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故事发生的时候,著名的阿尔多·斯莱恩[1]之子德蒙特[2]正统治着整个爱尔兰。尽管德蒙特当时尚未婚娶,他却收了很多辖下四省的王子作养子;这些王子的亲生父亲将他们送到这里,以示其对“至高王”的忠诚和爱戴,而德蒙特也妥善履行了他作为养父的责任。在他收养的众多年轻王子当中,“至高王”最喜爱伦斯特国王阿尔多的儿子克里米安[3]。更妙的是,这位年轻人也同样对他的养父爱戴有加,而且生性热情好学、天资聪慧机颖、举止雍容有度,具备一位王子应有的全部风范。
“至高王”常和克里米安一起离开塔拉山[4],或狩猎,或放鹰行猎,有时身边甚至连一个随从都不带。在这些远足中,“至高王”把自己通晓的有关森林技能的广博知识传授给了他的养子,并教导他一位王子应有的担当与责任,以及治国爱民之道。
德蒙特·马克·阿尔多热衷于这样的单独冒险,只要能从繁忙的政务中挤出一天时间,他便会派人暗中向克里米安捎去口信,然后这位年轻的小伙子就会带上他的狩猎装备,到他们相互约定的地点与“至高王”碰面。两人跟随上天的指引,向着未知的疆土出发。
在其中一次冒险当中,他们沿着一条洪水肆虐的河流寻找可供其涉水而过的浅滩。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看到一位驾着战车的女人独自从西边朝他们驶来。
“我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至高王”若有所思地惊叹道。
“您为什么要对一个坐在战车上的女人感到吃惊呢?”随行的克里米安急忙询问对方,想要一探究竟——毕竟,他热爱知识,而且渴望得到它。
“问得好,亲爱的,”德蒙特回答他说,“当我们看到一个女人能够将牛赶去吃草的时候,我们的内心会为之惊讶,因为我们素来以为,女人是驾驭不好牲畜的。”
克里米安像海绵一样飞快地吸收了这些教诲,将之消化、收为己用。
“这个说法很有道理,”他不禁点头称赞。
“但是,”德蒙特继续说,“当我们看到一个女人驾着一辆套着两匹烈马的战车时,我们的心情简直就可以用惊奇来形容了。”
当一件事物的内在机制逐渐向我们展露开来,我们的兴趣也会随之变得更加浓厚起来,所以,在循循教诲之下,克里米安也如“至高王”一样倍感惊奇起来。
“千真万确,”他说,“这位女士正驾驭着两匹马呢!”
“你之前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吗?”他的导师故意问道,恶作剧一般。
“注意到了,可我并没有留心,”这个年轻人承认说。
“让我们再进一步,”“至高王”循循善诱,“当我们发现一个女人远离居所,心中便会生出许多揣测。因为你会察觉到,女人都是居家之人;一个少了女人的屋子,或是一个失了居所的女人都称不上完整,因此当我们看到这两者离了另一方单独出现时,便会加倍留心。”
“这一点毋庸置疑,”王子回应着,眉头因深思而紧锁。
“那我们就去打听一下这位女士的故事吧,”“至高王”作出了决定。
“就让我们这么做!”他的养子也随声附和。
“‘我们’这个词是以国王之尊指代国王自身时用的,”德蒙特说,“尚未获得领土统治权的王子在指代他们自身时则必须使用另一种表达方式。”
“我太轻率了,”克里米安谦恭地说。
“至高王”亲吻了他的双颊。
“的确如此,我心爱的儿子,‘我们’并不是要训责你,但当你深思的时候,你必须试着掩饰你的神情;这也是统治者必须掌控的一种技巧。”
“我肯定永远也掌握不了那么难的本领,”他的养子叹了口气。
“所有的国王都得掌握它,”德蒙特回应道,“我们可以用大脑、用语言来思考,但决不能用上鼻子和眉毛。”
这时,那个驾着战车的女人已经来到他们所在的浅滩附近。她未作片刻停留,便驱马涉入浅滩,激起一串浪花和水沫。
“看她的马车驾得多好啊!”克里米安禁不住钦佩地叫起来。
“等你年长些,”“至高王”继续忠告他说,“你会钦佩那些真正值得你钦佩的事物。眼下,尽管这驾车的技术着实不错,但更值得称道的却是这位女士。”
他毫不吝啬赞美之词。
“她实在是世所罕见的瑰宝,是双眼无尽的愉悦之源。”
她的确堪当此誉,甚至更胜一筹。当她驾着双马驰过水面踏上河岸的时候,那飞扬的发丝、微启的双唇,还有她那迸发青春活力的优雅身姿便一同闯入这位君王眼底,从此难再离开。
然而,这位女士却将目光投向了他的养子——不止如此,如果说我们的君王难以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半分,那么她也同样没法使自己的双眼从克里米安身上离开分毫。
“站住!”“至高王”大声喝道。
“你是谁,凭什么叫我停下来?”这位女士嘴上虽这么说着,驱车的动作却停了下来——女人总是这样,一边反抗着外来的命令,一边又顺从于它。
“叫你停下的是德蒙特!”
“这世上的德蒙特多了去了!”她回应说。
“但这里边却只有一个‘至高王’!”这位爱尔兰的最高统治者说。
她这才从战车中走下,向“至高王”行了个礼。
“我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至高王”问。
但面对他的问题,这位女士却蹙起双眉;她果断地回答:
“我不想说。”
“那么你从哪里来,又打算往哪儿去?”
“这些问题我一个都不想回答。”
“可现在问你的是‘至高王’!”
“我不想告诉任何人。”
克里米安对她的回答颇感震惊。
“小姐,”他和和气气地说,“您肯定不会对‘至高王’有所隐瞒,不是吗?”
但就在“至高王”以高贵威严的神情盯着她时,这位女士也以同样的神色回敬了他。而且不管他从她可爱的明眸里看到了什么,“至高王”都只有妥协的份儿。
他将克里米安拉到一旁——只要有机会给这位年轻人一点教导,他就绝不会吝啬。
“我亲爱的,”他说道,“我们必须永远努力保持理智;只有对那些真正关系到我们自身的事情,才有必要坚持得到答案。”
克里米安接受了这句话里所有合理的信息。
“因此,我并不真的想要知道这位女士的名字,也不关心她究竟来自何方。”
“你不想知道?”克里米安对此感到十分讶异。
“对,我想知道的是,她愿不愿意嫁给我。”
“可在我看来,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他的同伴支支吾吾地说。
“这个问题她必须回答!”“至高王”不但丝毫不想让步,还看起来胜券在握。“不过,”他继续说,“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或者她来自什么地方,很可能会在让我们了解她的同时也使我们陷入痛苦。天知道她过去会有什么样的奇逢险遇!”
好一会儿,他都没再出声,一心只想着那些令人烦躁、并不明朗的可能性。克里米安也随他陷入了沉思。
最后,他终于作出了结论:“那些过去都是属于她的,但她的未来却属于我,我只需得到关乎未来的答案就行。”
于是他又回到那位女士面前。
“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妻子,”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注视着她,目光柔和坚定,同时还夹杂着一丝小心不安,这使她无法将视线游离到其他地方。然而,即便他这样看着她,她那双可爱的明眸里还是溢出了一滴泪水——在她的眉眼之后,她的思绪已经飞到了“至高王”身边那位正注视着她的英俊少年身上。
可是,当爱尔兰的“至高王”要求我们嫁给他的时候,我们是不会拒绝的,毕竟这可不是一件每天都能遇上的事,而且这世上也没有哪个女人不会爱上在塔拉山上主宰一切的权力。
因此,这位女士的睫毛再没有挂上第二滴眼泪。她将一只手放入“至高王”的手中,与他一起朝着宫殿走去,而克里米安·马克·阿尔多则拉着马匹和战车,闷闷不乐地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急不可耐地成了婚,因为“至高王”一刻都不想耽搁。由于他没再问起她的名字,而她也从未自愿告诉他,再加上她既没能给她的丈夫带来任何嫁妆,也没有从他那里得到一点聘礼,人们便称她为贝可芙拉——没有嫁妆的姑娘。
寒来暑往,“至高王”获得了与他的期望一般无二的欢愉。然而,贝可芙拉的心中却不曾有过相似的情感起伏。
对于那些把欢乐建立在野心和地位之上的人来说,爱尔兰“至高王”王后这份殊荣已经足以使他们宏愿得偿、心满意足。但贝可芙拉的心却不能就此满足:在她看来,少了克里米安,她所拥有的一切都只是徒然。
因为在她心中,克里米安是太阳之光、清月之辉,他是果之芳馨、蜜之甘甜;每当她将视线从克里米安那儿折回“至高王”身上,她总会忍不住要想,她的意中人委实错了位。在她看来,即使克里米安·马克·阿尔多头顶上只有一头卷发,他也比那些头戴世之主宰桂冠的君王更加尊贵。于是她便这么跟克里米安说了。
这个意外的讯息让克里米安震惊不已,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当下就逃离塔拉山。然而一件事情一旦开了第一次口,第二次说出来便要容易得多,等到第三次再被说出,听的人也就能泰然接受了。
很快,克里米安·马克·阿尔多便同意与贝可芙拉一起逃离塔拉山,并为此做好了准备。他们之间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从此之后,他们应当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这天清晨,连小鸟都没出巢,“至高王”就感觉到他心爱的伴侣起了床。他勉强睁开一只眼睛,瞟了瞟从窗外偷偷溜进来的晦暗光线,发现严格来说它们连光线都称不上。
“外面连只鸟都还没起来呢,”他喃喃地低声抱怨着。
接着他又转向贝可芙拉。
“什么事起这么早,宝贝?”
“我要去赴约,”她轻描淡写地说。
“这可不是赴约的时候,”国王冷静地说。
“那就当它是吧!”她一边回答着,一边迅速地穿好了衣服。
“那你要去赴什么约?”他不依不饶。
“我把一些必须要用的衣饰落在一个地方了。八件绣着金丝的绫罗长衫、八只金箔打制的珍贵胸针、还有三顶纯金锻造的王冠。”
“现在这个时刻,”至高王继续耐心劝阻着,“床上可比路上要好得多。”
“管它呢!”她说道。
“还有,”他仍不放弃,“礼拜日出门会招来厄运的。”
“该来的运气就让它来吧,”她又说。
“阻止猫吃奶油或者女士装扮可不是国王该做的事,”这位君王的声音变得严肃了起来。
这位“至高王”可以从容自若地看待万物,也可以用宁和的眼光环视众生,但是你得注意,有一件事情令他憎恶至极,并且会使他给犯错的人奉上极尽严酷的惩罚,那便是——侵扰他的礼拜日[5]。对德蒙特而言,在一周中的其余六天里,所有能发生的事都可以让它发生,唯有第七天,但凡是“至高王”能够管束得了的事,通通不该发生。如果可能的话,在这一天里,他会用绳子把鸟雀们牢牢拴在它们翠绿的枝头;他会阻止云朵堆满天空,以免它们搅乱了天空的颜色。他在这一天里允许的事情,恐怕就只有人们紧闭的双唇,而他手下的其他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习惯在礼拜日的早上登上塔拉山的制高点,从那里扫视每一个角落,这样他就可以看到是否有任何来自希德的异族或希族人在他的领地上寻欢作乐,因为他严禁这些家伙在礼拜日出现在地上;一旦他发现这些愉快的家伙打破了他的戒律,那么他们就该倒霉了。
他究竟会对希族人做些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在德蒙特的统治下,每到礼拜日这一天,人们便会虔诚祷告,而希族人则规规矩矩留在他们的山丘之中。
因此,我们可以想象,当他见到他的妻子准备在这一天出行时,他心中该有多么恼怒!然而,作为一位国王固然可以为所欲为,可作为一名丈夫,他又能怎么做呢?于是他决定继续睡他的大觉。
“我可不参与这不合时宜的行程!”他愤愤地说。
“随你的便,”贝可芙拉回答他。
她带着一位女仆离开了宫殿,然而正当她穿过大门的时候,一些事情在她身上发生了,可这件事究竟是如何发生的,人们还很难说清:当她一只脚踏出宫殿的那一刻,她同时也跨出了她所在的世界;第二步,她便踏入了异界,但她自己却浑然不知。
她原本的计划是赶去达亥莱赫草原[6]与克里米安见面,可当她离开宫殿后,却无法再记起克里米安[7]。
在她同她那位女仆的眼里,世界并无变化;围绕在她们周围的,也还是那些为她们所熟识的地标。但她们此行的目的地却全然改变了,尽管当下还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她们穿过一条条道路,眼之所见都是陌生却又熟悉的脸孔。
她们从塔拉山向南走去,进入了伦斯特省的都弗里[8]。又走了一阵子,她们便来到了一片旷野,接着迷了路。最后贝可芙拉停了下来,说道:
“我不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儿。”
女仆表示自己对此也毫无头绪。
“不过,”贝可芙拉又说,“要是我们一直继续往前走,肯定能到达某个地方。”
于是她们又接着上路,那位女仆一面走,一面哭,泪水洒了一路。
黑夜降临,暗哑的寒风伴着灰沉沉的静默笼罩在她们头上。她们走着,心中开始生出期望与恐惧,因为她俩都明白她们最终要去某个地方,可谁也不知道那到底是哪儿。
在孤寂的沉默当中,她们艰难地爬上了一面低矮的山坡;四周的树叶沙沙作响,如同低语一般。就在这时,女仆不经意间回头望了一眼,立时吓得抓住贝可芙拉的胳膊,指着她们身后失声尖叫起来。顺着她的手指,贝可芙拉看到,在她们的下方,一大团黑影正上下窜动着,朝她们急速迫近。
“狼!”女仆大叫起来。
“跑到那边的树下去,”她的主人急忙下令,“我们爬上去,坐在树丫上。”
接着她们便飞跑起来;从头到尾,女仆都在抽抽噎噎地哀声啼哭着。
“我不会爬树,”她哭诉道,“我会被狼群吃掉的!”
结果她的话很快变成了现实。
可她的主人爬上了树。她吊在半空,从那些锋利的钢牙之中逃脱出来,任它们在距她一掌开外的地方淌着口水、叩响牙齿、连撕带咬。饿狼们竭力绷紧身体,嘶吼咆哮着;它们咧着嘴,露出雪白的獠牙,凶恶的眼睛里闪烁着猩红色的光芒,如火似焰,不断徘徊跳跃着。贝可芙拉坐在枝头,看着脚下这一切,心中又悲又怒。
但是不久之后,月亮就升了起来,狼群也随之撤离,因为它们的头领——那头睿智、狡黠的头狼断言,只要它们还在这儿,这位女士就会继续坚守她的阵地。于是,在朝着树木狠狠地咒骂一番后,狼群们离开了。由于一直紧紧夹着树干,贝可芙拉的双腿变得生疼,而她全身也没有哪一处不感到疼痛——毕竟,对于一位女士来说,坐在树上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好一会儿,她都没敢从树上下来。“那些狼可能还会回来,”她说,“它们的头领既狡诈又机灵,而且它离开时,我捕捉到了它眼中的神色;我可以肯定,就算让它所遇到的所有女人都成为它的伴侣,它也不会放弃品尝我的滋味。”
她朝各个方向仔仔细细地张望了一阵,好看清它们是不是隐蔽在其中某个方位;她长久而仔细地扫视着远处树丛下的阴影,好分辨它们有没有移动;她留心倾听着每一阵风声,试图从中辨认出一声低嚎、一声哈欠,或者一声喷嚏。但是她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于是,她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开始认为自己或许已经无需在意已经过去的危险。
然而,就在下树之前,她再次扫视了一遍在她周围酣睡着的、糅合着浓重黑暗与泛泛银辉的世界,并且从远处的树林中发现了一丝红色的微光。
“有光的地方就没有危险,”她这么说着,随即便下了树,奔向那丝亮光。
在一片由三棵大橡树围成的空地中,她遇到了一位男子;他旁边生着一堆火,火上正烤着一头野猪。她向这位小伙子致了下意,随即挨着他坐了下来。可是,在起初看她一眼并致意后,这位小伙子便再没看她第二眼,也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
野猪烤好后,他分了一些给她,两人便一块吃了起来。之后,他站起身,离开火堆径直走进了树林。贝可芙拉紧随其后,内心由于这种从未有过的全新体验而沮丧不已。她暗自想道,“我现在是国王的妻子,因此年轻男子不和我说话都很正常,可是从没有哪个年轻男子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这太不寻常了!”
尽管年轻男子并没有好好看看贝可芙拉,但贝可芙拉却将他瞧了个仔细,而且眼下所见如此怡人,使她没有时间去思考更多,因为如果克里米安称得上俊美,那么这位小伙子还要比他俊美十倍。克里米安头上的卷发曾令王后如饮醇醪,见到他便能使她食愈甘、寝愈安。可这位年轻男子却使她食不甘味。至于睡眠,那更是令她惶恐至深:一旦闭上双眼,她便要被剥夺看到这位年轻人那一刻的欢愉,只要她的双眼尚能视物、或是她的头尚能支撑,她便无法停止凝视他。
一轮圆月挂在空中,银色的月光挥洒下来。在这银光之下,他们来到海边一处甜美静谧的港湾。贝可芙拉紧跟在这位年轻男子身后,踏上了一条小船,接着向一座高耸出海面、环境宜人的小岛划去。他们上了岛,走进一座四下无人的巨大宫殿,然后,那位年轻人在那里睡了下来,而贝可芙拉则坐在一旁,静静地凝视着他,直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平和感拉下她的眼皮,她也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清晨,一阵高昂的叫喊声将她从睡梦中吵醒。
“出来,弗兰,出来,我亲爱的!”
那位年轻人从他的卧榻中一跃而起,披上盔甲,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三位身着铠甲的年轻男子迎接了他。随后,他们四人继续前进,走向在不远处草地上等待着他们的另外四名男子。接下来,两伙人打斗在一起,对战时他们礼数周全,却也凶狠无比,最终,战斗结束了,只有一个人还站在那里,其他七个人全都卧倒在地,气息全无。
这时,贝可芙拉转向这位年轻人,开口称赞道。
“您打得真是英勇绝伦啊!”
“唉,”他悲伤地回答,“即使能称得上英勇,这也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因为我的三位兄弟都死了,我的四个侄子也都死了。”
“天哪!”贝可芙拉叫起来,“那你们为什么要进行这样一场战斗呢?”
“为了这座以代尔之子费达赫[9]命名的小岛的统治权。”
不过,尽管这场战斗让贝可芙拉感到惊心动魄,感触颇深,但她的兴趣却在别的事情上。因此,她很快又提出了她最关心的问题: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或者看看我?”
“在打败所有对手、赢得这片土地的统治权之前,我还配不上爱尔兰‘至高王’的王后,”他答道。
这个答案给贝可芙拉的心带去了莫大的欣慰。
“我该怎么做?”她询问着,容光焕发。
“回到你的家里,”他建议道,“你的女仆并没有真正死去,所以我会和她一起将你护送回去,等我赢得了我的统治权,就会去塔拉山找你。”
“你一定得来,”她紧追不舍地强调。
“我保证,”他说,“我一定会去。”
之后,这三人便启程返回塔拉山,他们走了一天一夜,终于,透过清晨的薄雾,塔拉山宫殿那恢宏的屋顶远远地映入了他们的视线。于是,这位年轻男子离开了,而贝可芙拉也一边思索着该如何就外出三天一事向德蒙特作出解释,一边拖着缓慢而又极不情愿的步伐,几步一回头地跨进了宫殿的大门。
天色尚早,就连鸟儿都还没起床。昏暗的灰色光线从空气中折射出来,又被逐渐放大,使一切都变得朦胧难辨,一切都被包裹在冰冷、青灰的幽暗之中。
贝可芙拉小心翼翼地穿过昏暗的走廊。她高兴地发现,除了守卫,还没有其他人或者动物起来活动,这样一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她的行踪。她也很高兴能有机会获得短暂的喘息,好让她能够进入自己家中,从中汲取一份安宁——只有当女人处在自己居所四壁的环绕之下、审视着那些已成为她们人格一部分的财产时,她们才能得到这种感受。没有哪个女人能在她们的财产被剥离的情况下保持冷静,即使她们的头脑还能思考,她们的内心也无法真正做到从容有常,因此,在广阔的天空之下也好,在别家的屋檐之下也罢,她们都不完整;只有当她们再次看到自己家中井井有条、家庭的所有需求也都尽在掌控时,她们才能成为一个个精明能干的个体。
贝可芙拉推开“至高王”寝室的房门,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然后她在一把座椅上坐下,盯着横卧在睡榻上的君王,准备考虑等他醒来后如何先发制人、又该用什么话来搪塞他的询问或指责。
“我得责怪他,”她想,“我得叫他坏丈夫,教他大吃一惊,这样他就会忘记一切,独自在那儿又惊又气。”
可就在这时,“至高王”从枕头中抬起头,温柔地看向她。她的心中有如擂鼓,计划着应该赶在他提出任何问题之前朝他大嚷一通。但“至高王”抢先一步开了腔,他的话语令她惊诧万分,惊得她连已经准备好的解释和指责都通通从她紧张得发颤的舌尖溜了回去,她只有呆坐在那里,瞠目结舌,茫然无措。
“好了,我亲爱的,”“至高王”说,“你已经决定不去赴约了吗?”
“我、我!”贝可芙拉结巴了起来。
“现在真不是赴约的时候,”德蒙特坚持说,“别说外面连一只鸟都还没离巢,而且——”他带着一丝恶意继续道,“光线这么暗,就算遇着了要见的人,你也看不见他。”
“我,”贝可芙拉倒抽了一口气,“我……!”
“礼拜日的行程都是糟糕透顶的,”他继续劝她,“这一点众所周知。这一天出行准遇不上什么好事。你要取回你的长衫和王冠,明天去也可以。可现在这个时候,聪明人都会把约会留给蝙蝠和双眼圆睁的猫头鹰,还有那些瞪大着眼睛在黑暗里徘徊游荡、东闻西嗅的动物们。回到暖和的床上来吧,亲爱的宝贝,等天亮再开始你的约会。”
贝可芙拉心中立刻产生了一股沉甸甸的恐惧,促使她立即遵从了“至高王”的指示。她的心智被这种慌乱满满占住,使得她心不能动,口不能言。
等到贝可芙拉在温暖的黑暗中舒展开来,她才想起,阿尔多的儿子克里米安这会儿肯定正在达亥莱赫草原上等着她。此刻她想起这位少年,就如同想起了一件美妙却极为荒谬的事,而他正在等着她的这个事实带给她的困扰跟一只绵羊在等着她、或是路边的一丛灌木带给她的感受没什么两样。
她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天亮之后,正当他们坐在桌前享用早餐的时候,有人前来通报,说有四位牧师到访,“至高王”看着他们走进门来,脸上露出严厉的、责难的神情。
“这次礼拜日到访的意义何在?”他厉声问道。
代表这四人发言的是一位下颌瘦削、眉毛稀疏的牧师,他的十指不安地缠绕在一起,一双刻薄的眼睛深深地陷入眼窝。
“没错,”他说着,用右手的手指死死掐住左手手指,“没错,我们违反了规定。”
“给我解释。”
“受我们的主人——德夫尼什岛[10]的莫拉西乌斯[11]的指派,我们快马加鞭地赶了过来。”
“一位虔诚、圣洁的先生,”“至高王”打断他,“他绝不会赞同对礼拜日有所亵渎。”
“我们奉命向您转告下面这些话,”这位冷酷的牧师说着,又将右手的手指埋入他紧握成拳的左手之中,这样其他人就无法指望再看到它们露出来。“德夫尼什有一位教友,他的职责之一,”他继续道,“就是在黎明破晓前将牛赶去吃草,而今天早上,我们的这位教友在履行这一职责的时候恰好看到八个俊秀的青年打斗在一起。”
“在礼拜日的早上!”德蒙特暴怒地咆哮着说。
牧师重重地点了点头,力度大得堪称野蛮。
“就在这个神圣之日的早上。”
“说下去,”“至高王”愤怒地命令道。
然而突如其来的恐惧却紧紧攫住贝可芙拉的心。
“别再说这些发生在礼拜日的可怕故事了,”她恳求丈夫,“这些故事对谁都没好处。”
“不,这件事不能不说,可爱的女士,”“至高王”说。得到国王肯定的手势后,那位牧师阴郁地盯着她,带着令人生畏的神色继续讲述他的故事。
“在这八个人中,有七个被杀死了。”
“他们这会儿已经下了地狱,”“至高王”语调阴沉。
“的确,他们已经下了地狱,”牧师狂热地回应道。
“那么剩下那个没被杀死的人呢?”
“他还活着,”牧师回答道。
“也应该如此,”君王对此表示赞同,“接着说下去。”
“莫拉西乌斯将那七个罪恶之人埋了,并从他们不洁的脖颈、邪恶的臂膀、还有不祥的武器上取下了两人重的金银财物。”
“有两个人那么重!”德蒙特说着,陷入了沉思。
“正是,”那位瘦削的牧师说,“不多也不少。接着他便派我们来向您请示,这些罪恶的财物应有多少归德夫尼什的教友们,多少归于‘至高王’的财富之下。”
贝可芙拉再次插了进来,她语气谦和尊贵,却带着一丝急促:“让那些教友们留下全部财物吧,这些礼拜日的财物是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好运的。”
那位牧师再次用那双严厉的、灰色的小眼睛冷冷地瞪了她一眼,然后等待“至高王”开口。
德蒙特沉思了一会儿,先是朝左边摇了摇头,接着又向右边点了点头,仿佛两边正有人跟他争论似的。
“就照这位甜美的王后说的这么做吧。让能工巧匠用那金银打造一个圣骨匣,在箱子上刻上我的年份和名字,以纪念我那老祖母;她先后生下一头小羊、一条鲑鱼,最后诞下我的父亲——上一任‘至高王’[12]。至于余下的那些财物,就分给教牧同工,以此表达对虔诚的莫拉西乌斯先生的敬意。”
“可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那位面色阴郁、下巴尖细的牧师又说。
“至高王”挪了挪身子,虽不耐烦,他的态度却依旧和善。
“要是你继续下去,”他说,“故事总会结束的。砌石相累可成屋宇,亲爱的,言语相加便成故事了。”
牧师裹紧他身上的衣物,显得愈加瘦削可怖。他压低了声调说:“那位没被杀死的年轻人名字叫做弗兰。除了他,还有一个人当场目睹了这场亵渎礼拜日的战斗。”
“那个人是谁?”君王警觉地问道。
师向前抬起尖瘦的下巴,紧接着眉尖又向上一挑。
“这个人就是‘至高王’的妻子,”他大声说,“就是那个被人称作贝可芙拉的女人。就是这个女人!”他大吼一声,伸出一只纤瘦、僵硬、修长的食指,直指眼前的王后。
“见鬼!”“至高王”生硬地叫着,惊得跳了起来。
“如果她真的是一个人类女人的话,”那位牧师尖声说道。
“你是什么意思?”至高王带着暴怒而又令人胆战的神情问道。
“她要么是一个应该受到这个世界惩罚的女人,要么就是一个应该受到希德驱逐的女人。但不论她属于哪一个,这都是不争的事实:在这个神圣的早晨,她身处希德,而她的手臂就环绕在弗兰的脖颈上。”
“至高王”被惊得目瞪口呆,重重地跌回他的座椅中。他的视线逐个在这些人身上缓慢地移动着,最后停在了贝可芙拉那里,接着就那么怔怔地望着她,双眼因恐惧而变得黯淡无光。
“这是真的吗,亲爱的?”他呐呐地问。
“是真的,”贝可芙拉答道。于是,就在这一瞬间,她在“至高王”的眼里成了一个刺眼的白影。他指着门口。
“去赴你的约,”他费力地说,“去找那个弗兰。”
“他在等着我,”贝可芙拉半是骄傲半是羞愧地说,“而且一想到他还得等我,我就心如刀绞。”
说罢她就走出宫殿,离开了塔拉山:从此,整个爱尔兰、乃至整个有人类居住的世界里,都再没有人见到过她的踪影,也再没有人听到过她的消息。
[1]阿尔多·斯莱恩(Ae of Slane,爱尔兰语为Aed Sláine),其父亲迪尔玛特·马克·赛贝尔(Diarmait mac Cerbaill)是UíNéill 家族——康诺塔王朝(Connachta Dynasty)的创建家族——南部派系的始祖,该家族从六世纪末开始统治爱尔兰,直至十世纪末为止。他的名字“斯莱恩”实指位于今天爱尔兰东北部的斯莱恩山(Hill of Slane);该山距“至高王”所占据的塔拉山(Hill of Tara)仅16公里。(译注)
[2]德蒙特(Dermod,即Diarmait mac Aedo Sláine),迪尔玛特·马克·赛贝尔(Diarmait mac Cerbaill)的子孙;据17世纪后期的一系列爱尔兰编年史记载,德蒙特曾在公元7世纪前期作为“至高王”统治爱尔兰。(译注)
[3]克里米安(Crimthann,即Crimthann mac Aedo Dibchine),是古爱尔兰历史上的一位伦斯特国王,据说卒于公元633年。(译注)
[4]塔拉山(Hill of Tara),位于今爱尔兰东北部,相传是古爱尔兰最高权力以及“至高王”的宅邸所在。塔拉山顶有一立柱,被称为“命运之石”(Lia Fáil),是爱尔兰“至高王”的加冕之处。根据爱尔兰神话,如果合法的“至高王”踩在石头上,石头就会发出叫声。(译注)
[5]公元9世纪,凯尔特基督教制定了一条关于礼拜日的律令。后来,科纳尔·马克·康迈尔(Conall mac Coelmaine)将这条律令带回了爱尔兰。律令规定,人们在礼拜天不得骑马出行,亦不得发起争端,甚至连地狱中的人在这一天里也会停止受刑。违反这一律令的人,灵魂将被永远打入地狱。(译注)
[6]达亥莱赫草原(Cluain dáchaillech),意为“两个修女草原”(challech本意为“面纱”,后引申到“修女”)。该地名只在本故事中出现过,具体方位不明,据译者推测应位于塔拉山与伦斯特省两地之间。(译注)
[7]原版故事中,在与贝可芙拉约定见面私奔后,克里米安的族人们阻止了他“诱拐‘至高王’的王后”。不知情的贝可芙拉仍旧带着她的女仆出发赴约,可是却在中途迷了路。
[8]都弗里(Duffry),位于伦斯特省的韦克斯福德郡(Wexford)。(译注)
[9]在其他文献中,该岛屿的所有者也被写作Fedach mac Daill 或Fedach mac in Daill,意为“盲人的儿子”。(译注)
[10]德夫尼什岛(Devenish Island),位于北爱尔兰费马纳郡的下厄恩湖,临近如今的天主教克洛赫教区恩尼斯基林,其名源自爱尔兰语中的Daimhinis,意为“公牛岛”。(译注)
[11]莫拉西乌斯(Molasius,卒于公元564年),德夫尼什岛的守护圣徒,爱尔兰语全名为Saint Laisrén mac Nad Froích,又称Laisrén of Devenish 或Lasserian,莫莱斯(Mo Laisse)为其昵称,这里的莫拉西乌斯是将其名称拉丁语化之后的产物。莫莱斯是众多拉丁语及爱尔兰语故事的主角,经常出现在各处的奇闻轶事之中。(译注)
[12]即穆根·莫尔(Mugain Mór),在早期神话中,她极有可能是一位代表芒斯特地区的女神。相传她久婚不育,便求助于莫维尔的圣芬尼安。芬尼安叫她饮下圣水,后来她便诞下一头羔羊、一条鲑鱼和阿尔多。(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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