其数的细小联想和回忆以那种无法解释的,只有受到极度惊恐才会有的速度熠熠闪光地穿入他的意识之中,每一个联想、每一种回忆耀眼地照亮他的情感,照亮那些他迄今从不敢承认或不敢解释的细琐小事。现在他才知道,数月以来,他正毫无保留地迷恋上了她。
在复活节期间她有三天的时间去探望亲戚,这使他像一个丢了魂之人在房内踱步不停,书读不下去,六神无主,不知为何,随后到了夜间,该是她回来的时候,难道他不是一直等到夜里一点去谛听她的脚步声吗?难道他不是无数次神经质般焦急不耐提前跑下楼梯去看看车是否已经到达吗?他回忆起,当他在剧院里他的手偶然地接触到她的手时,他忆起一阵冰冷的战栗从双手直传向脊背;不计其数这类抽搐性的回忆都几乎清醒地感到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可现在确像被撞开的水闸一样咆哮地冲进他的意识,冲进他的血液,这一切汇合起来又重新径直地冲向他的心脏。他不由自主地把手压在胸部,它在那儿剧烈地跳动,没有办法令它停息下来,他不能再长时间不承认,长期以来出于谨慎小心极力遮掩的既惊恐又同时敬畏的本能了:没有她在身边,他不能再活下去了。两年,两个月,两个星期,没有这温柔之光照着他的道路,没有傍晚时刻惬意的交谈,不,不,这是无法忍受的。在十分钟之前他还充满了骄傲,是前往墨西哥的使命,是在创造性权力中的擢升,可在一秒钟的时间这一切都萎缩起来,都像一个发光的肥皂泡破灭了,现在都成了万里之遥,奔波跋涉、牢狱、流放、逃亡、毁灭,是一种没法生活下来的分离。不,这是不可能的,他的手从门把手缩了回来,要再一次进入室内,告诉枢密顾问,他放弃了,他觉得自己不配承担这项任务,他宁愿留在这幢房子里。但随之一种恐惧在警告他:不是现在!不要提前就泄露出他自己现在才开始揭开的这个秘密。他疲惫地把发烧的手从冰冷的金属门把手上移开。
他再一次望向那幅画像,她的眼睛越来越深沉地凝视他,只是他再看不到她嘴边泛出的微笑。她看起来不是严肃,而几乎更多的是从这幅画中显出的一种悲哀,仿佛她要说:“你是要把我忘记。”他不能忍受这虽是画出来但却是栩栩如生的目光。他蹒跚地进入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一种异样的,几乎是瘫软无力的恐惧感袭来,但它却明显地充满了神秘的甜蜜之情。他贪婪地回忆起,他在这幢住宅从第一刻起所经历的一切,也包括那些细屑的小事,所有的,还有另外那些沉重的和那些闪光的全部。这所有的一切在炽热的欲望空气之中轻盈地飘动起来。他忆起所有那些他从她那里得到的善意。他用目光抚摸她的手接触的这一切,每一件。每一件都表明了某种因她在场而带来的幸福感:她融入这些事物之中,他感到了她友善的思想。她对他的善意确凿不移,强烈地使他屈服,但是在这股激流深处,还有在他的本性中有着某种反抗的东西,如同一块石头,有些隆起,有些无法移开,可这必须清除掉,这样他的情感才能完全自由地奔腾而下。他小心翼翼地触动感情的最底层,他已经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却不敢把它抓得紧紧的。但这激流一再地把他推回到一个地界,这儿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就是他不敢说出来的,是爱情;但是在她那方面,在所有那些细微的引人注意之处,一种温柔的即使也是缺少激情的,在她静寂无声和隐而不露的在场显示出的,的确是爱慕吗?这个问题郁闷地穿过他的全身,鲜血的浊重波浪一再呼啸地涌了上来,无法使它放缓。“要是想清楚就好了!”他在想,但是这种思绪过于激烈地翻腾,与乱作一团的梦境和愿望以及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痛苦搅和在一起。他茫然地躺在床上,完全失去了神志,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直到房门轻轻一击使他惊醒,这是用纤细的骨节谨慎的敲动声,这是他熟悉的声音。他跳了起来,冲上门去。
她站在他面前,莞尔一笑。“博士,您为什么不下来,吃饭的铃声已经响过两遍了。”
她说这话时几乎有点沾沾自喜,好像是她抓住了他的一次疏忽而感到高兴似的。但当她一看到他的脸,潮湿的头发杂乱无章,目光无神而且羞怯,她自己就变得苍白了。
“上帝啊,您这是撞见什么啦?”她嗫嚅说道,这种突然变得惊恐的语调就像是一种欢乐在冲击他。“不”,他迅速控制住自己,“我在思考,整个事情来得过于急迫了。”
“是什么?是什么事情?您倒是说呀!”
“难道您不知道?枢密顾问没有告诉您?”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她焦急不安地催问,他那慌张的、热烈的、规避的目光几乎使她陷入迷乱。“发生了什么事?您倒是对我说呀!”
这时他紧绷起所有的肌肉,以便能清楚地看她而无须赧颜面对。
“枢密顾问先生对我抬爱,交付给我一项责大任重的工作,我接受了。在十天内我前往墨西哥,为期两年。”
“两年!上帝保佑!”她完全发自内心的惊恐,急迫和炽烈地脱口而出,不是说出的,是喊叫出来的。在不由自主的抗拒中她叉开双手。在随后的时间她努力想掩饰她坦露的情感,但是毫无用处;他把她由于恐惧而伸出的双手握在自己手里(这是怎么发生的呢?),还在他们意识到之前,两个颤抖的身体就已经在火焰中拥在一起了,在无尽的深吻之中,那数不尽的小时和日夜中无意识的饥渴和欲求得到了充分的满足。
不是他把她拽向自己,也不是她把他拽向自己,他们是相拥在一起,就像被一阵风暴卷到一起,合二为一地堕入一种没有根基的无意识之中,堕入一种甜蜜和同时又是燃烧着的瘫软之中。一种长期积蓄的情感得到了释放,被偶然的这块磁性所点燃,就在这唯一瞬间之内。紧咂在一起的嘴唇慢慢分离开来,他们还为这种难以想象的事情而晕眩不已,他凝视她的眼睛,在她的眼睛里温柔幽暗的后面闪出陌生的光华。这时他才认识到,如激流般袭来,这个女人,这个可爱的女人,早就爱上了他,几个星期之久,几年之久——这样的时刻,早就已渗透进她的灵魂——娴雅的静默,炽烈的母性般的爱情。然而恰恰是,这种不可置信变成了陶醉:他爱她,他被她爱,被不可接近的女人所爱,一座天堂在升起,通体明亮,没有终结,这是他生命的辉煌的正午时分,但这同时堕入到下一个瞬间,跌成锋利的碎片。因为这样一次领悟同时就是离别。
直到启程的这十天,两个人是在一种持续的心醉神迷的疯狂状态中度过的。他们心心相印的情感骤然间爆发以其压力的巨大重量冲垮了所有的堤坝、所有的障碍、所有的道德和所有的谨慎,像动物一样,猛烈和贪婪,每当他们处在一个昏暗的甬道,在一扇门的背后,在一个角落,他们就扑向对方,在偷来的分分秒秒之间相遇相拥;手要接触手,嘴唇要吻到嘴唇,骚动的血要感受到对方的血,一切都点燃起来,扑向四面八方,每一根神经都在燃烧,手、足、衣服,渴望的肉体上每一处鲜活的部位,都感受到欲求。但这同时他们在家中必须控制自己,他在她的丈夫面前,在她的儿子面前,在她的仆人面前掩饰一再流露出的柔情。而他得集中精力,忙于他负责的评估、会议和核算。他们一再地只能抓住短短的几秒钟,偷来的,潜伏着危险的几秒钟,只能用双手,只能用嘴唇,用目光,用贪婪的掠来的热吻,飞快地彼此相拥相抱,沉溺的、紧张的、热切的短暂相处,彼此都陷入心醉神迷。但是这远远不够,两个人都感到永远不够,于是他们彼此写热烈的短柬,炽热而杂乱无章的书信,像学生一样塞进对方的手中,晚间他无法入睡发现这些信在他枕头下窸窣响动,它们又出现在他们大衣的口袋里,到末了他们绝望的呼喊声把一切归结成这样不幸的问题:一片大海,一个世界,在血与血之间,在目光与目光之间,无数的月份,无数的星期,两年长的时间,这怎么可以忍受?他们别无所想,他们梦无所梦,他俩中没有人知道答案,只有双手、双眼、双唇,他们情欲的无知奴仆跳来跳去,渴求结合,渴求紧密地联为一体。这样一来,在虚掩的房门之间,在偷来的时间里甜蜜地拥抱,这些充满惊骇的瞬间,溢满了酒神般的狂欢,而同时也是恐惧。
但是他,这个欲求者,可从没有完全占有这个可爱的女人,他感觉的是在细薄如无,却碍手碍脚的衣服后面那种情欲的涌动;赤裸裸地和热切地迎合上来的胴体。在这幢敞亮的,一直处于有人戒备有人谛听的住宅里,他没有真正接触过她的胴体,只是在最后一天,她借口帮他打点行装,而实际上是与他做最后的告别,她来到业已腾空的房间,急迫地打开门;他冲了过来,一股强力使她跌跌撞撞倒在长沙发上,当他狂热地吻到在被扯开衣服下面隆起的乳房,并贪婪地沿着皙白而滚热的皮肤向下直到她的心脏气喘吁吁撞击他的地方,就在这当儿,她在这即将俯就的几分钟,几乎要献出她的肉体,她从激动中结结巴巴说出一句最后的乞求的话:“不是现在!不在这儿!我求你了。”
他服从了,他屈服了,甚至他的血在他一直感到神圣的爱人面前还存有敬畏。他又一次在她面前控制住和遏止住他那业已在奔腾的情欲,她蹒跚地站了起来,在他面前掩盖住了她的面庞。他本人颤动地停在那里,与自身进行搏斗,同样转过身去,明显地表现出失望的悲哀之情,这使她感觉到,她是怎样严重地伤害了他那没有得到回报的柔情。她完全又恢复了自我,成为她自己情感的主人,走近他,轻轻地安慰他说:“我不可以在这里,不可以在我的家,在他的家。但是当你返归时,什么时候都随你的意。”
列车嘎嘎作响停了下来,车闸发出了刺耳的尖厉声。像一条狗在皮鞭抽打中醒了过来,他的目光从梦幻中显现出来,但这是多么幸运的现实!他看到,她就坐在这儿,他爱的人,长时间天各一方的爱人,现在她坐在这儿,安详恬静,近在咫尺,呼吸声可闻。帽檐遮住了她稍许后倚的面庞。但她好像下意识地懂得了,他的愿望就是想一睹她的芳容;她现在站了起来,朝他莞尔一笑。“达姆斯塔特,”她朝外望了望说道,“还有一站。”他没有回答。他坐在那儿,只是望着她。他在思忖,乏力的时代,时代的乏力无法抗拒我们的情感,别后九年了,她的声调没有任何改变,我体内的神经没有一根不在听从她。什么都没有失去,什么都没有成为过去,她的出现像那时一样,是柔情般的欣喜。
他激情地凝视她那露出安详微笑的嘴,他一度吻过它,几乎无法忘记;他凝视她的双手,它们平静和安闲地在怀中闪光,他多么愿意躬下身来,用他的嘴唇去吻上一吻,或者静静地把它们握在自己的手中,就一秒钟,一秒钟!但是车厢里那几位饶舌的先生们开始在观察他了,为了保护自己的秘密他又静默地把身子向后靠去。于是他俩又一次面面相对,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是他们的目光在彼此相吻。
外面汽笛尖厉地叫了起来,列车又滚动起来,它那颤动的单调节奏摇来晃去,钢铁的摇篮,又把他拽回到回忆中去。噢,在当年和今天之间相隔的是黑暗和漫长的岁月,在海岸和海岸之间,在心与心之间,相隔的是灰白色的大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某种回忆确实存在,可他不愿意去触动它,不愿意去想,不愿意去忆起他们最后分离的那个时刻,去忆起在同一座城与那个人在一起的时刻,而今天他敞开了胸怀在等待她。不,都离开吧,都已成为过去,不再想念这些,这太可怕了。飞回得远远的,思绪飘荡,飞回到远远的,另一样的风光,另一样的时刻催他入眠,迅速滚动的车轮节奏拽他进入梦境。他当时心灵破碎地前往墨西哥,最初的几个月,最初可怕的几周,在他接到她消息之前他满脑子里堆积起来的数字和设计,骑马进入乡村和野外考察,进行无休止的必须得出结果的谈判和审查,除此别无其他。从清晨到深夜,他把自己关在企业的一间机房里,敲打数字、讲话、书写,不停地工作,只是为了听到内心的声音在绝望地呼喊出一个名字,她的名字。他用劳作来麻醉自己,像用酒精或毒品一样,这只是为了去压抑那种超强的情感。但每到他十分疲倦的傍晚,他就坐了下来,一页接着一页,一小时接着一小时,把白天所做的一切都描画下来,每次邮班他都按事先约好的地址寄出一大堆用颤抖的手写下的纸张,这样远方的爱人就能如在家一样详细地来参与他每时每刻的生活;他就能越过遥远的大海、群山和地平线感受到她那关怀他每天工作的温柔目光。他感谢从她那里收到的信函,端正的字体和平静的话语。可猜想得到的激情,但却用一种得体的形式:她认真地讲述日常的生活,没有任何抱怨;他仿佛感觉到一双蓝色的坚定的眼睛在笔直地望着他,只是眼睛里缺少那种含有些宠爱的微笑,缺少使他的沉重感得到释放的微笑。这些书信变成了他记忆的饮料和饭菜。怀着激情地带着它们进行穿越草原和群山的旅行,他让人把自己的手袋缝进马鞍里,使之得到保护,不受突然袭击的风雨侵蚀,不受他在野外考察不得不越河流时遭到河水的损害。他经常读这些书信,都能逐字逐句背诵下来,由于一再地打开翻阅,折叠处都已变得透明,个别字句都被亲吻和泪水变得模糊不清。有时,每当他只身独处,无人在旁时,他就把书信拿出,用她的语气逐字逐句地念出来,这样远方的爱人就被魔法招到身边。有时,每当他忘掉了一个字一句话,一个结尾时,他深夜突然间站了起来,立刻点灯,为了重新找到和从她的笔锋去臆想她的手的形状,从手开始到肩部、背部、头部和跨过陆地和海洋而出现的整体。他就像原始森林中的一个伐木者,以古代北欧神话中勇士的愤怒和蛮力闯进横立在他面前的时间森林,它是野蛮的和不可跨越的,且又是有威胁性的。他变得急不可待,他想看到她,千百万次想到返乡的情景,启程的时刻,那是又一次的拥抱。在仓促搭起供工人大军居住的铁皮顶木屋里,他在粗糙的木床上方挂上了一份日历,他每天晚上就在上面涂掉一天,经常不耐烦地在中午就把还在工作的当天涂掉,他在一张列成黑红顺序表上,数了又数那些越来越少,可他还得忍受的数字。420、419、418,直到他返归的那一天。他不像其他人那样,从基督诞生开始,而总是只从一个固定的时刻直到他返乡的时刻。当时间段逢五逢十,到400、350或者300时,或者是她的生日,她的命名日,或者某些私密性的节庆日,如他第一次看到她,或者他第一次向她透露出他的情感,在这样的日子里他总是使那些莫名其妙、疑问重重的人感到这是一种节庆。他赠给那些脏兮兮的混血孩子金钱,给那些工人烧酒,他们兴高采烈、狂奔乱跳,像小马驹一样。他穿上他星期天的服装,让人拿上酒和精致的罐头。随后竖起一面高高的旗杆,旗帜猎猎飘动,欢乐的火焰升腾飙起;邻人和助手纷至沓来,面呈惊奇,他是在庆祝什么圣人或是有什么奇怪的缘由,他总是微笑地说道:“这与你们有什么相干?与我一起欢乐吧!”一个星期这样过去了,一个月这样过去了,疲劳奔命的一年过去了,又过了半年,到规定返乡的时刻也只有屈指可数的七个星期了。他早就急不可待地计划了船期,并且令邮轮售票员惊奇的是,他在百日前就交费预订了“阿肯色”号邮轮的舱位。可那灾难性的一天来临了,这一天它不仅无情地撕掉了他的日历,残酷无情地粉碎了成百万人的命运和思想。真是灾难的一天,一大清早测量专家带着两个领班,后面跟着一群本地仆人,骑着马和驴从平原上山,去考察一个估计有菱镁矿的新钻探地点;两天了,那些混血工人在无情太阳的垂直照射下,在赤裸石头受太阳直照反射的灼热又一次跳到他们身上,他们锤击、挖掘、捣碎和检验。但他像一个疯人一样,催逼他们,他本可以到百步远刚挖出的水坑去滋润他那旱渴的舌头。他要急于返回邮局,取她来的书信,去读她写的文字。到第三天,还没有达到深度时,试验还没有完成时,激情驱使他前往他们的大使馆,狂热地渴望她的话语。他决定自己夜里独自一人返回,去取那些书信,它们昨天就应当到了。他冷静地让其他人返回帐篷,自己骑马,只由一个仆人陪伴,整个夜里,穿越危险昏黑的林边小径,直奔火车站。清晨时,他们终于进入一个小场所,马匹浑身冒着热气,而两个人穿越山崖的寒冷地区时冻得瑟瑟发抖。面前异乎寻常的景象令他们惊愕,一两个白人移民离开了他们的工作,去火车站那里围观。当地人和印第安混血儿围拢在那里形成一个旋涡,他们叫喊,他们发问,他们发呆。他俩费了好大力气挤过激动的人群,在那里他们从官方得到难以想象的消息。从大洋彼岸发来了电报,欧洲在进行战争,德国和法国作战,奥地利同俄国作战。他不愿意相信,于是反身上马,愤怒地用马刺狠狠地刺向它的软肋。受惊的马一声长嘶,抬起前蹄,直朝政府大楼驰去,他到那儿是为了再一次确认他听到的这令人沮丧的消息。消息正确,而更精确的是,英国同样宣布开战,海洋已对德国人进行了封锁。在一个大陆与另一个大陆之间的铁幕无限期地径直落了下来。
最初的愤怒使他把紧握的拳头击向桌面,毫无用处,好像他是在击打见不到的东西一样,几百万无权无势的人现在怒对命运的锁链,也是如此。他立即考虑各种可能性:用各种狡诈的、暴力的方式同命运一搏,但是偶然在场与他友好的英国领事向他提出谨慎的警告,从现在起他的每一步都受到监视。只有唯一的希望在安慰他:不久受到另外一些以百万计人的蒙骗,认为这样一场疯狂不能持续多长,在几个星期之内,在几个月之内,那些肆无忌惮的外交家和将军们搞的这场愚蠢的恶作剧,就必然会结束的。不久一种另外因素,一种繁盛的、强力的、有着一种令人麻醉力量的因素给予这种劣质烧酒以希望,这就是工作。通过穿越瑞典的海底电缆,他收到他的企业交给他的任务,为了预防企业被转交给第三方暂时保管,它要作为一家墨西哥公司独立经营,由几个代理人来掌管。这要求管理上有超强的能力,战争也是需要的呀。这种出色的企业主,从矿井采掘铁矿石,开采必须加快,企业必须加强。他绷紧全副力量,压制每一种保留下来的思想。他每天工作十二小时甚至十四小时,怀着宗教狂热般的坚忍,这样晚间就被数字的石弩击倒,疲倦得连梦都做不成,毫无知觉地倒在床上。
但是,当他认为自己感情仍无变化时,这种激情的紧张力在他内心中慢慢松弛下来。人们实质上并不唯一地靠记忆生活下去,就像植物和任何一种生物都需要土地的营养和天空滤过的阳光,这样它们的颜色才不会变得苍白,它们的花萼才不会枯萎;如此一样,甚至是梦,尽管它表面看起来是非尘世的,得到感官的某些滋补,和一种温柔的和形象化的促进,否则它的血液会凝结成块,它们的光亮会变得暗淡。他的激情也是如此,数个星期,数个月,最后一年,随后又是一年,从她那里再也得不到任何消息、任何书信、任何音讯。她的形象开始慢慢地变得模糊了。在工作中燃烧的每一天,都会在记忆上撒上一些灰烬,在下面,回忆还透过红色的火焰发光发亮,可最终这灰色的薄层越来越厚。他有时还把那些书信拿出来,但墨汁已变得苍白了,字句已不再叩击他的心扉了,有一次他在观看她的照片时猛的一惊,因为他记不起她的眼睛的颜色了。他越来越少拿出来那些他此前是十分珍贵的、使人振奋的物件,他不知道,他业已对她永远的无声的存在,对同一个永远没有回答的影子的说话感到了厌倦。除此,迅速产生的企业带来了一大批人和伙伴,他寻求朋友,寻求女人。在战争的第三个年头,他有一次前往维拉克鲁茨旅行期间进入一个德国大商人之家。在那里他认识了此人的女儿,文静、金发,家庭主妇的类型。在一个充满仇恨、战争和疯狂的堕落世界里,老是孤身独处令他感到十分恐惧。他迅速作出决定,与这个女孩结婚。随之生了一个孩子,随之又生了第二个;在他爱情的被遗忘的坟墓上盛开出鲜活艳丽的花朵:圆圈已经围成,外面是喧闹的活动,里面是家庭的宁静,从前他是什么人,此后四年或五年他对此已一无所知了。
突然间这一天到了,这是人声鼎沸钟声齐鸣的一天,电话线在颤抖,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同时响起了叫喊声,当地的英国人和美国人毫无顾忌地在所有的窗户里高喊乌拉,庆祝他的祖国的覆灭。在这一天,恰恰在灾难中重新唤起了对可爱的祖国的回忆,也唤起了他心中的那个形象。她强力地进入他的感情,她在这些困苦和匮乏的岁月里是怎么度过来的,这里的报纸以幸灾乐祸的语调和新闻记者以无所顾忌的勤奋连篇累牍地报道战后他的故国陷入的悲惨处境。她的家,他的家是否幸运地从暴乱和抢掠中保存下来?她的丈夫,她的儿子还活着?在深夜他从沉入梦中的妻子身边站立起来,点上灯,用了五个小时,直到清晨,写了一封他一直不想结束的长信,他像自说自话地向她讲述了他这五年的全部生活。两个月后,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写的那封信,可他得到了答复。他犹豫不决地把这个大型信封拿到手中掂了掂。十分熟悉的字体让他触景生情,他不敢立即启开封口,仿佛那是潘多拉盒子,它里面封闭的是一种禁物似的。他就这样把它放在他的内衣的口袋里,有两天之久。有时他感觉到他的心在激烈地抗拒。信终于拆了,它虽然缺少那种急迫的亲切感,但并不是那种冷冰冰的客套话。他确切地在她平静的笔体中呼吸到了那种温柔之情,这是他曾经幸运地从她那里得到过的温情。她的丈夫已经故去,战争一开始就去世了,她几乎不敢对此抱怨,因为这样他就可以避免看到他经营的企业被毁掉,他们的城市被占领,他的过早被胜利冲昏头脑的人民遭受的苦难。她本人和她的儿子健康。她很高兴得悉他诸事顺利,远比她本人知道的消息要好得多。她用清晰和诚实的语言祝贺他的结婚。听到她说的这些,他不由自主地便心生疑虑。但是在她明确无误的口吻中没有什么隐藏起来的狡黠的语外音。一切都说得纯净,没有任何炫耀夸张或多愁善感的言辞,往昔的一切都已在持续的关怀中化解了,激情净化成一种水晶般的友谊。他从没有怀疑过她高贵的心灵,但是这种纯洁的、坚定的方式感人至深(他认为突然又在她的目光中看到了),在善的反射看到的是严肃但却是含着笑意。一种形式的感谢的冲动涌上心际,他立即坐了下来,给她写了一封详尽的长信,中断好久相互报告彼此生活的习惯又默契地恢复了,这表明一个世界的覆灭并不能摧毁一切。
怀着深深的感激他接受了他的明朗的生活方式,他的擢升已经成功,企业一片繁荣,家中孩子们从柔弱的花朵逐渐长成为会说话的、目光和善的玩具,晩间令他心旷神怡。被往昔,被他青年时代的火焰痛苦地吞食了的日日夜夜,终于亮起了一盏明灯,这是一种平静的和善的友谊灯光,没有索取,没有危险。两年后他受在德国的一家美国公司的委托进行一项化学专利,前往柏林进行谈判——当时与一度是他的情人现已变成朋友的她面对面相互问候时,怀的就仅是这样一种不言而喻的心态。他一抵达柏林,第一件事就是在饭店要求接通法兰克福的电话,电话号码在这九年间没有变,他觉得这是一种象征。一切都没有变,他在想这是好的兆头。这时桌子上电话铃声放肆地响了起来;多年之后又听到她的声音,它越过原野、土地、房舍和火炉,被他的声音招来,远涉岁月和海水和陆地来到近旁,预感及此他颤抖起来。当他还没有说出他的名字时,突然间她的令人惊奇的喊叫声:“路德维希,是你吗?”冲到他的耳畔,这声音它先是进入谛听者的器官,随后跳入突然充满血液的心室,骤然间有什么东西把他拽入火中:他继续说话,可十分费劲,轻轻的听筒在他的手上颤颤巍巍。显露出她的惊喜的这种明朗和令人愕然的声音,这种欢快的有声冲击,必然触动了他生命中隐藏起来的某根神经,因为他感到血已冲上他的额头在嗡嗡作响,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听懂她的话。犹如有人对他耳语,他本人既不知道也没有这样想,他就答应了他本来就不想说出来的话:他答应她后天到法兰克福。他再没有平静了;他火急火燎地安排妥他的工作,乘车四下奔走,用双倍的速度去完成那些谈判。当他次日清晨醒来去追寻夜里所梦时,他知道了,多年以来,五年以来,他又第一次梦到她了。
两天之后,此前他已发了一封电报告知,在一个严冷之夜的翌日清晨他走到她的家门,猛然间他注意到他自己的双脚:这不是我的脚步,不是我在那边的脚步,不是我坚定、笔直和沉稳的脚步。我为什么走起路来又像从前那个二十三岁人那样羞赧、胆怯,羞愧地又一次用颤抖的手指弹掉他那身褪色上装的灰尘,在按动门铃之前戴上新的手套?为什么我的心突然跳动起来,我为什么拘谨胆怯?那个时候神秘的预感在窥视这扇铜门后面的命运,要抓住我,是温柔的或者是凶狠的。但今天,我为什么弓腰弯背?为什么这种强烈的不安又一次毁掉了我的坚定和稳重?他努力地去忆起他自己,在他的内心中去呼唤起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的家、他的公司、陌生的国家,可毫无用处。这一切蒙眬迷离,像被魔鬼般的雾霾席卷而去似的。他觉得自己孤苦伶仃,在她跟前,又一直像一个乞儿,像一个笨拙的孩子。他把手放到铜制门把手上,手在发抖,在发烧。
但当他一踏入房门时,这种陌生感就消失了,因为已变得消瘦和干瘪的老仆人,眼睛里几乎饱含泪水。“博士先生。”他抑制哽咽,结结巴巴地说道。俄底修斯[2],他必定与他一道在想,家中的狗认识你,可女主人会认出你吗?但门帷推向两边,她迎向他,伸出双手。在双手握在一起的一瞬间,他们相互凝视。随之是短暂和魔法般的间歇,这时刻是充满了比较、观察、试探、火热的思考、含有羞愧的喜悦和又是隐藏在目光中的幸福。此后疑问消融于微笑,亲切的问候显现于目光。是的,她容貌如旧,自然稍显老些,头发依旧两边分开,左边部分的银色丝绺弯曲垂下;语调依旧平静,银色的亮光使她温柔亲切的面庞显得尤为庄重,他感觉多年的干渴,多么想把这声音一饮而尽,它柔和,因柔软的方言显得非常亲切,她欢迎他说道:“你来了,这太好了。”
这声音纯正和自由,像是在敲动一个音叉,她说话的声调和停顿,问询和叙说就像左右手在弹奏,声音清澈,相互融合。所有积结起来的不安和拘谨从她在场的第一句话起就一扫而光。她在讲,他就紧跟她的每一个思路。有一次,她在考虑时沉默无语,陷入深思,垂下的眼帘使眼睛变得模糊,霎时一个问题像一道阴影那样迅捷地掠过他的思绪:“这不就是我吻过的嘴唇吗?”有一会儿她被喊去接电话,留下他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过去的一切毫无顾忌地从四面八方朝他涌来。在她在场的时候,这种模糊的声音便被压抑下来,但现在每一把扶手椅、每一幅图画,都轻启嘴唇,它们都纷纷向他述说,是听不清的耳语,但他却明白无误。我在这幢房子里生活过,他在想,我一定是留下了什么,还是那些年代留下的东西,我还没有完全生活在大洋彼岸,还没完全生活在我的世界。她又回到房间,表情欢快,那些事物又都规避起来。“路德维希,你留下吃午饭。”她表情欢快地说道。他留下来,整天都留在她身边,在交谈期间他们的目光共同回到过去的年代,自从他在这儿谈起往昔的岁月,他才觉得她现在才是真实的。当他终于不得不告辞时,他吻了母亲般温柔的手,门在身后关了起来,他觉得他从来没有离开似的。
但夜里,他孤独一人躺在陌生的饭店床铺上,他身边只有钟表的嘀嗒声,在他的胸中心急遽地跳动,平静的感情消失了。他无法入睡,起身打开灯,随之又关上灯。他毫无睡意地继续躺在那里。他总是想到她的嘴唇,他觉得它是另一个样子,与她柔声细语情真意切时不同。他突然间明白了,他们之间心定神闲的交谈是谎言,在他们之间的关系上还有一种没有解决和解决不了的问题,所有的友谊只是一副人工制成的假面具,罩在一张神经质的、慌张的、因不安和激情而变得惶惑的脸上。多么漫长,在不计其数的黑夜,在大洋彼岸营火旁的茅舍里,多少岁月,多少个白昼,他想的这次再度会面不是这个样子,而是冲向对方,热烈的拥抱,最后的献出,脱掉的衣服;不是这种样式的友好,不是这种客客气气的闲聊和这种老老实实的询问。他对自己说,他是一个男演员,他面对的另一个是女演员,但他们彼此并没有相骗。她昨夜肯定睡得跟我同样少。
当他次日清晨去她那里时,她的神情不是那么镇定,显得慌张,规避的目光立即垂了下来,因为她的第一句话就惶惑混乱,随后她也再找不到谈话的无拘无束的平衡感了。语调时高时低,有时停顿有时紧张。这是用巨大压力才克制住的紧张。隔在他们中间有某种东西,问题和回答被它撞得粉碎,无影无踪,犹如蝙蝠撞到墙上一样。两个人都感觉到他们不是各说各话,就是闪烁其词。到最后这种小心谨慎的兜圈子的话令人昏昏沉沉,疲惫不堪。他及时地觉察到了这点,当她再次邀请他吃中饭时,他借口城中有一个要紧的会谈而谢绝了。
她对此感到真的十分遗憾,现在从她的声音里又重新敢于流露亲切并显得羞怯的温情,但是她不敢认真地挽留他。在她陪他走出房间的当儿,他们都神经质般地彼此相望了一眼。神经中的某处有什么东西在沙沙作响,谈话重新又模模糊糊,他们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从一句话到另一句话都是言不及义。他们感到压力在增大,呼吸短促。当他披上大衣站在门旁时,气氛变得轻松了。但突然间他果断地又转过身来。“在我离开之前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请说,我很高兴!”她莞尔一笑,又显出喜悦之光,希望满足他的一个愿望。
“这也许是愚蠢的,”他说时目光显得游移,“但你肯定可以理解,我很想再次看到我的房间,我住过两年的那个房间。我还一直待在下面招待外来人的客厅。你看,如果我现在返回家中,我根本就没有过回过家的感觉。人岁数大了,总是喜欢在寻找他的年轻时代,并对他的那些细枝末节的回忆有着一种愚蠢的乐趣。”
“路德维希,你变老了?”她回答说,语气几乎有些自负,“你太自以为是了!你最好看看我,这儿头发里的银丝。跟我相比你还像个孩子,你就谈什么老了。说这话我倒是有点小小的特权呢!我这忘性太大了,没有立即领你进你的房间,你的房间还一直是老样子,你会发现没有任何变化,在那个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变。”
“我希望你也没有变。”他试图开个玩笑,但是因为她在凝视他,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变得温柔和热情。她面泛微红。“人变老了,但人还是那个人。”
他们上楼,进了他的房间。还在一踏入房间时就发生了一件难堪的小事:她明显地后退一步,以便让他先行,由于双方同时的谦让动作,他们的肩部在门框处倏地就碰在一起。俩人都怔然地不由自主各自避让。但是这种瞬间的身体与身体的接触就已足够使他们感到尴尬。她一言不发一反常态。那种令人瘫痪的拘谨,在寂静空空的房间里的感受尤为强烈。她神经质地疾步走到窗前,把窗帷高高拉起,更多的光照在蜷缩在黑暗里的物件,现在突然射进刺目亮光的当儿,好像所有的一切一下子就得到视力似的,并且不安和惊恐地活动起来。它们都庄重地走上前来,急忙地诉说一种回忆。这儿是衣柜,她亲手一直体贴地为他整理得井然有序,这儿是靠墙的书橱柜,他的一些倏地而来的愿望总是得到满足,这儿——说得轻狂些——是床,他做的不计其数关于她的绮梦都被他埋葬在被子下面,那儿墙角旁是那个长形沙发,一看到它,他的思想便灼热难当,当时她就是在它上面挣脱开他的;随处都使他感受到,由她的这些标记,这些信息,由她,就是现在站在他的身边侧身而立,呼吸匀称,极为陌生,目光不可捉摸的同一个人所点燃起炽热的灼人的激情。这种长年来留存在这个空房间的缄默,厚重和裹得严严的,现在它由于两个人的在场而惊悚地大力鼓胀起来,就如同空气压力冲向肺部和受到压抑的心脏一样。现在必须说点什么,必须冲破这种缄默,这样才不会感到郁闷。两个人都感到了。她这样做了,突然间转过身来。
“一切如从前一样,不是吗?”她开始说道,显示出坚定的意志力,有些冷漠淡定,但她的声音如沙哑般有些发颤。但他却没有接住话头,而是咬紧了牙关。
“是的,一切都是老样子,”透过牙齿他徒然产生愤懑,尖酸地冲了一句,“一切都如从前,只是我们不是,我们不是!”
一种伤痛,这个词他朝她说了出来。她惊讶地转过身来。
“路德维希,你什么意思?”但是她没有找到他的目光。他的目光现在没有望向她,而是默默地,同时也是火热地盯住她的嘴唇,这个多年来没有接触过的,但她的嘴唇与他的嘴唇却一度灼热地吻过的,这嘴唇他感觉湿润,像一个熟透了的果实。她羞怯地懂得了他凝视中的情欲,一片红晕泛上她的脸庞,她神秘地显得年轻起来,这使他觉得她像当时在这个同一房间告别之际一样。她又一次试图摆脱开这种饥渴的,这种危险的目光,有意地假装不懂,想移开话题。
“路德维希,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又重复了一句,但语气更像是乞求,而不是解释,是对一个问题寻求答复。
这时他做了个果敢斩截的动作,现在他的目光充满男性的力量,紧盯住她的目光。“你不想懂得我,但是我知道,你是懂得我的。你记得这个房间,你也记得你在这个房间对我的许诺……当我返归时……”
她的双肩在发抖,她再次试图转移话题:“路德维希,不要说了……这都是过去的事情,我们不要提了。哪儿有时间啊?”
“时间在我们心里,”他果断地回答说,“在我们的意愿里。我等了九年,我咬紧牙关。但我没有忘记。我问你,你还记得吗?”
“记得,”她平静地注视他,“我也什么都没有忘记。”“那你是要”——他必须屏住呼吸,以便重新找到说话的力量,“你愿意履行诺言?”
她面上又泛起一片红晕,直漾入发际。她亲切地走到他面前说:“路德维希,你要想想!你说你什么都没有忘记。但是你不要忘记,我几乎是一个老女人了,满头灰发,没有什么可希望的了,再没有什么可给予的了。我恳请你,让它成为过去吧。”
突然像是有一种快乐攫住他似的,现在他变得强硬了坚决了。“你在躲避我,”他在逼迫她,“但是我等得太久了,我问你,你还记得你许下的诺言吗?”
她的每句话的语气都变得游移不定:“为什么你问我?现在我告诉你,那是没有意义的,现在,一切都太晚了。但是如果你要求的话,那我这样回答你,我从没有拒绝你什么,从我认识你那天起,我一直就属于你。”
他凝视着她,即使是在迷惘时,她依然是那么端庄,那么真实,那么清澈,不怯懦,不逃避,永远是同一个人,是情人,在每一个瞬间都能惊奇地把持住自己,同时不逾越,不张扬。他不由自主地朝她走去,但她一看到他的行动的逼迫性,便乞求般地表示拒绝。
“路德维希,我们现在走吧,我们不能停在这里,我们下楼;已经中午了,女仆随时都会来这里找我,我们不可长时间在这里停留。”
他的意愿不容反抗地屈服于她的本性显示出的力量,完全正如那个时候一样,他无语地听从了。她下楼进入客厅,穿过走廊直到大门,相互没有试图说一句话,彼此没有相望一眼。走到门旁他突然转过身来,朝向她说:“我现在什么都不能跟你说,请原谅我。我要给你写信。”
她面泛微笑表示感谢。“好的,写信给我,这样更好些。”
他一回到饭店的房间,立即坐在桌前,给她写了一封长信,一句话接一句话,一页纸接一页纸,他身不由己一再地被突然激发起来的情欲所左右。这是他在德国的最后一天,多少月,多少年,他也许永远不会再来。他不愿意,他不能带着冷漠交谈时的那些谎言,不情愿的交往表现出的虚伪,离开她一走了之;他要,他必须再次说出来,单独地,远离开那幢住宅,远离开恐惧和回忆,还有那个被监视和处处受碍的空间所散发出霉味。于是他向她提出建议,陪他乘晚车前往海德堡。十年前有一次他们两人曾在那里做过短暂停留,他们彼此还陌生,但已有了更进一步接近的预感;但今天应该是告别,是最后的,是最深沉的告别,是他还依然渴求的告别。他还要求她给予他这一个傍晚,这一夜。他匆忙封上信,叫一个信差把信送到她的家里。一刻钟之后信差返回,双手递上一个加了黄色封印的小信封。他撕开了信封,手在发抖,里面只有一张纸柬,用她斩截果断的字体,虽然显得急促但却有力地写了一两句话:“你要求的是件蠢事,但我永远不能,永远不会拒绝你的要求,我会去的。”
列车的速度慢了下来,一个灯光辉映的火车站,火车缓缓前行。梦幻者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抬起,寻找地张望,想再次温情地认出他梦中的形象,她此时正面向他,偃卧在半明半暗之中。是的,是她。这永远忠实的人,娴静的爱人,她来了,与他一起,奔他而来——他永远一再地清晰地拥抱她的存在。当她从远处就觉察到他逡巡的目光,那种畏畏缩缩的爱抚接触时,她现在立起身来朝窗外望去,外面飘浮不定的田野一片湿润,像闪光的流水一晃而过。
“我们马上就要到了。”她自言自语。
“是啊,”他深深地喘了口气,“用了这么长的时间。”他自己不知道,他说的这句不耐烦的抱怨话指的是这次火车的行程还是这么多年来才等到了的这个时刻;他的情感在迷惘和梦境中游移不定。他只是感觉到,他下面的嘎嘎响的车轮在滚动,朝向某个地方驶去,驶向一个瞬间,而他昏昏沉沉无法辨清。不,不想这些,只是任由着一种模糊的力量随意支配,迎向某种充满神秘的东西,不管不顾,四肢松弛,听之任之。当一种无尽的渴望骤然间靠近那颗被堵塞的心时,那就出现了一种形式的新娘期待、甜蜜和爱欲,但是那种愿望满足前的恐惧,那种神秘的战栗也混杂地交融在一起了。不,现在什么都不考虑,什么都不要强求,什么都不要渴望,就只要这样停留下来,被梦幻般拽进混沌,被陌生的潮水所载,自己不要触动,但自己去感受,自己去追求,自己没有到达,完全被卷入命运之中,被安排返归自我。就这样停下来,还有数小时之久,在这持续的晚霞中,一个永恒的长久,被梦所包围;可思想已在告知自己,犹如一种轻微的忧愁,这一切不久就要结束。
但山谷里的电灯像萤火虫一样,这儿那儿,此处彼处——永在闪着亮火,路灯笔直分列两旁,铁轨嘎嘎响动,一个苍白的拱顶透过明亮的雾霭从黑暗中凸显而出。
“海德堡到了。”那三位先生中的一位站了起来对另两位说。三个人打点好他们鼓鼓囊囊的旅行袋,为了更早些下车而匆忙地走出车厢,被制动的车轮咔咔作响,驶入火车站的停车路轨。一阵强烈的抖动,随后列车停了下来,但车轮还又一次嘎嘎响动,像一只被折磨的野兽。他们两人单独坐在那里相互凝视的瞬间,就像被这骤然而至的现实惊呆一样。
“我们已经到了?”这话听起来有种不由自主的恐惧感。
“是呀,”他回答并站了起来,“我能帮你吗?”她表示拒绝,并急促先行。但在车门的踏板上她又一次停下来,双脚如踏入冰水一样,犹豫片刻才走下车门。但随后她振作起来,他默默地跟了上去。两个人在站台上,并排而立,感到无助、陌生、难堪;他手上的小手提箱来回晃动,显得沉重。这时在他们身旁的一列喘着粗气的火车又尖厉地喷出了蒸汽。她一阵惊栗,面色苍白,双眼迷茫惊恐不定地看着他。
“你怎么啦?”他问道。
“很遗憾,这么美。行程就这么结束了。我愿意这样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走下去。”他沉默不语。他在这一瞬间也同样这样想。但这已过去了。现在必须要发生点什么。
“我们不走吗?”
“是啊,是啊,我们走。”她几乎含糊不清地嘟囔说道。他们两个人仍并肩站着不动,好像他们心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似的。随后(他忘记了挽着她的胳膊)他们才迟疑不决和迷惘不定地走向出口。
他俩走出火车站,但刚一迈出大门,一种如狂风暴雨般的声浪扑面而来,鼓声喧天,口哨声尖厉,狂暴的声的喧嚣。这是一次由军人联合会和大学生举行的爱国游行。活动的人墙,四列纵队,旗帜飞扬,变成了军人的男人以检阅的步伐按着一个节奏行进,像一个人一样,背部僵硬般的向后挺直,威武有力,嘴部大张,引吭高唱,一个声音,一个步调,一个节奏。头几排是将军们,头发斑白,胸挂勋章,两侧护送的是青年人队伍,他们迈着田径运动员的僵硬脚步,笔直挺举着大旗:有骷髅旗、有卐字旗[3],有古老的国旗,它们在风中猎猎飘动,他们挺胸,抬额,好像去与敌人进行一场战斗似的。像被一只打着节拍的拳头所指挥一样,群众迈着正步,几何般的准确,井然有序地前进,圆规般精确地保持距离,步调一致,肃然矜持,绷紧神经,目光咄咄逼人。每当一个新的序列——退伍军人、年轻人、大学生——走过高高的检阅台时,那儿的一个敲动装置便在一个看不见的砧上有节奏地把钢敲得粉碎,这当儿人群的脑袋便威风凛凛地猛的一甩:脖子齐向左转,一种意志,一个动作,如在一个面容冷峻检阅平民队伍的首脑面前,像被绳子扯动的旗帜那样整齐划一。没长胡须的、刚长出绒毛的,或者满脸皱纹的,工人、大学生、士兵或者儿童,所有人在这一秒钟里都是同一张面孔,都露出僵硬的果断的和坚定的目光,都抬起骄横的前额和故作手握刀剑的姿态。从一排到一排永远是噼里啪啦的鼓点声,单调乏味,让人尤感专横。他们挺直脊背,双眼冷酷。在和平的广场上隐而不见地建立起来的战争和仇恨的锻造厂,上面是飘浮着淡淡白云的天空。
“疯了,”这个受惊者喃喃自语,他感到晕眩,“疯了!他们要干什么啊?还再来一次!还再来一次?”
还再来一次这样的战争,它刚刚毁了他的全部生活。他以一种陌生的惊恐望向这些年轻的面孔,呆呆地望向这群变成黑色的民众,他们四人一列,有如从狭窄的巷子里滚动出来,从一个黑暗匣子里播放出来的电影一样;你接触的每一张脸因强烈的愤怒而变得同样的僵硬,这是一种威胁,这是一种武器。为什么这种剑拔弩张的威胁发生在一个温和的七月傍晚,为什么发生在一座梦想和平的城市?
“他们要干什么?他们要干什么?”这个问题还一直梗塞在他的喉咙里。他适才还感到这个世界像玻璃般地发亮、声音悦耳,充满了温情和爱,在善和信任的一支旋律里流连,可现在突然间这些铁石心肠的人却把这一切践踏在脚下,军人装束,成千上万的姿态,可都在喊出同一个声音,露出同样的目光:仇恨,仇恨,仇恨。
他不由自主地抓住她的胳膊,感到某种温暖、爱情、激情、友善、同情,一种柔和的慰藉,但鼓声却把他内心的平静撕裂,现在所有成千上万的声音汇成一支含糊不清咄咄逼人的战争歌曲,大地因节奏整齐的脚步而震颤,空气因庞大人群的突然喊出的“乌拉”声而爆裂。他感到,他内心中某种温和明朗的东西被现实中这种暴力的、威胁的轰鸣声所粉碎。
他身旁的一种轻微的触动令他一惊,她用戴有手套的手轻柔地提醒他,手不要这样粗野地握成拳头。他转过死盯不放的目光,她在望着他,一言不发,面露乞求的表情;他只感觉到胳膊被轻轻地急迫地拽了一下。
“好的,我们走。”他振作起来,喃喃说道。他耸了耸肩膀,好像是去抗拒这些模糊不清的东西。他们费尽力气去穿过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人群,这些人像他一样默默无言,着魔般地凝视着军团的持续不断的进军。他不知道他要挤向何处,只是想冲出这种喧嚣的骚乱,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广场,这里一个搅动起来的研钵以无情的节奏把他所有的温柔和梦幻都磨成碎末。只要离开,单独与她在一起,被昏暗所笼罩,被一个房顶所遮掩,去感受她的呼吸,十年来第一次不被监视,不受妨碍地去凝视她的眼睛,去品享这种俩人独处;在他无数的梦中多次出现过的,而现在几乎被这种旋涡般的、在喊叫和脚步声中一再翻腾滚动的人的波浪席卷而去。他的目光神经质似的察看四周的房屋,它们都挂着旗帜,在它们中间有一些是悬挂着金字招牌的商家和旅馆。他骤然间感到手中的小箱子轻轻地下垂,这是在提醒他,要找个地方休息,要找个家,就他们两个人!花钱买个安静,几个平方米!像是在回答他一样,从高处石头门面,一个闪着金色亮光的旅馆名字跳入他的眼帘,它的玻璃大门凸出迎向他们。他的脚步变得小了,他的呼吸变得轻了。他几乎惊愕地停了下来,不由自主地把他的胳膊从她的胳膊中脱离开来。“这是一家好旅馆,有人向我介绍过。”他的谎话说得结结巴巴,掩饰他神经质般的窘迫。
她惊得后退几步,血涌上她苍白的面孔,她的嘴唇在动,要说点什么——也许又和十年前的一样,慌恐地说出“不是现在!不是这里!”
但她看到他的目光在望向自己,显得畏缩、窘迫和神经质。随后她垂下头,一言不发地表示默许,跟着他,迈着小步胆怯地步入旅馆大门。
在旅馆的接待角后边,门房头戴一顶彩色帽子,傲慢地像一个负责启航的船长,心情甚佳,站在稍远处一个有隔板的小间后面。他没有迎向迟疑不决的来客,只是用一瞥匆忙的和轻蔑的目光向小旅行箱扫了一眼,迅速地进行估量。他在等待,客人必定要走到他跟前,他就突然又显得忙碌起来,翻开那本大型的登记簿。直到来客已经完全站在他跟前时,他才抬起冷冰冰的目光,板起面孔问道:“先生预订了房间?”几乎是负疚式的否定,他随之又翻阅登记簿,算作是回应。“恐怕是没有房间了。我们今天是旗帜节,但——”他宽容地补充了一句,“我看看,有什么办法。”
这个穿戴有标志的下士,真想给他一记耳光,受到屈辱的路德维希发狠地在想。十年了,他第一次感到在这儿又像是个乞丐,是个乞求别人恩惠的人,是个冒失鬼。但这期间那个傲慢的家伙结束了烦琐的审查。“27号房间刚腾空出来,一个双人床的房间,如果您感兴趣的话就定下来。”他除了憋火地说了句“好的”之外,还有什么可说的。他焦急地用手接过递上来的钥匙,已感到不耐烦了,赶快离开这个人。可这当儿从背后又一次响起了一本正经的声音,“请登记”,给他递上一张长方形的纸,上面有十或十二项他必须要填上的表格:职业、姓名、年龄、出身,住地和原籍,都是官方对活人提出的要项。这种令人反感的事情很快就填写完毕,只是在填写她的名字时他没有如实,写上了他们是夫妻关系(这是他从前梦寐以求的)。这瞬间他手中那支轻轻的笔拙笨地颤抖起来。“这儿还要填上住多长时间。”那个冷冰冰的人指责说,他拿起表格进行审查,用肥胖的手指着还空着的栏目。“一天。”路德维希愤怒地用笔填上了,他激动地感到额头湿漉漉的,不得不把帽子摘下,这股陌生的空气使他心烦意乱。
“二层左边。”当这个精疲力竭者现在要转向一侧时,一个勤快客气的侍者敏捷地跑了过来解释说,但他只在找她:在整个登记时间她一动不动地站在一张海报前面,这是一张一个没有名气的女歌唱家演唱舒伯特的晚会的招贴画,在她一动不动伫立的期间里,一阵颤抖的波浪透过她的双肩,像风掠过一片草地一样。他注意到了,他感到羞愧;她用了巨大的控制力才控制住的激动,我为什么要把她从她的平静中拽出来,拽到这里。他是在违背她的意愿吧?但是已经没有退路了。他轻轻地催逼说:“走吧。”她离开了那张陌生的海报,并没有把脸转向他,迈着沉重的脚步缓慢费力地向楼梯走去……像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他不由自主地在想。
他这样想也只是在刹那之间,看到她一手扶着楼梯的扶手,费力地登上几个台阶时,那种丑恶的想法便戛然而止。但是某种令人痛苦的东西却取而代之,停留在刚被强力排除的情感的位置上。
终于他们来到了二层楼的过道:这静寂的两分钟是一种永恒。一扇门敞了开来,这就是他们的房间。清洁工还在里面用抹布和扫把进行清理。“稍等片刻,我马上就完,”她告罪地说道,“房间刚腾出来,但是你们可以进来了,我带来换洗过的床具。”
他俩进入房间。在这个关闭的空间里,空气浊重、甜蜜,散发出橄榄香皂的味道和冷冷的烟味,好像房间的某个地方还有陌生人的痕迹留在那里。
在房子中间有一张双人床,上面凌乱不堪。够放肆的了,或者还留有体温,显然这是这个房间的用途和目的,这种明确的指向令他作呕。他身不由己地快步向窗户走去,把它打开,一股潮湿柔和的空气连同大街上升腾而起的嘈杂喧闹声一并涌了进来,从向后飘动的窗帷旁慢慢地吹了过去。他伫立在敞开的窗前,紧张地望向已隐在昏暗中的屋顶。这个房间多么可憎,待在这儿多么令人羞愧,多年来渴望的俩人独处是多么失望,就这么突然的,就这么不知羞耻的俩人裸体面对,这既非他所愿也非她所愿!呼了几口气,三次、四次,有五次之久——他在数;他朝外望去,他不敢首先说话;可这不行,这不能忍受,他逼自己转过身来。完全如他所预感的,如他所担心的一样,她身穿灰大衣站立在那里,石头般僵立,双肩下垂,像被砍断了似的。站在房子中间似她不属这里,只是由于强力的偶然,由于疏忽才落到这个令人厌恶的空间。她脱下手套,显然是想把它放下,手套空空的在她手上摇晃个不停。她已经转过身来,她的目光乞求地投向他。他懂得了。“我们要不,”这声音跌跌撞撞穿过紧缩的空气,“我们要不再到外边走走……这儿太气闷了。”
“好的……好……”像得到解放似的,她的话脱口而出,恐惧不复存在了。她的手握住了大门把手,他慢慢地跟着她并观察着她,她的双肩在颤抖,像一只逃脱掉死亡利爪的动物的肩膀一样。
大街上热烘烘的,人流如潮,节日游行的尾流还在狂躁不安地运动。他俩于是踅入安静得多的街巷,进入那条林荫路,这是十年前他带她在一次星期天出游时走的同一条路。“你还记得吗,那是一个星期天。”他不由自主地大声说道。她心中显然也怀着同样的回忆,轻声地回答说:“跟你在一起的没有什么会忘掉的。奥托与他同学在一起,他们飞跑到前面,我们差点把他们落到树林里了。我喊他,喊啊,让他回来,可是这非所愿,因为有种愿望在逼迫我,我要单独与你在一起,但那时候我们彼此还陌生呢。”
“那今天呢?”他试图开个玩笑。但她停在那里默不作声。我真不该这样说,他感到沉闷,什么在逼使我老是去比较,此时和彼时。但为什么我今天找不到话对她说,这个“彼时”,往昔的岁月,总是横在中间。
他们沉默地走向高地。在他们下面,万家的暗淡灯光蜷缩成一团,从晦暝的山谷里蜿蜒流动的河流凸现出来,越来越明亮,这儿的树木窸窣作响,黑暗下垂,笼罩着他们。四周阒无一人,在他们面前出现的,只有他们两人默默无言的身影,每当路灯斜照在他们身上时,他面前的俩人身影便融合为一,似他们拥抱在一起,身影延长并旋即渴望地合在一起,身体拥着身体;合二为一,随即又分离开来,为了又重新拥抱。这期间他俩并肩而行,面色苍白,呼吸浊重。他着迷地看着这奇妙的影戏,这种没有灵魂的形体,影子的身躯,它们相互之间逃避、捕捉和再度分离,可这确是他们自己的一种反照;他怀着一种病态的好奇心,看着这种没有实体的形象间的逃避和纠缠,几乎忘记了他身边活生生的人,而只专注这黑色的流动和逃避的影像。他什么都没有想清楚,可感觉到沉闷,这种羞羞答答的游戏毕竟是在提醒他什么,提醒他什么呢?那是在他内心古井般深处和不安地翻滚的回忆的木桶,它在不断和咄咄逼人地进行撞击。那只是什么呢?——他绷紧所有的感官,在这沉睡的森林里发生的这场影子运动在提醒他什么呢?一定是些话,是一次经历,是所听到的,是感受到的,都被裹进到一个旋律里,一个深深的墓穴里,年复一年他都没有触动它。
刹那间豁然开朗,遗忘的黑暗在闪电雷鸣中裂成两半:那是一些话,是一首诗,是她有一次晚间在房间里给他朗诵的一首诗。一首诗,一首法文诗,他知道这些字像被一股热风所裹挟一样,它们一下子就到了她的嘴唇,十多年了,他没有听到她朗诵这首外国诗中被遗忘的诗行:
Dans le vieux parc solitaire et glacé
Deux Spectres cherchent le passé
这诗行刚一在记忆中清晰地涌现时,随之就魔法般地快速呈现出了一幅完整的图画:在昏暗的沙龙里灯光明亮,闪出金色的光华,她在一个晚上给他朗诵魏尔伦的诗。她被灯影遮住,他看到她当时是怎样坐在那里,既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想去爱,又遥不可及。他突然感觉到了,自己的心在听到她那飞翔在诗行上的声音而激动得怦然跳个不停,这是飘扬在诗行波浪上的声音,它在诗里即使只是在诗里也能听到“相思”和“爱情”的字眼,虽说是用外国语言,指的是外国人,但是听到这种声音,她的声音,让人心醉神迷。他怎么能忘呢?多年了,这首诗歌,这个晚上,这个晚上只有他们两人留在家里,为躲避俩人独处的尴尬,避开危险的交谈,而进入书籍的广袤天地。在这里,文字和旋律有时能闪现出内心情感的意义重大的自白,犹如草丛中的荧光,难以捕捉之光,但它的不在依然感到愉悦。他怎么忘记了,这么长时间?但是它怎么也突然再次出现了,这首被遗忘的诗呢?他不由自主地说,他翻译出这两行诗:
在古老的花园里,冰冷多雪
两个黑影在寻找往昔
他刚一念出来,他就已经懂得这诗了,钥匙在手中发光,从回忆的沉睡的矿井中涌出的联想,突然如此鲜明,如此清晰地被拽了出来:那是路上的影子,是触动和唤醒他们自己说过的话的影子,是的,但比这还多。他突然战栗地感觉到令他惊恐的认识的意义;是有预言意义的话:难道这些影子不就是他们自己吗?他们在寻找它们的往昔,对一个彼时,提出苦闷的问题,可那个彼时不再是真实的,是影子,影子。它要变成活生生的,可这不再可能,她不是,他也不再是同一个人,可却白费气力地去寻找,在无形无力的努力中相互逃避,相互坚持,这不就像他们脚前的这黑色的鬼魅吗?
他下意识地叹了口气,她转过身来问道:“你怎么啦,路德维希?你在想什么?”
但他只摆了摆手。
“没什么!没什么!”他只在谛听他的内心深处,谛听昔时,不管这种声音,这种回忆的预言声音愿否再次与他交谈,并借助往昔向他揭示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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