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神话故事·译言古登堡计划-“土衣”卡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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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库尔之子芬恩遭遇到这么一件事:他离开了人类的世界,在异界之中游荡徘徊;这让他的内心痛苦万分。他在那儿度过了许多个日夜,经历了诸般冒险,最终将这些记忆带回了人类的世界。

    单凭这一点,这件事就已经值得称奇了,因为极少有人能够记得他们曾经到访过异界,或是记得他们曾在那片土地上发生过的所有事件。

    事实上,我们并非真的踏足异界,而是我们本身幻化为异界,在一息之间,我们就可能度过一年甚至一千年。然而,当我们重返现实,这份记忆便会迅速模糊;我们就像是做了场黄粱美梦,又或是见到了海市蜃楼一般,尽管我们确实曾真真切切地置身异界之中。

    因此,芬恩能够记得他在那个被极度延长的时刻中所发生的种种经过,这委实奇妙,不过在这个故事里面,最出奇的还不是这一点,因为不止芬恩自己去了异界,就连由他统帅着前往埃德尔海岬——也就是霍思山——的大军也被送入了那里,而且不论是芬恩还是这些将士们,没人意识到他们已经离开了原先所在的世界,直到他们又再次回到这里。

    我们的这位首领率领着一支由十四个战队组成的大军,浩浩荡荡地向前行进。这其中,七队是费奥纳勇士团的预备军,七队是他们的常规军。在到达埃德尔海岬后,他们决定在那里扎营安寨,好让军士们休息一番,这样才有力气按照芬恩为第二天拟定的战斗计划行事。营地选好了,每一个战队以及他们的附属连队都住进了适当的位置,既不会过度拥挤,也不会使行军受到阻滞或中断。因为只要是连队停顿的地方,便成了休息的处所,在这些地方,他们既不会阻碍其他战队,也不会让别人打扰自己。

    等到一切布置妥当,各队的领头便聚集到一起,商讨第二天的作战策略。他们集合的地方是一片青草覆盖的平坦高地,下面便是一望无垠的大海。在讨论中,头领们不时地望向脚下波光粼粼、浪涛翻涌的广阔大海。

    与此同时,一艘巨大的船扬着风帆,顺着强劲的风势从东边朝着埃德尔海岬径直驶来。

    讨论时断时续;每逢间隙,便会有勇士注意到这艘急行的舰船,并对此发表几句看法。或许就在这些空档中的某一个时刻,芬恩和费奥纳勇士团的冒险就开始了。

    “我想知道,那艘船是打哪儿来的?”科南慵懒地说。

    但是,没人能就这艘船得出任何其他结论;他们只知道这是一艘装备精良的战舰。

    就在船只慢慢靠岸的时候,众人注意到,一名高大的男子借着他的长矛从船只靠岸的一侧纵身一跃上了岸,不一会儿,便有人向芬恩报告了这位先生的到访,并将他带到了芬恩面前。

    这实在是一位身形彪悍、英勇好战而又率真豪放的人物。他身穿一件精良坚固的盔甲,头戴一顶坚硬的雕花头盔,肩上挂着一面刻有绚丽红色浮雕的盾牌,腿边还悬着一把剑槽宽阔、剑身挺直的长剑——此刻它正与他大腿上的盔甲相互碰撞着,发出铮铮鸣声。在他的双肩与盾牌之间,披着一件华丽的猩红斗篷;而在他的胸前,则别着一枚做工精致的煅烧金胸针,他双拳紧握,手持一对矛杆粗重、未经打磨的长矛。

    芬恩和一众勇士们纷纷打量着这位先生,心中无不对他的举止风度崇敬有加、同时也对他的武器装备艳羡不已。

    “你是什么血统,这位年轻的先生?”芬恩问,“还有,你来自世界的哪一方?”

    “我是‘铁人’凯尔,”这位陌生人回答说,“色萨利[1]之王是我的父亲。”

    “你来这里有何贵干?”

    “我并没有什么差事,”那人一脸严肃地回答道,“只不过有些能取悦我自己的私事。”

    “好吧。那是什么愉快的事情将你带到这里来的呢?”

    “自我离开故土以来,每到一片大陆或是一个岛屿,我都一定会获得它的朝贡,并令它承认我的统治权,不然我不会离开。”

    “而现在你踏上了这片领地!”芬恩大声叫了起来,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为了贡奉和统治权!”对方也发出低沉的咆哮,同时用长矛的手柄猛烈地敲击着地面。

    “我发誓,”科南说,“我们还从未听说过有哪个战士能比得上爱尔兰的勇士,不管他们有多么出色,到了这片土地上,等待他们的都只有这里的女人们为他们吟唱的丧歌。”

    “我郑重发誓,”那位厉声厉色的陌生人也回应说,“你的言论只能让我想到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或者白痴。”

    “小心点,先生,”芬恩说,“你身边站着的可是盖尔人中的勇士和巨龙,而驻扎在我们周围的,正是爱尔兰费奥纳勇士团的十四支战队。”

    “即使将过去七年中死去的所有费奥纳勇士都死而复生,然后跟你们现在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加起来,”那位陌生人信誓旦旦地宣称,“我也能以残酷无情的手段将你们一并对付,我会一一削掉他们的手脚,取走他们的性命。”

    “这个牛皮吹得可不小!”科南一边哼哼着,一边恶狠狠地瞪着他。

    “这一点都不是吹牛,”凯尔说,“为了展示我的才能和地位,我会跟你们立个契约。”

    “说说你的条件,”芬恩喝令道。

    “这样,”凯尔的神情冷酷又野蛮,“要是你们能够从你们的十四支队伍中找到一个能在赛跑、摔跤、或是决斗中胜过我的人,我就回我自己的国家去,永远都不会再来打扰你们。”

    他的话语凌厉无情,眼神飞扬霸道,使得勇士们的内心开始涌出一丝惊惶,甚至就连芬恩也感到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下来。

    “这话像是一位英雄该说的,”过了一会儿,他才承认,“要是连这样我们都没人能在这些方面胜过你,那也赖不到缺少候选人这个借口上。”

    “单论赛跑这一项,”芬恩深思了一下之后说,“我们有一位出了名的勇士,卡尔特·马克·罗南。”

    “这位罗南的儿子过不了多久就会声名扫地了,”那位陌生人如此下了断言。

    “他可以赛过赤鹿!”科南说。

    “他可以跑得比风还快!”芬恩也提高了音量。

    “赤鹿和风算什么,”那位陌生人轻蔑一笑。“他要跑赢的对手可是我!”他一嗓子喝道,声如雷鸣。“把这位赛跑者叫出来,然后我们就能知道,他的双脚是不是和你们所想的一样那么有能耐。”

    “他没跟我们在一起,”科南惋惜地抱怨道。

    “一遇到用得上他们的时候,这些声名显赫的战士从不跟我们在一起,”那位陌生人冷冷地说。

    “我发誓!”芬恩高声说道,“他很快就能到这儿来,我会亲自将他接来。”

    “那就这么做吧,”凯尔说。

    “在我不在的这段期间,”芬恩继续道,“我在此与你约定,你得和这里的费奥纳勇士友好相处,并遵守朋友间的所有约束和礼节。”

    凯尔接受了这些约定。

    “在你回来之前,我不会伤害他们中的任何人,”他如此许诺着。

    于是,芬恩便朝着诸王的塔拉山出发了,因为他想,卡尔特·马克·罗南肯定会在那里。“假如他不在那儿,”这位勇士暗自想,“那么我就得上费奥纳的凯石朗[2]去找他。”

    离开埃德尔海岬没多远,芬恩便来到了一片纵横交错、幽暗昏惑的森林,这里树木浓密茂盛,灌木枝缠叶绕,几乎令人无法通行。他记得这片森林之中曾开有一条小路,于是在那里寻找起来。那是一条经过深入挖凿、中间凹陷下去的小路,它蜿蜒绵延着,贯穿于整座林间。

    芬恩跳下这条昏暗的沟渠,接着朝前走去,可是,当他深入到这片阴暗潮湿的森林中后,他听到了厚重的脚步在地面发出的咯吱声响,接着,他看到一个面目邪恶可怖的生物朝他走了过来。这是一个荒蛮粗野、身形庞大的黄皮肤巨人,他骨骼粗大,只穿了一件粗制滥造、沾满污泥的灰褐色大衣。它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衣摆垂下来,拍打着小腿肚子;由此往下都赤条条的,什么也没穿。他的脚上套着一双形如小船、但比小船还要巨大的粗革大皮靴;他的步伐铿锵有力,每走一步,便深深地砸在泥里,在这条凹陷的道路中溅起整整一桶的污泥。

    芬恩从未见过身形如此巨大的人;他站在那儿,双眼紧紧地盯住他,惊得目瞪口呆。

    那巨人向他行了个礼。

    “你独自一人吗,芬恩?”他大声喊,“费奥纳勇士团怎么会让他们的领袖独自上路,身边连一个芬尼亚勇士都没有?”

    听到他的询问,芬恩这才回过神来。

    “说来话长,这事儿太复杂、时间也太紧迫,我现在也抽不出时间来跟你说。”

    “还是赶紧说说吧,”巨人坚持要求。

    于是,尽管时间紧迫,芬恩还是向他讲述了“铁人”凯尔的到来以及后者向他们发出的挑战,并告诉他自己正出发前往塔拉山寻找卡尔特·马克·罗南。

    “我对那位异国人士了解得很,”那个大块头对此作出了评论。

    “他确实是一名像他所说的那样出色的勇士吗?”芬恩问。

    “他比他所说的还要厉害一倍,”那个庞然大物回答他。

    “他不可能跑得比卡尔特·马克·罗南还快,”芬恩断言道。

    大块头对此嗤之以鼻:“你的卡尔特连一只刺猬都别想跑赢,亲爱的。他才刚刚开始准备开跑,这位凯尔就能到达终点了。”

    “那么,”芬恩无奈地说,“我就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求帮助,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捍卫爱尔兰的荣誉了。”

    “我倒是知道解决的办法,”对方说着,同时缓缓地点了点头。

    “如果你知道,”芬恩恳求道,“请以你的荣誉担保,告诉我该怎么做。”

    “我会加入这场比赛,”那人回答。

    “别再指望着罗南那个双膝生着锈、跑得比婴儿还慢的儿子了,”他继续说,“让我替你进行这场比赛,我在此起誓,必能拨得头筹。”

    我们的领袖闻言大笑起来。

    “我亲爱的朋友,单要提起你两边大衣后摆上那四吨重的泥浆就够你受的了,更别提你还穿着一双那么重的靴子。”

    “我对天起誓,”那人高喊起来,“除了我,爱尔兰没人能赢得了这场比赛。请你给我这个机会。”

    于是芬恩同意了。“那好吧,”他说,“那么现在,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别人都叫我‘土衣’卡尔。”

    “所有东西都可以拿来当做名字,”芬恩耸耸肩,“这个名字也不例外。”

    接着,他们便一起回到了埃德尔海岬。

    当他们来到众人之间,爱尔兰人纷纷围到了这位体格庞大的陌生人身边;他们中有的用斗篷蒙住了脸,好掩盖他们脸上的笑意;有的笑得在地上直打滚;还有的则惊得合不拢嘴、直不起腿,只能两臂瘫软、呆若木鸡地盯着这位陌生人,仿佛完全陷入了茫然之中。

    “铁人”凯尔也看到了这一幕,他走上前去,细细地审视着眼前这位陌生人。

    “这是个什么鬼东西?”他转向芬恩。

    “亲爱的,”芬恩回答道,“这就是我带来跟你进行比赛的勇士。”

    “铁人”凯尔的脸顿时涨得青紫,气得差点儿没把舌头给咽下去。

    “直到永恒终结,”他高声咆哮,“直到末日前的最后一刻,我也不会跟这个浑身油腻、蹄大如船、衣衫褴褛、活像个乞丐似的东西跑上一步!”

    然而,卡尔听到这话,却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震得在场勇士们的耳膜都差点崩成碎片,直飞到脑袋里去。

    “放心吧,亲爱的,我不是什么乞丐,而且我的身份也不会比这群人里血统最尊贵的王子要差。你不能用那种方式反悔,亲爱的,要么你就和我跑上一场,要么就让我把你赶回你的船上去。你想跑多长距离呢,亲爱的?”

    “我赛跑从不少于六十英里,”凯尔面色阴沉地说。

    “这是场小比赛,”卡尔说,“不过也行。从这里到‘绿荫之山’,也就是芒斯特省卢尔察山区[3],刚好六十英里。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跑我都无所谓,”凯尔答道。

    “那好,”卡尔说道,“我们现在就可以动身前往卢尔察山区,明早我们就能从那儿开始我们的比赛,最后回到这里。”

    “就这么说定了,”凯尔说。

    于是,这两人便朝芒斯特省出发,在太阳完全落山之前,他们便到达了卢尔察山区,并为过夜做好了准备。

    “凯尔,亲爱的,”卡尔说,“我们最好造个房子或是小屋,好在里面过夜。”

    “我什么也不打算造,”凯尔一边回答着,一边向卡尔投去了极其厌恶的眼神。

    “不会吧!”

    “我才不要仅仅为了在这儿过上一晚就造一个房子或是小屋,而且我希望再也不用看到这个地方。”

    “那我自己造个房子好了,”卡尔说,“不过不来帮忙的人就只能待在房子外面过夜啰。”

    卡尔迈着笨重的步伐走向附近的树林,一口气伐倒了四十八棵树,又将它们两两一组绑成了二十四对大木块。他一只手臂夹着这些木块,另一只手臂拢着一大捆用来当做卧榻的灯芯草,只这一趟就备好了所有材料。随后,他飞快地建好了一座房屋,并且用茅草将它布置得又舒适又暖和,至于剩下来的木材,则被他用来在屋子里的地面上搭成了一堆篝火。

    他的同伴怒气冲冲地坐得离他动工的地方远远的,心里满是嫌恶。

    “好了,凯尔,亲爱的,”卡尔招呼道,“你能帮我找点吃的吗,毕竟我们要在这里进行一场比赛。”

    “你自己去!”凯尔咆哮起来,“因为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不要靠近你!”

    “不帮助别人的人也得不到别人的帮助,”卡尔严肃地说。

    很快,卡尔便捕杀了一头野猪,将它带了回来。他将那头畜生架在篝火上烤熟,吃掉了其中一半,留下另一半当作第二天的早餐。接着,他在灯芯草上躺下,翻了两下身子便睡着了。

    而凯尔则在屋外的山坡上躺了下来,这一晚,即便他睡得着,也是饥肠辘辘的。然而,第二天一早,他却是第一个醒来的人,就是他将卡尔叫醒的。

    “起来,乞丐,要是你还打算和我赛跑的话。”

    卡尔揉了揉他的眼睛。

    “在我得到充足的睡眠之前,我绝不起床——这会儿还差上一个小时才到时间呢!不过要是你很急的话,亲爱的,你可以现在就出发,我祝福你。等我睡醒了,我会跟上去的。”

    于是凯尔便开始了比赛;对于这样的开端,他颇为沾沾自喜,因为他的对手如此轻视他。如此一来,他都不敢想象要是卡尔现在也开始跑的话,究竟会是怎样的情景了。

    “不过,”凯尔对自己说道,“等我跑了一小时,就算那个乞丐把骨头跑散架,也不一定能追得上我。”于是他安下了心,信心满满地全速向前奔去。

    一小时之后,卡尔醒了。他吃掉了另外那半头野猪,然后将它的骨头拆散、系在他那件大衣的下摆上。接着,在野猪的骨头相互撞击发出的哐当声响中,他开始了比赛。

    很难说清他究竟是怎样跑的,或者说他是以什么样的速度奔跑的,我们只知道他用那两条强健的双腿向前跳跃着,时而用一条巨腿在四溅的泥浆中跳跃前行,时而又迈开他那极其宽阔的步子,一跃数里、步声震天,所到之处满目疮痍。

    他将燕子甩在身后,仿佛它们都睡着了一般。他赶上了一头赤鹿,从它头上一跃而过,留下它呆若木鸡地站在身后。风始终都跟在他的后边,因为他每次都能超越它。“铁人”凯尔一直努力奔跑着,他双拳上扬、头颅后倾、两腿健步如飞,快得令人看不见他的移动,但即便如此,卡尔还是在几次跳跃之后,便赶上了对手。

    经过凯尔身边的时候,卡尔放慢了速度,一手插入他的大衣下摆,扯出了一把血红的骨头。

    “来,亲爱的,这是一块多肉的骨头,”他说,“你都饿了一整晚了,可怜的朋友,只要从这块骨头上剔下那么点肉来,你的胃就能好受一些了。”

    “留着你那脏东西吧,臭乞丐!”对方愤怒地喊,“我宁愿吊死,也不会咬上一口被你啃过的骨头。”

    “你为什么不跑呢,亲爱的?”卡尔依旧和颜悦色的,“你为什么不试图跑赢这场比赛呢?”

    于是,凯尔开始挥动他的四肢,将它们划得飞快,仿佛它们是飞鸟的翅膀或是小鱼的鱼鳍,又如同可怖的蜘蛛身上伸出的六条细腿。

    “我在跑,”他气喘吁吁地回答。

    “但你得试试像这样跑。”卡尔好心好意地提示,然后身子一扭便跳了起来,接着突然拉开双腿,急速地奔跑起来。他那双巨大的靴子在地上飞溅起一大片淤泥,只一步便消失在凯尔的视线里。

    “铁人”凯尔一下子陷入了绝望,但他有一颗不屈的心。“我会一直跑到身体炸开,”他尖声喊道,“等我炸开的时候,我要崩得远远的,用我炸裂的身体将那个乞丐绊倒,让他摔断他的腿!”

    于是,他带着坚定的决心、狂怒的心情以及一股子犟劲儿,疾速地飞奔起来。最终,他赶上了卡尔,因为那家伙在路边停了下来,摘食灌木丛中的黑莓。当他跑近卡尔身边的时候,凯尔开始愤怒地对着卡尔冷嘲热讽了起来。

    “谁把他衣服的尾巴给掉了?”他放声大笑着说。

    “不要给正在吃黑莓的人出谜题。”卡尔向他呵斥道。

    “没尾巴的衣服,没尾巴的狗!”凯尔大声地喊了起来。

    “我放弃回答了,”卡尔含混地嘟哝道。

    “这个人就是你自己,乞丐!”凯尔的语气里充满了嘲弄。

    “我才是我自己,”卡尔塞着满嘴的黑莓咯咯地笑了起来,“既然我就是我自己,那‘这个人’又怎么可能是我自己?这真是个愚蠢的谜题。”他嘟囔着,嘴里的黑莓汁液汩汩作响。

    “看看你的大衣吧,大油桶!”

    卡尔照他说的做了。

    “我的天!”他说道,“我大衣上的两片下摆哪儿去了?”“我能闻到其中一片的味道,它绕在后面三十英里外的一棵小树上了。”凯尔说,“而另一片挂在了这片下摆后头十英里的一丛灌木上,难看至极!”

    “跟你自己的大衣下摆分开真是个噩兆。”卡尔哼哼地发着牢骚。“我得回去把他们捡回来。在这里等等我,亲爱的,在我回来之前吃点黑莓,然后我们再一起公平地开跑。”

    “我半秒都不会等,”凯尔回答道,说着,他便开始朝着埃德尔海岬跑去,如同一位恋人奔向他爱慕的姑娘,又如一只蜜蜂奔向他的蜂房。

    “我的黑莓也还有一半没有吃完呢,”卡尔惋惜地抱怨着,转身朝他的衣服下摆跑去。

    他沿着原路一股劲儿地埋头奔跑着。由于之前所经过的道路全都已经被他踏平,犹如被上百头套着轭的公牛肩并肩地踩过一般,所以,他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那两丛灌木,还有他那两片大衣下摆,并将它们缝回了他的大衣上。

    接着,他一跃而起,开始了一阵爆发式的、宛如旋风般的、激烈至极的奔跑——任何词语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动作。他那双大靴子敲击在地面上,发出越来越急促、频繁的声响,就仿佛斗大的冰雹急速地敲打在屋顶上;他所到之处,周围的树木通通被他经过时卷起的狂风所刮倒。那些在他经过的道旁溜达的野兽在剧烈的震荡之下倒地身亡,而从他鼻子里喷出的炽热鼻息将飞鸟全都冲击成了碎片,连大团大团的云都被吹得从天空中掉落下来。

    他再次赶上了正埋着头、用脚尖全力奔跑着的凯尔。

    “要是你不使劲点跑,我亲爱的,”卡尔说道,“那就永远都拿不到你的贡奉了。”

    说着,他继续发力,爆发出一阵令人晕眩的冲刺,一双靴子来回摆动交错着,一眨眼便将凯尔抛在了身后。

    “我会一直跑到身体炸开,”凯尔呜咽着,将他的焦虑与绝望全都注入了他的双腿,直到他的身体低声轰鸣着,像一只在窗户上乱撞的绿头苍蝇般发出嗡嗡的声响。

    在距离埃德尔海岬还有五英里的时候,卡尔再次停了下来,因为他又一次一头扎入了黑莓丛中。

    他大口地吃着它们,直到自己变得跟一袋果汁没什么两样,而当他听到“铁人”凯尔的嗡鸣声时,他又为他来不及吃个过瘾而惋惜哀叹起来。他脱下大衣,用它包满了黑莓,然后将它挂在肩上,稳健而又敏捷地跳跃着奔向了埃德尔海岬。

    在讨论这场比赛的结果时,芬恩和费奥纳勇士们心中的恐惧实在难以用语言描述。

    他们无休无止地讨论着,并且,在这天中的某个时刻,一位勇士责备起芬恩,怪他没有按照大家一致商定的结果将罗南之子卡尔特找来。

    “没有谁能比卡尔特跑得更快,”其中一个人断言道。

    “他步履如飞,”另一个人说。

    “他身轻如羽。”

    “迅如牡鹿。”

    “猛若公牛。”

    “奔似苍狼。”

    “他跑得快极了!”

    他们向芬恩说着这些话,而芬恩又将这些话暗自咀嚼一番。

    时间每过去一分,每个人的心中就要沉重一分,如同铅水一滴滴地灌入心房,绝望的痛苦直穿每个人的大脑。

    “去,”芬恩向一个好眼力的人说道,“去山顶上等着那两人回来。”

    同时,他还派了一队身手迅捷的人同他一起上去,这样,他们就能不断交替着跑回来向他通报最新的消息了。

    信使们开始轮流穿梭于山顶与他的营帐之间,每隔一分钟一次。每次还不等脚下停稳,他们的报告声就传入营帐:“没情况”、“没情况”、“没情况”。紧接着,他们又飞快地跑回山顶。

    于是,“没情况、没情况、没情况”这些字眼开始旋绕在每一位在场勇士们的脑中,令他们头昏脑涨。

    “我们能指望卡尔做些什么呢?”一位勇士怒气冲冲地问道。

    “没情况,”一位信使站定后高喊了一声,接着又飞驰而去。

    “一个大泥团!”一位勇士大叫起来。

    “一头肥猪!”另一位勇士也跟着吼道。

    “大扁脚!”

    “气儿短!”

    “大肚皮!”

    “懒骨头!”

    “猪!”

    “芬恩,你觉得那个大肉团能做些什么?难道你觉得一头鲸能在陆上游动吗?”

    “没情况,”一位信使一边喊着,一边再次飞快地跑了回去。

    愤怒开始啃噬芬恩的灵魂,一团火红的阴霾在他眼前挥舞摆动起来。他的双手开始抽搐,一股冲动爬上他的心头,在其中撕咬肆虐;他想要掐住那些勇士们的脖子使劲摇晃,就像野狗横扫羊群一般。

    他看着其中一个勇士,然而看起来又像是同时看着所有人一样。

    “给我安静点!”他突然咆哮着喊道,“你们就当自己是个死人,全都给我安静!”

    接着,他面向前方坐着,仿佛看着眼前的一切,又仿佛什么也没看;他的嘴唇无力地微张着,一双浓眉阴郁地耷拉着,透出一股狂怒。这股怒意使得勇士们战栗不已,就仿佛他们已经置身于死亡的寒意之中,一个个噤若寒蝉。

    他站起身,大步走向营帐的大门。

    “您去哪儿,芬恩?”一位勇士谦恭地问。

    “去山顶,”芬恩说着,继续大步走了出去。

    他们跟在他的身后,彼此交头接耳着,一路上谁也没敢将眼睛从地面挪开。

    “你看到什么了吗?”芬恩问那位瞭望员。

    “什么也没有,”那人回答道。

    “再看看,”芬恩说。

    那位目光如鹰的人伸长脖子,将一张脸拉得又瘦又长,犹如被风削过了一样,他一动不动、专心致志地盯视着前方。

    “你看到什么了吗?”芬恩又问。

    “什么也没有,”那人再次答。

    “我自己来看,”芬恩终于不耐烦了,他浓密的眉毛拧成一团,阴郁地指向远方。

    那位瞭望员站在他身旁,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连眨都不眨。

    “您能看到什么吗,芬恩?”那位瞭望员小心翼翼地问。

    “我什么也看不到,”芬恩说。接着,他再次将他冷峻而瘦削的前额探了出去。在众人看来,那位瞭望员在盯视前方时仿佛用上了他的整张脸,还外加他的一双手;而芬恩则凝重地对着远处沉思着,眉毛开着叉,整个儿皱成一团。

    他们再一次望向远处。

    “你能看到什么吗?”芬恩问。

    “我什么也没看到,”瞭望员说。

    “我不知道这是我看到的还是臆测出来的,但我觉得有东西在移动,”芬恩说。“我还听到了沉重的踩踏声,”他又补充道。

    于是,那位瞭望员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只眼睛,一动也不动地向前倾着,全神贯注地投向了前方极目穷远之处,寸土不落地在地面搜寻着。最后,他终于开口了。

    “那有一团尘土,”他说。

    勇士们闻言全都向外望去,视线急切地拉得老长,直到他们的双眼全都被一片幽蓝的黑暗所充斥,使得他们甚至无法再看清眼前的事物。

    “我!”科南得胜般地叫了起来,“我看到了一团尘土!”

    “我也看到了!”另一个人也叫了起来。

    “我也是!”

    “我看到了一个人,”那位目光如鹰的瞭望员又说道。

    于是他们又再次紧紧盯住前方,直到泪水模糊了他们拉长的双眼,眼皮不得不眨个不停。接着,他们看到一片片的树木飞起又掉落,看到大地在一片令人头昏目眩的世界中震颤摇摆,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

    “那儿有个人!”科南高呼道。

    “是有个人在那儿!”又一个人也跟着大声附和道。

    “而且他背上还扛着一个人,”瞭望员说。

    “是‘铁人’凯尔把卡尔扛在了背上,”他叹了口气。

    “那头大肥猪!”一个人咬牙切齿地说。

    “没用的家伙!”另一个人干脆呜咽了起来。

    “没骨气的!”

    “大肥臀!”

    “废物!”

    “糊涂蛋!”

    “猪!”一位勇士尖啸了一声。

    接着,他愤怒地将一双拳头砸在了树上。

    但那位好眼力的瞭望员仍然注视着前方,直到他的视线收拢,最终凝聚到一点,接着,他整个人都仿佛不复存在,幻化成了一只鹰眼。

    “等等,”他吸了口气,“等我再看仔细点。”

    于是他们都等在那里,不再看着远处那团几乎无法察觉的灰点,而是紧盯着那位瞭望员的眼睛,仿佛他们可以看进去,透过它看到远处的情景。

    “是卡尔,”他说,“背上背着什么东西,后面还有另一团尘土。”

    “你确定?”芬恩用雷鸣般浑厚响亮的声音问。

    “是卡尔没错,”瞭望员肯定地说,“而他后面那团尘土是正在试图赶上他的‘铁人’凯尔。”

    于是,费奥纳勇士们发出了一阵沸腾的呐喊,每个人都抱住与他相邻的勇士,亲吻着对方的两颊;他们在芬恩周围拉起手来,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圈,不停地跳着、旋转着,放心地大笑着、高喊着,沉浸在只有经历极度恐惧之后才会降临的狂喜之中,激动得连颌骨都错了位。

    “土衣”卡尔迈着颠簸而又笨重的步子踏进了营地,一群勇士怀着崇敬的心情,闪着泪花向他欢呼着,涌上去围住了他。

    “大餐!”他喊道,“为众星之爱来顿大餐!”

    接着,他不停地喊着“大餐、大餐!”,直到每一个人都被他喊得噤了声。

    芬恩叫住了他。

    “这顿大餐的由头是什么,亲爱的?”

    “为了填满我的嘴,”卡尔说,“为了填满我胃里的所有角落和缝隙,填满那里边的每一寸。大餐,大餐!”他竟然哀嚎起来。

    芬恩急忙命人布了一桌宴席。

    卡尔将他的大衣放在了地上,小心地将它打开,露出一大堆黑莓,它们有的被压扁了、有的被挤碎了、有的烂成一团,整个看起来一片狼藉。

    “大餐!”他哀叫道,“大餐!”

    于是宴席被送到了他面前。

    “比赛什么情况,亲爱的?”芬恩耐心地问。

    “等等、等等,”卡尔大叫,“我要死了,我要被大餐和黑莓给馋死了。”

    他将一大桶饭菜倒在那堆烂如稀泥的黑莓中央,将它们上翻下捣、左搅右拌,直到将它们搅拌成一堆黑白相间、红棕相杂,黏糊糊、湿哒哒的东西,直堆至他的肩膀那么高。接着,他开始用手在里面又抓又拢,然后将那些搅拌物塞入口中,每吃下满满一口,他便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而在每一口下嘴之后,他的嘴中便汁水四溢,汩汩有声。

    然而,正当芬恩和费奥纳的勇士们茫然地盯着卡尔时,一阵嗡嗡声在耳边响起,犹如一只大黄蜂或是马蜂的蜂后,或是一头狂野的、双翅嶙峋的狮鹫在他们上空盘旋,于是他们转过脸,看到“铁人”凯尔正提着一双拉伸得有些变形、急促地跑动着的双腿冲向他们。他手握一把长剑,脸色赤红,一张脸满是凶狠。

    恐惧如同黑夜般笼罩在费奥纳勇士们周围,他们站在原地,双膝发软、两手低垂,只等一死。但是,卡尔抓起一把他那汁水四溢的搅拌物,将它重重地砸向凯尔,砸得他的脑袋跟肩膀分了家,掉在地上一路蹦跶过去。然后,卡尔捡起那颗脑袋,准准地扔向了他的身体,那力度刚好使这颗脑袋的脖颈不偏不倚地卡回了那具身体上的脖颈处,你或许要说,它又完好如初了,但事实上,它完全反扭着,对错了方向。接着,卡尔又将他的手脚全都反绑起来。

    “现在,亲爱的,你还想要爱尔兰的朝贡和统治权吗?”他问。

    “让我回家,”凯尔痛苦地呻吟着,“我想回家。”

    “你得向日月发誓,如果我让你回了家,你将每年向芬恩进贡一次来自色萨利土地的贡奉。”

    “我发誓,”凯尔说,“只要能让我回家,叫我发什么誓都行。”

    于是,卡尔将他提起,将他拎回了他的船上,让他坐在那里面。然后,他抬起一只大脚,一脚踢在那艘船上,将它向海中央踢出了七里格那么远,于是,“铁人”凯尔的冒险之旅就这么结束了。

    “您到底是什么人,先生?”芬恩转向卡尔,口气谦恭。

    但在作出回答之前,卡尔已经换了一副模样。此刻的他光辉四射,令观者无不感到欢欣鼓舞。

    “我就是拉斯克鲁汗之丘[4]的统治者,”他说。

    就这样,芬恩·马克·库尔设宴款待了这位和蔼快活的希族人,同时也为色萨利国王之子与“土衣”卡尔的故事画上了句号。

    [1]色萨利(Thessaly),位于希腊大陆的中部偏北,是一个区域的统称,其下包括四个州。在希腊神话中,奥林帕斯众神和提坦之间的统治权争夺战(也就是“提坦之战”)就发生于此。此外,色萨利地区还是很多著名希腊英雄的故乡,其中包括阿喀琉斯(Achilles)和伊阿宋(Jason)。(译注)

    [2]凯石朗(Cesh Corran),位于爱尔兰西北部的斯莱戈郡,坐落在爱若湖(Lough Arrow)以西的Castle Baldwin 外,是爱尔兰最大的新石器时代墓葬群所在地。(译注)

    [3]卢尔察山区(Slieve Luachra,爱尔兰语为Sliabh Luachra,意为“绿荫之山”),是爱尔兰芒斯特省中的一个地区。坐落于黑水河(River Blackwater)河畔,与位于爱尔兰岛最南部的科克郡、爱尔兰岛西南部最西的凯里郡、以及爱尔兰岛西南部香侬河河口的利默里克郡相接相邻。(译注)

    [4]拉斯克鲁汗之丘(Shi'of Rath Cruachan),是希德的一个山丘,类似于人类世界中的某个地域或国家;在希德,通常每个山丘都有一位统治者。在当代英语中,这个山丘被写作“Rathcroghan”,其在爱尔兰语中的名称“Ráth Cruachan”意指“克鲁汗环堡”,是一处靠近爱尔兰罗斯康芒郡塔尔斯科市(Tulsk in County Roscommon)的遗址,被认为是康诺特的古都。同时,它也是爱尔兰神话的阿尔斯特传说中位于康诺特的一个重要地点。(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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