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城市接管-解放初期采访忆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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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珍[28]

    我是在解放后的1950年7月参加工作的,首先被分配在天津市政府下属的新闻出版处工作。当时市内还有民营、私营乃至由外国人主办的大小报刊,所以党、政、军等方面的一些重要新闻由新闻出版处统一发布。我所回忆的几件事,都是我在新闻出版处新闻发布科工作时的亲见亲闻亲身经历,也是我几十年来难以忘怀的几件事。

    1949年解放天津的炮声响了,我随南开大学师生从八里台避迁到甘肃路当时的南开大学东院。国民党天津守军和政府溃败了,陈长捷、杜建时都被活捉。解放军进城,万众欢腾!我迫不及待地于1月18日就回到了八里台南开园东村住所。老百姓一向是怕兵的。可是对人民解放军我们不怕,而且很敬爱,他们是人民最好的军队。由聂公桥、八里台进城的军队都要经过南开大学,我们都到校门口去看解放军进城。队伍是一批一批、源源不断地过来的,都是穿着灰布军棉衣,背着枪支背包,非常威武,尽管服装很旧,有的衣服上还有炮火烧过的破洞痕迹,但人人衣帽整齐,领口上的风纪扣都扣得好好的。得胜之军,没有一点骄横之态。学校已经组织了人,把他们迎入校园稍事休息。我们住所的前后马路上都坐满了士兵,他们非常守纪律,没有进入住宅的。我们忙着烧开水,带兵的战士一再表示不要麻烦大家,接过开水壶,一再表示谢意。

    军管会成立后,召集了少数教职工去开会,中文系的老主任彭仲铎教授去参加了,回来后兴奋得不行,向我们介绍情况说,南开大学很快就能复课,还说对教职工的生活军管会已有安排。这次开会主持人是军管会的文教部部长,彭先生对于介绍这位部长格外感兴趣。彭先生说:这位部长大名黄松龄,温文尔雅,虽然穿戴得跟老兵一样,但言谈举止有儒者风度。20年代入党,曾留学日本,30年代初在北平师范大学、朝阳大学、中国大学当教授,是一位革命家,又是一位经济学家,真了不起!彭老先生说得激动,还自问自答地说:谁说什么“土八路”?一点不“土”,一点不“土”!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黄松龄这名字在我头脑中留下了深刻印象。1950年我参加工作,新闻出版处新闻发布科科长方纪文同志领我去见这位文教部部长。因为他的名位太高,又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初次见面,我真有些手足无措,称呼了他一声“首长”!他笑着说:“新参加工作的呀?什么‘手掌、脚掌’?叫我老黄好了!”后来老方告诉我:黄松龄同志是位老前辈,革命队伍里又不兴用“官称”,大家都称他黄老,你也叫他黄老好了。因为工作关系,我常去找黄老,在文教部,有时也到他宿舍里去。黄老为人和蔼可亲,对我这样的新参加工作的党外干部态度格外平易近人,耐心教诲,可以说一点“官”架子都没有。

    当时,为了提高干部的理论水平,由黄老主讲“什么是社会主义”的专题讲座,听讲的都是市里高、中层领导干部,后来又增加了一些大学教授。讲完了“论社会主义”之后,经请示黄老,同意摘要发表这一讲的主要内容,整理稿件的任务交给了我们处理。说实在的,以我们的水平整理起来是很吃力的。我被派去送稿,黄老看了一遍,便留下稿子,问我:“报社能不能发?什么时候能发?”我很幼稚,冒冒失失地回答:“当然能发,黄老今天能审完,明天就可以见报。”黄老说:“我们搞社会主义,不弄清什么是社会主义怎么行?虽然我讲的还只是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关系和界限,讲得也很笼统,发表出来,抛砖引玉吧!你回去告诉克简,给报社打个招呼,我今晚交稿。”我把黄老的话向新闻出版处李克简副处长原原本本地汇报了,克简同志立即向王亢之同志汇报,定下来转天见报。晚上报社催稿,我给文教部打电话,接电话的干部说,黄老正在开夜车改稿呢!我们都知道,黄老身体不好,又是60多岁的人,这样赶着实在不应该。我又到黄老宿舍,秘书说:“为这个稿,黄老晚饭都没有吃好,现在正关着门在赶,你就不要打扰他,他说今晚交稿,准能交!”事情被我办得进退两难。回到处里,大家就一起等候。黄老十分认真,午夜过后稿件送来了,几乎是他重写的。按规定,应当抄送《进步日报》(原天津《大公报》改版)一份,那时又没有复印设备,只好将一份原稿送亢之同志。我们处里,上至克简同志,下至我个人,都有着许多担心。大家等到第二天早晨,还没到上班时间,电话铃响了。我忙去接电话,是黄老的声音,他也听出了我的声音,便说:“怎么搞的?那稿子今天并没见报嘛!”我猜想,黄老改完稿可能就根本没睡,等着早晨的报纸,可为什么没见报呢?我嗫嗫嚅嚅,电话被秘书拿过去了,并且说:“黄老一夜没睡,没事,没事了。”放了电话,我们都不知怎么办才好。接着,报社的石荣同志(当时他可能是亢之同志的秘书)来电话说:“老亢叫告诉你们,昨晚来稿太晚了,这是一篇理论性很强的重要文章,准备打小样给《进步日报》。”我想:亢之同志作为日报总编,考虑的是周到的。下午下班前,黄老亲自给我打来电话说:“早晨我的态度不好,急躁了,很不应该,对不起了,请原谅!”他像日常那么和蔼,并且言简意诚,我非常感动。

    大约是在1950年的一次各界协商委员会会议上,委员们谈土改问题,部分参加了土改的委员畅谈了他们的感受,都觉得这是十分伟大的革命,自己受到极为深刻的教育。忽然委员中的南开大学代校长杨石先教授发言说,对于土改做法他有些看法。他认为:农业的发展要靠机械化,所以把土地一块一块划给农民一家一户去耕种,并非良策。全场一下静下来了。过了一会儿,主持会议的黄敬市长打破沉寂说:“土地政策虽是既定政策,但大家仍然可以提看法、想法。石先先生畅所欲言,很好!”发言一下踊跃起来,有人说:把土地分割开,拖拉机、康拜因就没法使用;也有人认为,分地给农民,农民当然欢天喜地,将来要实行公有制、机器耕作困难就大了,不如趁热打铁,不搞小农经济。最后,黄市长从政治上、经济上阐述了在现实情况下必须把土地分给农民的道理。可是再征询石先教授的意见时,他仍表示:要保留自己的意见。会后,我去请示市长发布新闻的事情,黄市长正在跟办公室的干部说:“石先先生的意见是脱离了现实,但很好,尤其是他的直言无讳的态度值得提倡,‘民主协商’嘛!就是允许这样的。”正因为当时的领导干部有这种民主作风,所以党外人士能够畅所欲言,无所顾虑。

    当天津市决定取缔妓院,废止卖淫的罪恶社会现象时,市协商委员会也召集了会议展开讨论。本来这是一件令人拍手称快、无可反对的大好事,但当提出要立即查封妓院、收容妓女的时候,有人谈到了勾栏妓院产生的所谓“悠远历史”,说到秦淮歌舞之盛,产生了《桃花扇》这样的文学名著,似乎妓院这个东西是历史的、社会的现象,也是一种“文化现象”。会场上顿时哗然,大都不能苟同这种见解,尤其是妇联的罗云、学联的张来苏等同志,从妇女的立场出发,慷慨陈词,要求取缔这一流传了百世的罪恶制度,以维护女权。黄市长主持会议,他说:“这是旧社会留下来的一大社会问题,大家可以畅谈看法、想法。”由于市长讲民主,大家都深信民主协商的原则,深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原则,似乎有话不讲藏在心里,就对不起共产党,对不起政府。所以会场十分活跃,发言者争先恐后。甚至有人说:当前还不能一下子消灭贫困,还有人娶不起老婆,一下就取缔妓女,恐怕不容易。大家话说得很多,后来黄市长向坐在他一旁的周叔弢副市长说:“这方面的情况叔老是了解的,大家听听长者之言吧!”周叔弢先生猛地一下脸色绯红,沉了片刻才说:“鸦片是毒品,可是能治病,医疗上还用得着,但鸦片不禁,亡国灭种。”他主张一举消灭卖淫。黄市长赞成周副市长的发言,民主集中,取缔妓院,收容妓女,大多数人一致赞同。散会以后,黄市长拍着自己的脑门说:“我太粗心,太粗心。”这是为什么呢?我询问我的“顶头上司”、新闻发布科科长方纪文。老方原是中共地下党员,与工商界的头面人物多有接触,他告诉我说:“周叔老是位谦谦君子,在工商界人士中他一贯洁身自爱,花街柳巷绝不涉足,交际场中,就是吃花酒(在妓院请客或由妓女陪酒,都叫吃花酒)他都不去。黄市长跟他关系很深,也是深知其为人的。今天那么提问,让叔老脸红,是粗心了!”我说:“老方,你连市长也敢批评?”他说:“这算什么?批评与自我批评嘛!”事后,老方给了我一本《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还有本《反对自由主义》。

    50年代我在新闻工作岗位上分工采访政教方面的活动,在政协会议上,对认真执行“民主协商,互相监督”的方针政策深有感受,难忘的往事也较多。那时候哪怕是市政府制定一个私人房屋租赁条例,也把方方面面的代表请来,集思广益,加以讨论协商。我还记得,有位学联代表在会上认认真真地听,最后才发言说:“我们学生对租赁房屋似乎关系不大,可是我们的家长中租赁双方的人都有,大学教师也不是都住学校宿舍,所以我也要发表意见。”在场的许建国副市长听了这几乎是最年轻的女委员的话,便哈哈大笑说:“大学生嘛,就是应该关心国家大事,关心群众生活嘛!你不租房,也没房出租吧?意见一定更客观!”全场一片笑声。许副市长又小声地问黄市长说:“她就是张来苏吧?”黄市长笑着说:“是,是南开大学的高才生。”我有些诧异,市领导对众多的委员都很熟悉,比我这初出茅庐的记者强得多,无怪乎大家在一起平起平坐地谈问题很融洽。

    解放初,进城的干部一律享受供给制待遇,部分新干部也根据个人条件自愿申报薪金制或供给制,于是大家根据当时的伙食标准,称不同级别的干部为“大灶干部”“中灶干部”“小灶干部”。我刚参加工作属“大灶干部”,吃大灶,穿国家的灰布棉袄、棉裤,灰或蓝的单列宁服,每月领6元钱津贴。机关的大灶饭自己不交钱,米饭面食都有,熬白菜、萝卜、海带、粉条,味道蛮好。炊事员虽是雇用的,但给公家干活,为人民服务,觉着光荣,所以伙食办得很好。机关有两位科长、一位副主任是“中灶干部”,中灶的饭开在市府花园食堂,与小灶在一起,他们忙起来懒得跑,常跟我们吃大灶。我们私下议论:中灶油水可能也不大,要不他们为嘛随便就不去吃?我们的科长方纪文是“中灶干部”,他有家在天津,基本不在机关吃饭。老方在旧市政府做地下工作,与当时市政府上上下下的干部职工非常熟,尤其关心培养我们这些新干部。他间三岔四地到市府花园食堂去吃饭,有时候他把饺子端到机关前院让我们吃。偶尔饺子还是富强面粉猪肉馅的。我们就说:“方科长就是不错,富强面饺子自己吃饱了,还顾上我们。”老方说:“别闹腾,这是我从小灶上端来的。”我们一听,跟他急了:“小灶是市长、副市长、秘书长吃的,你干吗去端?”老方最平易近人,跟有些进城的干部相比,有那么一点“不拘小节”。他说:“黄敬、吴砚农(秘书长)、老娄(娄凝先,副秘长兼我们的处长)都没去吃饭,饺子剩了几盘。”我们责备他不该随便到小灶食堂端饺子,炊事员怎么也不管。他说:“管我?请我进去吃还不一定去呢!这是为了你们!”我们都赌气,不吃他的。其实,闹来闹去市长们吃的最高标准的饭,也不过是富强面饺子而已。

    也是在50年代初,天津开始民主建政——选举人民代表,分区召开人民代表大会。为取得这项新工作经验,由市政府政策研究室主任娄凝先带干部到九区(现在的红桥区)抓试点工作,我去采访一次,由谭区长(名字记不得了)谈工作,另有几位区长参加。到了吃午饭的时候,谭区长说:“把饭端到办公室来吃吧!”我也在一起吃。一大盆蒸茄子,拌了很多的生大蒜和芝麻酱,主食则是标准面大馒头。大家都吃得十分香甜,唯有我这个没有受过锻炼的干部,又是南方人,吃不惯大蒜,凝先同志和谭区长还特别关照我,一个劲地叫我:“吃呀,快吃!蒜泥茄子,既好吃又营养,祛病!”我勉为其难才咽了小半个馒头。交饭费时,他们都交一角五分,谭区长却不让收我的,开玩笑地说:“吃的不够一只猫的食,不用交钱了!”娄老当场就教育我说:“参加革命工作,各方面都要锻炼啊!”

    解放初几年的工作经历至今仍令我神往,时时感到受教育,忆及这些往事,更有无限感慨和深深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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