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岛传-崇明山歌与民间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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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造物主决定要造一处沙洲,当崇明岛出露、漂移后相对固定于长江入海口时,这一切似乎都是偶然地发生的,但所有的偶然又都指向必然:这是一块由江潮与海浪雕琢的、由无数的泥沙层垒叠高的风景的沙洲,艺术的沙洲;而在这一处沙洲上播种耕耘者所创造的,则是一种艺术的生存。也就是说,农人们不仅要种粮种棉得到起码的物质保障,同时他们还要面对隔绝的孤独及更多的风潮不测,他们需要精神,他们创造文化——口头的民间文化。如果上述的立论大体站得住脚,那么也就找到了我思量再三的问题的答案。这些问题是:为什么崇明农人的口头语言如此丰富?为什么崇明农人普遍地具有想象力乃至诗的素质?

    我在新疆、云南的歌舞之乡,我在青海同人的唐卡之乡,我在世界和中国的教堂与寺院中,我在我的故乡崇明岛上较为清晰地看见了生活之成为生动活泼,生命之成为生生不息的物质与艺术的两个要素:物质是基础,如食物与水和安居之地;艺术,则使我们的生活在辛勤劳苦中多少有一点快乐和趣味。农人在春种秋收的同时,也从口语出发,孕育着艺术生存的种子及样式。只要是在这块土地上长大、熟知这里的方言以及民情风俗的人,只要把泥土的清香留存于心间当做生命之芬芳的人,都会切切实实地为农人的语言感动,不是诗人之口而是从农人之口中说出的语言,真正是“向着天空开放的花朵”(海德格尔语)。

    农村的一天是从农人的语言开始的,早晨互相打招呼的话语基本上是两句:一句是“上镇去?”崇明农村方圆几里路有一个小镇,天天早上有集市,农民的鸡蛋、青菜萝卜均可以自由贸易,还可以用黄豆换豆腐,有一家百货店、布店、理发店,早先还有茶馆,崇明人说的“上镇”就是到镇上去。另一句是“饭吃了吗?”饭,崇明习俗即指早饭,说是吃饭其实是喝粥,粥分米粥、玉米粞粥、麦粥。农忙时劳动强度特别大,则男人吃饭,女人和小孩喝粥,我小时候乡下几乎没有人家吃白米饭,白米太贵了,农人又称之为“纯纯白米饭”。一般农户吃和米玉米粞饭,和米麦饭,米与杂粮混合的饭,白米很少,可以一粒一粒挑出来吃。

    吃过饭要去干农活了,干农活就是种田,农人称种花地,种花地的同时也会有妙语连珠撒落在田地中,成为另一种种子。

    冬天的尾声,地里的生泥块还是坚硬的,铁塔敲下去梆梆有声。东宅上的才元好公说:“这叫石头上掼乌龟,硬碰硬。”也有的生泥块在掘出来时便已破碎,坚硬的程度锐减,才元好公又冒出一句:“石卵子烧豆腐,硬的硬、软的软。”今天农人议论的一个话题是,邻村有两户人家因为自留地动手打起来了,有人说这两家从来就是“豆腐渣贴门对——合不到一块”,但义狗好公叹一口气说:“何必呢?本来是‘豆腐干烧毛豆——一块土上长’的!”要说谁有理,这种事情总是“老烂脚挑大粪——两臭!”

    昨天刚去县城拍结婚照的惠兵今天有点沉默,婚礼的一大堆杂事儿,够他忙一阵子的。几个伙伴硬说他昨晚和对象住旅馆了,一晚上忙乎得像“猫咪吃百叶——脚踏手揿”。惠兵也不申辩,只是笑着说,“这才叫‘黑洞里裹小脚——瞎缠’”。不过无论如何,一说起对象和婚事,惠兵还是高兴的,“胸口挂钥匙——开心”。

    农人妙语连珠时也要看干什么活、在什么场景,拍生泥这样的农活稍显轻松而且不用弯腰,田乱话、歇后语就会多一些。插秧就不一样了,崇明农人称为莳稻,一帮高手一行行站好,莳头行的必定是快手中的快手,然后弯腰、后退,一只手分秧,一只手插秧,一行四棵,分秒必争,水田里只听见分秧声、插秧声、依次后退的淌水声,一块水汪汪的水田不一会儿便是满眼碧绿,秧与秧之间,行与行之间,笔描线直。一行到头,手快的遥遥领先,便在田埂上小坐片刻,有兴致好的还会唱一首山歌:

    莳一行来横四棵,

    两臂弯弯泥里拖,

    背脊朝天面朝土,

    手搭仙草唱山歌,

    莳一行来横四棵,

    棵棵头上结穗多,

    稻穗肚里是白米,

    莳稻人吃仔唱山歌。

    崇明山歌还总是离不开芦荡、江海,正是在江海边缘的芦苇荡中,经年累月的垦拓,才有了崇明这块沙洲延续一千三百多年的家园故事。当一天刈芦苇、垦生田或者是拾海滩的辛勤劳动结束,便会唱起荡滩歌谣:

    初三潮,十八水,

    眼睛眨眨没到嘴,

    花地白种泪汪汪,

    来年只好吃丝草籽。

    丝草籽,江海边的一种野生植物,结坚果,籽实小,暗红色,磨成粉以后可煮粥、做烧饼吃。

    还有唱芦苇即芦青,也唱拾海人生的:

    荡里芦青不怕潮,

    没到头顶弯弯腰,

    荡里芦青不怕风,

    跑海滩人不怕穷……

    崇明山歌是从崇明岛的土地中生出来的农民歌谣,它带着土地、天然的所有本色,它是另外一种五谷杂粮。

    有一首山歌唱的是一年十二个月中的蔬菜,种蔬菜、吃蔬菜、唱蔬菜,艺术和生存显现出来的是同根同种:

    正月荠菜雪里青,

    二月菠菜绿茵茵,

    三月芹菜水淋淋,

    四月生菜吃不停,

    五月黄瓜沿街卖,

    六月茄子紫晶晶,

    七月辣椒满树挂,

    八月冬瓜大如桶,

    九月茭白水汪汪,

    十月萝卜白又嫩,

    十一月白菜家家有,

    十二月胶菜满地囤。

    在这十二种蔬菜中,只有荠菜是野生的,农历正月十五前后,地里的积雪还未化净,荠菜却已经碧绿鲜嫩地报春了,这个时节家里来了客人要包馄饨吃,所用的馅便是荠菜馅,加一点点的瘦肉末,挑荠菜的任务便落到了小孩身上,走进还没有化冻的地里,找大个儿的荠菜,用一把小斜刀从根部挑出来,荠菜太嫩,用不到挖,是为挑荠菜。倘要问那时候崇明岛有多少野生的荠菜?答曰:田野里到处都是,挑不完吃不完。荠菜馄饨至今仍是上海名点之一。虽说上海郊区乃至江浙都有野生的荠菜,都包荠菜馄饨,但有美食家却断言,最正宗的、一口能嚼出满嘴清香的,还是崇明岛上的荠菜馄饨!

    水净地净野菜香。

    现在我们能吃到的荠菜,大都是种植的,崇明岛的野生荠菜也越来越少了。野生野种的逐步消失,有时候会让人生出莫名的恻隐之心及孤独之感,一个没有或者缺乏野种的世界,肯定不是美好的世界。

    以十二月为序的山歌是这样唱的:

    正月正,吃元宵,

    二月二,撑腰糕,

    三月三,眼亮糕,

    四月四,神仙糕,

    五月五,三角粽子芦叶包,

    六月六,大红西瓜味道好,

    七月七,巧果两头翘,

    八月八,月饼买两匣,

    九月九,重阳糕,

    十月十,糯米圆子新米糕,

    十一月里雪花糕,

    十二月里甜心糖元宝。

    崇明农人中来自江南的移民居多,显然正是这些移民带来了江南风味的江南民歌,然后又结合崇明的地域特点,成为崇明山歌。比如唱一个妇女一生辛劳的《十忙忙》:

    一忙忙,推开天窗望天光,

    二忙忙,揩台扫地进厨房,

    三忙忙,小囝吃饭着衣裳,

    四忙忙,男人外出要行装,

    五忙忙,客人来了烧茶忙,

    六忙忙,扫场刮地除草忙,

    七忙忙,七岁孩儿上学忙,

    八忙忙,男女长大配成双,

    九忙忙,公婆死了送葬忙,

    十忙忙,一双空手见阎王。

    这是一个农妇一生忙碌的写照,忙到最后“一双空手见阎王”,可谓一生十忙,多少凄凉。这种山歌,在我儿时还听见我的朱家寄娘唱过,那是在乘凉的一个夏夜,蝈蝈和蟋蟀在细声细气地叫唤,一众乡亲便忽悠朱家寄娘唱一段山歌,这种山歌似乎更适合比较清幽的环境,而不是田间地头了,寄娘在乡下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她不太会干农活,但爱说笑话、爱唱歌,快人快语。有点“痴头痴脑”,却为乡下农妇喜爱。她最爱唱的便是《一张枱子四角方》和《十忙忙》了,唱到动情处会声泪俱下,这时候夜空低垂,乡野万籁俱寂,只有《十忙忙》余音如缕:“一忙忙,推开天窗望天光”……

    崇明历史上的山歌唱的、叹的是农人的辛劳愁苦,虽有夸张,从无掩饰,如《长工歌》:“长工做到三月中/小铁塔一把在手中/高冈转到低田去/刨勒不平粮户骂长工”……“六月日头像火烧/晒得秧苗梢也焦/粮户撑了洋伞埂岸跑/莳稻人热得汗水如雨水浇”……崇明山歌中的另外一类是不乏柔情、坦荡的情歌:

    我与情郎婚姻对,

    哪怕铁棒打不退,

    我与情郎婚姻对,

    铁棒越打越是配。

    还有一首山歌名叫《打煞黄狗养雄鸡》,岛上农人喜欢狗与鸡,狗是看门护院的,母鸡是下蛋挣钱的。可这一首山歌却为什么要把黄狗打死偏偏只养雄鸡呢?

    日落西山渐渐低,

    打煞黄狗养雄鸡,

    黄昏郎来无狗咬,

    五更郎去雄鸡啼。

    还有的情歌幽默风趣:

    约郎约到屋角头,

    一脚踏到扁担头,

    娘问丫头啥个声音响,

    丫头话,老鼠猫咪勒翻跟斗。

    约郎约到灶口头,

    一脚踏扁火通头,

    娘问丫头啥个声音响,

    丫头话,灯台落地狗偷油。

    丫头,是崇明方言中对女孩、女儿的统称。火通,是烧火时吹风助燃的竹筒。

    山歌在崇明曾盛极一时,这一时之盛的时间跨度虽有待考量,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崇明县文化馆诸公不辞辛苦收集整理的崇明山歌数量、种类之多,便足以为证。有荡滩歌、莳稻歌、织布歌等劳动歌谣以及各种渔船号子,还有劝世歌、风物歌、情歌,等等。《五更天劝夫》唱的是妻子对丈夫的规劝,“一更里劝夫勿要吃大烟”,“二更里劝夫勿要赌铜钿”,“三更里劝夫勿要多吃酒”,“四更里劝夫勿要嫖”,“五更里劝夫勿贪财”,这农妇的五更劝夫词真意切,并且具有不受时间限制的普世价值。推断起来,这一首山歌的出现应在中英鸦片战争前后,鸦片传入崇明的渠道,则是上海无疑。除去这些山歌种类外,还有追述山歌来历、山歌之众、山歌之长的以山歌为题材的山歌,乃至山歌的开场、山歌的结尾、“听仔山歌毛病少”的山歌让人有好心情、少生病等等,都能让笔者感到,崇明岛的农人对山歌的喜爱以及对这一艺术形式的开掘之深。如果不是经历了叠代相沿、口口相传的至少几百年的历史,则不可能有此规模和成就,也不可能形成源出江南民歌而不同于江南民歌的崇明山歌特色。崇明山歌甚至找到了山歌的老祖宗——与汉高祖刘邦一起打天下的张良,是也不是,不必深究。

    山歌不是肚里造,

    馋吐不是月半潮,

    张良本是老祖宗,

    唱了一朝又一朝。

    “馋吐”,崇明方言,“口水”是也。

    崇明山歌中吐露的另外一些信息也是富有深意的,从山歌唱农人的劳作、生活之艰难困苦,到情爱,到内含的一点历史的信息,无疑,均是山歌内容、题材的扩展与深入,仿佛也能听到历史在波涛与沙洲上留下的足音:

    手捧茶壶呷一口,

    听我山歌唱开头,

    我要唱盘古开天地,

    三皇五帝,尧舜让位,夏禹治水,商汤殷纣,春秋列国,战国七雄,秦朝一统,楚汉相争,三国鼎立,南北纷争,炀帝游弋,唐王世民,五代分裂,陈桥兵变,元明大清,一直唱到袁大头!

    显然,这一首山歌的出现应在民国年间,袁世凯做总统之后,且很可能是在袁世凯亡故之后,否则大约不敢称其为袁大头。不过也很难说,崇明岛江海相隔,水深皇帝远,言论相对自由。

    关于崇明山歌,笔者最后想提及的还是崇明农人的语言天赋和想象力,你听:

    四句头山歌两句真,

    后头两句笑煞人,

    鸭尾巴出翅飞过海,

    小田鸡长角要成精。

    遗憾的是,时近现代之后,崇明田野上的山歌声渐渐寥落,今已退隐。

    笔者在各种资料与典籍中钩沉崇明岛的起源、追思先民的垦拓历史时,让我惊喜不已的除了有据可查的历史资料外,还有不少是无实可证的传说与故事。崇明岛虽然只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可是假如追寻长江与海洋的历史,追寻垒叠成崇明岛的任何一粒泥沙的历史,那不就与中国大陆、华夏先民甚至人类的历史一般遥远吗?

    传说,是历史的一部分。

    崇明县文化馆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所作的民间文学搜集整理,对于崇明岛的文化事业而言,堪称功绩卓著。收集的两千多篇传说、故事,约二百万字,这一数字不包括谚语、歌谣、说唱等。

    《崇明民间故事选》中,《怎样生成崇明岛》的传说是这样的:东晋年间,司马家族统治的江南国势式微,只能以长江为界固守,而已在中原地区建立政权的北方少数民族,不时南下攻城略地。视北方统治者为心腹之患的东晋,举兵北上,因为国库空虚伐树木扎成木排以替代战船渡江。不料渡江之际,江上风云突变,浪涛如排山倒海一般把木排打沉在江底,挟带泥沙的江水奔流入海时水势因而减缓,泥沙纷纷沉积,天长日久之后就成了长江的暗沙。又经过几百年的累积,露出水面,是为崇明也。

    在笔者看来这一则传说故事所蕴涵的是崇明岛起源的假设与猜想,岛上的先民在耕作之余,也从未停止过对这处沙洲从何而来的思考。显然,泥沙沉积的判断是在先民观察了解之中的,并非虚言,而司马氏渡江木排沉没之历史真相如何,却大可不必深究了。要紧的是起源猜想,这是人类所有猜想中最伟大的猜想。

    “东海瀛洲”的传说,更广为人知。话说朱元璋占领南京后,派兵攻打崇明而未能攻克,崇明乃江海要冲,朱元璋在攻而不克烦恼之际,恍惚间得一梦,梦中到了东海之中的一个桃柳仙岛,有城,城门上书“东海瀛洲”四个大字。梦醒,得知崇明知洲何永孚率众归附,朱元璋大喜,挥毫写下“东海瀛洲”,何永孚带回崇明后刻巨石之上,立于城门口,是此,崇明始有“东海瀛洲”之美名,流传至今。查民国年间《崇明县志》,何永孚确有其人,元至元二十六年为崇明知县,是年十一月降明。

    关于“崇明”这个名字的来历,有一则传说是这样的:长江口的沙洲露出水面之后,来到岛上定居的农人常常会突然得眼疾,双目红肿,疼痛难熬,十天半月之后成为瞎子,岛上人惶惶不安,谁也不知道这种命运会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有一天,岛上来了一个青年郎中,专治眼疾,分文不取。郎中一不把脉,二不开方,只用舌头轻轻地在患者眼部舔几下,即可舌到病除,重见光明。岛上的农人置酒饭以谢,郎中一概婉辞,而且从不留宿,待夕阳西下便翩翩而去。真是无巧不成书,这一个傍晚有放牛娃从芦荡边牵牛回家时,只见那郎中到得海边双脚一蹬跃入波涛之中,海里有浪花飞溅,天上有彩云升起。放牛娃回到村里说起这个奇闻,财主动了黑心,第二天青年郎中进村后,财主称自己有眼病,郎中上前治病时,手下的奴才一拥而上将其五花大绑,并架起柴火烧烤,逼其现出原形,原来是一只蚌,大蚌、神蚌也。农人闻讯赶来,救出神蚌抬至海边。只听见神蚌发出“砰”的一声,蚌壳中一颗耀眼的明珠直上云天,化出祥云笼罩沙洲,这时候岛上所有失明的农人全都睁开了眼睛,重见天日。为纪念这位青年郎中,为感激神蚌、明珠,人们就把这一片沙洲称为“重明岛”,几经流传之后,便成了“崇明岛”。

    读者当可想见,崇明成陆以后经历过很长一个时期的缺医少药之苦。崇明乡下农人最尊敬的一是教书先生,一是郎中即中医。《崇明县志》记载了各种崇明人著作的医书,如《学医必读四卷》,沈溥著;《养正篇》,林逸著;《伤寒辨》,宋孔传著;《施氏医案》,施著;《痰论》,石中玉著,旧本县志并加附记:“中玉,字蕴冈,监生,性温厚,好施予,精歧黄书,有起死回生之术。”该县志还记载了一些名医,其中有:“沈烈扬,字南庄,县学生,知医,尤精眼科。”还有周南、孙以仁、顾宏礼、童养池、沈溥、徐升、黄鹏,等等。黄鹏,字万九,有名言传世:“病有一药即愈者,有数药数十药而后愈者,有终身药而仅得不死者,要在识其根源耳!”黄鹏近七十岁卒,知县李惠元哭以诗曰:“琴弹海上逢知己,头白天涯哭故人。”

    这一段写远了,打住。笔者以为倘若“崇明”这一已历一千三百多年的名字,与中医药有关,实在是很有趣味的,而蚌珠、郎中、重明、崇明的一脉相承于一个神话故事中,也足见民间自古就有文学高手,我辈只能望其项背矣!

    除开沙洲芦荡、江海相拥之外,崇明的传说是这个沙岛的另一种风景。

    像沙子一样细腻、众多的传说,像芦苇一样挺拔、水灵的传说,广及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从集镇、庙宇而水仙、而物产,无不各有传说,我在阅读的过程中真正感到,崇明是传说之岛,正是因为这些林林总总的传说,崇明被一种浓浓的历史文化的气息与氛围所萦绕,使后来人一叹再叹的是,在这孤悬江海的沙洲上,正是这些传说产生于一个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中,却又与外面的世界相连接,我们的先人在为物质劳作的同时,孜孜不倦地创造的文化使崇明岛成了家园意义上的诗意的崇明岛。

    传说,是一个族群、一处地域的集体记忆。

    我在上小学的时候,庙镇似乎遥不可及,听说是一个很大的镇,崇明岛上有桥镇、庙镇、堡镇、浜镇四大百年老镇,庙镇居其一。庙镇的传说,却是从小就听过的:很久以前,长江中有一只貊貔,不时上岸吞吃幼小的孩童,有一个身强力壮的青年农民为一方平安,与其搏斗并将其杀死。当地人为纪念这位勇士修了庙,是有庙镇之称。等我到庙镇读高中的时候,才见到这个比保安镇大得多的镇,最吸引我的是一家门面很小仅有一间屋的书店,我用两毛钱——一个礼拜的菜金买了我一生当中的第一本书——郭沫若著的《女神》。

    随着港口的涨坍不定,集镇也因之兴衰,但传说只要传说下去,那些集镇便依然在人们的记忆中。比如巴掌镇,它原先的地理位置在今堡镇的瀛南村,历史上是一个店铺众多的港口,后来冷落。巴掌镇的得名,我曾经以为是形容其小,其实另有传说。当时镇上有风流女人叫黄二娘的与男人偷情,好事者到处扬言,黄二娘听说之后到茶馆里把这一位好事之徒叫到街上,当众责问道,捉贼要赃、捉奸要双,你背后毁我名声该吃巴掌,说完左一个右一个打出两个巴掌后扬长而去,巴掌镇因而得名。

    金鳌山是一座用土堆成的山。猜想起来,崇明河港众多、沙洲平荡,遗憾的是没有山。北宋年间开始堆筑,后随县治数迁,到了清康熙年间,知县王恭先征集民夫在今之寿安寺北重建。山上有树木、亭阁,登顶可眺长江,“金鳌镜影”为崇明八景之一。

    可是,在民间传说中,金鳌山却与一个名叫沈文镐的人有一段有趣的故事。沈文镐,崇明人称之为沈探花,查《崇明县志》确有其人,是清雍正十一年进士,没有找到探花的记载。传说云:当殿试时,雍正帝问家在何处时,沈文镐答道,家在崇明,长江口之一沙洲小岛,然东有佘山,西有狼山,岛上有金鳌山,山水宜人有东海瀛洲之称。皇帝心有所动说,这么个好去处,朕倒想去看一看。殿试毕,沈文镐自知闯祸了,崇明岛到处都是沙哪有山啊!这金鳌山连名字也都是灵机一动编出来的,倘若皇帝真的到崇明岛巡游,岂非欺君之罪?便火速派人回乡,日夜挑土堆砌,终于筑成金鳌山,山虽不高,却也亭榭楼阁齐全,树木花草掩映。自此,皇帝没有来,金鳌山及沈探花却声震江南了。

    这个传说虚虚实实、起伏跌宕,以笔者之见,其核心还是对崇明人与物的赞美,却因着沈文镐进士的显赫把皇帝也牵扯进去了。崇明岛上一代又一代的人口口相传沈探花与金鳌山的故事,或者是宁可信其有,或者是无论有没有,总是能让人感到自豪而且有趣之故吧?

    崇明科举有记载的历史上的第一个进士,是明朝景泰二年的陈杰,继之为:成化十四年的顾达,成化二十年的傅谧,正德十二年的杨瑀,正德十五年的施一德;清朝顺治四年的何棅,顺治六年的李登云;顺治十二年的宋德宣;顺治十八年的顾瀛秀,康熙六年的黄礽绪,康熙九年的管父才,康熙十五年的顾藻,康熙十八年的黄振凤、吴标,康熙二十四年的何牧,康熙二十七年的何炯,康熙四十二年的何焯,康熙四十五年的周玉甲、倪文辉、何煜,康熙四十八年的张大受,康熙五十二年王希曾,雍正八年的柏谦,雍正十一年的沈文镐,乾隆七年的杨遇春,乾隆十九年的黄垣、施鼎,乾隆三十四年的施一桂,嘉庆七年的施鸾坡,嘉庆二十四年的陈兆熊,咸丰三年的蔡兆槐,同治元年的龚聘英,同治十三年的姚恭寿,光绪十二年的冯芳泽,光绪十六年王清穆,光绪十八年孙培元、施启宇。

    民国版《崇明县志》卷十三《人物志》之末列附表,谓“自光绪甲辰朝廷历行新政,废科制,兴学校,天下之士靡然向风,或负笈涉重洋游学东西诸外国,各学其所学,朝命试之,弟其甲乙,奖予科名。”崇明的陆梦熊日本商科大学毕业授检讨,进士。

    康熙年间崇明出了十三个进士,据此推论,是时崇明,经济、文化应可与康雍盛世相呼应。

    崇明岛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关于沈探花沈文镐,少时聪慧好学,中得进士以后名气太大了,时人或后人就为他编了不少故事。或者竟可这样说,一个时代的名人很有可能因为他的与众不同,而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但总是与其身世和功名相关。沈文镐对对子的故事说道:沈文镐幼时家贫,加上家乡遭灾,沈文镐的父亲被逼租的粮户捉去捆绑于柱上,沈文镐大哭。恰有粮户家的塾师路过,听其哭声察其容貌,便将沈文镐带到私塾细问情由,并出一联语要沈文镐对下联。这天是十五,老塾师吃素,出的上联是:素不食荤荤食素。沈文镐一听,脱口而出道:贫不欺富富欺贫。塾师称道不已,求财主先放人,所欠租粮从自己的工钱中扣付,并收沈文镐为学生。再如苏州历史上漕运兴盛时确实有过崇明码头,关于这码头的来历又有一则故事和沈文镐相关。沈文镐中探花后,做了皇太子的老师,皇太子即位后,沈文镐回崇明省亲,船经苏州时,有一艘船挡道,水手再三吆喝,对方不为所动。原来这一只船也有来历,船舱里坐着悠悠品茶的父子俩都中过状元,便打出一面旗,旗上有“父子俩状元”字样。沈文镐见后也教手下擎起一旗,旗上书:“圣上吾门生。”挡道船上的父子状元连忙让道、赔罪,并称自己出钱要在苏州造一崇明码头。

    恩格斯曾有过一段关于古希腊的名言:“古希腊很幸运地看到,它的风景的性质在它的居民的宗教里被意识到了。古代希腊是一个泛神主义的国家,它所有的风景都装在——或者至少曾经装在和谐这个框子里。同时,它的每一棵树、每一处泉水、每一座山都太突出,而且它的天空过分蔚蓝,它的太阳过分灿烂,它的海洋过分壮阔,它们不能满足于所谓雪莱的自然的精神的简明的神化……任何一个单独的东西都要通过自己完美的整体要求有各自的神,不论哪一条河流都要求有自己的女神,不论哪一片森林都要求有自己的仙灵,这样就形成了古代希腊人的宗教。”

    饶有兴味的是,崇明的成岛时间决定了这一处沙洲不可能是宗教的发生之地,但它的环境却又洋溢着神化的氛围,它离水——江海之水太近了,它的天空太蔚蓝、太深邃了,而且它曾经是荒野,却从不缺少似乎是神明派遣的神圣野种。因此崇明人很容易成为自然的或者是某一宗教的信徒,有天生的宗教情结。总是保持着好奇心,对曾经发生的和岛外的一切都有新鲜感,容易惊讶和激动,好猜天、猜海、猜风、猜雨。崇明岛人的此种性格使他们很难满足于对一件事物的直白的表达,因而创造歇后语、民谣、山歌与故事,他们追求这块土地的荣耀感,并从中得到个人的愉悦和满足。因此崇明岛的传说不仅涉及地名、集镇,就连水仙与一种可以做菜用的食物——黄金瓜都有动人的故事了。

    崇明水仙花的栽种有四百年的历史,清末明初时曾与漳州水仙齐名,人称“金盏银台玉玲珑”。水仙的传说甚多,录二则于后:大约几百年前,有一艘木船行至崇明东滩附近时,因为水底下的暗沙挡道而翻船沉没,十几年后,暗沙成为新涨出水面的滩涂,是年冬天,滩涂上遍开水仙花。因为崇明的土壤洁净,水仙花香溢出几里之外,从此崇明人开始种水仙,崇明水仙也由是扬名。

    另一则传说谓:清朝康熙年间,崇明岛上有一个叫海生的渔民,在港口附近看见一艘已经侧翻的帆船,船舱里还躺着一位气息奄奄的老翁。海生把老翁背回家中,延医施药,三天后老人醒来,告诉海生自己是福建漳州人,送水仙进京,翻船遇险,再三谢过后气绝而亡。海生将老翁葬在东滩海边,并立石碑于坟前,碑上书“福建漳州水仙老翁之墓”,还将从翻船滩头捞得的二十颗水仙头植于坟周。三年后的一个冬日,一位福建姑娘来到崇明,她到处打听,在东滩的一个孤坟旁只见一丛丛水仙花俯仰飘摇,姑娘扑倒在坟头放声大哭。原来,她是漳州水仙老翁的独生女,三年前与父同时遭受不测,姑娘被风浪卷走后由别处的渔民救起,自此便开始打听、寻找失散的父亲而来到崇明,待找见时却已经天人两隔。姑娘拜海生为义兄,并在父亲坟边搭棚守孝,垦出荒地培植了大片水仙。又三年,海生与福建姑娘结为夫妇,漳州水仙从此在崇明安家落户。

    水仙的传说告诉我们,崇明水仙的原产地是漳州,但是崇明的水土、气温格外适宜于水仙的生长,因得盛名。在我的记忆中,崇明水仙在乡下不是泡在水中置于室内,而是种植于宅前屋后的泥土中。虽茅屋一间而有水仙环绕,清芬远溢,何陋之有?

    水仙为什么在寒冬中开放?崇明岛上又有传说道:天下有花山,花山有一位名叫水仙的姑娘,有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貌,且心地善良。一日,水仙去溪边洗衣,却看见地上有一七八岁的孩子满脸是血,行将气绝。水仙把他背回家中灌以米汤,孩子苏醒过来,言说身世,不胜凄凉。男孩父母双亡以乞讨为生,名牵牛。这一天刚到花山小路上,恰恰碰见花王牡丹巡山,看见牵牛衣衫褴褛,命手下人将其一顿毒打,并不准牵牛上花山乞讨。水仙也是父母双亡的苦命人,便留下牵牛以姐弟相称苦熬时光。十年过去了,牵牛成了漂亮的大小伙子,这一天上山打柴时又被花王撞见,便将牵牛收为门下做差役。水仙没有想到人是会变的,心中不悦。牵牛成为花王的差役后,恰逢武则天得势,牵牛向花王献计道:待武则天登基时,何不下令百花开放使武则天喜出望外,然后再求女皇正式册封呢?花王一听乐不可支,说牵牛忠心可嘉,又叫他传令花山上下各种各类各色花草随时听命同时开放,不得有误。牵牛来到水仙处时,水仙说“花开花落有四时八序”,抗命不从,并把牵牛逐出家门。牵牛回到牡丹处,告了水仙一状,花王勃然大怒,重罚水仙只能在春、夏、秋三季之外风雪交加的苦寒中开放,并流放到一个荒岛上。

    这个荒岛就是长江入海口刚露出水面,还没有人烟的崇明岛。

    偶尔,我会想起这个故事是不是崇明岛的流放犯编撰的,如此清远、凄美啊!

    崇明金瓜有金色瓜皮,似瓜而非瓜,需在水中煮熟,然后取出剖开,瓜肉成丝有千丝万缕状,浇以小葱、香油,香油需加热,佐酒之美味也。金瓜传说中的主角是个秀才,进京赶考前妻子给了他一个金瓜,嘱他早去早回家中有老母妻儿日夜盼望。秀才进京应考完毕,和朋友们饮酒作诗,有点乐不思归了。一日,推杯换盏,酒过三巡至深夜,桌子上杯盘狼藉,下酒菜吃光了。忽然想起还有一个金瓜,便让书童做一个小菜。谁知切开一看,金瓜里面已不是原先的饱满瓜肉,而是丝缕相接欲断还续,秀才思忖一番后吟出一首诗:“曾记当初离别时,妻捧金瓜难自持,莫恋京城多繁华,记得亲人心有思。”第二天,秀才别京南下昼夜兼程,回家一看,老母卧病在床,妻儿奉伺在侧,母亲看一眼挂在窗前的金瓜自语道:“金瓜何日能成丝,盼儿回归意恐迟!”

    崇明岛上还有两个家喻户晓、有的至今还经常挂在嘴边的传说中的人物:一个叫王二麻子,一个叫杨瑟岩。这两个传说中的人物又有很大区别。前者《崇明县志》有记载,是个真实的人物后来被传扬,成为口头禅,即我们日常生活中对较为怪异、离谱、莫名其妙的人的感叹:王二麻子!县志中称,“王二麻者明季人,自没其名,寒暑皆露项发,毵毵然,人又呼为王蓬头,敞衣不湔,出必以扇障其面,人问之曰:天若此,我何忍视?有时或泣而不答。有田五百亩,人占之,二麻恶见吏,置勿较曰:大地更主,何论片壤?后耕白茆,莫知所终。或曰:二麻黄姓铭丹弟。”(民国版《崇明县志》卷十一)史料中关于王二麻的记述仅此不足一百二十字。没有复杂的故事情节,但形象、性格极为鲜明,经历了明朝的灭亡,内心有无限的悲痛,还可以肯定是个读书人,否则怎么会说得出“天若此,我何忍视?”“大地易主,何论片壤”之句?在更多的人眼里,此公是怪人、另类,不可思议、不可理喻者。也有人说,他是黄铭丹的弟弟,县志载:黄铭丹,字丹侯,县学生,崇祯八年,凤阳陵被毁,铭丹诀别妻子誓死为明朝而战,“署兵备道史可法参谋”。崇祯十七年京师陷落,黄铭丹又投奔崇明人,光禄寺卿沈廷扬,“弘光元年,南都不守,吴中瓦解”(《崇明县志》语),黄铭丹“南向恸哭,蹈海死”。

    崇明岛上多慷慨悲歌之士,信夫?

    黄铭丹与王二麻,若非兄弟亦为同志也!

    “哎,王二麻子!”我不知道崇明流传至今的“王二麻子”之说,与王二麻有没有确凿的传承关系?这真是待考而又极其难考的了。但,我内心里的感觉告诉我,王二麻无疑是一个被传颂的却又是时人无法理解的人物。

    崇明岛上老少皆知影响更为广泛,而且有众多故事的另一个传说人物杨瑟岩,却不见记载于任何典籍和史料。由此可以推论,这是一个完全由崇明岛上的老百姓,尤其是农人口头创作,又经过迭代相传而被增删、丰富了的一个人物形象。他有没有生活的原型?如果有,其原型是谁?均无可考。传说中杨瑟岩是崇明人,生活年代有二说,一说为明朝万历年间人,出身贫寒,在族中人的资助下读过私塾。二说为清朝乾隆年间人,机智过人,伶牙俐齿,好为穷人抱不平、打官司。根据记载,历史上的崇明人好打官司、好讼,有时甚至被称为恶讼,有明显的贬意。但我们不妨细察一下讼由何起?为什么会有如此之多的民间纠纷、讼诉?在古代,崇明岛上最成功的制度莫过于“田制”,即元至元十三年升崇明镇为崇明州时奏准的十六字令:三年一丈,坍则除粮,涨则拨民,流水为界。崇明的土地问题极为复杂,首先是地悬江海,然后是涨坍无定;又极为宝贵,宝贵到厘、毫、丝、忽均不放弃。县志称:“迨几经坍涨,奸豪欺占,积弊乃滋。”崇明历史上的民间纠纷主要是土地的纠纷,如果明白了这一点,其讼诉之频繁、激烈也就可想而知了。

    杨瑟岩这个人物及其故事,应是在此种特定的土地纠纷的背景下渐渐形成的。

    我们不妨假设,崇明岛上曾经有过读书人为乡下的农人打官司,并且夺回了被奸豪强占的土地,其影响之广大,在当时之世可想而知。然后这传事情被颂扬,在颂扬的过程中又广为流传,并日渐丰满,便成了一个由人民大众口头创造并在不经意间代代相传的人物。其中的智慧以及幽默,有鲜明的崇明特色;豪侠、仗义,专为平民百姓打抱不平,又为普通大众向往、喜爱。因而,杨瑟岩的故事与中国很多地方的同类民间文学一样,有鲜明的地方特色,生活气息浓厚,爱憎分明贯穿其故事的全部。能不能说,这一故事和人物本身,是崇明岛上崇明人创造的本土文化之一端?它是现实生活中面对不平排遣义愤的需要,也是某种程度上的理想化的体现,其中甚至还有一点阿Q的影子,是杨瑟岩这个人物让人大呼痛快之余的一点辛酸,而这一点辛酸其实余味无穷。

    创造传说,津津有味地讲述传说包括杨瑟岩故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没有传说的时代只剩下传言,文化因为物质的挤压而落荒,我们能不能较为完好地保存以前的传说呢?说不定将来的某一天,子孙会抱怨我们,留下的水泥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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