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户人家-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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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杏村的大户人家张百川家的一切麻烦是在苏芹凶狠的脚下猛然迸发的。朦朦的天色中,苏芹面对着张百川家夜一样漆黑的大门,抬起母鹿般结实的腿,踢出个炸雷似的裂响,那个裂响脆声声地传扬着,截断了野杏村公鸡们骄傲的报晓声,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便在公鸡的哑然中染遍了村落。

    那是个阴冷的早春,冰冷的风携着整个夜晚的凉意贯穿进辽西走廊的清晨。野杏村朴素的鸡鸣逐渐地唤醒了村落,村中首户张百川家的那一溜孤独的二层小楼无依无靠地立在村子的极东端,混饨的天光缓慢地恢复着小楼原有的色彩,而那上下两排齐崭崭黑暗着的窗口却不断地吸收着小楼诱人的辉煌。这时的村落还很寂静,惹祸的苏芹还没有来到小楼前打扰公鸡们所晓的自由。

    小楼的缔造者张百川并没有享受几天小楼的舒坦。这个时辰里的张百川正在辽西走廊上的那个日益繁华的海滨城市率领数以万计的建设大军,从一砖一瓦中积累财富。张百川的妻子儿女们日复一日地留守在小楼里,心安理得而又不厌其烦地享受着日出以后的生活。小楼极有层次地分出了几处套楼,套楼里依次住着张百川的老婆老甜、长子大江、长女三翠。待娶的四海把持着一套楼独住,倔犟的二河同老爹张百川闹翻了脸,举家搬迁,已是人去楼空。老疙瘩五湖身高刚满八十公分,本来就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张百川设计楼时也就把他忽略了过去,没有给五湖的将来留下一寸的安家立业之处。尽管那时的五湖距公民的资格尚有二年之差,也应该算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了,别人可以歧视五湖一层不变的顽童样子,可当爹的怎么也不应该拿儿不当儿。好在五湖人小心大,让人取笑惯了,也就不懂得和爹妈计较。

    喜欢计较的是张百川的二儿媳苏芹。张百川家那几日许多难堪的乱子就是从苏芹那次不饶人的嘴中惹出来的。

    野杏村的鸡鸣叫得透彻的时候,村子里除了这座小楼里的人们差不多都已经醒得透彻。苏芹躲过丈夫二河的注意,从自家的后门溜了出去,在逐渐明朗的天色中绕到婆婆老甜的大门外。小楼里懒散的安静就这样被苏芹的脚轻松地给踢得破碎了。苏芹抬起脚踢门的时候,面对漆黑而又阔大的铁门没有丝毫的犹豫,那只母鹿般结实的脚在半空中蜷缩一下,脚掌便有力地弹向铁门,如雷的炸响便果断地震荡了起来。院子里的几只狼狗被震荡得异常愤怒,挣动着铁链子,如狼似虎地狂叫。苏芹的脚被狗的狂叫惹得更加恼怒,携着气愤,接二连三地踢向铁门。铁门哆哆嗦嗦地震颤着,清脆而又坚决的声响一下紧过一下,伏在云层里懒洋洋的太阳似乎也忍耐不住,探出惊讶的脸,望着怒气冲天的苏芹。野杏村的天空也就在那一刻明朗了起来。

    苏芹发怒的原因并没有后来村里人猜测的那么复杂,不过是人争一口气而已。苏芹记得,当初住在小楼里的时候,二河三天二头张罗搬跳出小楼另立门户单家独过。那一次张百川乘着蓝鸟匆匆回来,二河见到爹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搬出去”。张百川审视着二河,拧着眉头,暴跳如雷地训斥:“你他妈的有病呀,老子把窝造得比部长都宽绰,你却惦着住狗窝。想滚就滚,一辈子也别回来。”二河讨厌在老爹盛气凌人的鼻子底下胆颤心惊地过日子,更不习惯小楼里的懒散与没有节制的争吵,拧着脑袋领着老婆孩子搬了出去。二河没有理解到,自己搬出小楼是给老爹张百川的脸上抹黑呢,张百川在外边名声显赫,广交四方,在家里连自己的儿子都维持不下。

    苏芹是不愿意搬出去的,大家的日子有帮有底,多靠一天也就多省一份心,二河瞪圆了眼珠子高低不在大家里混,自己给自己扫地出门搬了出去。如今婆婆老甜果然拿着老爷子的鸡毛当令箭,把他们二河这一股人家忘得个一干二净,老甜到城市里找了一趟老爷子,就给大儿媳春雁弄来了金镏子,给三翠戴上了金手链,苏芹再不济也给张家生个人见人爱的孙子,怎么会落得个屁也没有呢。本来,苏芹和二河每年都能喂出几百口猪,挣来的钱时常成千上万地数,不至于让金首饰气得眼睛发蓝。钱多钱少是小事,苏芹争的是一口气,一个理,她必须让婆婆记住儿子二河在这个家里应有的地位。

    老甜那套楼的屋门终于开了,老甜揉了揉松弛的眼皮,打了个悠长的哈欠,走了出来。几只守候在门口的大花鹅,迈着绅士般的步子,从老甜的脚旁钻进楼里,随心所欲地扇动几下翅膀,从容不迫地把一滩滩温热的屎留地门厅的地板砖上。老甜熟视无睹地看了眼鹅,并没有驱赶的意图,继续打着哈欠,一截没有系牢的裤带便悬了下去。老甜提了下裤腰,走了出去,裤带在她的腰间无拘无束地荡来荡去。

    苏芹的脚继续节奏分明而又铿锵有力地撞击着阔大的铁门。老甜还得意在自己能给儿女争取来金饰品的喜悦中,没有在意谁会这么凶猛地踢门,边开门边习惯地骂:“谁呀?我不心疼铁门,你还不心疼蹄子。”

    大门“吱吱呀呀”地闪向两旁,理直气壮的苏芹便豁然亮出。狂叫的狗们认出了打扰它们的苏芹,无趣地扭回狂暴的头颅,伸出舌头,舔着嘴巴,惭愧地卧了下去,不再吱声。苏芹的脸色和刚才的天色一样的阴沉,她跺了几下自己的脚,说:“我说咱家咋出不来好事呢,原来都是长了蹄子。”

    老甜的眼神呆愣了一下,直直地瞅着来者不善的二儿媳妇,觉出了刚才的话有些冒失,脸上显出了不自然。老甜的心里琢摸着,二媳妇哪来的这么大劲儿,哪个庙里的神得罪了她。苏芹横眉立眼地紧盯老甜的眼睛,一丝不放。婆媳俩一见面就呈现出这种难以融洽的尴尬,老甜努力让自己眼神活泛起来,避开苏芹刚才的话锋,问:“进来吧,进来吧,小青呢,咋没把我小孙子带来?”

    苏芹露出了不屑一顾的神态,撇着嘴,说:“你还有孙子呀?你还惦记小青呀?二河都不是你的儿子了,你咋还会有孙子呢。再说了我们长蹄子的人,咋敢叫你妈叫你奶呢,我们娘们在你眼里连人都不是。”

    老甜的眉疙瘩渐渐皱紧了,自己再不起眼也是婆婆,媳妇就是再有理也不该这么放肆,干啥不阴不白地使脸色。老甜的脸阴沉下来,说了句“不进拉倒”,伸手就去关大门。苏芹的右脚再次抬起,有力地踹向老甜关了半截的门,把老甜的手震得麻酥酥的。老甜气愤地骂道:“你的爪子折了,干嘛总抬蹄子。”

    苏芹没有发怒,苏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着,她的脊背倚在门框,双臂抱在胸前,瞅着老甜的发怒,嘴里露出了清冷而又干燥的笑声:“你说得对,我哪有资格长脚呀,我们一家人只配披驴皮,给驴蹄子穿金戴银那不是糟踏吗,金镏子、金链子套在人模人样的身上,也能让你体面些,戴在驴蹄子上算是啥?”苏芹越说越气,咬着牙,语调尖酸得像山枣一样:“我瞅你长得也是人模人样的,咋也说起了驴子话?”

    老甜愣住了,老甜骂人的技巧是不亚于能工巧匠的,只是她没有料到苏芹竟敢骂她,她一时没有反过腔来。老甜顿了片刻,她心里很纳闷,苏芹的话明明是暗指给春雁和三翠戴首饰的事儿,这事儿咋让二媳妇给摸着风了?老甜本是想把苏芹骂得个狗血喷头的,又一想该摸一摸苏芹的底,就忍住了挨骂的难受,缓和了一些语气。老甜说:“妈这么大数了,这么多年当驴当马地拉扯孩儿们,不也过来了,驴就驴吧。妈的肠子没有几个弯卷,有啥不愿意的事儿,直来直去地说。”

    苏芹嘲笑一声:“还用说吗?和尚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老甜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妈是喝糊涂汤长大的。”苏芹的脊背从门框上弹出来,伸出手直截了当地指着老甜:“春雁是你大儿媳妇,三翠是你宝贝闺女,老爷子不认二儿子我不管,他可没不认二儿媳妇,我哄得小青对你们老俩口又亲又抱,哪一点对不住你们老张家了?干嘛一样的河冻出两样的冰来。一个镏子值不了太多的钱,哪怕让我戴一天,也让村里人知道张家不只有一个儿媳妇。弄得二河都不愿姓张的份儿上,你们高兴呀?”

    老甜被苏芹的这番话攻得有些心虚,她思忖着:从老爷子手里抠出这两件金货没有旁人知道呀,就是苏芹多得满脊骨背心眼儿,也瞅不见别人心里的小六九呀。老爷子的嘴比门都严,不可能和苏芹通光,会不会是春雁这个实心眼儿的一高兴说漏了嘴?这也不可能呀,春雁心眼儿再实也没有傻到卖自己的份儿上。老甜想来想去,就是没能想出个谱来,怀疑来怀疑去,就差怀疑自己了,老甜坚信自己从来不做傻事。

    事实上,老甜的固执已经为自己铸成了不可挽回的纠葛,她早已把自己得意忘形时的那个小细节忘得个一干二净,野杏村中被金货照耀得心里发痒的妇人们却把这个细节牢牢地抓在心中,不错时机而又添油加醋地传递给正在抱怨没有得到家中财产的苏芹。妇人们很喜欢热闹,看大户人家闹别扭这比看戏更过瘾,戏再好也是假的,这不花钱还是真刀真枪的好戏谁不想多看几眼。于是苏芹就知道了老甜下轿车拍大腿的细节。

    老甜丝毫没有感觉出儿媳妇的闹腾是自己的疏忽造成的。老甜想:苏芹是听风就想雨地生事端,我硬咬牙根不承认,她能怎么着,还能伸手到我肚子里把话掏出来?孙猴子再闹腾也扳不动如来佛的手指头,我再赖不济也是她婆婆。老甜的愤怒再也忍耐不住了,她“叭嗒”一声撂下了脸色:“二媳妇,说话得拍良心,你缺钱,我可以帮你向老爷子伸手,缺东少西可以到楼里去取,搬出去后悔了可以搬回来,干嘛讹我这个没能没水的老太婆。”老甜越说越气,伸手扯住苏芹的衣袖子,大声说:“走,到楼里去,咱找春雁对质,找三翠对质,你不是想弄明白吗,跟我走。”

    苏芹挣开老甜的拉扯,用力地拍打着老甜扯过的衣袖,好像老甜给弄脏了似的。苏芹说:“我不是你们家的狗,拉来拉去的,我是你们家的儿媳妇,戴金镏子是你当婆婆份内的事儿,有春雁的就不应该没有我的。”

    老甜的脸猛地变了卦,眼睛里睁出了一圈不同寻常的白眼仁。老甜的双手有力地掐在腰上,唾沫星和嘴里的话一同喷射出去:“反了你,没大没小了你,你公爹往我肚里种金子了,说屙就能屙出个镏子链子的,想编排也不能太离谱儿。门让你踹了,婆婆也让你给作贱了,孙猴子大闹天宫也得有个头哇,今个儿你不当着全家人的面给我说清楚,别想出这个家门。”老甜猛地将身扭回,“咣当”一声关了大门,死死地插住了门的铁栓,背靠在门栓上,看着被自己关进院里的苏芹喘粗气,随后便将渺视的眼光抬高,目空一切的脸仰向小楼的上方。

    这时候的小楼已经在明朗的阳光中清清楚楚地显出了本相,黑暗的窗口在阳光的压制下脆弱得不堪一击,窗帘的色彩很无奈地暴露在阳光下,小楼的金壁辉煌再度玄耀出来。老甜的喊声升扬上去,开始在小楼间回荡:“春雁,你给我滚下来,二媳妇说我给你戴上了金镏子,你拿下来给她看看,让她的狗眼睛亮堂亮堂。”

    苏芹扭过脖子,不安份地翻着眼珠着,阴冷的怪笑从鼻孔里无拘无束地喷泄出来。苏芹说:“别这么费劲地练节目了,春雁她会演戏吗,你不是不明白吗,我给你演完戏你就明白了。”苏芹做出了一种扭扭捏捏的怪态:“前几天呀,我去城里找一个挺能耐的老爷子,我是坐着什么鸟回来的,我坐在那个车里呀,一点尘土也没有,我下了车就拍大腿。我拍大腿是我愿意的事儿,不拍大腿谁能看到我戴金镏子挂金链子呢,不拍大腿谁又知道我大儿媳妇和三闺女孝顺呢。”苏芹说到这里就停止了扭动,脸色也变得更加难看,冲着老甜说了句难以承受的话:“我真是个老不知好歹的东西。”

    老甜直呆呆地看着苏芹,她后背牢牢地靠在铁大门上,怅然若失地从记忆的深处寻找出了那个令她无限烦恼的小细节,那时,她确实被虚荣烧得得意忘形,拍大腿纯粹是下意识。

    春雁早已站立在二楼的窗台前,将窗帘欠开一道缝,眼睛盯着婆婆和弟媳苏芹的对峙,耳朵听着她们的争吵。当争吵的内容牵扯到金镏子的时候,春雁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嗓子眼有了一股咸咸的味道。春雁立马把金镏子从手指上艰涩地褪下来,认真地掖藏好。春雁是个不摊事儿的人,她想,自己也没戴着金镏子街前街后臭显摆,苏芹咋会顺风寻味追来了呢?

    春雁的丈夫大江还赖在床上,大江每天的起床差不多都是苏芹唤起来的,还要给大江穿衣服。大江是个永远停留在孩童时代的男人,他时常日复一日地给春雁讲他的那个夜复一夜循环往复的恶梦,有时被恶梦惊醒,伏在春雁的怀里痛哭不止。大江时常说:“那两个人飞下来了,炸楼了,满天都是血呀。”春雁便再一次哄孩子似的拍着大江,让大江别怕。

    阳光从春雁欠开的窗帘缝间狭长地斜射进来。大江猛地从床上坐起,瞪着眼睛张大恐怖的嘴,愣愣地说:“爆炸了,爆炸了。”春雁便重新回到床前,抚摸着大江。大江说:“你搂搂我,我害怕。”春雁很敷衍地搂着大江,心事重重地说:“你这辈子就不会做别的梦吗?”大江依进春雁的怀,追求着无止无休的保护,很怯懦地摇晃着头颅。

    老甜和苏芹依然僵持在院子里,眼睛喷射着毫不相让的光芒。院中间的狗们很无聊地趴在地上,挑起懒洋洋的眼皮,无精打彩地瞅着婆媳俩互不相让的争吵。楼上的春雁记得婆婆给她金镏子的那天,她正在院子里整理几个畦子。那一日的阳光已不吝啬,很体面地释放些温暖,春雁蹲在那片新翻的土前,准备在春分那日种上一些紫皮蒜。院里被鸡鸭鹅狗挠了一冬,早就不成个人家的样子了,春雁不去收拾,能有谁去收拾呢?老甜的那一双充满自信与力量的脚就在那一天的那个时刻停在了春雁的身后。老甜用充满温情的语调叫了声春雁,唤春雁到自己居住的楼里去。老甜携着春雁的手进了楼,眼睛释放着仲春才会有的暖意,喜滋滋地看着春雁,催促着春雁把手洗干净。春雁生就一双粗大的手,也就没有必要娇惯了,草草洗过,急着回到老甜面前。老甜笑吟吟地叮嘱,要把手洗干干净净,干净得像剥了皮的葱,婆妈要让春雁的手配得上住着的楼。春雁一一照办了,老甜便毫不迟疑地将指头上的金镏子褪下来,细心地套在春雁的指头上。那枚令苏芹发怒的金镏子就这样属于了春雁。

    老甜继续倚在铁门上与苏芹对峙,既然破了脸,老甜豁出去也要弄到底。老甜的表面很强硬,硬得坚不可摧,可自己的心尖像裂开了似的疼痛,她觉得无形的血珠子正从她的心尖上一滴接一滴流进冰凉的腹腔。老甜开始后悔自己多余枉费心机地从老爷子手里往外抠这两件金货,自己同二儿媳争吵了这么一阵子,楼里的儿女们瞎了聋了似的没有一个出来帮腔。

    这两件金货可以说是老甜这一生中最难受的收获。老甜的心若是窄巴些,不知喝了多少回耗子药了,老甜却没有丝毫这种轻生的打算,老甜说她心大,心大得只因为屁眼小才没把心拉出去。离开张百川之后,老甜反而轻松了一大截,沉浸在能给儿女们带来物质幸福的喜悦中。老甜很解脱地说,张百川拥有三妻四妾是他的本事,我难受也是暂时的。

    令老甜难受的具体日期老甜很容易忘记了,而节气走进那一天留给老甜的印象老甜不会忘记。老甜清楚地记得,辽西走廊的田野在那一日正在大开化,阳气十足的日头引出了大地的蛰气,远处的大地被这蛰气蒸发得扭曲而又虚幻。一辆长途客车在乡间的公路上奔驰,车上的人只有老甜的头发光光洁洁很别致地盘在后脑勺,形成了圆圆的髻子。老甜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的干净利索了,这种装束就连陪同她来的三翠也忍不住想笑几声。出发前三翠对老甜的这种装束提出过一番善意的批评,老甜骂着三翠:“你懂个屁,我和你爹认门的时候,你爹就相上了我这个发髻。”

    老甜一本正经地坐在车里,发髻随着车的摇晃而摇晃,她毫不理会车上乘客暗自发出的评头品足或是讥笑,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冬季里本是个建筑业的淡季,张百川这个老家伙不知生出了啥花花肠子,整个腊月和正月人影狗影都摸不着,老甜便动了气,去城里看看张百川究竟掉进了哪个理不清的麻烦里去了。

    自然,老甜是离不开自己的贴身小棉袄,宝贝闺女三翠的。

    肥壮的三翠把长途客车的座椅挤得异常狭窄,三翠很不舒服地扭动身子,不知怎么坐才能让自己和怀里抱着的不足半岁的婴孩更顺畅些。当三翠的眼光滑到司机身旁的发动机盖子的时候,便闪出了熠熠光芒,她站起身子,抛弃和她一个坐位的老甜,挟着孩子,摇摇摆摆地趟上前去,一屁股坐在发动机的盖子上。发动机的盖子传导着机器的温热,这使别扭了好一阵子的三翠舒服了许多。那股温热顺着三翠丰硕的屁股流动起来,逐渐暖遍了她的全身,三翠感觉到好像是坐在热炕头上,舒坦得双腿不由自主地伸展出去,摆出了很开放的样子。三翠是背对着行驶方向坐在发动机壳上的,她的身体无法回避地面对着所有的乘客,她怀里的孩子就在这一刻不合时宜地闹了起来。三翠毫不迟疑地撩起衣襟,无遮无拦地亮出白亮亮的肚皮,那只硕大无比的乳房便活蹦乱跳地挤了出来。车窗外的阳光很狡猾地抓住了时机,把阳光播洒进三翠的怀里,那只大乳白晃晃地耀起,拨亮了许多男人的眼,让心怀不轨的男人神不守舍。三翠将自己红得发紫的乳头准确无误地塞进了孩子的嘴里,坦然地面对着车窗外射进的阳光,任孩子无拘无束地吸吮,毫无羞涩。

    张百川在辽西走廊海滨城市里的居所是被三翠的嘴给问出来的。张百川每年寥寥无几的几次回家,从来不向任何人透露自己在城市里的住所。虽然如此,名人的住所还是瞒不住的,张百川是这座城市实业界的名流,打听出他的住所并不是件太难的事儿,何况城市里还有个到处张贴广告的万事通信息中心呢,只是这项服务有些私人侦探的味道,三翠从老甜哆哆嗦嗦犹豫不决的手里抢过了那二十元钱,便买通了“侦探”。三翠拿写上地址的纸条走出信息中心,老甜埋怨三翠:“咱们也是脖子上扛张嘴,干嘛花钱问他们。”三翠不悦地说:“找到我爹,啥都回来了。”

    三翠搀扶老甜攀上张百川居住的写字楼时,已是傍晚时分,太阳在城市的上空庸庸碌碌地消失了,楼梯墙壁上的灯倦倦地亮着,一副昏然欲睡的样子。三翠停在张百川居所的门口,嘴里喘着粗气,汗珠子顺着肥胖的脸滴巴滴巴往下掉。老甜上气不接下气地叹道:“你爹真能耐,把楼立得这么高。”

    毫无规则的敲门声杂乱无章地传播着,正在闭目养神的张百川惊疑地睁开眼睛,这种敲门声扰得张百川心烦意乱,显然外面的门铃对于敲门者已经成了十足的摆设。现在的张百川已经不习惯听这么隆重的敲门声了,这很容易地令他想起自己在野杏村家里那种习以为常的毫无修养,陈朗的燕语莺声彻头彻尾地改造了张百川。

    张百川刚刚与一个建筑公司完成了一次艰苦卓绝的谈判,正需要一个安静的夜晚养精蓄锐,却有不速之客不知轻重地前来打扰。张百川很不情愿地束紧睡袍,将正在洗漱间梳妆的陈朗唤出,让她去打开房门。陈朗是个充满活力的姑娘,生着一张白白净净的脸,开门去的时候,一头垂至腰际的黑发随着步子的起落在身后飘来荡去,很有一番滋味,张百川百看不厌。

    老甜和她的闺女三翠就这样突由其来地出现在张百川的面前,所有人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老甜充满敌意的眼睛死死地咬在陈朗的脸上。陈朗不知所措地退着步子,一直退到了张百川坐着的沙发旁。张百川握住了陈朗的小手,安慰道:“别怕,是我乡下的家里人,你就叫她大姐吧。”

    老甜充满敌意的眼睛立刻放弃了陈朗,逼向张百川,她咬牙切齿地质问着:“你瞅她那嫩皮样儿,还没咱家四海大呢,你都快该当她爷了,恬脸让她叫我姐。呸!”

    张百川不耐烦地闭紧眼睛,疲倦的眼袋上聚出了两堆细碎的皱纹,他抓过一只烟,闷闷地抽了起来。三翠一脚插进了爹妈之间,佯装不谙事的样子,将孩子往张百川怀里一塞,大惊小怪地说:“爹呀,你住这么高干啥,爬楼该累死我了,你就不嫌累?”

    孩子水葡萄似的眼睛愣呵呵地盯着张百川。张百川努力地转移出自己恶劣的心态,亲了亲孩子的脸,对着头一次见面的外孙子,轻言轻语地说:“姥爷是有福的人,不像你妈那样傻,闲着电梯忘了用。”

    孩子瞅着陌生的姥爷委屈地咧开嘴,哇哇大哭起来。孩子的哭声冲淡了些屋子里的尴尬。三翠抱回了孩子,边颠着孩子边说:“傻小子,见到姥爷咋还哭呢,姥爷现在是总经理,你冲姥爷笑一下,金锁银锁都能给你挂上。”

    张百川的眉头微微蹙了下,陈朗立刻关切地问:“百川,哪儿不舒服?”张百川闭上眼睛,摇着头说:“我是心里累呀。”

    老甜的眉头也蹙了起来,冲着陈朗把嘴咧成瓢的形状:“哎,真贱哪,百川百川地叫着,比翘尾巴的小母狗还贱。”老甜把脸转向张百川,指着张百川的鼻子说:“你这条老骚狗,怪不得年啦节啦都不惦着回家,这嫩皮嫩肉的小骚×捏一把掐一把得多舒服,你都该当她的爷了,也不怕折了你的寿?”

    张百川闭合的眼皮猛地聚了下,然后渐渐地松驰开去,嘴唇颤了下,终于没有言语。老甜对张百川的无动于衷感到了意外,他们每一次谈话差不多都是吵得天翻地覆,最终强迫老甜投降的是张百川暴跳如雷之后的拳脚。这一次,老甜是抱定挨打的准备,要刺激刺激张百川这条老骚狗,出乎老甜意外的是,张百川居然有这么好的耐性,对老甜的刺激竟然置之不理,老甜确实吃了一惊。

    陈朗垂下头去,摆弄着自己的双手,指上的戒指和腕上的手链便折射出金色光芒。陈朗委屈的泪便滴在了金色光芒上。三翠的眼睛被这光芒深深地吸引着,她内心涌出了愤愤不平,骨肉相连的女儿还没享受到金的银的呢,她这一个陪老爹睡觉的小丫头片子倒是金银满身了,老爹也太偏心眼儿了。

    三翠不再理会父母之间的尴尬,她原以为家里住着的显赫楼房已经是很不错的了,谁曾想跟老爹这儿相比居然是天地之别,把我们娘几个扔在村里也太亏了,索性让妈就这样闹下去。肥壮的三翠像小山一样走近陈朗,陈朗被满脸笑意的三翠压迫得惴惴不安。三翠的眼睛被陈朗的金饰品染得明亮,她的那只肥大的手托住了陈朗的小手,说:“瞧你的手,嫩得像唱戏的小姐,就是这个链子太多余了,你看哪个戏里的小姐带链子,那是小孩的玩意。”

    陈朗抽回了手,泪眼涟涟地对张百川说:“百川,你们一家人团聚了,我该走了。”

    张百川猛地睁开眼睛,“呼”地站起来,双目盯着陈朗,将陈朗揽在自己胸前,然后结结实实地搂在怀里,黑着脸说;“这是你的家,愿意走她们走,谁再敢给你脸色,我踢她出去。”

    老甜望着自己的老爷们和一个小女的搂得这么紧,还扬言踢她出去,委屈得实在难以忍受,便哇哇大哭起来:“张百川你好不要脸,当自个儿媳妇的面搞破鞋,看我不挠破她的脸,让你们没脸见人。”

    陈朗是个文静的姑娘,承受不住吵嚷和威胁的,她吓得躲在张百川的身后,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张百川冷冷一笑,再一次把陈朗拥入自己的怀里,平静地对老甜说:“你过来挠挠吧,放心大胆地过来挠吧,我不拦你。”

    老甜止住了哭声,愣愣地瞅着一反常态的张百川。张百川厉声说道:“过来挠呀,你今天敢碰她一下,明天我就和你扯离婚书,我供着你们养着你们,你们成年成年地白吃饭,反倒管起我来了,愿意呆你就好好呆一会儿,不愿意呆你马上滚蛋。”

    老甜一屁投坐在地上,孩子般蹬动着双腿,鸣鸣地哭了起来,边哭边拍打自己的大腿:“我的老天爷呀,我的命咋这么苦呀,我的老爷们不要我了啦,这可让我怎么活呀,我没脸见人了。”

    张百川缓缓地吐出了口气,安抚着陈朗坐下,又冲着三翠使了个眼色。三翠装疯卖傻地问:“爹,你想干啥呀?”张百川拧紧了眉疙瘩,不耐烦地指了下瘫在地上的老甜,三翠装成恍然大悟的样子,把孩子递给了陈朗,走到老甜身旁,把软成一滩泥似的老甜搀了起来。三翠说:“妈,你是哭个啥呢,咱家添人进口了,你高兴才对呀,哪个有钱人家不是三妻四妾的。”

    老甜被三翠连拥带抱地送进了卧室。三翠哄了一阵老甜,转身回到厅里,接过自己的孩子,故作娇憨地对陈朗说:“小姨,我把我爹交给你了,照顾不好我爹,我可不饶你。”

    张百川身旁的电话接着三翠的话尾巴响了起来,声音很轻柔,与三翠浓重的音调形成了显著的城乡差别。温柔的电话铃声使张百川烦闷的心得到一丝安慰,他示意陈朗去接电话,三翠扮了个鬼脸,抱着孩子离开了门厅,躲避在老甜的房间里。

    电话是由一个自称“蓝梦夜总会”的老板打来的,大体内容是:因为忙于开业大典,没能亲自相请,恳请海涵,并转告张总经理前往送请柬的人已经出发,送请柬的人将会给他带来一片亲情与欢乐。

    张百川猜测了一会儿这送请柬的人究竟是谁,又觉得思考这种伤脑筋的问题实在没什么意义,就努力让自己什么也不去想。很有节制的门铃声悠扬地传播着,显然有人拜访张百川来了。陈朗打开门,迎进来一位比儿童还矮的小先生,另一位高大的侍从站立在门外不肯进来。小先生摘下小巧的礼帽,很绅士地给张百川施了个礼,快言快语地说出一句:“总经理先生,请赏光。”说着就将请柬双手呈至张百川面前。

    张百川做梦也没有想到,送请柬的人竟然是他的侏儒儿子张五湖。张百川本来就像逃避瘟役一样逃避着家庭中的每一个成员,今晚他们却不谋而合共同来烦他的心,尤其是眼前这个一直让他后悔多余生出来的儿子张五湖,他几乎从没拿正眼瞅过这个小不点儿。

    张五湖稀疏的黄头发梳得明亮,显然是擦过了张百川不知道是什么品牌的化妆品。张五湖递送请柬的双手格外彬彬有礼,甚至显出了殷勤。五湖是代表“蓝梦夜总会”来的,不是单纯的父子关系,张百川无法去驳五湖的面子,只好站立起来,努力地弓下腰去,才接到了五湖递上来的请柬。五湖在那一刻忽然露出了无比得意的微笑,狡黠地说了句:“多谢总经理先生还礼。”

    张百川怔了下,这才明白张五湖这个小东西是趁机捉弄了他一下子,用以报复他多年来对这个小不点的漠不关心。张百川心里骂了句:小瘪犊子。嘴里很淡漠地说了句:“你妈和你姐都来了,你去看她们一眼。”

    五湖一本正经地说:“替人做事,不敢怠慢,今天没时间了。”五湖说过这句话向张百川道了句“晚安”,转过身义无反顾地走了出去。

    先天不足的五湖从小就为维护自己的尊严坚持不懈地斗争着,无奈的是人们始终拿五湖维护尊严的行为当成开心的笑料,仿佛五湖不应该具有尊严一般。自打记事起,五湖就没有过受人尊重的记忆,他几乎成了所有人的玩偶,除了四海忽冷忽热地关心过他几回,他都该忘记了自己也是个需要关怀的有血有肉的人,人们甚至很同情智力残缺的大江,却没有几个人真正地可怜他。尽管平时的五湖像一只欢乐的小狗,不断地去博得大家的喜爱,尽管五湖时常把妇高音模仿得维妙维肖,大家还是没有把他当做人来对待。直至张五湖流浪到筹备开业的“蓝梦夜总会”,一曲曲献出自己歌声的时候,老板当着众人的面,隆重地称张五湖为“张先生”,并嘱咐员工今后无论什么场合必须严肃地称张五湖为“张先生”。这是张五湖一生中第一次受人尊重,欢乐的五湖第一次因为高兴流出了泪水。

    五湖略施小计从他爹张百川那里讨回来一个耐人寻味的礼,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三翠趴在门缝把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三翠看到五湖那副滑稽的样子,一直想笑,却没有笑出来,她不想在这种场合下与这个称做弟弟的小玩意相见。老甜伤心得一塌糊涂,也就不晓得五湖的出现了。

    张百川在五湖走出许久之后,眼睛还愣愣地看着门,莫名其妙地问陈朗:“他是我儿子吗?”陈朗不由得微笑一下,说:“我不知道。”

    深夜来临的时候,疲倦了的张百川却失去了睡意,一颗接一颗狠命地抽烟。心宽的老甜已经在卧室迷迷糊糊地睡去,另一间卧室里睡着三翠。三翠睁大眼睛,出神地望着顶上的灯,想着心事。青烟像撕碎了的云朵飘满了整个厅里,陈朗挨着张百川坐下来,张百川的手习惯地搭在陈朗的肩上。陈朗的手轻轻伸过去,拿去走了张百川嘴上叼着的烟,细声细气地说:“去陪大姐睡吧,这么远来找你也不易。”

    张百川搂紧了懂事的陈朗,眼圈有些泛红。两年前张百川将陈朗挖到自己身边的时候,陈朗还在建委下属的环卫处扫大街,这位建筑学院毕业的高才生因为频频批评某某楼设计的缺陷,就无休止地留在基层锻炼。张百川挖空心思地弄丢了陈朗的铁饭碗,让陈朗真正地凭她的才华吃饭。张百川及其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巨额财富,有很大一部分是在陈朗纤细的小手中给积累出来的。张百川对陈朗的依赖已经是百依百顺寸步难离,火爆的脾气也被陈朗泡软了许多。

    陈朗充满青春气息的身体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清香,每逢闻到这种诱人的香气张百川总是无法遏制地忆起那个令他销魂的雨夜,那个夜晚结束的时候,张百川伴随着睛朗的早晨,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三十岁。现在,陈朗身体的气息正在浓烈地袭向张百川,那个细小而又清脆的破裂声又一次撼动了张百川的心,每逢闻到陈朗身体的气息张百川的耳朵总是响起那次令人心旌摇荡的破裂声,生命便在他五十六岁的时候有了新的一层含义。

    那个雨夜是在毫无知晓的状态下突由其来的,当时的张百川刚刚与陈朗完成一项复杂的工程预算,暴雨便不期而至。张百川与陈朗热烈而又和谐的谈话不由自主地中断了,两对充满渴望的眼睛不约而同地交织起来。张百川从陈朗单纯的瞳孔里看到情爱的种子在青春的滋养下,无拘无束地膨胀着。一个炸雷响过,陈朗惊恐地捂住耳朵,身体失控了似的向前扎去,趁机紧紧地搂住陈朗,浑身便抖动起刻骨铭心的颤栗。张百川抚着陈朗的后背,脑海里感受出雨后樱桃花般的清新,他异常清晰地感应出陈朗与自己面临着一种同样的颤栗,他用满身心去体验着陈朗那温馨的身体,感受着暖融融的湖水在自己身体上来回激荡。一种从未体验过而又盼望多年的热流倏地涌遍了全身,甜丝丝的滋味从他的嗓子眼儿连续不断地漾出。张百川如醉如痴地拥着陈朗,不知不觉地关闭了所有的灯。

    闪电剌破窗子,留恋到小床上时,陈朗光洁细腻的身体在张百川的一双大手下蛇一样动着。张百川面临着充满欲望的身体,脑子里闪过一下怜香惜玉的感觉,之后便被海潮般涌上来的欲望冲得个一干二净。张百川努力让自己冲动的心平静下来,他要像体验生命一样,细细地品味陈朗的身体。陈朗结实的乳房在张百川宽大的胸脯上滚动着,她呻吟着探出期待的嘴唇迎候张百川的亲吻。张百川积极地响应着,紧紧地吸住了陈朗的唇。两个人的身体在一阵摸索之后便牢不可分地融和了在一起。那时,张百川的感觉就是陶醉于绚丽无比的花园里,纵情地欢娱着,有时也像是乘坐舒畅颠簸的小舟,无限惬意地享受着。颠狂中的陈朗轻声地“呀”了下,随后张百川就感觉到了那个细小的令他心旌摇荡而又刻骨铭心的破裂声。

    风平浪静的时候,陈朗依在张百川的身上,无限陶醉地说:“男人真好。”张百川心中一颤,他惊讶陈朗怎么会和自己有同样的感受呢,他很想说“女人真好”,但想到老甜也是女人,却从没有过这种“真好”的感觉,便没有说出口。张百川用头深深地拱着陈朗的胸,享受着终于寻找到了家园的感受。

    那一夜,陈朗将自己处女的清纯义无反顾地奉献给了她的总经理张百川。早晨的时候,酣畅的甜梦被明媚的阳光唤醒,陈朗很害羞地将一方留满昨夜记忆的手帕悄悄地赠给了张百川,让他永远细心地珍藏。

    老甜和三翠的突然出现,干扰了张百川与陈朗亲密而又火热的生活,母女俩一左一右地占据了卧室,正在打破着他们业已习惯了的睡眠方式。陈朗又一次启动嘴唇,催促张百川与老甜同床而眠。张百川心不在焉地应付着,无头无绪的思考吸走了他眼中往日的熠熠光芒。当陈朗再次催促的时候,张百川坦然地歪在沙发上,让陈朗给他盖一件大衣或毛毯,劝慰着陈朗:“你和三翠一块睡吧,我能调理好自己。”

    陈朗有些失落地走出客厅,来到三翠的床前,恹恹地脱着外衣。三翠躺在床上正在装睡,灯光剌穿她的眼皮,停留在她的瞳孔里,眼珠便无法控制地在眼皮里滚动。陈朗的腿刚刚伸进被子,就被湿漉漉的潮气逼了出来,随着被子的起落,便扇动出一股股臊味。陈朗禁不住轻声“呀”了下,三翠的大眼睛便活灵活现地睁开了。

    其实,三翠是故意用孩子的尿搞湿陈朗被窝的,她预先猜测出老爹肯定不能在这个夜晚与那个小女人同床共枕,那个小女人只能和自己同床。三翠就是让陈朗懂得当小姨、当小姥姥、当小老婆不是件舒服的事儿。三翠佯装自责地说:“你瞧瞧,我光顾自个儿睡了,忘了管孩子,尿了你的被不是?”三翠接下来的话便敲响了锣边儿。三翠说:“我们乡下里住着,也没啥条件往嘴里填好吃的,这不,奶里净是些水,孩子不尿床才怪了呢。”

    陈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所措地站立在床边。张百川就在这时候推开了卧室的门,他抓过尿湿的被子抛在地板上,抱起正在熟睡的外孙子,对三翠说:“带着孩子上你妈那屋睡去。”

    三翠气恼地抱起孩子,叫了一声“爹”,走出门转回身又补充一句:“我的亲爹。”随后便“砰”地关上了门,把张百川和陈朗留在了卧室,气嘟嘟地摇睡意正浓的老甜,老甜咂巴咂巴几下嘴翻过身又睡了过去。三翠看了眼没心没肺的老甜,气恼地掐了把孩子的屁股,孩子的哭声立刻搅乱了屋子里的宁静。

    这一夜的三翠没有一丝睡意,耳朵异常灵敏地搜巡着一切声响。张百川也无法入眠,老甜的突然出现使他猛然恢复了人过中年的感慨,那种人生疲倦感又一次袭遍他的全身,他觉得这个晚上吞掉了自己往日里许多充沛的精力,被陈朗唤回来的青春活力让老甜一下子给击得荡然无存。张百川忽然意识到,自己拥有陈朗是个错误,苍老与青春共眠显得多么的自私、多么的可怕。一滴苍老的泪落到陈朗的脸上,陈朗将自己的身体更加紧密地依向了张百川。男儿有泪不轻弹,百川是个意志坚强的人,怎么也会有泪水呢?陈朗睁大眼睛看着张百川。张百川说:“我是老糊涂了,毁了你花一样的年岁。”陈朗说:“爱情不分年龄,我需要有爱的青春,我崇拜你的成熟和果断。”张百川长叹一声:“你还小呀,我这是坑了你。”

    张百川起床的时候,肥壮的三翠也敏捷地起来了,她跟随在张百川的身后,左一声右一声地夸着爹的行头,从领带一直夸到鞋,然后又检讨自己奶水不好,让孩子尿了小姨的床。张百川并不与三翠搭话,在陈朗的帮助下打扮得利利索索,然后把复杂的目光递给自己的闺女三翠,直率地说:“你们娘俩找我不就是想要钱吗,家里的一切我都安排妥当了,还来找我干啥?有胳膊有腿的,你们赚几口饭吃还难吗?钱是赚来的,不是要来的,你们就不能争口气?”

    三翠扭头走回老甜的卧室,看了眼还没睡醒的老甜,抱起还在睡梦中的孩子,照着孩子的屁股狠狠地掐了把。孩子骤然尖锐地哭了起来,三翠边将孩子推向张百川边大声追问着:“爹,他也有胳膊有腿的,你说他靠啥赚钱?你说呀。”

    陈朗将身子挡在张百川的前面,说:“不就是要钱吗。”说着从自己衣兜里、坤兜里搜出一叠叠票子,接下来又搜遍了张百川身上所有的衣兜,将一把把票子数也不数地塞到三翠的怀里。三翠捧着钱,心里就欢喜了许多,没法继续同老爹争嘴,脸上却表现出满不在乎,心里却有那么一丝感谢陈朗,若没陈朗在身边,老爹早就抡上了拳头,给你个屁钱,这个陈朗看样子也是个爽快的人。三翠多少有一点儿喜欢上了这个爹留在身边的小姨。

    张百川拢了下自己的头发,对三翠说:“这是你小姨家,吃完早饭都给我滚,永远别上这儿来。”三翠心里说:装啥正经,小姨的家不就是你的家吗。

    老甜醒来的时候,三翠早已在自己的身体里藏好了好几摞钱。三翠准备把钱给老甜时,直直地盯了会儿,觉得自己留得少了些,又往自己的怀里塞了两摞。接下来,三翠就把剩下的票子倾进老甜的手里,说:“这是我爹给咱过日子的钱。”

    吃早饭的时候,老甜面对着陈朗已经很平静了,老甜顺其自然地接受了张百川纳妾这个事实。不过,老甜看到陈朗腕上的金手链和指上的金镏子,心里就涌出了难奈的不悦。她觉得这很不公平,自己当大的手上还光溜溜的,当小的却满手金了。老甜边用筷子敲打着碗边儿,边说:“咱家就是没大没小。”接着就把自己光秃秃的手摆给张百川看。

    陈朗这顿饭比吃药还要难咽,她强迫自己吃下几口,面对着耀武扬威的老甜,内心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不是个滋味。和这样一个粗俗的女人争风吃醋,她觉得自己太可怜了。陈朗悄悄地摘下了金戒子和金手链,眼里噙着泪,说:“这是百川给我买的,既然你喜欢,就拿去吧。”

    老甜停止了咀嚼,含着饭的嘴含糊地说了句:“算你知道好歹。”陈朗把这两件金饰品摆在了饭桌上,转身去了洗漱间,那种呕吐感便势不可挡地暴发了,“哇哇”的呕吐声不间断地传播出来。老甜将两件金饰品收进自己怀里,关切地问张百川:“你咋给她弄出孩子了呢?村上知道要罚款的。”

    张百川面对着老甜,一种厌烦感从心底油然而生,他自己都弄不明白,自己居然能和她生出五个孩子。张百川说了句:“你少放屁。”放下碗筷,撂下眼帘,拚命遮挡老甜的身影侵入他的眼睛。三翠对饭桌上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只顾埋头吃饭,香喷喷吃得个浑身冒汗。

    那一天,老甜是坐着张百川的蓝鸟车回来的,张百川是打出租车去的公司,他急急地让司机把母女二人打发回村里。一路上,老甜有着那种得胜还朝的感觉。

    太阳在逐渐地升高,温暖了的光芒丝毫没有化解开老甜与苏芹冰冷的对峙。老甜决心耗垮苏芹的挑衅,让苏芹在全家人的面前变成一堆屎,一堆臭不可闻的狗屎。

    薄弱的窗帘已经无法遮挡太阳的光芒,独占一套楼住的四海伸足了懒腰,懒洋洋地拽开了窗帘。老甜和苏芹在楼下抻着脖子斗气的情景就这样送进了四海的眼睛。四海对发生过的事情茫然不知,更不知道自己的鲁莽会引发出一个严重的后果,他打开窗子,越看婆媳俩眼睛各不相让瞪着实在可笑,便嬉皮笑脸地喊:“瞪呀,狠劲地瞪呀,把眼睛瞪下来,咱村有俩瞎子正等着你俩的眼睛看道呢。”四海这种没正经的样子时常让家里人毫无办法。

    老甜撩起眼皮,斜着目光瞪着楼上的四海,骂道:“操你妈的四海,你妈挨欺负呢,你在楼上看热闹。”

    四海扯过一件牛仔装,松腰拉垮很不情愿地往楼下走。推开楼门走出去的时候,那几只在老甜的楼里没能寻找到便宜的花鹅“嘎嘎”地叫着,伸展着博士般的头颅,企图钻过四海的胯下,深入到楼内寻找些四海的残羹剩饭。四海扬起自己精力充沛的脚将花鹅踢向空中,花鹅拚命地扇动翅膀,懵头转向地旋转着,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孤立无援地摔落下去。

    老甜跺了下脚,心疼地喊着:“操你妈的四海,那鹅肚里有蛋呢。”四海是个大方的青年,连鹅都不在乎,还在乎鹅肚里的那个蛋。

    三翠在老甜的骂声中醒来,其实三翠早在朦朦胧胧中听明白了二嫂苏芹吵闹的原因,三翠觉得这事儿有妈顶着,何必搅进去操心呢,宽着心睡吧。三翠醒了的真正标志是从穿衣服开始的,三翠捅了捅身边的丈夫柏成林,让丈夫快点起来。柏成林光着身子在被窝里抽烟,大睁着眼睛不知想什么,对三翠屡次三番的捅动毫无反应。三翠的手变成了拳头,擂向柏成林,吆喝一句:“你的心事咋这么沉呀,起来起来到外边松快松快去。”

    柏成林丢下了烟头,嘴角咧出了一丝怪笑,乜斜着眼睛问三翠:“你猜我刚才想啥呢?”三翠边叠着被子边说:“你能想啥?满肚子花花肠子,无非是鸽子换气猫叫春,俩狗拉成一条线。”

    柏成林笑了笑,说:“你猜得不准,我想你呢。”三翠说:“屁话,我都该让你揉烂了,还想个屁。”柏成林说:“别自做多情,你觉得我是想你这个人呢,我是想你的奶子,刚搞对象那阵儿,你的奶子是金的,摸不得碰不得,我作梦都馋,后来摸的遍数多了,又成了银奶子,在手上滚得满舒服的,现在呢,稀松稀松的,摸起来没有一点儿劲儿,像啥呢?”

    三翠想起了村里有关女人的“姑娘的金奶子、过了门的银奶子和生完孩子的狗奶子”的理论,便怒不可遏地拾起门旁的扫帚,追着撵着打柏成林:“让你变着法地骂我,你妈的狗奶子不也是让你给嚼软乎的吗。”

    三翠两口子嬉闹的时候,跟本没有在乎老甜和苏芹的僵持,更不会想到家里的事儿会闹成一锅粥,争吵之类的事情在这座漂亮的小楼里时常发生,他们对争吵的发生已经习已为常了。

    四海迈着二郎步,遛哒到婆媳身旁。四海满不在乎地对苏芹扬起下颏,说:“老小孩小小孩,你不老不小的咋也像小孩,快回家抱孩子去,跟咱妈斗个啥劲儿呢。”

    苏芹冲着四海瞪着眼珠子,训斥道:“你懂个屁,没轮到你吱声呢。”

    四海冷笑一声:“二嫂子你懂事,你们斗吧,关我屁事,我才懒得管你们呢。”

    四海的到来使老甜得到了仗势,老甜的斗志昂扬起来。老甜泼口大骂着:“你这个小狐狸精,你调唆自己的老爷们跟你公爹打架,你弄得我们家里外不合,你这个小犊子,小养汉老婆,我们老张家有你这个败家娘们儿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苏芹的鼻子里源源不断地喷出了冷笑,笑得格外的尖酸,听起来像是吃了枚青杏,酸得令人难以承受。苏芹猛地止住了自己的笑声,撇着嘴说:“婆妈说得多好听,我是养汉老婆你儿子得多光荣。咱家的门风可真好,婆一辈媳一辈都会养汉,老子儿子都是王八。我公爹有你这样的媳妇是倒了八百辈子霉了,养汉养得都该揣了别人的崽。”

    老甜本想自己的儿子来了便就是如虎添翼了,苏芹会灰溜溜地滚蛋,谁料想苏芹也成了人来疯,当着自己儿子的面骂出了这么难听的话,老甜岂能善罢甘休,一把扯紧苏芹的衣服,怒气冲天地说:“你敢骂我养汉,今个儿你不给我找出主来,我掰折你这根小狐狸腿,塞你妈肚里去。”

    苏芹也伸出一只手来,抓紧了老甜的衣袖,脆响响地说:“找就找,你以为我不敢呢,反正也丢人,我陪你一块丢,走,我陪你找主去。”

    四海拦在婆媳俩面前,四海小的时候听过一些关于老甜的风言风语,家里咋闹都没啥大不了的,别到外边丢人现眼去。四海说:“你们娘俩也真是的,啥好事这么叫真儿。”

    老甜的眼里闪动着义无反顾的光芒,她骂道:“操你妈的四海,别拦我。”苏芹也无所畏惧地指责四海:“一边呆着去,我敢做敢当。”

    波媳俩很团结地冲破了四海的阻拦,迈着同样自信的步子,豪迈地走出院子。四海见阻拦不住,就没再阻拦,他看娘俩走出去的背影,撇了下嘴,自言自语地说:“真是的,我吃饱了撑的,管你们的烂事儿。”

    老甜走出院子的时候丝毫没有大祸临头的预感,以至于把自己弄得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给野杏村的人无端地添了许多茶余饭后的笑柄。

    春雁望着老甜与苏芹的拉拉扯扯地走出院子,急得满屋乱转,她知道苏芹是为金镏子来的,自己出去劝架只能是火上浇油。春雁急出了眼泪,推搡着大江:“你咋就老也不懂事呢,你要是懂事的话,你是大伯子,你说一句话,她们娘俩也能惦量惦量,咱妈也真是老糊涂了,啥好事找人家对质去。”

    大江没听见似的,眼睛若有若无直呆呆一层不变地看着一个地方。苏芹摸几下大江的脸,大江的脸转给了苏芹,说:“我又看到他俩了,飞来的,爆炸了,都飞了,都是血呀,啥也没有了,啥也没有了。”

    春雁将头仰向屋顶,长长叹息了一声,眼里便旋满了泪水,自言自语地说着:“你咋老做白日梦呢?”

    三翠原以为两人争吵一阵子也就过去了,家里吵惯了,也就没怎么当一回事,见二嫂子和妈拉拉扯扯出了院子,内心免不了有些急,耽心缺心眼的妈会做出傻事来,有心下楼去追,孩子将她的奶头叼得正紧,再说了自己听楼下闹扯了这么半天,连动也没动一下,见了面劝些啥呢。妈和二嫂都拧上了一根轴,把四海也骂了,就能给我三翠的面子?莫不如让柏成林出去劝劝,姑爷子去了,咋说也得给个面子。三翠把柏成林从床上哄了起来,又找出了一双新鞋急急地给柏成林套在脚上,嘴里央求道:“我的活祖宗,快点下楼把咱妈追回来,姑爷子出马一个顶俩。”

    柏成林穿着新鞋,很舒服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三翠性急地催着,柏成林不紧不慢调侃地说着:“今晚给我弄个小妾躺身边行不?”三翠说:“行行行,啥都行,给我妈追回来你身边躺十个八个都行,我的活爹呀。”

    柏成林索性把鞋脱了下去,说:“我的心肝宝贝,你一个人还不够我希罕呢,娶那么多有啥用,像你爹,活挨累。”

    三翠立起了眼眉,呵斥道:“你去不去?”柏成林无可奈何地拧了下眉疙瘩,说:“我去有啥用,你们这个大乱家,就差姑爷子睡丈母娘了,我不去他们还能闹出人命来?”

    三翠拾起柏成林刚刚放弃的鞋,没头没脑地砸了下来,嘴里恶狠狠地骂着:“我操你死妈的,你吃着我家嚼着我家,我家有一点事儿你就往后躲。”

    老甜和苏芹是在屯中间一个转弯的胡同里与郑三秃相遇的,眼尖的苏芹一下子便瞅见了郑三秃,大声把他喝住了。郑三秃的头上稀薄地生长着几绺头发,阳光很亲切地照耀进他的头皮里。郑三秃睁大疑惑的眼睛,瞅着互相牵扯着走过来的婆媳俩。郑三秃百思不解地挠起了自己的秃头。郑三秃的秃头现在秃得更厉害了,二十年前郑三秃虽然也是个秃子,但那时他秃得恰到好处,稀疏的头发向后一梳,很有领导的派头儿,做为生产队长的郑三秃时常扛着一把生了锈的锄头,给社员们分派锄地的活计。

    现在的郑三秃和以前大不一样了,虽然还叫郑三秃,但原先让人觉得挺优秀的秃头现在却成了一种貌不压人的缺陷。老甜和苏芹喊住郑三秃的时候,郑三秃正背着粪箕子,转动着贼眉鼠眼,在墙角旮旯寻找着狗屎。苏芹松开老甜,一步跨到郑三秃的面前。老甜唯恐落后,紧追一步撵了上来。这时候,吹过来的风已经把郑三秃背着的粪箕子里的狗屎味传播了出来,婆媳俩居然都没在乎狗屎味的恶劣,揪住了郑三秃不肯松手。

    郑三秃说:“累死我了,累死我了,你们松开我,让我把粪箕子撂下好不?”

    老甜和苏芹相互瞅着,慢慢地松开了手。郑三秃把粪箕子放在顺风口下,好让臭味不再打扰他们,自己便很自卑地蹲在地上,等待着婆媳俩说出究竟有啥事,这么着急地来找他。

    苏芹说:“哟,郑三叔,咋穿这么破烂,明儿侄媳妇给你几套象样的衣服。”

    郑三秃说:“捡粪呢,能穿得出啥好衣服。”

    苏芹说:“咋还捡粪呢,我婆妈看你这样多心疼。”

    老甜将苏芹扯离了郑三秃身边,骂道:“你再胡吣,我撕了你这张骚×嘴。”老甜说着,双手放在了郑三秃的肩上,安慰着说,“三秃,别害怕,有我呢。”

    郑三秃面对着婆媳俩还是露出了如临大敌般的恐惧。

    苏芹又一次冲上前去,呵斥着:“你现在害怕了,当初你搞我婆妈时咋那么大的胆呢。”

    老甜怂着郑三秃的肩头说:“你告诉她,没有过这八出戏。”

    苏芹扯过郑三秃的一只胳膊说:“你别怕,老爷们有这事是能耐,不丢脸,你实话实说。”

    郑三秃露出了满脸的无奈,将身子委缩下去,摸着自己头上寥寥无几的头发,愁眉不展地说:“你们娘俩也真是的,问我这个干啥。”

    老甜说:“谁没事拿这个逗玩儿,你不把这事说清楚,我们家得闹出人命来。”

    苏芹追加一句:“就是嘛,人命关天,你可不能瞎说。”

    郑三秃蹲在地上,把头埋得很深,闭上眼睛,很无奈地说:“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儿,这么多年了,还提它干啥。”

    老甜睁大眼睛,抓扯郑三秃双肩的手茫然若失地松开了,她原本是期待着郑三秃的矢口否认,她万万没有料到郑三秃会傻了巴叽地说走了嘴。老甜惊得不啻于五雷轰顶,她不由得怒从心头起,头发根随之也快气炸了。苏芹松了一口气,幸灾乐祸地说:“我的天老爷,还真有这回事儿。”

    老甜一阵猛过一阵地喘过几口粗气后,那种经过酝酿的怒气勃然而发,她张牙舞爪地扑上去,伸出一双悲愤异常的手,恶狠狠地挠向郑三秃光滑的头皮。几把下去,郑三秃的头颅就成了血葫芦。老甜边挠着边咬牙切齿地说:“我让你们串通好了整我,我让你们串通好了整我。”

    郑三秃出人意料地毫不躲闪,心甘情愿地让老甜挠。他大概意识到了自己的过错,他虽然问心无愧地说了实话,却不该在这种事上没头没脑地说实话。他赎罪似的承受着老甜的抓挠,一声不吭。

    老甜发泄了一阵,看着郑三秃血葫芦似的头,免不了有些怯手,毕竟有过一段露水夫妻,干嘛下这么黑的手呢。老甜觉得自己的委屈大得天都装不下,索性坐在地上舞动着四肢,牛一般气贯长虹地哭泣起来。

    野杏村里的妇人们早已对这个早上张家小楼里发生的一切投入了极大的关注,她们在斗争升级到流血程度上之后,把这种关注完全由地下转入到了公开,墙角旮旯那些耐心而又细致倾听斗争发展走向的人们终于缓缓地升起了好奇的头颅,把老甜苏芹以及郑三秃当成了中心剧场。

    张家小楼里的人对于出现的这些推波助澜的观众毫无知晓,当流血的结论确定无疑的时候,四海才隐隐约约地明白老甜与苏芹扭着走出家门之后的最终后果。最先赶到事发现场的四海并不是有意来追赶老甜的,他本想在街上遛哒遛哒,找谁逗逗闷子,不巧就有老甜在街头丢尽脸面的消息传入他的耳中。四海怒气冲冲地分开人群,并没有去掺扶老甜,而是一把揪住了欣喜之余又陷入尴尬境地的二嫂苏芹。张家更大的麻烦与风波便在张四海的手中诞生了。

    老甜哭得已经是头晕脑涨,逐渐空白的脑子被一簇簇白里透红的杏花补充着,这些开放在二十年前的野杏花势不可挡地在她的头脑中膨胀,往事也就越来越清晰了。

    那时候的老甜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不安份的四海拱腆了老甜的肚皮,正在黑暗的羊水里活跃地游动。老甜的饭量大增。

    事情发生在那时离村子还很远的野杏树下,苍老的野杏树丑陋不堪地展露着扭曲了的树干。梳着稀疏背头很有些气派的生产队长郑三秃坐在那株野杏树的根基上,扬起担负着屈指可数几根头发的脸,南腔北调地吹着笛子。那支笛子让一个搞半辈子封建迷信活动的瞎子吹得紫红紫红,被郑三秃没收时还残留着瞎子温热的唾液。那一天老甜从种过了花生的地里出来往村里走,待到走近野杏树,笛子便耐心地承受起了郑三秃的革命歌曲。老甜还误以为郑三秃正在练习算命的本领,不由自主地站下了,顺便把挎着的荆条筐也放下来,她抚了下自己的大肚子,又捶了几下酸疼的腰,眼光便留在了那个头发稀少却光洁诱人的头上。

    春末的风在辽西走廊没有规则而又顽皮地刮着,野杏树光秃秃的树枝上开放着几簇繁茂的花,花瓣被风戏弄着,一片接一片失魂落魄地飞扬出去,在空中无边无际地流浪。夕阳满怀心事地播洒着淡漠的热情,恰到好处地照到老甜的脸上,那种难舍难分的青春痕迹像不肯落下的夕阳一样夸张地浮现在老甜的脸上。正在为集体保护每一粒种子的郑三秃免不了怦然心动。

    老甜的阴谋是被郑三秃的笛子给挑开的。老甜本来不想去搞阴谋,丈夫张百川整天去东家忙西家地帮工垒大门墙盖房子,油嘴一抹就不管家了,家里的三个孩子天天盯着锅里的稀饭舔舌头,自己肚里又添了个争嘴的小东西,不出去打点儿野食儿得怎么过活。老甜就这样垮着筐,腆着肚皮来到那片刚刚播种过花生的地里,偷了满满一筐花生种。

    埋藏在筐里的阴谋被一个小花布遮掩着,郑三秃探出笛子很轻松地给戳穿了。当时的老甜咬牙切齿地说是从娘家挎来的,说她从来没偷过东西。郑三秃当然不信,便极认真地拉着老甜去花生地里对脚印,说这不是偷不偷的问题,是阶级斗争的新问题,这破坏生产的现行反革命行为,起码也得判得个五年六年的。老甜挺着大肚子当然知道自己跑不脱的,就笨拙地跪下来求饶,说咋的都行,千万不要往公社里送,送进去就完了。郑三秃便迫不及待地提出要当一回孩子他爹。当初的郑三秃虽然和现在一样有着难听的绰号,却没有如今这般难看,惊恐万状的老甜在心里权衡着利弊,没有立即答应。郑三秃就开始难为老甜,虽说没有动手动脚,却让老甜回去把家收拾干净利索了,再去公社自首,还很关心地告诉老甜这样至少能够少判两年。老甜一副沉思的样子,抓起花生种一粒接一粒送到嘴里嚼,好让肚里的四海安份些,之后就哀求郑三秃让自己把这些花生先送回家,让孩子们尝尝,有啥事回来做。郑三秃显出了激动,他没有上前去骚情,他相信老甜一定会主动回来的,因为老甜是抹不掉她留在地里的足迹的。

    老甜回来的时候,黄昏已经消失进夜幕里。老甜在回去的路途中就想好了,女人就是让男人骑的,先是男人图个舒服,再就是给男人生个一儿半女的,干嘛把这么点事儿看得那么复杂,再说了郑三秃也不是那种招人烦的人。老甜回到家中,张百川还在另一家喝上梁酒,早把家里这几张等食儿的嘴给忘了,她一生气把花生住炕上一掼,任孩子们随便抢,自己换了件干净的衣服就出来了。

    郑三秃早已在野杏树下准备好了野外用的铺盖,野杏花在夜里散发着不易察觉的香气,老甜在郑三秃的期待中蹒跚而来。郑三秃三步二步地迎上去,急不可待地摸索开了老甜。仰卧下去的老甜再三叮嘱着,千万不要压肚子,慢一点儿弄。郑三秃牢记住了不能压肚子,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自己慢下来,急猴似的一泄如注了。老甜在感受汹涌澎湃的时候,鼻子里异常灵敏地嗅到了野杏花的香气,眼前便簇拥起白云般的杏花,那些野杏花被想像中的霞光映照得娇媚无比。老甜捅了捅软塌下来的郑三秃,说自己的兴致还没来呢,鼓励郑三秃再来一次。郑三秃就这样力不从心而又顽强尽力地满足着老甜反复无穷的要求。末了,老甜自豪地夸自己,别看肚里装个孩,照样把把你折腾个骨肉酸麻,以为便宜是那么容易占的吗。临分手的时候,老甜故作了缠绵,然后狠狠地抓破了郑三秃惹祸的家伙。

    在以后若干次的机会里,郑三秃的努力总是在想入非非中失败。老甜意识到这个男人在自己身上的阳刚之气已经没有用武之地了。但不管怎么说,那一年老甜和她的孩子们很从容地吃着生产队的粮食,这一点老甜一直觉得自己对得住孩子们。

    正像村里的妇人所预言的那样,张家大院里仿佛搭了一台戏,全村喜欢多事的人几乎全巢出动,小楼的院墙外垒出了一层错落有致的人头。老甜是蒙着脸被人抬进自己居住的那套楼里的,抬他的人中,有个踩在鹅屎上,滑了一脚,险些把老甜扔在地上。苏芹是被四海一脚接一脚踢进院里的。苏芹在小叔子的脚下并不示弱,已经伺机抓破了四海的手背,嘴里哭喊着:“怨我吗,你妈自找丢人。”四海说:“我不管,反正你气着了妈,你得给妈赔礼道歉。”

    村里人虽然喜欢热闹,但也没喜欢到鲜血淋淋的程度,那种场面只适合在电视里看,热闹归热闹,适可而止也就知足了,村里人便出来一些,将苏芹与四海隔开。苏芹挨了打自然不甘心,躺在院里哭天喊地。有些妇人正准备将苏芹抬回家去,郑三秃的儿子郑玉富背着老爹怒气冲冲地闯进院里,嘴里愤愤地骂着:“操你们老张家祖宗的,不拿一万块钱,我爹就赖着不走了,你们不是有钱吗,今个儿我就送个活爹给你们养着。”

    四海知道自己家的一切财富都显赫地摆在外边,真的拿出万八千的现钱不比平常人家容易多少,老爹若是在家一切都好办,老爹的钱数始终是个迷,一天花出去的钱比他们一年还要多,可如今老爹不在,连花钱免灾都做不到。四海越想越气,从墙角寻来一根扁担,“嗷嗷”地叫着,一路挥舞着向苏芹奔来,前来虚情假意劝说的人们顿时闪了出去,唯恐扁担落到自己身上。那种大祸将至的感觉降临到每一个人身上,人们屏住呼吸,院里只剩下四海的怪叫声。

    苏芹惊得个目瞪口呆,苏芹是个反应敏捷的女人,刚才哭喊着让四海踢折了的腰,现在完好无损地弹动起来。苏芹爬起来“妈呀妈呀”地嚷着,专捡人成群的地方扎。膀大腰圆的四海很容易地追上了苏芹,准确无误地将苏芹打倒在地上,接下来爆豆般抡起了扁担,嘴里说着:“我让你乱说,我让你乱说。”苏芹用胳膊护着脑袋,嘴里不服地骂着:“老四,今个儿你不把我打死了,你不是你妈儿子,你打死我,你妈养汉就没人管了,你也有地方呆了。”

    浓眉大眼的二河就在这时候冲断了围拢着的人群,稳稳地站在院落的当中,声音大得像敲裂了的钟。二河喊:“打得好。”

    二河早上离开家的时候,没有在意媳妇苏芹没在家,他急着去邻村订购一批饲料。苏芹为婆妈没给自己买金饰品嘀咕了半宿。二河与苏芹是对感情很不错的夫妻,二河就劝苏芹:“不就是一头猪的价钱吗,咱卖了猪,一个指头给你戴一个。”苏芹争辩道:“不是这个理,她没把咱俩当一家人待,她今天给我一个镏子,我明天还她两个镏子。”二河说:“是这个理怎样?不是这个理又是怎样?谁也不是给爹妈活着,咱活咱的,他们活他们的,我们不见得比他们活得差。”苏芹虽然没有反驳,心里的疙瘩越系越紧。直到挨了这顿胖揍,苏芹才明白这家人根本讲不出啥理来,争也是白争,想争得豁出命去争。

    四海听到二哥的喊声,不觉得怔住了,他没料到二哥会站在自己这一边儿,说他打得好,举着扁担的手便僵住了,他没法接着打下去。苏芹委屈得泪如雨下,沙哑着嗓子骂:“小犊子,今个儿你打不死我,你就没好日子过。”

    四海犹豫的手不再犹豫了,恶狠狠地往下落。二河拦住了四海的胳膊,平和地说:“我来了,用不着你动手了。”四海的眼睛瞪着苏芹,后退了几步。二河弯下腰,将苏芹从地上拎起来,他心疼地看着媳妇鲜血斑斑的胳膊,眼泪几乎要流了出来,他忍住了自己,咬紧牙关,狠狠地对苏芹说:“你把事儿做过了,别怪我手狠。”

    二河从来没打过媳妇,这一次二河说啥也要打媳妇了,不打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二河高扬起巴掌,坚决地落到苏芹的脸上,嘴里说着:“这一巴掌是替妈打的,打你这个满嘴胡说不敬不孝的儿媳妇。”

    苏芹在地上滚开了,沙哑的嗓子不休止地骂:“你们老张家的人都黑了心,你爹搞小姘,你妈搞破鞋,你大哥傻了巴叽,你三妹子奸懒馋,老四生个花花心,总往姑娘奶子上碰,老五生在尿盆里,八百辈子也长不高,你们全家没一个好人。”

    二河是在无奈的情况下打的媳妇,苏芹却精神崩溃了似的乱喊乱叫。二河再次拎起苏芹扬手又是一个嘴巴,这个嘴巴二河的手扬得很高,挨上的并不重。苏芹就势躺在地上,忽然止住了嚷叫,有些意外地瞅着二河。二河说:“这个巴掌替你自己打的,打你这个胡说八道不要脸。”

    正当院子里吵乱盆了的时候,一个异常清脆的声响从楼上迸发下来,接着无数个玻璃碎片从空中飞扬出去,携带着五彩的阳光雪花般飞溅而下。院外垒出的人头霎时矮了下去。破碎了玻璃的窗口上,探出了大江的脑袋。大江惊恐万状地左顾右盼着,振臂高呼着:“爆炸了,爆炸了!”

    二河打完了苏芹两巴掌,看了眼精神失常的大江,又怒气冲冲地走向四海,劈手夺过扁担。四海以为二哥是去打二嫂,很轻松地让出了扁担。二河抡圆了扁担,仅用一下就将毫无防备的四海打趴在地上,想起都起不来。二河是运足了怒火打下去的,二河三百多斤的肥猪都能一下子撂倒,可想而知四海这一扁担挨得是非同小可,疼得他连出气的力气都难聚在一起,只得一节一节往出吐,又一节一节地住回吸。二河扔下了扁担,对四海说:“你嫂子再错也抡不到你动手,天大的事儿有我担着呢,你去告诉妈,下晚我去陪罪,让妈准备打我的家什。”

    二河转回身,来到苏芹身旁,伏下身子把苏芹背了起来,迈开大步向村里的卫生所跑去。苏芹的泪水接连不断地灌进二河的脖子里,泣不成声地说:“二河,我错了。”

    四海在二河走出去了很远以后才缓过了岔出去的那一口气,他“哎哟哎哟”地让起来,自言自语地说:“他妈的这是啥家呀,妈不像妈哥不像哥的,我他妈的没法在这家呆了。”四海揉着自己的后背,在仇恨二河的同时对苏芹又百思不解,这个臭娘们儿真禁打,我打了她那么多下,就是没封住那张臭嘴。

    野杏村党支部书记李开元同志也很快来到了张家的小楼前,村支书无论如何也不想得罪张家,只要张家能在野杏村居住,村委会就能当之无愧地增加八百元的人均收入。李支书一把抓过郑玉富的脖领子,骂道:“混到了家的的小犊子,你爹二十年前仗势当个鸡巴生产队长欺负了人家,现在挨挠也是报应,知道吗,报应,报应就是活该。”

    垒在张家院墙外的人头随着郑玉富背着老爹郑三秃愤愤不平的走出,整个张家院墙的外部也就恢复了安静。张三翠敞着沾满奶渍的衣襟,摇晃着肥壮的身子,一扭一扭地走出楼门,“咣当”一声,关严了铁大门。

    从村卫生所回来,折腾了半天的苏芹精疲力竭地趴在炕上,她的脊背红一道紫一道,一挨炕疼得针扎的似的。小青从外边跑进来,不识好歹地在苏芹的背上骑大马,苏芹疼得“呀呀”直叫。二河抱走了小青,小青睁大眼睛问:“妈,咋了?”苏芹咧着嘴说:“你四叔那个牲口给打的。”小青从二河的怀里溜下来,从厨房里拎出一把菜刀,奶声奶气地喊:“我去给你报仇。”二河骂了句:“混蛋!”就把刀夺了下来,藏到小青够不到的地方。二河说:“我到妈那里赔罪去,你在家里老实呆着,不许生闷气。”苏芹说:“你去吧,我不生气,我今天挨了打皮肉疼,心里舒服。”

    老甜自打被抬进楼里就没停止过干嚎,外边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老甜闹得已经是欲生不能欲死不忍。老甜一口一个地骂着苏芹是野狼嗥操出来的,和别人串通好了,给我扣屎盔子,骂二河不休了这个臭娘们儿就不是从自己肚里爬出来的。老甜无休止的咒骂越来越失去身边人的同情心,三翠的丈夫柏成林早已失去了耐心,回到了自己的楼里。四海只顾揉自己的背,跟本没有进老甜的楼,大江还沉浸在爆炸了的恐慌之中,理亏的三翠和温和的春雁守在老甜身旁,抹胸捶背。老甜看着自己清冷的身边,哭得更加伤心了,大骂生了一群儿女,个个都是狼心狗肺,都不如小狗崽似的老儿子五湖懂事儿。老甜哭着哭着,就想起了老儿子五湖来了。老甜习惯性地称五湖是小崽,这一次她想叫五湖儿子了。老甜想来想去,她的儿女中只有五湖没让她伤过心,五湖是个懂事却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

    傍晚时分,二河来到小楼,他是给老甜负荆请罪。二河同家里的矛盾是两个男人之间的较劲儿,和当妈的没关系。二河极端讨厌老爹把家人都拴在一堆儿居住摆出一副救世主的架子又时常暴跳如雷地指责孩子们的无能。二河对老甜总是怀有一股难以割舍的情感,那个好感最初来源于那顿香甜的花生,纵使以后老甜有过千条过错,二河都能谅解。

    二河永远不能原谅的是他的亲爹张百川。哪怕是对着张百川满面的笑容,也无法使二河产生相依相恋的父子亲情,只要一见到张百川的容貌,二河的脑子里总是浮现出巴掌的阴影。张百川恶狠狠拍到大江脸上的巴掌像是拍进了二河的脑海深处,印记深得抠都无法抠掉。尽管二河从小就不怕巴掌,但他对这一巴掌却充满着仇恨,任凭时间的流淌,就是没法冲淡他童年对那个巴掌的恶劣印象。每逢大江无缘无故却又惊恐万状地呼起“爆炸了”,二河对那个巴掌的仇恨也就愈加深刻。

    二河清楚地记得,那是个反复无常的夏季,风雨和暴日折磨得辽西走廊无所适从。张百川的脾气也像这个季节一样毫无节制地渲泄着暴躁。那时候,炕上正躺着刚刚落草的张五湖,褶褶巴巴的张五湖小得像一只没长毛的兔崽子,光着屁股蹬动起的小腿还没有大人的手指头长。张五湖扭动着生了癞似的身子,尖锐而又嘹亮地哭泣着。张百川那时还无法预知,张五湖那嘹亮的嗓门在后来会把充满辽西风格的歌曲唱红在那座辽西走廊上繁华的城市里,几乎与张百川在那座城市里齐名。

    张百川暴跳如雷地骂着老甜:“这是你生的孩子吗,跟猫崽子兔崽子有啥区别,你比量比量,还没我鸡巴大呢,也叫个孩子。”老甜丝毫没有生过孩子之后的精疲力竭,和张百川对骂着:“不管是猫崽子狗崽子,你揍出来的就是你崽子,你不认帐你就捏死他。”

    那一刻二河真的看到张百川的眼睛里喷射出凶光,炕上躺的若真是猫崽子兔崽子的话,张百川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捏死了。

    那天的暴雨在张百川的暴跳如雷中诞生了,阴沉沉的天比张百川的心还要阴沉,黑云把正午压得昏暗。“哗哗”作响的雨声丝毫没有遮住张五湖清脆的哭声,老甜只能将奶水滴进五湖的口中,安慰着五湖对奶水的渴望。五湖在周岁的时候,小嘴才长到能够叼住奶头。

    暴雨压抑着天空,也压抑着张百川全家老少的心里。胆小的大江看着张百川充满血丝的眼睛,越看越是惊恐不安,不由自主地后退着。一个炸雷响过,二河看到怕怕吓吓的大江一下子踩翻了盛满水的洗衣盆,顿时潮湿的地上浮出了一汪久久不肯下沉的水渍。张百川怒吼一声:“你瞎了。”随后那张永远留在兄弟俩脑海里的巴掌高高地扬了起来。巴掌是同一个响彻云霄的巨雷一同落下的,挨了嘴巴的大江眼睛里跳出了闪电似的光斑,愣呵呵地左顾右盼着,然后就没头没脑地说:“爆炸了,爆炸了。”在以后若干年里,大江除了身高随着年龄增长外,一切都停留在那一天了,只要稍受一点刺激,便会不由自主地说起“爆炸了”。甚至大江结婚那天面对着喜庆的鞭炮,惊呼起“爆炸”来,跌进春雁的怀里,怎么也扶不起来。

    张百川跟本没有在意大江那一时刻的不良反应,一个劲儿地逼大江去找干土垫屋里的湿地。二河的犟脾气忍不住了,无所畏惧地立在张百川面前:“爹,你不讲理,大雨泡天的上哪儿找干土去?”张百川并不理会二河所说的讲理不讲理,挥起巴掌向二河脸上扇去。二河有了大江挨打的经验,闪过了张百川的巴掌。用力过猛的张百川一脚踩进水里,打了个趔趄,险些跌倒,便把剩余的愤怒全部迁移给了二河,吼声一句紧过一句,逼迫着二河去找干土垫地。

    二河的灵性在那一天得到了极大的发挥。老甜只顾护住炕上那个不像孩子的孩子,也就没法去管即将被张百川胖揍一顿的二河。二河的眼珠子转了下,犟着脑袋说:“找就找,你以为我找不到吗,我要找出干土来,你必须向大江赔个不是。”

    张百川完全忽略了孩子的智慧,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二河跟他打的赌,充满血丝的眼睛埋藏的是对老甜的憎恨。二河撑了把油纸伞,挎着个小土篮,钻进已经减弱了一些的风雨中,从背风的墙缝中一把接一把地抠干土,一直抠得手指肚都磨出了血丝子。

    张百川站在被二河垫干了的地上,跟本没有在乎二河再三催促的赔礼要求,反而心烦地打了二河一巴掌,只是没有像打大江那样积蓄着力量去打。

    二河无法知道,张百川那日暴燥无比的脾气来源二对张五湖出生身份的怀疑,张百川的房事始终是阳气十足,怎么能揍出这么个不明不白的小东西。

    二河在老甜爆豆似的骂声中面带愧色地退出了老甜居住的那套楼,边走边栖栖惶惶地想苏芹搅和出来的这件丢尽脸面的事儿。这几年养猪,二河磕磕绊绊的事没少经历,也磨掉了以前许多犟脾气,他在老妈与老婆这场纠葛中尽力地不让矛盾激化。二河想:伤口裂开了,捏合是捏合不好的,让时间这个药方慢慢地治疗吧。

    老甜觉得自己同苏芹打的这场架败就败在住在自己身边的儿女们的身上了,得了金货的谁也不出来帮一下,哪怕是骂几声也能让我歇一会儿。老甜边数落着春雁和三翠没心没肺边念叨着小不点儿五湖,哭着喊着说想五湖了,让她们把五湖找回来,亲口叫一声儿子。老甜自打生下五湖就没给五湖叫过儿子。

    四海弓着腰,费劲地揉着背,唉声叹气地走进老甜的套楼,也不去听老甜叨咕些啥,把手一伸,说:“妈,给我钱,我进城找我爹去,给你们报仇。”老甜哭天喊地地说:“我的天爷,我这老太婆花一分少一分,哪来的钱给你。”

    四海冷笑了一下,说:“你给大嫂买金镏子给三姐买金链子有钱,我要几毛钱路费就没有钱了,别忘了,今天我是因为你们的事儿挨的打,早知你会这样,我就不拦着你们了,非得像二嫂那样的臭娘们儿闹你一顿,你才好受?”

    老甜拍着大腿说:“我的爹呀,我咋不死呢,这心啥时能操到头呢。”

    三翠推搡着四海,说:“咱妈正闹心呢,你还添啥乱,要钱你到姐兜里摸,摸多少拿多少。”四海毫不客气地从三翠贴在奶子的衣兜里摸出了一叠钱,数也不数地塞进自己的兜,冲着老甜说了句:“妈,我算白帮你了,挨了打不说,一分钱都舍不得往出拿,你呀,啥事都办不好。”

    四海扭头走了。

    老甜呆呆地瞅着四海走远了,又哭着喊着想五湖。老甜说是想五湖,可对五湖的印象总是没有其它四个孩子深,她只记得五湖总是笑眉笑眼,唱唱咧咧没有个愁,五湖心里想的是啥,老甜从来没有猜过。

    老甜生五湖就像拉屎一样简单。老甜觉得肚子疼的时候,以为是自己岔了气,整个怀孕过程老甜始终是个平展的肚皮,自己只知道许多个月份没见红了,孩子在她肚里平平静静地长,似乎没有踹动过她的心。老甜蹲在尿盆上是去解大便的,谁料到会屙出了兔崽子似的张五湖呢。

    老甜记不得五湖是怎么长大的,其实五湖在长到八十公分之后就没怎么再长了。五湖在很多时间里充当的是四海的玩具。自打四海在考试时造不成句五湖帮他造出来之后,四海才觉得自己确实有个叫张五湖的小弟弟。老甜曾有段时间把五湖“小崽”的称呼之前又加上了“多余的”三个字,五湖忍受了几次,之后便快言快语地反驳:“我愿意到你们家吗?你们俩一高兴就让我来了,让我自己去选择,我也许是国王家的王子呢。”

    五湖离家出走的时候,把自己打扮成小人国里的王子,穿着一件小巧的晚礼服,扎着一个雪白的领结,背着一件小行李,稀疏的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像平时一样笑眉笑眼地走出去,边走边唱自己编的歌:

    野杏树上开野花,

    海蜇天生没有妈……

    四海决定去城市里找张百川,要报自己这一箭之仇。

    四海临出野杏村之前,站在了二河家的大门口。二河家圈舍里躺着的肥猪眨巴眨巴眼睛瞅四海,用鼻子轻蔑地哼着。小青挥舞着塑料玩具刀,杀出家门,指着四海,屈着小鼻子,说:“我要宰了你。”

    四海看了看自不量力的小青,骂了句:“我操你妈。”接着就放大嗓门冲屋里喊:“苏娘们儿、张二河,你们俩听着,我张四海就要走了,我在外边要混不出个人模人样的,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你们全家。”四海说完,举起一块石头,砸向和主人一样瞧不起四海的肥猪。那头受了惊吓刺激的肥猪“嗷嗷”跃起,搅乱了猪们习惯性的休息。四海拍拍手上的尘土,迈开大步,走出了村子。

    二河没有像苏芹那样表现出害怕,四海的这种威胁二河从小就听惯了。他说:“四海不在外边吃透苦头永远也不会懂事儿。”苏芹听到四海的那句话,脑子里总是把四海同游街的杀人犯重叠在一起。苏芹说:“你们老张家人蹲啥屎拉啥屎,得防着他。”二河有点儿不高兴地说:“你少胡扯,挨打没够呀。”

    张四海的话广泛地传播了出去,野杏村里的人有着一种不良的预感,似乎觉得张百川家的祸事仅仅是开始而已,不知有什么灾难还会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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