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这个沙洲的儿子。
我是那一只断线的风筝的碎片,伏在海鸥的翅膀上颤抖于苍穹之中,寻找黑洞并抚摩婴儿宇宙,看见过星空和太阳的黑点,听遥远年代里的纪伯伦说:“我就是那苍穹,一切生命都是在我里面有韵律地转动的碎片。”
我不去责怪风。
我渐行渐远,回头再也看不见母亲的白发时,便体验到骨肉的分离,或者说撕裂,伤口里滴出的血是我的,也是母亲的。
我躲在田野的一角,舔干净血迹,用泥土掩住伤口,心里说:“泥补泥补,天补地补。”
我身上的伤口都是用泥土修补的,骨缝里有时会长出野草,开着小红花。
我是我母亲用希望的唾液一点一点滋润,一层一层包裹的那一粒沙子,我母亲拾海的时候拾起了我,藏在她怀里,我便有血有肉。东海的冲击浪日夜不停地雕塑这个沙洲时,血管里奔腾的血也在雕塑我——一个光脚的顽童,一个行吟的诗人,一个无怨无悔的流浪者。
流浪是一种生命的形式,比较适合于寻找匆匆过客的感觉,把距离和时间稀释之后的焦虑斟满鸡尾酒杯,烛光幽幽下五颜六色,假面舞会开始了,藏匿美丽也藏匿丑陋,掩饰财富也掩饰贫困,偶尔会听见人问:“去年之雪今安在?”陌生是逃避的门槛。
海洋、沙岸与芦苇却总是紧随着我。
即使我沉默如礁石,潮水似的乡音却总在我的身上刻画着音符。皱褶如五线谱一样展开,歌唱的门打开了。从我眼里流出的诗行,似清似浊,又咸又淡。
滴在沙岸上的,潮汐卷走了
挂在苇叶上,白头鸟和鹭鸶啄食了。
最终,我仍然只是一粒沙子,潮汐涨落中的流沙,或者从小鸟们的粪便中排出,随意地洒落。
沙子们堆砌着飘流着。后来冒出水面,成为新生命,为创造做见证。
沙子堆砌的时候,白骨也堆砌。
最早的开拓者大都死于洪水,以及半夜时分的坍塌,陷落了孩子的梦,常常有人死于灾难。一旦语言成了绝望的呼救,智慧消散于恐惧的倾覆,人不再思想时芦苇依然站立着。
只留下白骨,在地底下。
偶尔有磷火在白骨上跳跃,为流沙及蠕动的芦根照明。
我习惯于和芦根做伴,雪白,柔韧地绵延缠结,来也遥远去也遥远,芦根边上常有白骨,与白的芦根或相重叠或相交叉。在一个暗夜,一道白光对我说,他是我的先祖,流放在岛上的苦役犯,在把生田耕成熟田之后,在堤岸上的树木与芦苇成荫之后,在一间遮风避雨的草房盖起来之后,在儿女成群鸡鸭群之后,他死了,死于劳累。从此与泥沙、芦根做伴,白骨白根相依相靠,浪打潮涌搅拌着经络遗骸、沙子及灵魂,让黑白交融,黑的是梦,白的是地底下光明的千千结。
蛰伏是美丽的。
人啊,你只是因为海洋的恩典,凭借着沙子和白骨而站立,而高大。你的黑色的眼睛不仅因为太阳月亮,也因着无数白昼似的根而明亮,伴你夜行,倘不,为什么走到天涯海角都能看见芦苇?
如果我衰老,我已不能歌唱,也不再能写作,如同大森林里的路,将要走到黑黝黝的尽头。那时候世界也一定更加喧嚣我连逃向寂寞的力气都没有,也看不见护林人或采蘑菇的姑娘,于是,我请求埋我在芦苇丛中,无声无息地腐烂。我的白骨将会在泥沙间游走寻找别的白骨,在千叠沉沙中与芦苇的白根为伍。
因而,趁湿润的生命感觉还在,我想问道于礁石,关于稳固和消逝,然后趁碎浪漫上沙岸之时,蘸饱枯槁的笔,为冲击浪这地球上最伟大的雕塑者作传,拾起海洋的神秘莫测,人的暴风骤雨一般的思想,把仅剩的灵智扔进大海,像浮游生物一样漂流……
集结起我们的梦,白梦黑梦,泥泞的梦,梨花带雨的梦,渴望富裕的梦,走进连年围垦之后这片唯一新生的芦苇荡,看各种小动物爬来爬去,孩子一般鲜嫩的小芦苇的绿色眼睛,听大海和小沙的对话,滋润的细微及广阔,人和梦一起感觉一起吐纳,在这污浊的世纪末,还有什么比能够自由地呼吸清新空气更加富有的呢?还有什么比只需播种就能收获的土地更加宝贵的呢?还有什么比可以无忧无虑地畅饮一杯清水更加幸福的呢?
一粒沙子加一滴清水就是世界,一根芦苇牵着一朵野花就是天堂。沙洲上的农人啊,我的父老乡亲们,请不要忘记每天早晨太阳升起时,用海风擦拭眼睛,然后把你心里关于贫困的苦恼,默默地告诉海洋,请不要随便相信许诺,无论哪一块土地都不会富得流油,懒惰与化肥却会使报酬递减:你们种下了稻子,你们在大热天给玉米锄草,为了通风透光,你们收获的是白色的大米和金色的玉米,但不会是金子。
金子可以当饭吃吗?
你们不轻信许诺,你们能抵御别人暂时成功的诱惑,长江与东海将不是把一时繁华付之东流的巴比伦河水,你们不仅用眼睛还要用心灵去丈量一粒沙子的深度与广度,以及芦苇那白根的长度与韧度,你们将不会轻易消逝。
长河之沙会有新的荣耀。
沉沙是历史的传记。
其二:天使的驿站
有一个晚上,礁石和我谈天使,穿白衣吹号的天使,像风像浪花一样的天使,从云端飞来,这一块沙洲蒙福了。麦苗和小草在美妙的乐曲礼赞中长得粗壮,芦苇多生出三个节,那些怀孕的女人们产下的婴儿的眸子会格外明亮。
礁石告诉我,你到过许多地方,却未必见多识广。你看一个城一块地的富饶或荒凉,你不要光听说,你要先看地上的树,再看天上的鸟,那些绿色是美的,和善的,那些有翅膀的,能发出吉祥之声的,目光里充满着赞美的,便是天上的天使。它们在每一次降临时,翅膀上都驮着幸运和祝愿,它们卸下这一切的时候,便卸下了雨露和阳光……
所有的翅膀都不会落在邪恶之地。
那么,什么叫邪恶呢?
暗夜里数着钱财,看见金子发光便漠视太阳的,有祸了。不再把心灵用来感觉呼告与启示,相反成了金钱和肮脏的藏匿之地,良知朽腐的就叫邪恶。
闭上眼睛就是一千三百多年前,这块沙洲刚刚冒出水面的时候,荒芜、纯净、羞涩的处女地上,人类还没有燃起炊烟,只有螃蟹和芦苇宁静而多少有点孤独地期待着,某种感应已经由海风遥遥地吹来了,晃动着。
这一年腊月冰封雪冻,只有芦苇一层一层包围着的滩涂湿地依然生机勃勃,小鱼小虾和各种贝类挤在浅水滩涂的一角取暖,枯草铺着厚厚的温馨,芦花飞飞扬扬,它绝对谈不上绚丽,却包含着阳光的温暖,寻寻觅觅时,翅膀出现了。
南飞的大雁最早来到沙洲上落脚,一群又一群白色的翅膀从云里穿过,从浪里穿过,顷刻间便隐没在芦苇荡里,寻找食物,修筑爱巢,它们喜欢这地方,唱歌跳舞。
然后是白鹤、大天鹤、小天鹤和雁鸭,各个族群展示着各自的美丽,却又保持着一定距离,从不相互争斗残杀。
那是谁引的路呢?
和平而吉祥的沙洲,风浪中的天使驿站。
从长江口伸向东海的滩涂辽阔而湿润,芦苇、丝草构筑了一处天然的理想家园,既有长江的淡水,又有东海馈赠的各种海鲜饵料。它位于我国候鸟南北迁徙路线的东线中段,也是飞越国界的大洋与洲际候鸟的必经之地。
曾经有一百万只鸟仪态万方地起落。
那么多的翅膀啊!
天使带来了什么呢?
来自天国的礼赞,播撒在沙岸上了;来自飞禽世界的相亲相爱,缠绵在芦荡中了;来自空中跋涉的比翼和谐,雕刻在蓝天上了。
你可以读。你可以想。
也许,这个沙洲的出现本不是应许给人类的,它只是个鸟岛,人眼光里的荒凉之地,天使们歇息的驿站。它们可以在芦苇荡中梳理羽毛,可以面向东海对镜而歌,可以在沙岸上漫步,可以在荒野上追逐,可以观沧海,可以望明月……
天使的粪便,后来成了我们的食粮。
我们的祖宗因为天使的宽容和仁慈而存活下来了,农人耕耘,飞鸟起落,芦荡是神秘而圣洁的,闯入的顽童常常会迷路,但有仙鹤叼着小孩的帽子引导,然后站在大堤的老柳树上目送,鸣叫着,把翅膀扇得扑扑地响。
这是你应当走的路。
就这样到了家里。
“大雁仙鹤蓬蓬飞,寒来暑往一身衣。”
在这与世隔绝的小岛上,假如没有了天使们的翅膀,一代又一代的人将失去楷模,没有想象,不知道该怎样活着,灵智也会沙漠化。
天使驿站又何尝不是人的驿站呢?
让人的目光纯净,穿过白云与乌云,谁不是匆匆过客?假如告别,心灵会微笑,拈一朵野菊花。
简朴而心有所往的,有福了。
冥冥中有声音传来:去和种地的农人说,不要为金钱焦虑,你的真正的财富不在你的钱柜里。你看沙洲东滩的芦苇是稀了还是密了,你看南来北往的天使的翅膀是多了还是少了,你就知道沙洲的子孙们离开天国、离开喜乐是近了还是远了。
沙洲北沿广阔的芦苇荡,已经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开始的围垦中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工厂、楼群和农田。沙洲东滩与东海接壤的滩涂从1990年起减少了百分之三十。微地貌单元布局的变化,自然植被的减少,使候鸟们望而却步了。
有一群白鹳曾经飞临,那白色的翅膀掠过沙岸时几乎已经贴着暗红色的盐碱草了,可是它们走了,消失于碧浪云海……
金钱烧起的火焰把沙洲的宁静撕破了,大自然天生的资源成了抢劫者光荣的财富,一根火柴梗大小的鳗鱼苗时价十九元,远胜黄金珠宝,十多个省的捕鳗大军,成千上万只渔船云集沙洲东滩沿海,机声隆隆,机油污染,人疯了,鸟飞了。
天使驿站成了地狱之门。
我们离天堂很远,我们离地狱很近。
什么时候会有一个翅膀的雕塑,呼告于沙洲的上空呢?什么时候能把“天使驿站”这四个字铭刻于每一粒沙子的灵魂上呢?
到那时礁石会欢乐得流泪并且开口说话:
“天国近了!”
其三:残贝旧雪
一个夏天的清晨,礁石的脸色要比现在白嫩得多,一切都还年轻的时候。趁碎浪漫上沙滩又回落之际,我把一只绿色的芦叶船放到了白色的浪花上,芦叶船开航了,壁立的浪隔断了我的视线,芦叶船,你平安吗?
孩子送给海洋的礼物。
拾海的时候,我拾起了海的多彩与天真。一顶草帽扎着红绸带;一个画框曾经框架海的一角,后来涌到沙滩上便框着夕照黄沙;还有几根长长的火柴梗,已经辉煌地熄灭,湿漉漉的,有嫩火想点燃沧海吗?
我的芦叶船既没有航向也没有目的地,它太小而且没有帆,它一定沉没了,它想重新回到被折落的那一根芦苇上去吗?
不再承接露水的早晨,它干渴。
没有白头鸟相伴的时候,它孤独。
母亲说,比方一把麦种,撒到地里后,你看不见。可是种田人的日夜牵挂会牵出一片小苗苗,夏天里又结出麦穗,那些麦种不是回来了吗?那是新的而且更多。
只要你心里牵挂,它便在。
我牵挂了一个夏天一个秋天,葡萄架上牵出了葡萄藤,柿子树上挂满了红柿子,风被我牵凉了,果实在我挂念中沉甸甸的了。
牵挂是一条线,牵挂是一朵云,牵挂是一阵风,牵挂是一只手。
我被牵挂着又一次踏上海滩时,风已经刺骨,今年的第一场雪大约正在天上酝酿,空中便显得混沌而丰富,而海潮的涛声似乎也要低沉些,开阔空明的沙岸在冷风中瑟缩,我的芦叶船回来了。
我不敢走近它。
可以有始发时无定向的起航,但所有的归程都是清晰而明了的。
孩子说,我要回家了。
一次航程便衰老了,在应该枯萎的时刻,即便由生命之源的海水浸泡着,芦叶船也终于枯黄了,我又何必细问去时及归时的艰难呢?或者海上升明月,仰望时竟也有柔肠寸断之忧;或者惊涛骇浪中,淹没后居然是醍醐灌顶之慨。
过程才是生命。
波浪淹没了你,你也在淹没波浪。
如同我在沙岸散步,沙岸也在我心上漫行。
我检视我的芦叶船。最温柔的爱抚需得用眼睛,目光的碰撞是最深刻的,再用舌尖去舔吮。为了归来的丰硕,芦叶船驮着一个残破的贝壳,贝壳里是明亮的雪。
如是从寒冷的极地载回,或许那是新雪,倘若为了温暖这残贝,固执地不在沙岸上融化,让昨天的存在于太阳下闪着冷光,宁可与破损一起漂流,那么它是旧雪。
我想它是旧雪
坚硬的雪,去年之雪,不是时间遗忘了它,就是它遗忘了时间,浓缩在贝壳的洞穴里,为时光之箭留一个残缺、冷冰冰的思念。
你不能不面对残贝旧雪。
残缺是生命的花边。
陈旧是删削的风景。
活着就是能量的消散,渐渐地损耗自己也损耗世界,每一天太阳升起时,我们的肌体和思想却开始陈旧,乃至僵化;一代又一代的人灵智衰老了,记忆复归空白直到荣辱皆忘…
谁也不能抗拒残缺。
谁都一样走向陈旧。
那雪是想用温柔弥补贝壳的残缺吗?
落雪是天上的节日,那些充满诱惑的白色小精灵源源不断地降临人间,是人所看不清的花,雪阵便是花阵,雪野便是花野,雪季便是花季,绚丽的时节过去之后,人的目光仍然陶醉在绚丽中,白色花便铺天盖地,面对着短暂的冰清玉洁,心坎上会滴出清流。
然后便是融雪与践踏。
我听见一个三岁的小女孩无奈地呼叫着:不要踩了那雪!
无生出有,白生出黑。
启示一旦消失,喜乐便找不到根。
于是,我看见那残贝簇拥的和那旧雪依恋的,都只是忧愁而已。
芦叶船,载不动。
我不敢欢乐,当忧愁降临便小心地珍惜,像侍弄一棵无花果树。为一切的残缺、贫困和不幸,我让忧愁和芦苇一起长大。
残贝无言,旧雪无泪。
人类看不见、不屑见的另一种存在,正存在于大千世界的各个角落,高贵者说那是卑污,权力者说那是渺小,富裕者说那是低贱。在国王、权臣与流浪者和窃贼之间,我走向流浪者,走向窃贼,在奢靡的夜色里,那是真实的衣衫褴褛,让残缺和今夜归宿何处的茫然行走于皇城根下。
曾经窃得一瓶茅台酒,换了一箱二锅头。
喝醉了,暖和了,便在皇城根下唱,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如梦的残贝旧雪啊!
忧愁是博大的……
其四:人在边缘
江的边缘,海的边缘,是水的边缘,
淡的边缘,咸的边缘,是生的边缘。
边缘之人往往麻木,
边缘之梦常常惊醒。
边缘是一种景观,从某种意义上说边缘状态总是酝酿着变化的状态,也是可以激活人的思想、情感的最佳状态,于求生和毁灭之间,不是麻木终了便是灵智闪烁。
人在边缘时草也在边缘鱼也在边缘,命运和机遇都在边缘,从边缘的自由,到自由的边缘,心怀警惧,必有块垒,怀边缘之想反而海阔天空。
边缘是物质与思想的集散地。原有的港口都属于明天和远方,但每一只船无不希望早一天回到锚地。冲击浪远不是在作一种无为而单调的运动,你倾听它的旋律,感觉那如烟如雾的湿润的飘逸,原子与原子的对撞,浪花和浪花的缠绵,人在边缘时的突发奇想便是不同寻常的音乐、哲思和诗篇。让狂躁平复,看边缘似壁,浪之壁云之壁雨之壁雾之壁白昼之壁长夜之壁,闭上眼睛领悟壁上的启示,那是爬山藤呢还是象形字?随意地伸展、重叠、交叉,灵感的火舌舔着陈旧的脑壳……
你在海的边缘,你感觉着浪的浸吞,潮的浸淫,你想起矗立坚挺的南天一柱,或者昂扬勃起的礁石,你忽然明白长江为什么是混浊的,当它长驱直入冲入东海一泻如注的时候,那是真正的阳刚啊,海的蔚蓝的阴柔深深地接纳了它,潮涨潮落,波涛翻滚,风情万种。
幻着、梦着、深着、浅着,浓着、淡着、明着、暗着,蔚蓝之极,温柔之极,帆在梦想里移动,鸟在幻觉中飞翔,愉悦地呻吟,透彻地呼喊,长江无穷无尽地注入,东海无穷无尽地接纳,这是怎样的力,怎样的爱,怎样的拥吻,怎样的舒适与快感啊!
只有海能够说浪漫。
相濡以沫的边缘之水,声气相求的边缘之草,浪迹漫漫的边缘之人。
载浮载沉,忽死忽生。
时明时暗,若果若因。
海是广漠海是浩瀚海是风涛海是呼告,海是诱使你沉没激发你上升的某种迷人的气质,海是空的灵的,海是生出大有的大无,海是丰盈起伏的大无之大有;海是一片大蔚蓝,海是一泓大浪漫,海是一派大气概;海有形而无定,海有声而无言,海有相而无术,海有灵而无怪,海有容而无求。
我们赞叹蓝天的高不可及,有时却淡忘了海洋的启示。
透析生命的本源,海就是一切。
从海洋中得到启示,并且走向海洋的民族,无不是这个世界上可以骄傲可以称雄的民族。反之,有多少愚昧和怯懦也只是因为远离海洋与冒险而拂之不去。
不要忽略水。
我们的灵智如果不是水的浸泡,怎么能长出青枝绿叶呢?我们的生命如果不是水的滋润,怎么能变得有血有肉呢?我们的向往如果不是水的推动,怎么能乘桴于海呢?我们的回想如果不是水的连接,怎么能抚摸当初呢?
当生命只是汪洋大海中的一撮蓝藻时,倘不是在水的衬托下完成了光合作用这伟大的程序,地球今日不依旧是盘古洪荒天地玄黄吗?
或者遥想太初,造物主造人,用尘土,以他自己的形,走到海面上取水搅拌,便有了皮肤的弹性,血管里的血,造物主再往他的鼻孔里吹气,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
在这之前,地已经从海面上露出,有了光,人便由光照耀着,水滋润着……
我们是什么?我们是尘土和水。
人之初,在边缘。
如是观之,又何必惊讶人生为什么总是在边缘上行走?就连人类以及万物寄身的地球也处在一个星系的寂寞边缘,对于宇宙而言,地球上的一切无不处于边缘状态,边缘之山边缘之地边缘之水,这一切边缘的边缘,则是渺小且傲岸,聪明且奸诈,贪婪且破坏,专制兼独裁的边缘之人。
大海却一如既往地守望着。
雍容大度,坦荡浩瀚,风云吐纳,无欲无求,这庄严妙相谁能撼之动之?当飓风卷过,波涛汹涌着,其实只是波涛滚过海面,海的深处却不为所动,这时候画家可以通过光的明暗解剖海的层次;一代又一代的诗人则可以在想象中把大海一层一层地折叠,直到灵感枯槁,大海依旧丰满。
只有潮汐才能运动整个大海,这是规律而非外力使然。
人不是因着政治而发疯,就是为了金钱而发狂,人的世界总是在试图建立永远也建立不起来的新秩序。
人啊,什么时候才能从各自的边缘上面向海洋默默祝祷:“我就是那被你呼唤的。”
边缘寂寞。
边缘美丽。
远离了中心的神话之后,边缘的启示刻在每一粒沙子上了,长在每一根芦苇上了,嵌进每一片鱼鳞中了,驮在每一只翅膀上了——于创造及灾难之间,平和及暴烈之间,幸福与痛苦之间,空灵与物化之间,生存与毁灭之间,我们无一例外地边缘着。
人在边缘。
梦在边缘。
其五:落花流水
一棵树的纷乱,一条河的辉煌。
一阵东南风,一夜桃花雨,河边的桃树湿透了,花瓣们缤纷地飘落,那小小的涟漪是河的微笑吗?这笑纹不断地舒展,直到小河两岸,由埋伏在茭白丛中的鸭子们啄食了。
鸭子“呷呷”地叫着,跟谁都友善地点头,有时也追逐漂去的落花,但被洗衣服的农家女轰走了:
“你吃了小河的微笑,还想吃水上的桃花吗?”
农家少女正怀春。
一朵野生的小黄菊已经插在发夹中了,与油亮的黑发映衬着,初升的太阳光从竹林、树梢的缝里挤出来时碎成星星点点,落在她身上。
她的眼神是忧郁的,追着落花流水,那忧郁拉得很长,镶在憧憬和回想之间。
从独木桥上飞来一块碗片,在水面上跳跃,打着水漂。水花溅在她的头发上,亮亮的,像夜明珠。她把眼睛瞪圆了,脸却红得跟桃花一样。
“就喜欢看你的样子。”
她的思丝被打断了,有人在窥测她的心事,她赶紧埋头洗衣服,把心门关上,往水桥下一看,看见了独木桥上的那一对眼睛,笑吟吟的,仿佛在说,“你关门,我就来敲门。”
她用盆子舀水,把倒影搅乱。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白头鸟叫着。
她做梦也想有一面自己的镜子,看看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了。
比如胸脯,明显地丰满了,怕小伙子看,自己却又看不得,睡在床上也没有这个自由,小妹妹要搂着她睡,父母在另一张床上总是长吁短叹。
闭上眼睛便想桃花水,桃花为什么要凋零呢?开春的水特别明净,就像镜子一样,她爱去河边洗衣服,看看桃花,看看自己。
总的来说,人对架构自己的过程与部件都是陌生的,对身外之物又过于热心,这人间便灾难不断。
我们还要嘲笑顾影自怜吗?
她真的很想看看自己。
人倒映在水中,微微地晃动着,脸蛋红红的,胸脯高高的,头发黑黑的,这时候准有人打水漂,她知道是谁,便使劲儿揉衣服,仿佛这一件印花月白布小褂的前胸后背都叠着那个小伙子的目光,像补丁似的,怎么揉也揉不掉。
“你再揉,我便哭。”
“你把我的眼睛揉痛了,你把我的心揉破了。”
独木桥上已经没有人影,她是在自己跟自己说话,她有一个总是微笑的自己,心里还有一个忧郁的自己。她把微笑的自己给了父母、妹妹;她把忧郁的自己留给自己。她从小就喜欢自己跟自己说话,微笑着忧郁,忧郁着微笑。微笑问忧郁你为什么忧郁?忧郁不说话,微笑急了便吵架,后来又拉着手一起走到小河边,听打水漂的声音,微笑像开在树上的花,忧郁是漂在水上的花……
母亲说,这胡思乱想的丫头将来怎么办?
一年一度桃花水,人便大了,人就老了。
树也会老吗?会的,那疙疙瘩瘩的枝丫,粗糙烈口的树皮就像父亲母亲的手,就像祖父祖母额头的皱褶。
托起过花一样的岁月,流淌着披星戴月地劳作的风风雨雨……
“我也会老吗?”她想。
落花才会坐果呐!母亲说。
那是风雨摧落的,那是流水送走的,它们要漂到哪儿呢?夕阳落山了,月亮升起了,河水会变凉,这夜晚花瓣儿会做梦吗?梦见独木桥头的桃花树,说河水太凉,母亲树会哭吗?独木桥连着的那一条田埂路上,长着花被单草,那个挑着花被单草的小姑娘长大了,长大了就快出嫁了,还会去桃树下洗衣服把小花瓣捧在手里吗?
她自己就是一片小花瓣。
日子就像小河里的东流水。
终于她有一面自己的小镜子了,镜子背面是大红“”字。
她能够好好地看看自己的时候,却又觉得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
微笑一点一点漂走了。
忧郁一年一年增厚了。
就连温柔得颤悠悠的独木桥也变成了冷冰冰的水泥桥。
打水漂的小伙子在一次抗洪时被巨浪卷走了,污染的小河成了黑河,老桃树枯干了,黑色的残枝上,白头鸟于春天的傍晚叫着:白头,白头,白想念头……
我在生命饥渴的时候,总是梦见海洋和沙岸,碎浪辽阔地涌上沙滩的声音,使人想起爱抚和渗透,我的眼睛便开始湿润。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离开这个都市的,水泥板块的挤压总想把我变成水泥的一部分,目光带着水泥色,焦灼得冒火,渴望浮躁。无论睁眼闭眼,总是水泥扑面,只要出门便会撞上永远盖不完的水泥楼群。视野中的天空渐渐狭窄,从一角到一缝,眼睛便痛苦地发涩、红肿,莫名其妙地流泪。
我问自己:你为谁哭?
有一种残酷从摧毁人的目光开始,把寻找心灵故乡的路隔断,砌上水泥板块,按平方米高价出售。
混凝土搅拌机轰隆隆地宣称:它可以搅拌一切,包括灵魂和思想。
我在沙岸上走着,漫无目的,海洋的魅力之一就是散漫,我也想散漫一回,和脚下的浪花探讨现代生活的某个话题,如目光以及眸子的保养,这与化妆无关,只是因为水泥的粉尘侵入视网膜,并且还在继续集结,它们是想修筑堡垒吗?
大海什么也没有说,浪花渗透着我,海风吹过,略带咸味的潮湿的气息涌来,我知道那是一种遥远而古朴的呼唤:回到摇篮中去,离别的时间太长,我需要沉没。
我要选择一个角度跳海。
我不怕有人在岸上欢呼,说中国人太多,徐刚终于葬身大海了,我也不想声明我只是为了浸泡目光与眸子,我的担心是也许还会有义人扑到海里来打捞我,而这义人又很可能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他会浮水吗?既然是沉没自己,何必累及他人?
一个寂寥如废墟的渔港。残破的渔网里是几条不到2寸长的死去的小带鱼,饱满的肚腹告诉我,它们活着便是带鱼妈妈了。
不再有缆绳牵挂的木桩长成了一片小树林,这小树林的每一棵树上,生命分成了两个层次,那些青枝绿叶在憧憬着未来,埋在沙土中的树杆则愁容满面地回想过去。
一面古旧的棕帆,一把折断的橹,相依在林中空地上。航程结束了,那帆那橹再也不会回到波浪中的船上去了。
于是便回想,回想风雨回想浪涛回想破碎回想断裂,回想失之交臂的另一面帆。
回想总是伤感的。
伤感能酿出一壶陈年老酒。
盼着下雪,渴望浪漫。
我终于看见那一间老房子了。
清亮的月色徘徊于老房子的窗口,夕照却在荒芜的门前铺上了红地毯。人去屋空之后,那期待依然。
老房子啊,用竹竿和树枝搭成的老房子,用芦苇涂着泥巴当墙的老房子,在稻草屋顶上铺一块玻璃当明瓦的老房子,你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母亲影子的老房子啊,如今裂缝游走漏洞里漏着日月灌满风雨的老房子,我怎能不思念呢?那是我生命开始的一部分,我的幼稚和纯洁使老房子成了我的天堂。当我长大,离去,童稚和少年的真诚被理想放逐,我离开老房子多远,便离开温馨与幸福多远。
我的目光已经湿漉漉了。
我把帆、橹以及破网和老房子的感觉小心翼翼地折叠,挂在肋骨上,然后走进老房子。
那一张床的帐帷永远地合拢了,床顶上奔驰的老鼠呢?那些童年的梦也都睡着了吗?或者竟已托付给了红蜘蛛,织着一张又一张的网,把昨天和今天连接成一根又一根丝线一个又一个圆圈?不再转动的是那一架老得将要散架的纺车,月光下的白纱线曾经千丝万缕地温暖着少小时的寒冷。
老房子背后就是那条小河了,小河封冻的时节,渔港便埋在雪里,屋檐下长长的冰凌是由孩子们急切的目光融化掉的。还有月亮,落在小河里由小小的波浪轻轻地掰成明亮的碎片。风车转动了……
我想我正在沉没,从老房子的裂缝里,从那一张破网的网眼,在红蜘蛛吐出的丝线上,灵魂荡过秋千之后,在不再开放的帐帷前默默祝祷之后,我沉没,带着小鱼的惋惜,和正在回想的树根与帆的思恋。
海风吹开每一根毛细血管之后,海水正涌进我的体内。我舔过自己身上的血,验证过血与海水的同根同源,一样的咸腥味儿。我流失太多的血管里,因为海水的注入而重新强壮地奔突。
沉没使我有了另一种目光,我看见正要出海的年轻的棕帆,对一群簇拥在沙岸上的孩子灿烂地微笑……
我是这些孩子中的一个吗?
如今当这一面帆衰老默默回想时,我留在那帆上的目光不知是衰老了呢?还是也在滚烫明亮地回想我?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