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离不开方言,方言中多用奇字,体现了中国文字与文化的丰富多彩、博大精深。可是,一直使我不解的是,隔绝于江海之中的崇明岛,为什么会有如此优美的方言?还有方言中优雅的古意,及其走到崇明乡下便能听到的洪亮的嗓音,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先说崇明方言中的奇字,如:
汆,见《字汇》,乡音吞,《字林撮要》谓:人在水上叫汆。
旰,晚的意思。旰到,晚到也。《左传》:日旰不召。
坍,水削岸、崩岸叫坍,崇明在江海之中,因坍塌之频繁,坍字为众人所常用。
岔,音咤,歧路为岔。
窎,音吊,言其远,窎远。
塳,言蓬,灰尘、尘埃之指,乡人谓塳尘。
戗,音创,《说文》谓“伤”的意思,乡人称圩的东西岸为戗水,拒水也,亦作戗水。
圩,音于,岸也,《史记》称孔子“生而圩顶故曰丘也”。乡人于新涨之地筑岸捍田称为圩。
扒,音把,圩之南北岸曰扒头,界之尽头也。
舀,音耀,《说文》:挹彼注兹也,乡人谓舀水。
笴,音擀,俗谓笴栓,可以擀面者,《北梦琐言》:赵雄武能造大饼,以三斗面笴一饼。
渧,音帝,乡人以水滴曰渧。
辊,物之转动也。俗称滚,陆游诗:满路扬花辊雪球。
璺,音问乡音转审,器物破而未离谓璺,俗谓璺缝。
桚,音札,古刑法有桚,乡俗以绳捆物曰桚。
顿,呼餐为顿,一餐饭乡音为一顿饭。《世说新语》罗友曰:“欲乞一顿食”;杜甫诗:“顿顿食黄鱼”。
孛相,《太仓志》作“白相”,《宝山志》作“薄相”,黄庭坚《与范长老书》:韩十逐日上学,且护其薄相耳。意为嬉游,不务正业。
…………
崇明方言属吴语,由于地理环境的阻隔与封闭,崇明方言相对较少受外部语言的影响,因而是吴语北部边界稳定、古老的一种方言。崇明方言与启东、海门大体相似,和上海话则大有区别,在音调上,今上海地区只有崇明仍完好无损地保留了古音“平、上、去、入”四声各分阴阳的八个调类,而上海话缺三调只有五调。崇明方言属吴语系统,这是因为“邑地悬绝江河,波涛喷薄而为民情风气之感,视中土为敦厚。厥初生民自江南来者相传多句容人,建治以来隶通、隶扬、辖於江北,迨经五迁,地僻东南,隶苏、隶太仓,移涉往还又染南俗。历世既久,其源流迨不可考”(《崇明县志》民国版)。这一段文字告诉我们崇明岛的地理环境可以用八个字来形容:悬绝江河、波涛喷薄。又因为沙洲涨坍、江流摆动,崇明岛先辖于江北,又辖于江南,江北、江南的方言、风俗都曾陶冶、影响了崇明岛。钩沉县志、古籍中的零星史料及传说,如容我猜想,最早登上崇明岛的应是樵夫渔民,时在唐朝,东沙、西沙之上。这些最早的登岛者就是地理发现者,他们为沙洲带来的方言和声音,是崇明岛方言和声音的最早的奠基,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连同公元696年有记载的六姓定居者,这些先民似应来自吴语北部边界地区。还有古籍称,后周灭唐后,姚氏率一万余吴兴人逃至崇明避难,追兵不能过江,吴兴人从此定居。因为战乱,大规模的避难者到岛上,先是北宋为辽、金所拢,北宋亡,南逃时开封几成空城,大部分到了临安(今杭州),也有的到了崇明岛。民谚云:天下乱,崇明沙上好避难。到太平天国兴起,与清政府大战,江南是主战场之一,避居崇明岛的络绎不绝。
笔者还要记下同是我们的先民,而且为开发崇明岛作出贡献的那些流放犯。宋时崇明设天赐场,朝廷把一部分体格强壮的犯人流放到岛上烧盐,最多时达一千多人。崇明有渔盐之利,是崇明扬名之始,然后是崇明人发明的沙船,以及崇明人织的小布。资料完全缺失的是这些流放犯的档案,他们的身份,从事过何种职业、籍贯与所犯何罪等等,均无可考。零星的史料说,南宋绍兴元年即公元1131年,都统制王德歼邵青于崇明沙,这是崇明这个名字见于正史的开始。顾祖禹在《方舆纪要》中引《五代史》杨溥改顾俊沙为崇明镇,这是崇明这一地名的又一次出现,崇明沙、崇明镇,沙洲之镇也。南宋史学家李焘在其著作《续资治通鉴长编》中说:“国初以来,犯死获贷者,配隶登州沙门岛及通州海门岛。有屯兵使者领护而海门岛有二处,一在崇明镇,居豪强难制者,一在东布州居懦弱者,皆令煮盐纳官。”李焘透露的信息中重要之处是,确认了崇明为流放之地,被流放者“豪强难制者”,流放犯在崇明的工作是“煮盐纳官”。
进而可以猜想的是,这些流放犯中也是各色人等,有各种本事,其中有读书人也未可知,况且哪个朝廷、哪个时代没有冤假错案?这些人从四面八方被抓捕再流放到崇明,带来了各种乡音、方言、习俗,以及剽悍之气。不知其详的是,这些流放犯是怎样和岛上的土著居民沟通、交流的?在流放期满后,他们是回到原籍了呢?还是留在岛上开荒种地成家立业?
我曾经写过:“有可能,我们是流放者的后代。”
地方史研究者,对从四面八方因着各种原因而来到沙洲上,较早成为崇明岛开拓者的崇明人作了精当的概括:“五方杂处”,稍加延伸便是五音汇集。一般认为,崇明岛因其沙洲、芦荡、江海渔盐之利,吸引了众多的拓荒者。孤悬江海的自由,水陆隔断带来的相对的安全,远离政治中心的清静,也是崇明岛独特的魅力。还有水,长江浩浩荡荡的西来之水,太多的水,可以掬而饮之的淡水,来自北方的流放者在大口地呼吸岛上的新鲜空气之后,一定会大声地感叹:伟哉!大江。
文化的碰撞与接触地带,有时候会以匪夷所思的方式出现某种事物。在借助欧亚大陆桥于新疆、敦煌等地自汉唐始,开辟了中西文化的交融之后,崇明岛这一处悬绝江海,波涛喷礴的沙洲,竟然有了迥然不同于江北或江南某地的机遇;一个荒僻之岛,成了流动的人群的汇集之地。南北文化,南人北人,开始面面相觑,进而接触交流。而这一荒僻之岛的地理条件,还决定了在生存的意义上,谁也不能独善其身。谁能独力垦荒?谁能独力筑堤?谁能独力挖河?必须借助于群策群力,这群策群力便意味着文化与智慧的共通、共融及共用了。
崇明岛开辟之初,乃至开辟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在一处沙洲、芦荡的劳动者,与另一处的人打招呼时,必须要喊,大声地喊,直到我儿时,乡下旷野,从昼到晚,总是有喊声四起。对于中国而言,崇明是弹丸之地,对于生活在岛上的农人来说,沙洲又是何其辽阔!吴侬细语,谁听得见?喊是田野上的沟通,为了交流和协作。因此故,崇明人对“喊”字的应用普遍而有趣:“喊伊过来!”让他过来,何必喊呢,叫一声就可以了,但乡人习惯用“喊”,一个喊字喊出了沙洲旷野气息,“喊火烛”,儿时乡下有村里民兵背枪,提铜锣执勤,于夜间提醒农户人家注意灶口柴火以防火灾,这是必须要大声喊了,一人呼喊,全村倾听,“火烛小心,夜夜当心!”咣!咣!还有久喊而声哑的,“喊来喉(乡音胡)咙哑(乡音近似恶)脱”。乡下,我记忆中夜静更深时最凄凉的喊声,是千年遗传下来的巫术的一种,呼喊灵魂归来,施之于偶受惊吓,神志不清,或久病不起者,名为“喊火”,我母亲在宅门前的田埂上手里挥着我二姐的一件上衣,为我久病的二姐呼喊过:“亚苟归来!”……这声音中是母亲的愁苦与无奈,散落在村野,会开出小白花,紧挨着我心灵中的痛。“喊火”的火所指的是灵魂之类了,近乎魂兮归来。乡人还有俗话:“吓脱火?”
喊,那是大声大音啊!
关于崇明方言的发音之洪亮,遥远,《崇明县志》中有把声音与江海相联系的极为精彩的论述,不能不记:“邑民得江海澒洞之气,故发音洪亮,近江北,而语言同江南者什九。就地理推之介两成之间,风土人情相传习,则刚柔清浊宜有以融合之矣!”
江海洞之气是什么?是江海的磅礴灵动之气?还是涛声昼夜不息的吟唱?总之,江海之间的崇明岛,总是为长江、大海的熏陶所感染,乃毫无疑义。所以崇明人说话大声,做人大气,就毫不奇怪了。如果容我补充,崇明人说崇明方言时的发音洪亮,还得益于身处茫茫江海中时油然而生的内心的孤独感,为了呼叫互答,也为了给自己壮胆,于是,便远离了柔声细气。不仅是沙洲上的生产劳动,就连日常生活中也需要大声喊叫,男人如此,女人亦如此。儿时,夏日,一到太阳落山之际,村野中会传来此起彼落的母亲呼叫顽儿回家吃饭的喊声,“大郎吃夜饭!”“生财,吃夜饭!”“得宝,吃夜饭!”我的母亲曾呼喊过我,也曾听过别人的母亲的呼喊,当呼喊声广为扩散之后,我们便一个个从民沟里爬上岸来,向着自己的家向着母亲飞奔而去。
崇明岛的方言及其发音,多古意。
如:纠葛曰噜唆,曰累坠;
受骗曰上当;
两难曰尴尬;
事败曰黄落;
后悔曰懊恼;
侥幸曰造化;
不明曰糊涂;
苛细曰疙瘩;
鄙啬曰搂搜;
怀嫌曰跷蹊;
急作曰流星;
凶横曰泼赖;
呆钝曰懵懂;
逢迎曰凑奉;
阔绰曰海外;
插手于袖曰镶笼空等等。其词其义与吴语同,差别在于发音。试想,在苏州、上海的小弄堂、亭子间里,怎么能发出洪亮之音?怎么能和崇明岛人在沙洲上临江海而呼喊的声音、气概相比?其中,道理并不复杂,盖声音发自天籁,域以地势,因江海波浪汹汹涛声涌涌之故也,以声识人,识一个地域的风土人情,诚如曹炳麟先生所言,由声音而“辨其文质,则民俗之淳漓诚伪见矣,听政者乌可以言语不通哉”!
是的,一个外人初到崇明岛上,听不懂一句崇明话,可是你听这声音之洪亮、笑声之爽朗,你看农人之朴实、勤劳,便可领略到民俗之淳、民风之诚了。
同时也引出了另外一个话题,到崇明做县官也不容易,先要听懂方言,最好能说崇明话、田乱话,方可听政、行政。在长江下游江南、江北的方言中,崇明方言既土又古更为难懂,那些从北方来的县太爷们一定为此吃了不少苦头。
崇明方言中,有的只见于古汉语中,却为崇明农人普遍使用,如“肴馔”。
还有比“肴馔”更让人惊讶的,如“先知”,崇明人的发音为xiaza,无论童叟,言及某人极为聪明时便会说:“哎呀,伊先知得来!”
还如“营生”、“做营生”,是崇明农人种田的代用词,而“营生”的本义却要宽广得多。种田、从事农业劳动的另一种农人常用的叫法为“种花地”,不仅确切而且富有诗意,哪有庄稼不开花?这个世界上哪有比岛上连绵百里的油菜花更加辉煌的花?
我还记得岛上西三江口有过一个公共汽车站,站名叫“浪搭桥”,多美啊,如诗如画的一句短语。但这还是俗称,其原名叫种玉桥。
崇明人的发音,崇明人的方言,可以使人想起:这些五方杂处的农人,后来怎么就有了属于崇明岛的方言和发音?并且还拥有自己的包括音乐、舞蹈、戏剧在内的民俗文化?不妨说,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是一个“和实生味”的美妙的历史时刻,当一个封闭的沙岛成为一处家园、一个社会,它不仅需要物质而且需要文化,它不仅创造物质,而且必定会创造文化。否则,这一处家园将不复存在,不是沙洲的坍塌,而是精神的虚无或者沉沦。
乡音啊,梦魂牵绕的乡音。
乡音具有本原性,乡音为根的意识浸泡,再存于心灵之中,不时地释放而成为激动人心的生命之音。于是我感叹:是泥沙的沉淀形成了崇明岛,是乡音的累积造就了崇明人。
我是乡音不改的万千游子中的一个。
离乡返乡,又离乡又返乡,再离乡再返乡,如此等等便有了乡音的接续、激活以及关于乡音的思考:乡音是不可复制的,乡音是文字难以记录的,乡音是最普通从而也是最伟大的口耳相传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回味乡音,就是回味无穷古意,回味浩瀚博大。
“夜快了!”这是我母亲和乡邻在每一个傍晚,几乎都会发出的感叹,又一个白天结束了,要从地里收工了,要呼鸡唤鸭回棚了,要给儿女烧夜饭了,夜里又要开始纺纱了……“夜快了”,从时间的意义上是进行式的:很快就是夜晚了,但又确切地叙说当下的时间概念:傍晚。倘若以文字的感染力和信息量相比较,无疑“夜快了”要迷人得多,灵动得多,远胜于“傍晚”。
“小官人”,我儿时东邻有一对老夫妇,男主人读过书,见面会称我们这些顽童为“小官人”,雅气毕现。但乡下农人更多的俗称是“小棺材”。长大了,在读过的古典作品中读到了“官人”这一称谓,便心有所动,这个字语传到崇明并成为日常用语,应有故事。“小棺材”一般理解是骂小孩的话,因为从小听多了,回味起来却又觉得这看似骂人的话中,有亲切之爱意,绝非咒骂。一俗一雅,并存于乡间。
“转来了!”这是我每一次回到老家时乡亲们的见面用语,而每次出门,“早点转来”总是母亲的叮咛,我与堂兄堂嫂、东邻西舍打招呼时,他们也会纷纷嘱咐“多转来望望娘!”于今想起,“转来”、“望望娘”,这些字眼,这些只有在崇明这块沙洲上发出的乡音,催人泪下。走远了,转了多少地方,或者落魄潦倒如我,或者衣锦还乡如他人,总是要转回来,转到老宅、老家,转到娘的身边。那个“望”字中,有心灵的急切,有脚步声、有田埂路的期待,而且一望不够而再望,用的是崇明方言中经常妙用的叠字法:“望望”。
叠字与叠词的恰当使用,在我们的乡音中可谓炉火纯青了。
一条有弯曲的小路称之为“弯弯柳柳”。
而空空洞洞,崇明方言谓“壳壳落落”。
以两个叠词组成一个形容词,从而使词义、词意更加形象、贴切,如言其着急的“急吼吼”;言其懒散的“懒拖拖”;言其硕长的“长龙龙”;言其干枯的“干崩崩”;言其黑、极黑的“黢(乡音读彻)黢黑”;言其白、极白的“烁烁白”;言其明亮的“敞敞亮”等等。
还有一些词专业意味极强,很少在日常引用,可是在崇明方言中却是农人至今还用的常用词,如“消缩”,以往是邻里结仇以后的吵架语:“消缩人家”,或者骂人、嬉戏用:“消缩棺材”,假如女人以此骂男人时,有的是真骂,有的则类似调情。更多的时候,是人们对某一件事情表达遗憾、痛心时的自怨自艾。“不堪”亦然,一般的用法与通常相同,也有不拘一格的:“张三太不堪!”
崇明方言中保留了那么多的古语、古意,实在是令人惊讶的,比如:
“鹘突”,呆钝也,见《朱子语录》。
“耐可”,犹那可也,见唐李白诗。
“连牵”,连带也,晋书《五行志》童谣:“阿坚连牵五十年”。
“赤骨律”,意为赤膊也,《朱子语录》引北涧禅师偈曰:“无位真人赤骨律”。
“光辣挞”,“光皮滑挞”,意指“光溜”、“光滑”,陈郁咏日诗云:“欲出不出光辣挞,千山万水如火发”。
“揞”,读音“暗”,以手掩物,苏东坡诗云:“谢惠一揞巾”。
“揵”,读音“虔”,以肩膀扛举重物,《史记》中有记此字。
还如愚曰乌。
闪电曰霍闪,霍字或可为忽。
雾曰迷露。
霰曰雪珠。
晴曰好天。
黎明曰黑胧胧。
望日曰月半。
断港曰滨。
沙间流水曰洪。
田间路曰埂岸、田埂路。
田间水曰粼沟。
风信曰暴。
潮信曰汛。
畜类曰众生。
蛙曰田鸡。
蟋蟀曰促织。
莎鸡曰织布娘娘。
萤曰游火虫。
蝉曰紫蜩。
粉蝶曰梁山伯。
花蝶曰祝英台……
再如,走路时左右摇动称之为“袅”(音niao),编造、说话不可靠为“撰说话”,床上躺一会儿叫“眠一眠”,小小的声音称“悠”,火光太暗叫“幽”,火光熄灭则称之“隐”。还有一个已经很少用的字,“敨”,崇明方言发音类似“透”,显摆、吹嘘,乡人称为“透卵”。查字典敨之原义是“把包卷的东西打开”。我从小常说的另一个词是“盐齑”,“齑”者切碎的腌菜、酱菜。崇明有名小吃盐齑豆瓣汤是也。
能不能这样说,崇明方言作为吴语的一个分支,因为环水的缘故,保留了它的古色古香的纯正性,而比较少的为外部世界影响,有论者认为,从保存的意义上来说,崇明话是吴语分支河口方言的“活化石”。迄今为止,随着交通的便利,外来人口越来越多,旅游者纷至沓来,风俗、语言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岛上的年轻学子能说一口带京腔的普通话,以及连上海人也分辨不出的上海话,要听真正地道的崇明话只能到乡下去,要听农人说,并且是岁数稍大的农人。
这样的时候,显身于农人之间,我会想起我的岛上的方言方音,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之口“对着天空开放的花朵”(海德格尔语)。
崇明方言不仅有古意而且有文意,其源出古白话而又为崇明人活学活用得贴切,让人惊讶,上述所举例子中所指牲畜为“众生”,以及“敨”、“悠”、“幽”、“隐”等等常常使我陷于沉思之中,“隐”而非“熄”非“灭”,退隐、隐去,我们祖宗是怎样拣选这一些字、词的?玄机何在?其中称粉蝶为“梁山伯”、花蝶为“祝英台”,是民国早年所修的县志中记述的,推想起来,应是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于崇明岛流传在先,农人为之感动,梁祝化蝶,而农人又从岛上纷飞的蝶中指认了梁祝,那么谁是这个故事的传扬者?传说、故事,丰富了崇明方言并使其更有诗意,此为一例也,你能不为崇明人的想象力感动!
以方言、口语的提炼之精妙而言,崇明岛无疑是创造语言的天才之岛。
长江创生崇明岛的泥沙,自上游、中游而下游而入海口,可以说是集合了华夏土地上最为丰腴的“五色土”,再经过大浪淘沙,不妨说,承载我们的是上游之沙,也是中游之土,是神山雪峰,峡谷峻岭,也是沃野平原,崇明岛、沙岛,却是集大成者。
集大成的土地上,一定会发生集大成的文化。
更何况,这一处土地又与广阔的大陆相阻隔,为江风海韵所围绕,当原住民陆陆续续进入这个沙洲之后,由他们带来的语言、习俗,便只能与沙洲上的芦苇一起生根、成长,因为他们已经远离大陆,在惊涛骇浪中无所依傍,五方杂处的人便以五方之杂交流、碰撞、融合,对于崇明岛的先民来说,无论是物质的如土地;精神、文化的如方言、方音、习俗,首先是固守,便有了延续千年的家园及吴语分支的河口特色,然后是在固守中发展。崇明人在劳动、生活中,在田间地头,不经意的却又如日常劳作一样以顺口、易记、贴切、形象的方言,同天地、耕种、生活的几乎所有方面相联系,并自然而然地口耳相传,代复一代至今。在这个过程中,由崇明方言体现的崇明人幽默、豁达、崇文化、习尚朴实的性格,可谓淋漓尽致。
崇明先人是孤悬海上的沙岛上的智者。
笔者沿古朴而生动的崇明岛的方言、乡音追溯时,会生出如下的图像:沙洲自由地涨坍,耕者渔者自由地踏上沙岛,最早的探险者就是沙洲的主人,崇明岛是自由自在的啊!我们不知最早的黄、顾、董、施、陆、宋姓先人如何分配土地?所有这些资料都已被淹没,但,在最初露出水面的西沙、东沙之上,可以想象有足够的沙状可供垦拓,在芦苇丛中也有足够的鱼鲜美味。我们当然不能忽略先人垦拓之初的艰难,但,我们还要设想:这大浪滔天之中的沙洲上,人们有没有乐趣?什么样的乐趣?假如永远只是苦难,历史又何以为继?
也许,最大的乐趣是自由。
崇明岛现在所处的位置,原是长江口外的浅海,随着长江三角洲的东进,尤其是北唇的快速增长,长江入海口也随之东移,崇明岛也缓缓地如明珠一般似吞似吐于长江口。用了一千三百多的时间,从浅海大陆架的小小沙洲演变成河口冲积大岛,这个过程只会更长不会更短,据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与中国地图出版社编制的《上海城市自然地理图集》资料,在距今一千七百年前就有沙洲出露在今崇明岛的水面上,其无名也,亦无更多的记载可证。
可以确定的是,在历史年代,风云际会、泥沙俱下的长江入海口经历着一场为时久远的水、沙关系的调整,以及沙的分途:有的随长江之水东流入海,有的在江海交会处沉淀累积,随着长江口的东移,沉沙也飘移。这一惊心动魂的运动及变化的过程在沙洲出露之前不为人知,隐没在大浪之下,变为不变所遮蔽。
崇明岛从成岛之初到现在,从未有一分一秒停止过海陆更替的沧桑之变。当有的沙洲坍落全归于江海,或新的沙洲羞怯怯地冒出水面,岛上先民的内心曾受过何种冲击?假如说他们从涨坍之变进而注视天地风云之变,江涛海浪之变,不为过也。
在大自然的变化中找到规律,在规律中得到自由。
对于中国和世界而言,这个沙洲很小。
对于最初的几个乃至后来的一群又一群开发者而言,这个沙洲很大。而且在沙洲之上,还有成沙时的浅留之水蜿蜒其间。
那时,崇明岛整个就是一处荒凉而美丽的天然湿地。
在这样一个沙洲上,人与人之间最需要的是合作,竞争的年代还远远没有到来。为了合作就需要语言的交流,从围垦一片新地,到商量播种的时间,估计有雨无雨、有风无风的天气变化等等。
还有风潮之灾,还有一次又一次的筑县城,建学宫,开河做岸。荒凉与灾难使人变得友善、互助,并聚集了人群和语言,而且为了生产和生活有了更多的沟通,因而这些人群以及他们的语言,便显示出更多的智慧和想象力。
假如孤独是困扰人类的一个终极话题的话,崇明岛上风吹浪打中的垦拓者的孤独感,更加可想而知。能够抚慰并且为此疗伤的,语言是重要手段。智慧的语言可以排遣郁闷、探求变化、诉说苦难,会不同程度地改善内心的荒凉。
我们甚至可以设想,崇明岛上可能有过的某个时期、某种现象:因为沙洲的地理环境使然,在涨坍无定的沙洲上,农人相对分散,土地时有流变,给出了天高皇帝远的相对宽松的环境。同时,又因为沙洲肥沃,水源充足,还有足够的海鲜、河鲜可食。而且崇明岛还是海盐的重要产地,崇明人吃的盐就是自己开灶烧的盐。除开沙洲突然坍塌,风暴潮没之外,崇明人的生活尚可温饱,人口也不断增长,并且在农闲的冬季稍有闲暇,这一切为这个海岛在风浪之中成为传统的长宜子孙的耕读,创造了条件。
可是,崇明的农人总是辛勤劳碌的啊!
除了拓荒种地,沟边田沿没有一寸荒地之外,水利始终是崇明岛上一个千年不变的生命话题,它包括两个方面:其一,引长江的淡水流转于岛上的每一条小河、每一块农田、每一个宅院;其二,抵御东海汹涌的咸潮。因此,对崇明人来说,开凿河道、挑泥筑岸永远是头等大事,然后是精耕细作。农人不仅要关心长江的引水、排水,还要把握天上的降水,在一个自给自足的沙洲上,有了淡水的保障后,便是有没有粮食、收成好不好的天大的事情了。
在农耕社会中,地球上所有的农民都会观天象、预测气候,但如崇明的农人一样,根据时令、节气、天上日、月、风、云的变化,总结出如此众多如此系统的农谚,相当于古代的一部口头的“农政要略”,并一直传承至今的,恐怕是极为罕见的了。
实际上,崇明人在耕种之外的另一番辛勤劳碌,是观察气候、物候,并编成顺口易记易于流传的口语,也就是说,他们从事的已经是气象、文化领域的创造了。这是一种格外的辛勤劳碌,这是一个过程,如同农耕一样漫长的过程,是农人伟大的集体创造,无数次的增删,无数次的修正,谁能告诉我,如“初三潮,十八水,眨眨眼没到嘴”一样的语言,最早出自谁之口?
在辛勤劳碌之后,崇明岛上农人的家、宅院,就在田野之中,古籍如此描述农人之庐的:“其业耕者,中田有庐,庐傍有沟环之,间植竹木,家自成材。”这就是前文已经写过的宅与宅沟及沟中之活水了,宅沟环绕的宅子草屋居多,也有砖木结构的宅院,“四汀头宅沟”、“三进两场心”,是崇明典型的民居,可惜现在已经很少见了。这个宅、这个家,便是农人的安居之地,在流水之间,在田畴茅草之间,在虫鸣鸟叫之间,诗意的安居啊!
江海之声依旧宏阔。
多少月朗星稀的夜晚,在农人安居的宅院中,我的乡音成了琅琅的读书声。还没有上学的儿时,最让我动心也最让我惊心动魄的读书声,是我家东南宅上的一个姓孙的邻居大叔,母亲总是说他“自小先知”,乡邻无不知道他读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可是后来不知为什么得了精神病,书痴,只知念书,一放下书本人世间也就不再存在,甚至不吃不喝,满口之乎者也,谁也不知道他说些什么。有时,我会悄悄地躲在他门口看他念书,摇头晃脑,如醉如痴,而他的床上、桌子上堆满了书,有的是线装书。
倘若被他发现了,神志清醒时还认得我:“高家小官人过来,教你念书。”我本姓高,后寄名出姓的,我不敢过去,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崇明人尊敬读书人,包括这一位读书读疯了的人。
乡人说读书为“念书”,要念出声来,与纺车声、织布的机杼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夜幕下。
不识字的父母会催促自己的孩子:“念书了!”如是夏日,还会随口念一首民谣:
子曰、子曰,
三人行,必有吾师;
吱呀、吱呀,
蚊子咬,蚊子叮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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