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户人家-小不点儿乐队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小不点儿张五湖最初离家出走时,远不及后来在辽西走廊那座海滨城市里那么顺利与炫耀,在那严冬季节百余天颠沛流离中,五湖几乎每天都面临着险象环生的生命危险。后来,连他自己都不相信那么艰难的日子他竟然熬了过来,那一段时间里五湖才真正地体会到了啥叫非人的生活。获得生存自由的五湖对那一段磨难并没有过于耿耿于怀,反而感谢磨难带给他后来的机会,假如他不从家里出来,一味地在野杏村里呆下去,他也许终生都是家里或者是人群里的“小多余”。

    五湖是在离家出走的途中出事的。本来五湖是可以避免出事的,他已经被疲惫和饥饿折磨出了回家的念头,只要扭回头,重新爬上长途汽车,走向回家的路便就是轻而易举的了,可强烈的自尊心一回又一回地蚕食掉了他不断涌出的回家念头,他便义无反顾地一直走下去,与回家的方向背道而驰地走下去。五湖没有料到,正是因为他这种绝不回头的决心,才促使他会轻易地误入了人家的圈套,不由自主地被人骗走了。

    五湖在晚秋的一个上午出走的,那天的日头还保留着慈祥的样子,很吝啬地普照温暖。五湖穿着小巧的晚礼服,扎着雪白的领结,稀疏的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他背起行囊,俨然如童话里小王子出访般,走出了家门,他很坦然又不为人知地告别了自己家那一溜四处炫耀着金壁辉煌的两层小楼,迈开一对短小的腿,一直走出了野杏村。天上遥远的太阳懒散地给五湖送行,巨大的光晕圆圆地环绕在太阳的周围,预示着一场将要来临的干燥大风。

    五湖走出野杏村的时候,丝毫没有离家出走的那种悲戚,他像平常一样笑眉笑眼地走出去,边走边唱自己编的歌儿:

    野杏树上开野花,

    海蜇天生没有妈。

    葡萄攀上葫芦架,

    怎怪秧蔓不结瓜。

    走出三四里之遥的黄土大路,就跨上了柏油马路,五湖一路走过来,便扎入了三五成群的候车人堆里。野杏村几个准备外出的人嘻笑着问五湖,出门去?五湖向来讨厌人们对他这种耍戏的腔调,便昂起高傲的头颅,不屈不挠地反问道,我不可以出门吗?仅八十公分身高的五湖说出的这句话立刻噎住了还想调笑他的人,他们便用赞赏五湖歌儿唱得好鼓励五湖唱一段的办法来维系或许还能够出现的对五湖的调笑。五湖对他们置之不理,一味地等待着汽车的到来。

    长途大客车终于摇摇摆摆地开过来了,人们蜂拥而上,五湖婴孩般矮小的身高不可能爬上车,便有一个好心人将他抱上车去。五湖便像个好孩子那样一直坐好心人的怀里,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说着童趣十足的话,让那个好心人感到很快乐。售票员以为五湖是那个好心人带上车的孩子,给予了婴幼儿免票的待遇。这样,五湖便一直地乘座下去。

    五湖的离家出走是蓄谋已久的事情,全家人不拿他当人待已经成了无法更改的历史遗留问题。老爹张百川见了他,像见了咬死小鸡崽的猫一样,充满着厌恶。妈老甜召唤他的时候,从来没喊过名字,总是“小崽儿”“小多余”地满街叫着,仿佛是在唤一只跑出家门的小狗巴。他的哥哥姐姐也总是习以为常地叫他小不点儿,五湖几乎成了他们手中布娃娃之类的活玩具。五湖虽然总是冲动着,时不时地涌起一阵离家出走的念头,可他总是担心自己这么小的样子,离开了家不知道该是怎么个活法。五湖便像一只欢快的小狗想方设法地博得家人的欢欣,让家人认可他应有的小老弟这个地位,可家里的人依然如故地对待他。尤其是老爹张百川,给家里盖了一溜接连在一起的一套套二层小楼,却没有五湖的一寸立足之地。矮小的五湖仰望着宏伟博大金壁辉煌的小楼,心里陷入到了绝望的深渊。五湖没有和老爹计较自己的得失,反正自己这一生一世也不可能娶媳妇了,要那么大房子也没啥必要,可他心里还是酸溜溜的难以承受,老爹和老妈竟然连解释都没给解释,爹没给家里的狗们搭新窝,妈老甜冲着“汪汪”乱叫的狗们还说一句:“别乱吵了,你们身上长毛呢,有个破窝将就吧,冻不死。”五湖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比凶猛的狼狗们还要无足轻重。

    导致五湖离家出走的直接原因并不复杂,仅仅是吃饭的问题。自打那一溜小楼建成之后,炕桌也就在张家消失了,一家人集中在饭厅里吃饭。有饭桌的时候,五湖站着吃饭,还能勉强和大家挤在一起。现在,高高的圆桌宛如空中楼阁般令五湖高不可攀,五湖便只好望“桌”兴叹了,独自一人端着小碗蹲在一旁小猫一般可怜巴巴地吃着。有时真的来一只狡猾的老猫,便很容易地抢食了五湖碗里的菜,他便只能依靠哭泣来述说自己的不幸了。五湖的哭泣总是有限的,尽管他还是个孩子的样子,可他毕竟已经长大成人了,哭算啥男子汉呢。五湖便时常用编歌唱的方式排遣自己的忧愁,他的那个奇想也就是在歌唱的时候突然想起的,五湖看到了别人家的房梯子,中止了自己的歌声,一个与家人共同进餐的办法便就油然而生了,那就是让老爹打一个装有梯子的带着轱辘的高椅子,每逢吃饭时,五湖好把椅子推到自己应该坐的位置,顺着梯子爬上去,来实现自己与家里人平起平坐的愿望。张百川对于五湖的奇想流露出了难得的不是讨厌的脸色,也满口答应了五湖的要求,张百川在辽西走廊那座海滨城市执掌着千军万马的建筑队伍,打一个五湖设想出的椅子简直是不用吹灰之力,可张百川一回到城市里,就把五湖的要求忘到了脑袋外了。五湖的等待便成了遥遥无期,他就不再指望老爹了,把希望寄托在妈老甜的身上,让妈请个木匠来成全他的愿望,可老甜却大声摆气地拒绝了五湖的要求。老甜说:“在哪儿不是吃饭呢,我们在桌上吃山珍海味,让你在下边吃狗食了?”

    五湖气得差一点儿晕了过去,那一瞬间,离家出走的决定便毫不动摇地树立在他心中,在这个把他当成猫狗来养的家里,还有啥继续呆下去的意思呢。五湖趁着老甜不在家的时候,穿好了自己小王子一般的装束,打点好简单行装,嘴里唱着自己编的歌儿,怀着一种自我解脱的欢喜和对前途的无所顾虑,迈着一对短小的腿,毅然走出了野杏村。

    长途汽车颠颠簸簸从辽西走廊一直贯穿入辽西丘陵,终点站是一个四周环绕着低矮山丘的热闹集市。这里离野杏村已经十分遥远了,五湖借助着别人的帮助爬下了长途客车。望着一切都是陌生的景象和一切都是陌生的面孔,五湖显出了茫然不知所措,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离开家要到哪里去,要做哪些事情,他是不知忧愁却又是盲目地离开家园。五湖伫立了片刻,摘掉了自己颈下惹人眼目的领结,在这个到处飘荡着乡土气息的集市,领结会招人围观的,他怕别人误以为自己是与大人走散的小孩,或者是被人认出自己是成年的婴孩,又陷入到成为别人笑柄的窘态,他便若无其事地走开了,走得很像一个真正的孩子。

    五湖不敢在人潮涌动的地方走,他记得有一次四海带他看电影,看入迷了的四海竟然忘了他,散场时仅仅比大人膝盖高一点儿的五湖差一点被人挤死,幸亏五湖的音量高,尖锐的嗓音惊开了快要埋没了五湖的人腿。可这个远在异乡的集市上却没人知道五湖,也没人在乎五湖,他必须小心谨慎地保护自己,免于被卷入危险的人潮中。五湖沿着集市的边缘人稀的地方行走着,他已经很饿了,在车上他长久地没有吃东西,现在又饥又渴,很有必要补充一下自己的肚子。五湖在一个柜台前停住步子,从自己漂亮的晚礼服里掏出一张百元的票子,递了上去,想买一个面包外加上一瓶汽水好解除饥渴。五湖的手里极少摸钱,尽管后来张百川成了全市屈指可数的大富翁,可五湖的手里依然是一穷二白,五湖从老爹的手里得到的最大财富就是老爹约来个栽缝给五湖做的这套别具一格的晚礼服,五湖喜欢得总是舍不得穿在身上。这一百元钱是四海给他的,老爹每次回来给儿女们分钱,总是把五湖放在计划之外,对于五湖的伤心流泪,老爹连瞅都不瞅,四海抽出了一百块钱,用来安慰五湖,五湖便一直珍藏着。

    面前这个柜台对于成年人来说正是恰到好处,对少年儿童也不算太高,可对于五湖来说,却是高得难于上青天了。五湖惦着脚仍不能把钱递到柜台上,卖东西的人伸出手臂,也是无能为力地无法抓到钱。这时,过来一个壮汉,把五湖的钱抓到手中,说:“我帮你。”五湖很感谢这个壮汉,刚要给那人施个鞠躬礼,不料那人根本不是帮他递钱的,而是将钱一下子劫掠而走,转身钻进茫茫人海中消失了。事后有人说那壮汉早在一旁观察好了这个穿着不凡又没有大人领着的小孩,抢有钱人家孩子手中的钱也就是在所难免。

    被人抢走了钱的五湖立刻惊呆了,没有了手中这唯一的钱对于饥肠漉漉的五湖来说不亚于雪上加霜,所幸的是,那个卖东西的人还挺同情五湖,送给了他一份吃的。五湖蔫蔫地吃完了食物,对那个卖东西的人道了声:“谢谢。”转身沿着集市的边缘走了下去。那个卖东西的人冲着五湖的背影夸了句:“这么小的孩子,声音够响亮的了。”

    没有钱的五湖并没有完全陷入到绝望的悲观之中,或者说他是个不喜欢和不习惯悲观的人,茫然失措的五湖虽然不断地涌动出回家的冲动,可都被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坚决否定了,既然出来了,说啥也不能回去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好汉不做回头事。小不点儿五湖就这样漫无目标地在集市里走来走去,一直走到天色将晚,好在集市上的人都在忙买忙卖,也就没有无聊的细心人发现出五湖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大人。

    不知不觉中干燥的大风呼啸着刮过来,集市上空飞扬着黄澄澄尘土,赶集的人们纷纷赶上自己的马车,开上自己的小拖拉机,匆忙离去。卖货的人们也在急忙收拾着摊床,恐怕货物被风刮走。转瞬间,集市被风吹得快要散尽了,嘈杂的人声越来越稀,而一阵紧过一阵的锣鼓声却更加顽强地屹立在风中,并且越来越强烈地散布着对人们好奇心的诱惑。五湖沿着背风的墙根与沟畔觅声而去,他那矮小与轻飘飘的身子实在是禁不起风吹,担心哪一阵风刮大了,也会像被刮走的圈席筒一样,顺着风无法自制地被刮跑了。尽管大风对五湖来说是个不小的麻烦,可他从小喜欢锣鼓和音乐之音,再大的风也阻挡不住他对锣鼓之音的寻根探源。

    声音来自于集市旁干涸的河滩。河滩上的那些杨树在大风中鸣咽着,树稍发出了尖锐的哨音,一片片枯黄的叶子漫天飞舞,不时有干枯的树枝被风揪断了,摇摇摆摆地掉下。有一片苫布在借助着粗壮的树干围成了一个严密的圆圈,锣鼓之声正是从那里传播过来的,也有一阵阵叫好声被风清晰地送出来,显然里面还有不畏大风的人正在表演和观看马戏节目。

    五湖艰难地跋涉到了苫布之下,苫布的连接处,被风撕开了一个裂缝,这个裂缝对于大人或者对于已经不算太小的孩子,钻进去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对于五湖来说,却是绰绰有余。五湖进去之后,立刻感到了风力的骤减,那种被风刮得飘摇了的心也随着安定下来。所谓的戏台就是扫除掉卵石平整出来的一片空地,“台上”正在表演猴子赶车,一只老猴挥舞鞭子赶着两只叭巴狗,拉车转圈儿跑,买票进来看马戏的人稀疏地席地而坐,时常夸张地送上去一阵阵叫好。若是在观众不算稀少的时候,五湖这样悄悄渗透进来是不会引人注目的,遗憾的是这么稀少的观众一切都是无法遮掩。五湖立刻在马戏班人的眼睛里暴露无遗了,一个不畏寒冷袒露着胸毛的壮汉走过来,仅用三个指头就将五湖高高拎起,大声吵嚷着:“这是谁家的孩子,没买票就进来了,赶快领走。”

    人们的注意力立刻从猴子的身上转移过来,看着壮汉像拎一只可怜的小猫一样拎着挣扎着四肢的五湖。五湖发现壮汉向自己奔来的时候,是很想躲避开的,可五湖跑出十步也不及壮汉迈出的一大步,逃跑根本无济于事,被人捉住成了在所难免的事情。壮汉拎着不断挣扎的五湖,环视着四周,追问着是谁家的孩子。五湖对于被人拎起感到格外恼火,这等于是对五湖做人的污蔑。五湖大声说道:“放下我,我不是谁家的孩子。”壮汉瞅都不瞅五湖,向苫布间那个缝隙走去,想把五湖从进来的地方塞回去。

    马戏班的班头就在这时候赶过来,他喊住了壮汉,把五湖接进了怀里。班头生得倒还清秀,有神的眼睛闪着熠熠的光芒,他很友好地看着五湖。五湖又说了句:“放下我,我不是谁家的孩子。”班头抱着五湖,仔细地端详着五湖的容貌,最后把眼光定在了五湖坚硬的牙齿上,才满意地把五湖放下,说:“免票了,站在第一排看吧。”壮汉不满意地看了眼班头,气鼓鼓地回到了所谓的台上。猴子赶车的马戏继续演下去,那猴子已经老得毛都秃了,赶起车来也是有气无力,光溜溜无毛的屁股彤红彤红的,红得快要到了脊背。紧锣密鼓的催促声中,老猴的表演还是那么不紧不慢一点也跟不上锣鼓的节奏,甚至被两个拉车的叭巴狗远远地甩了下来,看马戏的人们笑场了,再也不像刚才看别的节目那样给叫好了,反而发出了尖锐的哨声。气得壮汉挥舞起鞭子,用力地抽打着老猴,抽得老猴“吱吱哇哇”乱叫。愤怒的老猴抛弃了赶车的游戏,张牙舞爪地扬起鞭子,与壮汉跃跃欲试地对峙起来。看老猴赶车的观众们出乎意料地看到了一出人猴相斗的好戏。

    壮汉的鞭子带着尖锐的脆响落下来,猴子握着的鞭子应声落地,随后,壮汉的鞭子便如暴雨般倾泄到猴子的身上,遍体鳞伤的老猴在一次又一次反扑失败之后,终于软弱地倒了下去,肚子一起一伏地喘息,一双灵活的圆眼睛悄悄地溢出泪水,粘湿了脸上的毛。站在前排的五湖把老猴的悲哀看得一清二楚,他不忍心看那个令他讨厌的壮汉继续殴打老猴,便大声喊着:“别打了。”接着就跑上台去,蹲在了老猴的身旁。

    老猴躺在地上不能起来了,壮汉气呼呼地甩掉了鞭子。满怀兴致观瞧猴子赶车的人们顿时感到败兴,便一哄而起地退了场,走进了苫布外面劲头正在十足的大风中。班头在人们露出退场念头的时候就提前关心上了五湖,反正也快要收场了,班头并不在乎人们的离去,他在乎的是五湖,所以一直守在五湖和那只动弹不得的老猴身边。五湖只顾关心老猴眼中的泪水,他似乎觉得那老猴不过是一个披着猴皮的人,一个和自己一样从来没人当回事儿的人,没有留心看马戏的人已经快要走净,也没有想他离家出走的第一个晚上将如何渡过,他担心的是受伤的老猴能不能爬起来,会不会就这样死去。老猴并没有像五湖担心的那么脆弱,缓缓地从爬起,独自蹲在一角舔着渗出血的伤口。

    天空被大风刮得黄澄澄的,虽然还没到黄昏,太阳落山的那种气氛却浓重在表现在天色里。马戏班的人开始收拾东西,两只摇晃着尾巴的哈叭狗得到了壮汉一次又一次的馈赠,美得尾巴摇得更勤了。舔伤口的老猴仅仅得到两只生土豆,还是提心吊胆地啃食着。班头蹲在了五湖的面前,微微低着头,问五湖:“你是不是不想回家了?”五湖没有明白班头问他这话是啥意思,他就睁大自己的眼睛说:“我喜欢猴。”班头伸出手摸了下五湖的头,那双硬梆梆的大手几乎埋住了五湖的半个脑袋,班头说:“跟我们的马戏班走吧,让你天天和猴在一起。”

    当时的五湖并不知道跟马戏班走会有什么不良的结果,反正无家可归了,浪迹天涯倒也不错,他想也想就草率地答应了班头。从此,五湖就走上了一条他想也不会想到的苦难历程,和老猴一起承受起非人的遭遇。

    随着黑夜的来临,风渐渐地平息,马戏班在集市旁的河滩上露宿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开拔了,好在马戏班有帐蓬,五湖离家的第一夜并没有遭受太多的罪。从此以后,五湖就过起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他时常不知道自己身居何地。

    马戏班以及五湖是搭乘一辆途经的卡车离开这个集市的,卡车将把他们带到另一个集镇。圆圆大日升起来的时候,卡车正在连绵不断的山间行驶,一道又一道盘山路把五湖转得个晕头转转向。若没有那轮不时在山尖上跳跃的日头,五湖真的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五湖端起马戏班的饭碗就是马戏班的人了,这是班头在卡车行进的途中严肃地告诉了五湖,马戏班是靠耍把式卖艺为生的,不养要饭的,五湖得拿出一手绝活儿才能在马戏班里呆下去,否则交出饭伙钱立刻滚下车去。班头说到滚下车去时,五湖下意识地看了眼车外的四周,那情景让五湖联想到了被人抛弃的可怕。山路两旁几乎很少看到人烟,别看车轱辘碾过这山路很容易,真的让五湖那一双小脚一步一步地量下去,艰难的程度不会亚于二万五千里长征的。五湖是抱定决心和马戏班走下去的,他觉得马戏班就是到处演节目的,演节目是难不倒五湖的,五湖天生就是一个会唱歌的好嗓子,前些年流行李谷一的“乡恋”时,五湖足可以乱真,可惜的是五湖的身高断送了他登大雅之堂的资格,跟随四处流浪的马戏班扮成电视里小丑的样子表演歌唱五湖还是绰绰有余的。五湖说他也有绝活儿,他能学许多女高音,还能自己编歌唱曲,五湖说着就编出了一支歌儿唱了起来:

    笼子里的凤凰,

    墙头上的鸡,

    没有高来没有低。

    公鸡鸣唱惹人爱哟,

    凤凰委屈成满身泥。

    有朝一日笼门开哟,

    展翅的凤凰头不回。

    班头听歌的时候并没有像五湖那样充满激情,他不觉得五湖随口就能编出歌来是一手绝活儿,即使五湖唱出流行得发红的那些歌儿,班头也不会感到满意,班头认可的绝活儿是一种给人们带来全新的感观刺激,现在的电视机录音机各种音响多了,什么歌听不到?不是名家原唱,就连脸上长皴的孩芽子都能听出缺来。班头便不高兴地训斥五湖:“唱歌是绝活儿吗?会唱歌的人能编成一百里长的辫子,轮也轮不到你这个小不点儿,你想留在马戏班就得按我教你的去做,要不,你就交够伙食费在这荒郊野外滚下车去。”

    五湖心里涌出了一种酸溜溜的感触,尽管五湖极力地想摆脱掉被人瞧不起的境况,可这被人歧视却成了他的命中注定,无论他走到哪里,都难以得到别人对常人的那种尊重。五湖心里虽然不怎么愿意,可他的脸上依然是笑眉笑眼的样子。五湖知道自己争得做人的自尊有多么艰难,在茫茫人海中,他顽强的拚争只会增多更多的笑柄。五湖上了马戏班搭乘的卡车,如同登上了贼船一样,不能自拔了,只好听之任之地闯荡世界。五湖原以为班头不过是让自己扮个逗人开怀大笑的小丑之类,根本没有料到班头自打相中了他就没想把他当成人来待。在即将来临的第一次出场表演,五湖便失去了班头最初对他的那种伪装出来的善意,铁石心肠地开始了对五湖非人的折磨。

    卡车在又一个五湖完全陌生的集镇停下来,马戏班里其他人早已选好了演出位置,用苫布围出一圈场地。五湖那个被人们称做“没有几块豆腐高”的身材不能承受任何体力劳动,只好同班头一样看别人如何干活。马戏班里的人对布置演出场地早已轻车熟路,不长时间就圈占好了。锣鼓家什热热闹闹地敲起,电喇叭也开始招徕观众,班头就在这时候从道具箱抓出件毛绒绒的衣服递向五湖,说:“一会儿,你就穿这件衣服上场。”五湖不解地看着班头,说:“我也不知道演啥戏呀?”班头把衣服往五湖身上一丢,说:“你大师兄教你。”

    所谓的大师兄就是五湖不喜欢的壮汉,壮汉摇摇晃晃走过来,抓过五湖不由分说地将他塞进那个毛绒绒的衣服里,仅仅露出两只眼睛,接着壮汉又把五湖撂在化妆镜前,嘴里说着:“让你装成猴还用教吗?”五湖望着化妆镜,自己小王子般的模样完全不见了,浑身上下都是猴模猴样。五湖顿时明白了班头留住自己原来是别有用心,便尖叫着:“我不干,我不干,我是人,我不是猴,我不演猴。”

    五湖极力地想拉开罩在自己身上的猴皮,可这件班头制作精良的猴皮如同紧箍咒般套上了,凭五湖自己的力量跟本无法脱出来,五湖真的像猴一样急得乱转。班头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瞅着五湖,他苦苦寻找这件能够穿猴服的人已经许久了,现在苍天长眼般把这个小株儒赠给了他,而且还是一个无需承担任何责任的流浪株儒,这无疑会给马戏班增添无穷的效益。班头很满意地看着五湖的抓耳挠腮。壮汉被五湖的动作惹得大笑不止,有些妄乎所以地大声说道:“太像了,太像了,比真猴有意思多了。”班头狠狠地瞪了眼壮汉,壮汉才收敛了笑声。

    以往别人拿五湖不当人待那都是五湖自己感觉出来的,而眼下五湖却实实在在地让人不当人待了,五湖发疯地奔跑着,尖锐地呼喊着,用力地撕扯着猴皮,企图把自己解脱出来,可他的努力仅仅是让猴毛四处飞散而已。壮汉重新将五湖捉在手中,把五湖从猴皮里解放了出来。五湖抹了把委屈的泪,天真地以为马戏班的人仅仅是耍戏他一下罢了,可壮汉不待五湖发泄被污辱的愤怒,就用胶纸粘住了五湖的嘴,又一次把五湖塞进了猴皮里。

    胶纸阻挡了五湖尖锐的嗓门,五湖真正地成了有口难开,不待五湖再现抓耳挠腮的举动,壮汉就已经将五湖牢牢地夹在怀里,班头也过来整修已经成了猴形状的五湖的猴脸。小不点儿五湖在强壮的壮汉手中没有一丝的反抗能力,只能一任泪水从猴脸上流出去。

    毫无抵抗能力而又极其自尊的五湖从此便承受起了非人的折磨。

    起初的时候,五湖趁壮汉放下他,飞奔到化妆镜前,企图抓过剪刀剪开强硬套在身上的猴皮。壮汉扬起了手中的皮鞭真像打一只不听话的猴子一样,带着尖锐的哨音,狠狠地抽在了五湖身上。尽管五湖的身上套着猴皮,尽管猴皮下的五湖还穿着衣服,可这训练有素的鞭子果断地将五湖打翻在地,又滚出了好远。五湖虽然不能喊叫了,可五湖依然不屈不挠地爬起来,再次扑向剪刀。壮汉的鞭子再度扬起,一下接一下狠狠地落下去,打得五湖连滚带爬。

    那只身上鞭伤刚结痂的老猴“吱吱”地叫了起来,三跳两跳地跳到五湖身旁,护住了比老猴还要小一点儿的五湖。五湖的身上火烧火燎地痛,反抗只会给五湖带来更为严重的伤害,无法承受疼痛的五湖唯一解脱办法只剩下投降了。五湖只好屈从了,在壮汉的鞭子下,无可奈何地与老猴训练表演“老猴娶媳妇”。穿着猴皮的五湖坐在两只哈巴狗拉着的车上,老猴端着一杆光秃秃的鞭子赶哈巴狗。赶车的老猴在壮汉鞭子的指挥下非常勤奋又十分煽情地不断亲吻坐车的“母猴”五湖。五湖唯一的工作是十分害臊又十分动情地回报老猴亲吻,除此之外五湖没有摆脱鞭子毒打的任何选择。

    五湖从来没有被人亲吻过,亲嘴那更是从未体验过,他从来没有想到他平生第一次亲吻居然是和一只猴子。尽管五湖与老猴亲吻是隔着一层猴皮,可五湖仍然清晰地感觉到了老猴热烘烘的嘴脸,这使五湖从心底涌上了一种悲怆。家虽然是个难觅亲情的家,可家毕竟是家呀,妈老甜虽然心粗得从来没想过让他享受与哥姐相等的同桌共餐,可妈也从来没让他冻着饿着伸手打他呀。五湖对自己的离家出走感到了后悔,没有温情的家却有着让他无忧无虑的安全。

    老猴时常轻柔地拥抱着五湖,令人生厌的嘴脸总是在五湖那张猴脸上热烘烘地蹭来蹭去。五湖从老猴的动作中分明地感受出了老猴对自己这个冒充的猴子充满着好感与同情,老猴湿润的眼睛仿佛安慰着五湖。五湖那双对班头和壮汉充满仇恨的眼睛也变得湿润起来,与老猴真的患难夫妻般同命相怜地流出泪水。壮汉和班头不为所动,继续训练着老猴与五湖,五湖心恨恨骂着:你们这两个禽兽不如的坏蛋,我迟早要报仇的。

    紧锣密鼓声中,电喇叭颇有煸动地吵嚷着:当今马戏奇观,老猴赶车娶亲。集市上闲散及好奇的人纷纷买票进来观瞧这千载难逢的好戏。班头敲着铜锣绕场一周说着江湖上流行的感谢捧场之类的开场白,就让马戏班里的人先表演几个小节目,然后再表演老猴娶亲。最先表演的是一个女子,下场就飒爽英姿地表演几套拳脚,随后又耍了套短剑。为了显示剑的锋利,女子挥手将场子旁的一棵锄把粗的小树齐崭崭地斩断。随后,女子便表演起血淋淋的吞剑。女子叼住剑尖,一点一点把剑塞进嘴里,然后咽入喉咙,雪亮亮的剑刃渐渐地消失在女子的嘴里,眼见得一股股鲜血从嘴角流出,又一滴滴飘落在地上,看得人们心里也像插了把刀子一样难受。女子的短剑全完插入了嘴里,只剩下把柄在外面颤颤着,她的脸上大汗淋淋,眼睛也是水汪汪的,流到嘴角与鲜血混在一起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女子缓缓地将剑从嘴里抽出,等到重新舞起剑的时候,那柄剑已经成了红通通的血剑。女子退场的时候,浓浓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接下来的表演是那个壮汉,壮汉的节目是嘴里喷火,就是将汽油含在嘴中,猛烈地喷向手中持着的明火,烧出一条灿烂的火龙。这个节目对于集镇上的人来说早就习以为常,甚至他们还尝试过这种表演,只是因为一个孩子因喷汽油时没有关严嘴,惹出了一起烧伤事故,才使这个节目没能在集镇普及。观看节目的人觉得这个把戏索然无味,就一同起哄。迫使壮汉草草收场,让那出撩拨他们许久的老猴娶媳妇的马戏快快出场。

    身着猴皮的五湖就这样以猴的面目坐在哈巴狗拉的车上出场了。五湖身上被鞭子抽打过的地方一跳一跳的疼,显然里面已经肿胀起来。他是满怀悲愤又无可奈何地坐在哈巴狗拉的车上进入那一块刚刚平整出来的所谓的台上的。壮汉为了防备五湖的出逃,用不为人察觉的细尼龙线把五湖的腿绑在了车上。

    老猴娶亲这个节目在壮汉手中皮鞭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开始了,哈巴狗迈着细碎而又整齐的步子,伴随着锣鼓之音款款而行,脖颈下系着的小铜铃发出了悦耳的声响。老猴笨拙而又滑稽地赶着车,眼睛不时地觊觎着已经成为猴样子的五湖,总是跃跃欲试地要去调逗“母猴”惹得观众捧腹大笑。壮汉的皮鞭在空中脆生生地甩了个响,然后大声吆喝着:“亲嘴。”观众的眼睛立刻瞪大了,他们从来没有看过猴子亲嘴,一双双企盼的眼睛显得格外的新鲜,他们觉得这种人类特有的表达爱情的方法用在猴子身上一定会更加可爱。

    事情并没有按照壮汉以及观众设想好的方向发展,老猴拥抱“母猴”的时候,憋闷了许久的五湖突然将温情脉脉的老猴推翻在了地上。猴子本来是灵巧的动物,有谁见过猴子像人一样摔倒过,老猴的摔倒确实是出人意料。其实,五湖根本就没有想过拒绝合作,故意把老猴推倒。五湖被壮汉打怕了,怎敢满怀敌意呢。五湖之所以突然推开老猴,并非出自报复,而是老猴拥抱他时搂疼了他身上被鞭子打伤的地方,他无法忍受疼痛,才将多情成毫无防备的老猴推开的。平心而论,五湖并不讨厌老猴,他宁肯脱下猴皮真的和老猴亲一口也绝愿意让班头和壮汉摸他一下。

    壮汉见笑了场,恼羞成怒地扬起鞭,不分青红皂地打了下去。五湖肿胀的身上又承受了新鞭伤,疼得几乎要咬碎了牙齿,他很想大声呼唤那些观众快快救他,可他的嘴被胶纸封住了,腿又被固定在了车上,声音只能从他的鼻子里发出,那声音真的像悲哀的猴了。哈巴狗在狂暴的鞭子声中老老实实地趴着,恐怕祸及它们。老猴的眼睛随着鞭稍的舞动转动着,它突然一跃而起,护住了甘受鞭挞的五湖。壮汉见老猴来护五湖,又把满身的怒气发泄到老猴身上,鞭子如同暴雨般倾泄下来。老猴被打得“吱哇”乱叫,却仍然顽固地保护着五湖。

    班头终于出面阻止了壮汉的鞭挞,老猴又一次被打得趴在地上,流出的血沾湿了它的皮毛。壮汉打五湖的时候手下还是有分寸的,他并不是心疼五湖,也不是不忍心下黑手,他是怕打坏了猴皮,让人装猴的事情败露。他现在对待五湖和对待猴已经没有区别了。锣鼓重新开张,老猴顽强地爬起来,继续着老猴娶亲的表演。亲嘴的时候,老猴似乎明白了五湖怕疼,没有伸出胳膊拥抱,只是和五湖那张猴皮嘴象征性地挨了几下,让人们很容易地联想到强扭的瓜不甜,他们很扫兴地“嘘嘘”几声,纷纷退场了。

    马戏班又开始转战新的集市,脱了猴装的五湖依然和那只老猴在一起。天气是在一夜之间冷了下来的,铅灰色的天色里,风携着若有若无的星星雨或雪沫子填进正在行驶的卡车里,委在老猴怀里的五湖瑟瑟发抖。前些天,五湖时常依在老猴的怀里入睡,可现在老猴的怀也渐渐地不是那么温暖了。在一个漫长而又寂寞的旅途中,五湖一觉醒来,摸了摸身旁的老猴,居然是硬绑绑的。五湖惊得打了个冷颤,推了推老猴,老猴却象石头一样的僵硬了,显而易见,老猴是在五湖毫不知觉的状态下悄然死去的。老猴的死给五湖带来了惊恐万状,他有一种老猴的厄运迟早要降临到自己头上的不良预感,逃生的欲望便更加强烈地膨胀在他心中。

    老猴的死几乎是马戏班灭顶之灾,没有猴子的马戏班简直就是没有了灵魂,班头和壮汉对五湖的态度似乎有所好转,因为五湖可以顶替猴子。尽管如此,他们仍然没有把五湖当成人来待,五湖不过是他们用来代替猴子的。老猴娶亲的游戏随着老猴的去世而消失,班头忽然间想出了小猴算术的游戏来吸引观众,自然五湖又摆脱不掉充当小猴的角色。他们用钢链锁锁住穿猴皮五湖的脖项,由壮汉拎着走上台去,然后让观众出简单的加法,让五湖算准确数字填写出来。这个允许观众参与的节目大大提高了马戏班的票房价值,给马戏班增添了可观的收入。

    五湖并没有因此改变自己的境况,只不过是减少了一点挨打的次数罢了,每一次五湖的样子稍不像猴,或者流露出消极抵抗的情绪,壮汉准会向他施展一回让他永远难以忘怀的毒打。严寒的冬天很快就来临了,五湖还时常露宿在野外,班头恐怕五湖扮猴的事情败露,所以如同对待难训的真猴一样严格看守着五湖,把五湖严格地同马戏班之外的人彻底地隔离开。这样,即使五湖有逃跑的想法,也绝不能够得逞。

    马戏班是在正月里赶赴到辽西走廊里那座海滨城市的,正月里的城市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也是马戏班挣钱的大好良机,班头终于从集镇角落县城街头转入到了城市。演出场所就定在了城市的公园里。

    公园里人潮如织,马戏班租来了公园的扬声器,在流行歌曲的陪伴下十分高亢地宣传着最新训兽表演,一只聪明过人的猴子与您共同交流算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猴子能算术对于人来讲确实是难以相信的事情,这么新奇的事情不亲眼目睹和亲自试试真是件憾事。猎奇的心理驱动了许多人的心思,班头临时决定,将定时定场的演出改成循环演出,随到随进,随时都可以观看到表演。

    五湖被壮汉拎着下场了。壮汉拎着五湖下场前,严厉地告诫五湖,如果再搞小动作,一大脚踹下去,当场就踩死你。仅仅比壮汉的膝盖高一点儿的五湖望着铁塔似的壮汉又陷入到百般的憎恨与万般的无奈之中,五湖乖乖地蹲在那个黑板面前,他望着黑鸦鸦的人群,只要将这黑鸦鸦的人群唤上台来,肯定会将铁塔似的壮汉冲垮的。五湖他真想大声疾呼:你们快上来救救我吧。可是五湖的嘴被封死了,想喊也不能够喊出声来,加上壮汉那么牢固地控制着他,五湖种种逃脱方案总是无法施展。不过,五湖觉得在川流不息的城市里总比人烟稀落的集镇强,逃走的机会会与日俱增的。

    公园马戏班的那只猴子算术的消息在城市里不胫而走,马戏班围出的苫布整整扩大了一圈仍然承纳不下观众,番了一番的票价仍然没有阻挡住人们的好奇心。马戏班在数日之内在发了。然而,马戏班里的人谁也没有料到五湖这么听话维妙维肖地扮演猴子,这么猴气十足地计算简单的数字,都是努力地营造一种机会,他是用积极的表演来延长在这个城市里呆下去的时间。所有的观众无一例外地没人怀疑猴子的真实内容,他们非常友好地不难为五湖,所出的计算都是幼儿园般十以内的数字。有一次一个很淘气孩子给五湖出了两位数的加法,本来这样的问题对于五湖绝无难度可言,但对于猴子而言这无疑是天书,假如猴子真能算出如此数字,地球上的高级动物绝不是仅为人类,猴子也该有建立国家的本事了。那一次五湖怕班头恐惧露出马脚过早地带他逃之夭夭,自己早已盘算好了的自救办法流产,就拒绝为这个孩子写出计算结果。财迷心窍的班头误为以五湖真的不会计算多位数加法,居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帮助五湖补习小学二年级的算术。五湖虽然从没有成为正是的学生,可他却是在四海的背包里在四海的课桌上长大的,初小的学习内容是无法难住五湖的,可五湖却佯做不知地摇摇头。五湖看着抑制不住发财喜悦的班头,心里恨恨地说:我会让你下大狱的。

    机会终于到来了。这一天挤到前面考验猴子计算能力的是位大个子警察,警察的到来并没有使壮汉产生过份的警惕,壮汉早已把五湖视为猴子了,哪儿会料到这么小的五湖会有这么深的心计。警察抚了下猴子模样五湖的头,又下意识与五湖握了下手。与猴子握手这是令五湖想也没想到的事情,五湖怦然心动,他的嘴被封着无法说话,可他的眼睛却饱含深情与哀怨地瞅着警察,与警察握手时,指尖悄悄地在警察手心上划了两圈。警察愣愣地瞅着这只与众不同的猴子,一种疑惑的眼光流泄了出来。显然,五湖不动声色的暗示已经在警察的心里产生了关注的印象。

    警察开始出题了,无非是在黑板上写上几加几等于几的简单问题。五湖的心跳加速了,他无论如何也要从警察的身上到帮助,他的这一举措若不能让警察看懂,这一生一世真的不能再为人了,班头和壮汉打也得打死他。警察开始在黑板上写题了,写过了几道简单的题之后,五湖并不像以往那样急着去答题,他的眼睛悄悄地溜向班头。班头的注意正在集中在门票的收入上,他似乎也忘记了五湖是个人。壮汉虽然牢牢地牵着拉着五湖的铁链子,却没有注意到五湖同警察交流出来的眼神,观众们对于五湖不算题显出了着急,往台上扔着糖果,鼓励小猴给大家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五湖的手摸到了一只粉笔,他在住黑板上写数的时候,从黑板下的小木缝里偷偷地抠出一张小纸条,牢牢地攥在左掌心。五湖是十分麻利地写下了一溜答案,那速度足可以使学前班的毕业生望尘莫及,引出了观众一片掌声。警察对猴子的计算能力感到了吃惊,他又出了几道两位数加法,五湖马上把答案写了上去,阿拉伯数字再也不象从前那样歪歪扭扭,简直不是在考一只猴子,而是在考一个学生。观众不再报以掌声了,他们为猴子超过了同等身高的儿童智商感到吃惊,越来越感到这只小猴具有不同凡响的科研价值,没准还会由此证明出人真的是从猴子变来的。

    这一时刻的班头并没有意识到事情正在向着不利于的的方向发展,他只顾理顺出入口的秩序了,并没有留意台上的细微变化。粗鲁的壮汉似乎觉察出五湖的某些异常来,他便大声嚷着:“下一个,下一个。”言外之意,他是撵警察快些下台。警察又看了眼可怜巴巴望着自己的小猴,他仔细地端详着小猴,对小猴的来历产生了怀疑,他便把懒在台上,又给小猴出了一道题。这时的警察已经猜出了小猴或许就是一个人,他只能用更高的智商来判断出结果。警察在黑板上画了一棵树,又画了十只鸟,树下一只猴子用石头打掉一只鸟,然后就画了个大大的问号。五湖看着画,想起了那个流传许久了的十减一等于零问题,便大大地画了0,然后一头扑进警察的怀里,把那张纸条塞进警察手中。警察发现那张纸上重重地写了几个字:我是人。

    事情毫无疑问地败露了,壮汉跟本就没有想到五湖会安排出这一幕,也没有察觉出五湖与警察最初接确那一霎那的沟通。等到壮汉发现时已经晚了,班头在台下虽然也发现事情的不妙,想要制止却是鞭长莫及。壮汉不顾一切地想把五湖从警察的怀里拽出来,狠命地扯着铁链子,把五湖勒得直翻白眼。警察掏出枪来对天鸣放了三枪。台下的观众还没从争抢猴子的惊讶中摆脱出来,警察的枪就响了。壮汉被枪声吓得打了个哆嗦,手也显出了软弱无力,警察趁机把铁链子夺过来。警察原本是不想开枪警告的,他只想把这个搞不清身份的“小猴”抱出场外,无奈的是壮汉拽铁链子的手是那样的凶狠,僵持下去,会要掉怀里这个还没弄清楚真实面目小东西的性命的,警察在这种情况下才摸出了腰间的枪。

    枪声脆生生地炸裂在天空,观看马戏的人们呆愣片刻,突然像炸了营似的四处奔逃起来,围了一圈的苫布在人们身体的猛烈撞击下,显得极其软弱无力,转瞬间苫布像是被山洪冲坍塌的堤坝般扯得四分五裂了。班头和壮汉早就担心的事情在他们的警惕性稍稍出现麻木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他俩真的被警察抓住了,监牢之苦是无法避免的。班头与壮汉放弃了马戏班,疾速地裹进人流里,逃之夭夭了。警察本想一举抓获有关人员,可他担心怀里身穿猴服已经昏死过去的五湖有生命危险,不得不放弃了追赶。

    五湖是在警察坐车送五湖去医院的途中苏醒的,他身上的猴皮已经被警察扒了下来,封在嘴上的胶纸也已经扯下。他的嘴因长期被封着,已经发生了溃烂。长达百余天的非人生活终于结束了,五湖扑进警察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五湖是被这座城市一个很有名气的叶老板领出医院的,公安局深知这段时间五湖所遭受的磨难,特别嘱附叶老板必须尊重五湖,保护好五湖,让五湖疗好精神创伤。叶老板以慈善家特有的宽宏大度消除了警察对五湖日后命运的担忧。

    叶老板带五湖回他的“蓝梦大酒店”之前,先到浴池给五湖开个单间洗了个透彻的热水澡,又找到一个老裁缝当即给五湖做了套五湖喜欢穿的小王子似的服装,还给佩个相当精制的礼帽。五湖进入“蓝梦大酒店”时,已经是衣冠楚楚了。虽然如此,五湖做猴的时间太久了,行动上免不了还带有做猴时的委琐,本来就是小不点儿的身子,矮小得更加可怜了。

    走过巴台,服务小姐娇气十足地与叶老板打招呼,居然没有看到老板膝前行走着的五湖。当他们步入大厅的时候,五湖才从叶老板的身前露出身影。服务小姐们的眼睛立刻被眼前这个身着奇特的小人物吸引住了,因为老板刚刚说过,准备接济一个成年婴孩,她们便很明确地知道了老板膝前的小人儿肯定就是老板说过的那个人。于是,她们便跑过来围住了五湖,像看怪物一样观瞧着,嘴里爆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叶老板把五湖从服务小姐的围观中捞了出来,抱在了自己怀里,脸上露出了极其愠怒的样子,大声指责道:“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你家的兄弟姐妹长这么样的身高你也笑话吗,没教养。”

    叶老板说着,轻轻地把五湖放下,自己也深深地蹲下来,蹲到仅比五湖高一点的程度,眼睛平视着五湖,帮助五湖整理几下衣服,以显示自己与五湖一视同仁。叶老板把眼睛转给那几个被训得局促不安的服务小姐,依然蹲着说:“公安局的警察介绍过,张五湖多才多艺,聪明机智,勇斗坏人,你们除了爹妈给个好身材外,有什么资格笑话别人。从现在起,我们酒店的人都要尊称张五湖为张先生,你们都过来,快给张先生道歉。”服务小姐一个个嘟嘟着嘴,声音蚊子似地说着:“张先生,对不起了。”五湖感动得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几个月来非人的遭遇把一个快言快语的五湖折磨得言语迟钝了,他只能用簌簌流淌的泪水来表达内心千言万语的感激。

    这天上午,在“蓝梦大酒店”最豪华的那套雅间里,举行盛大的内部招待宴,为张五湖张先生接风洗尘。五湖自然而然地被叶老板让到贵宾席位,那个席位别具一格地摆放着一只快要抵到餐桌小转椅,那只高高小转椅原来摆在巴台外的,高个子的男人坐上去也需要惦着脚尖。叶老板把五湖抱了上去,五湖高高地坐在上面,平生第一次与人们平起平坐并驾齐驱地吃饭。五湖环视着餐桌旁一双双对他充满敬重的眼睛,自己的心口窝涌出了一阵阵热流,眼圈也就红了。

    丰盛的菜肴很快摆上来,传菜的小姐用甜润的嗓子给五湖报菜名,每次报菜名之后,都要说上一句:“张先生,请用。”五湖看着雅间四周比自己家不知要豪华多少倍的装修,感受着无微不至的关怀,如同梦里一般。可一切实在的东西都在提醒他,那种装扮成猴子时时刻刻担心壮汉惩罚的非人生活已经彻底结束了,自从他懂事就开始盼望而且从未真正得到的人间温情,仿佛别人向他还债似的一下子全都降临在了他的身上。男人女人先生小姐们纷纷举杯为五湖道惊,祝贺五湖摆脱魔爪开始新的生活。五湖当然是不能够喝酒的,他是以矿泉水代酒,对大家的热情与尊重至以谢意。

    酒至半酣时,酒店里的服务小姐们抢夺着话筒,面对电视唱起了卡拉OK。五湖封闭了百余天死气沉沉的心境在这宽松的环境里随着大家走向高潮的欢乐不由自主地打开了,他脸上的拘束与沉重在那一刻也顺其自然地释放掉了,笑眉笑眼重新回到他脸上。五湖跟随着乐曲放开喉咙大声歌唱起来,那足可以乱真的歌声把小姐们的歌声比得黯然失色。小姐们止住了自己显出了逊色的歌声,眼光都投向了五湖。没有话筒相随的五湖声音还是那么高亢与嘹亮,谁也没有料到这个小不点儿唱起歌来居然这么底气十足,一点也不亚于女高音唱歌家。

    人们的眼睛都投向了五湖,屏住呼吸认真地听着五湖每一个发音,话筒也就在不声不响中悄悄地递到了五湖的身旁。五湖的歌声通过话筒显出了些宽厚与圆润,音色也就更动人了。人们沉浸在五湖带来的优美歌声里,而叶老板却在这歌声中把心里构想好了的经营之道考虑得更加成熟了。

    五湖把自己熟悉的所有卡拉OK歌曲全都唱完了,小姐们在五湖动听的歌声中彻底打消了一展歌喉的欲望,一任五湖唱下去。没有音乐伴奏的时候,五湖望着只剩下一片蓝色屏幕的电视,缓缓地举起话筒,自己心里刚刚编好的歌也就随着他的歌喉流出来:

    没毛的绵羊哟,

    怎能逼它冰上走,

    没水的稻田哟,

    怎能催它把穗抽。

    树木无花不结果哟,

    再美的霜花怕日头。

    抬起眼,瞅一瞅,

    好人还是遍地走。

    抬起眼,瞅一瞅,

    阳光歌声到处有。

    五湖唱完了,可大家意未犹尽地还想听下去,雅间里出现暂时的寞静,随后便是热烈的掌声。这首带有浓厚辽西小调风格的歌儿,深深地打动了大家,五湖嘹亮的歌声以及卓越的编词唱曲的才华真正地让大家折服了。那些对五湖生理缺欠感到可笑和好玩的服务小姐们惭愧地感觉出了自己的肤浅。五湖在那一刻似乎一下子长高了许多许多。

    欢乐的宴会一直延续下去,叶老板感到心满意足。

    这几天,叶老板视五湖为掌上明珠,在酒店的客房部给五湖安排一个高档的单间,无论酒店来了多么显赫的客人,叶老板都要带上五湖参与社交活动,并向客人十分隆重地介绍张五湖张先生,并附带着介绍五湖苦难的经历顽强的意志聪明过人的本领。新老客人们见叶老板对五湖如此充满敬意,猜想这绝不是游戏,对五湖也就十分尊重了,与五湖交谈或邀请五湖唱歌时也绝不敢带有戏言,叶老板已经在种种场合营造好了尊重五湖耍戏五湖就是耍戏自己的文雅氛围。这期间,叶老板对五湖的身世有了进一步了解,并且颇为意外地得知五湖居然是本市建筑业巨头张百川的小公子。五湖说出他爹就是这个城市里搞建筑的张百川时,叶老板张开的嘴就合不上了,这使他感到十分吃惊。叶老板试探着问:“张先生,是不是把你送到你爹那里?”五湖苦笑一声:“我爹真把我当成他儿子待,我怎能出来四处流浪呢,我爹不想要我这个儿子我也不想认我这个爹。”叶老板听到五湖这番话感到了放心,他不愿意过早地失去这个给大家带来无限欢乐的五湖。

    叶老板毕竟是老板,老板的时间总是有限的,陪着五湖结交几天新老朋友后,叶老板需要处理的事情就堆积如山了。叶老板正在筹备把“蓝梦大酒店”扩建成集餐饮愉乐住宿休闲为一体的“蓝梦夜总会”,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他就把五湖交待给了因放长假投奔到这里的市歌舞团架子鼓手佟大锣,让佟大锣代替自己寸步不离地保护和服侍好张五湖张先生。

    “蓝梦夜总会”的开业庆典很快筹备完毕。晚饭后,叶老板找到五湖,希望五湖送一份特殊的请阑,请来建筑业巨头张百川,为自己这个开业庆典增添光彩。最初,五湖是十分不情愿接受这个差事的,五湖见到老爹张百川始终有着一种兔子面对庞然大物老虎的恐惧感,他不愿意也不想见他的亲爹老子。仪表堂堂的叶老板在五湖面前急得直想哭,叶老板说:尽管你憎恨你爹,可你的生命毕竟是他给你的,父子之间没有永久的仇恨,多多增加感情的交流,一切都会有一个重新的认识,听我的话,五湖,我在给你创造一个机会,退一步说,你是代表我去的,代表咱们蓝梦夜总会去的,你爹再不讲情面也不会把你撵出来。

    五湖觉得叶老板对自己这么好,这么尊重自己,再推迟下去真是对不起人了,多不愿意也得硬着头皮去。就这样,五湖在佟大锣的陪同和保护下,坐上了叶老板刚买来的正在全市风靡流行的走私“现代”轿车,一直开到了五湖并不知道的老爹张百川的住所。

    乘着电梯,上了高层公寓,佟大锣按响门铃。开门的是一个风姿秀逸的年轻女子,生得是白白净净,一头秀发垂至腰际,只是眼睛显出忧郁。女子开门的时候,那双似乎还含泪的眼睛直视着佟大锣,居然没有看到就立在自己身下的五湖,直到佟大锣说出是陪着张先生来给张老总送请阑来的,她才垂下头发现了立于两人之间的五湖。五湖从房门刚刚打开起就对这个女子的容貌进行了仔细的观察,他猜想这么好的人儿一定是人们常说的爹的小秘陈朗了。五湖在“蓝梦大酒店”的这几日,不时有客人谈论起老爹以及老爹的小秘陈朗,五湖对于男女之间的各种传闻并不感兴趣,他之所以记得真切,就是因为这个言论是有关他爹的。

    身着小王子似的服装扎着漂亮的领结戴着别致礼帽的五湖迈着文雅的步子走进楼里,高大的侍从佟大锣垂手站立在门外,等候着五湖。老爹张百川疲惫地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等到他睁开眼睛时,小王子似的五湖已经骄傲而又不失风度地站立在与张百川有一定距离的位置。五湖明显看到老爹认出他时眼睛里所闪现出来的一系列变化,先是一种出乎意料的惊讶,接下来就表现出一种平淡的无奈,后来老爹重新仰靠在沙发上,显现出厌烦来。

    五湖已经习惯于老爹对他的蔑视,他毫不在意地摘下礼帽,很有风度地给老爹施了个礼,然后把请阑虔诚地捧在双手上,快言快语地说着:“总经理先生,请赏光。”张百川淡淡地说了句:“放下吧,我知道了,你们经理刚给我打过电话。”五湖的眼睛溜向老爹,还是那样纹丝不动地捧着请阑,等待着老爹亲手来取。张百川无法知道,五湖心里那个恶作剧的打算就是在这一刻油然而生,他要巧妙地让老爹难堪一回。五湖这么殷勤与执着地捧着请阑令张百川感到了更加厌烦,有陈朗在他身边,再加上五湖是替别人做事,张百川不好发作,若是在家里五湖这么整景,他早就上去一巴掌,打得五湖满地找牙了。

    看样子,接过请阑早早地打发走五湖,这是张百川别无选择的事情了。张百川很无奈地站起来,深深地弓下腰去,才接到五湖递上来的请阑。五湖为自己灵机一动想出来的捉弄老爹的小伎俩得到成功感到很满意,他嘴角也露出了得意的微笑,狡猾地闪了闪眼睛,说:“多谢总经理先生还礼。”那一瞬间,五湖看到老爹呆愣片刻,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他猜想,老爹一定会在心里骂他。五湖的身体忽然洋溢出一种幸灾乐祸的舒服感。

    这一时刻的五湖还不知道他的亲妈老甜已经到达了这幢寓所,也不知道老爹和老妈刚刚进行完一场关于小秘与金钱方面的针锋相对的斗争,更不知道老妈被气得昏昏沉沉正躺在卧室里。

    五湖看到老爹的脸色又恢复到了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正准备道声晚安,好远远地离开老爹。张百川却说话了,他说:“你妈和你姐都来了,你去看她们一眼。”五湖迟疑了一下,他想起自己离家之前,曾经用出走这个字眼威胁老妈,试图让老妈对自己引起关注,可老妈像没听见一样,照样对五湖的正当要求置之不理。五湖也曾跟自己惟一的姐姐三翠说过想要离家出走,三翠嘲笑着五湖这么个不大点儿,离开了家老猫都能把你叼走了,老老实实在家当个人佬吧。这样想下去,五湖的自尊心又受到了一次伤害,他觉得自己只有在出人头地的时候与家人在一起才能争得到该有的地位。五湖以事情太多为由,一口回绝了老爹的建议。

    临走时,五湖非常礼貌地又给张百川深施一礼,然后郑重其事地戴上礼帽,迈开小王子般短小的腿,豪迈地走了出去。临出门,五湖回头张望一下,发现老爹张百川还在呆愣愣地坐在那里,这使五湖的心里产生了一丝丝快意。

    “蓝梦夜总会”开业庆典如期举行,市里一些要害部门的头头也都来祝贺,夜总会的门前成了中外名车的大展览。建筑业巨头张百川没有应邀前来,张百川的失邀丝毫没有影响开业大典的隆重程度。前来祝贺的新闻界人士在庆典上得到了一个意外收获,那就是有关叶老板收留五湖的新闻,他们准备以此大做文章,把从五湖被人劫持起,到警察相救叶老板善意收留止,做为长篇通讯,连续报道出来。

    开业大典上,五湖无法回避地登台亮相了。五湖这次登台是名符其实的登台,叶老板特意赶制了一个能够自由推动装饰华美的高台,众人需仰视才能看到高高在上的五湖。六名浓妆艳抹的服务小姐飘飘摆摆地推着超过了她们头顶的彩车走入场内,她们除推车外,还有一项重要任务,那就是准备为五湖伴唱。小王子装束的五湖高高地站立在台上,手持着一只微型话筒。佟大锣猛敲了一阵架子鼓,随后各种民族乐器悠扬而起,那首由五湖自己编写词曲带有浓郁辽西风格的“苹果树单株开谎花”就在这种场合第一次唱响在了这个城市的上空:

    猫生五趾哟,

    拢不牢一团泥巴;

    马迈单蹄哟,

    踩得开黄土冻沙。

    两溜长的黄瓜哟,

    扯满了一个架;

    一根滕上的葫芦哟,

    总是生杈杈。

    鹅是鹅来,鸭是鸭,

    苹果树单株开谎花。

    两片地的麻哟,

    拧成了一股绳子花;

    一个肚里的石榴哟,

    总想掰两家。

    露水铺满地,

    没法把河发;

    井水深难测,

    没有冬和夏;

    候鸟遍天飞,

    没处去安家。

    鹅是鹅来,鸭是鸭,

    苹果树单株开谎花。

    五湖的歌声把刚刚开始的庆典宴会唱得一片安静,所有的社交活动,所有的推杯换盏都停止下来,眼睛的焦点都集中在彩车上的小不点儿五湖身上。开始的时候人们还以为叶老板弄来一个小人来哄大家乐,放上音响,假唱几首流行歌曲,渲染一番庆典气氛而已。可五湖唱出来居然是他们从来都没听过的歌儿,那歌声高亢嘹亮,还带有一丝哀婉,似乎在诉说每一个人的心声。这种大家十分熟悉的辽西小调韵味却以完全陌生的歌曲形式出现了,令他们彻底折服了五湖的创造,相信了叶老板在五湖未出场前对张五湖张先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民间艺术家的评价。

    五湖在那一天与“蓝梦夜总会”一起大红大紫。

    有关五湖的各种消息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不同的新闻媒体上,五湖的传奇经历与物价问题一起成为人们议论的焦点,就连那个因救五湖冲天鸣枪造成戏场混乱踩伤多人而受到缴枪处分的警察,却因广泛传播的五湖故事而矫枉过正地受到了记功表彰,在这个城市里与五湖叶老板一道扬名。“蓝梦夜总会”也因为有五湖这个传奇人物,生意异乎寻常的火爆,前来吃喝玩乐的客人多得几乎是人满为患了。五湖为回报叶老板的知遇之恩,满腔热忱地招呼各方来客,一曲接一曲地歌唱着大家的点歌,灵牙利齿地回敬着拐弯抹角拿话来戏谑五湖的人。总之,五湖在如织的人潮中应付自由游刃有余地奔走在“蓝梦夜总会”里,架子鼓手佟大锣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五湖,一旦有人真的戏耍或欺负五湖,他准会像打架子鼓那样,毫不留情的砸向那人的脑袋。五湖“张先生”的称谓也就广泛地流传开了。

    随着五湖知名度的扩大,叶老板对留住五湖的自信心就越来越不足,尽管五湖在家倍受歧视,可五湖必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怎能长期寄人篱下,留住五湖就能留住可观的经济效益,这是勿庸质疑的了,令叶老板疑虑的是五湖会不会在“蓝梦夜总会”长久地呆下去。

    带着这种疑虑,叶老板找到了建筑业巨头张百川。叶老板坐定之后,与张百川寒喧了几句,张百川也为自己太忙没能前去祝贺开业表示道歉。之后,叶老板拿出一张刊载有关五湖事情的报纸递了过去。张百川很敏感地说:“我知道了,谢谢你救了我儿子。”叶老板说:“是警察救下他的,我没做什么,只不过收留了他。”张百川说:“现在没有白帮人做事儿的,我很忙,要多少钱,你说个数。”叶老板这才意识到张百川误会了他的意图,他本想知道张百川会不会把五湖接到身边,不料却生出了关于钱的意外。叶老板说:“我怎么会要钱呢,五湖挺招人喜欢的,你想把他接过来吗?”张百川充满孤疑地说:“找我的人都是奔钱来的,你不要钱找我来干啥,没必要来找我。”叶老板很无奈地说:“我虽不是市里的显赫人物,可也不是缺钱花的人呀。”张百川露出了一些不耐烦,说:“我是扛瓦刀出身,粗人一个,想要钱就明说,别绕弯子,我嫌累。”叶老板站了起来,说:“我说我不是图钱来的,你肯定不会相信,好,那我就承认是图钱来的,图你多光临几次‘蓝梦夜总会’,就等于我张嘴向你要钱了。”叶老板说罢转身告辞,张百川居然连送都没送出一步。

    尽管叶老板与张百川的谈话不十分融洽,可叶老板探到了张百川不喜欢五湖是毫无疑问的,他可以放心地把五湖留在自己身边了。

    人们对五湖的猎奇维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叶老板趁机广交了一批很有价值的朋友。“蓝梦夜总会”开业伊始就把格调定在了非同一般的档次上,数月后,这里便就成了市里招待客人热情与否,是否上规模上档次的象征。这一切都是缘于客人们都想亲眼见一见小如婴孩的五湖,听一听五湖嘹亮的歌声。五湖就是“蓝梦夜总会”里生长着的一株活动着的摇钱树。

    五湖的存在不仅能够为叶老板带来可观的效益,对于歌女舞女也具有强大的吸引力,“蓝梦夜总会”很快就美女如云了,并且美女多得稍有瑕疵就得沦为门外等候,久而久之夜总会的门口便堆积成了一群等待应召的舞女,那样子如同进去的每一个男人都是皇帝,她们则是深宫怨女般期盼着宠幸。五湖与这些舞女歌女们渐渐都熟了,她们可不像叶老板那样总是尊重而又严肃地称五湖为张先生,她们大多时称五湖为小不点儿,就是称出张先生也有着一股广东普通话的怪味儿。歌女舞女都是自找上门挣小费的,叶老板也就不能像管自己员工那样横加干涉,这些人对五湖的戏谑他的干涉就显出了无能为力。五湖面对着这些浓装艳抹成厚颜无耻小姐的轻蔑耍戏显出了极大的愤怒,他大声咒骂着这些女人:“骒骡子,骒骡子,招来公马没驹子。”她们在五湖的骂声中并没有显出被污辱了的神态,反而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与这些歌女舞女的交往中,五湖只和一个叫做江飘小姐的合作得比较愉快。江飘小姐是全市的选美冠军,模样和身段自然是无以伦比,举止没有其他小姐那样具有调逗意味,也不像其他歌女那样频繁出现在“蓝梦夜总会”,一般都是有一定神通的人把她约来的。五湖时常与江飘小姐同台唱歌,有很多时候唱的是十分流行的情歌,五湖是站在彩台上唱歌的,而江飘小姐则是坐在彩台上,这样才能显出与五湖举案齐眉。江飘小姐揽着五湖的肩头,唱得十分投入,仿佛真的与五湖是情哥阿妹,那情景确实让人们感到格外的舒畅开怀。谢幕的时候,江飘小姐是把五湖抱下彩车的,一直抱到她的化妆台前,像放宠爱的玩具娃娃,把五湖放在化妆台上。五湖端详着江飘小姐,说:“你长得真美。”江飘小姐说:“怎么,你动心了?”五湖说:“能不动心吗,你这么好看,我真想咱俩能像歌里唱的那样相亲相爱。”江飘小姐笑着说:“没想到你是人小心大。”五湖叹了口气说:“想是想,可我不行哟。”江飘小姐亲了一口五湖的腮帮,说:“你的牛牛还没长大呢。”

    五湖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随口唱出了两句歌:

    秃尾巴的公鸡一样啼,

    独眼的毛驴一样骑。

    五湖天生一样高哟,

    好歌一样把你迷。

    五湖虽然顺顺当当地让人们尊称了好长时间张先生,可五湖小不点儿的样子本身就是个笑料,这是他命中注定不可逆转的事实。无论是谁,就连五湖自己也早就料到会有被人耍笑的一天,这是无法避免迟早都要发生的事情。五湖遭人耍戏的那一天终于在无法预料的情况下发生了。

    事情是在“蓝梦夜总会”进来一伙耀武扬威的客人之后发生的。五湖向来害怕目空一切的人,这种人从来不注重脚下,五湖担心自己会被他们踩伤,本想躲开,可这些人却是专门为“欣赏”五湖来的,五湖不露面他们绝不罢休。叶老板只好哄着五湖,让五湖进入那个雅间,为客人服务。五湖在佟大锣的陪护下,无可奈何地走了进去。五湖拿起雅间里的麦克风,快言快语地说起了一通约定俗成的欢迎词,那一桌人停止了咀嚼,“叽叽呱呱”地鼓起了掌,然后让五湖给大家倒酒助兴。五湖在夜总会里只是用好听的话动听的歌招待客人,倒酒的事情是由服务小姐来做,可这一桌客人偏偏让五湖倒酒。佟大锣抓过了酒瓶,说:“张先生不会倒酒,我来替他。”酒桌上一个壮实的男人“呼”地站起来:“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为我们倒酒,滚出去,滚出去。”随后,不由分说地把佟大锣推出雅间,关上了雅间的门。佟大锣打架子鼓的手虽然是铿锵有力,可他绝不敢打这几个人的脑袋,这几个顽固不化的脑袋公安局打的时候也会感到棘手。

    这时候的叶老板正站在雅间的门口,佟大锣被人推得踉踉跄跄跑出来,差点儿和叶老板撞个满怀。佟大锣说:“叶老板,他们想耍张先生,救救他吧。”叶老板满脸苦相地说:“人家到咱这里是来图乐子的,我找五湖出来不就是撵客人吗,人家非要耍戏五湖我也是没办法,放心吧,五湖聪明伶俐的,能够应付。”佟大锣不安地说:“我看他们是不怀好意,还是把五湖找出来吧。”叶老板有些不满地看着佟大锣,说:“你是老板我是老板?”佟大锣不再言语,只好守在门外。

    失去佟大锣的保护五湖立刻产生一种不良的预感,他看着那个一把将佟大锣推得快要倒下的壮实男人,忽然想起马戏班里那个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壮汉,被人当成猴耍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五湖悄悄地攥紧了拳头,他几乎是用生命维护过自己的自尊,现在也绝不能失去尊严。五湖想起了自己结交的几个警察及法官朋友,想起他们告诉他的用法律保护自己的办法,可眼下这些“法律”都没在身边,他便真的一筹莫展了。

    就在五湖思考如何保护自己的时候,那个壮实的男人把旋转餐桌中心位置的菜全都归拢到一旁,留出了一片空地。壮实的男人说:“别的菜都齐了,就差一样美味没上来,现在我就把这道菜请上来。”那男人说完,猝不及防地抓住五湖,把五湖轻巧地放在餐桌的中心,然后对五湖说,“你太小了,没法在桌子下面给我们倒酒,现在给你请上面来了,快倒酒唱歌给我们助兴吧。”五湖脸上小王子般安详的神态再也不见了,脸色气得紫红紫红的,他愤然拒绝接过酒瓶子,睁圆眼睛,大声指责道:“你们放下我,你们这是侵犯人权。”五湖说着拾起摆放在他身旁的酒杯准备用武力反抗别人对他的人身污辱。那壮实的男人轻松地转动起旋转餐桌,五湖便晕头转向地无法反抗了,众人爆发出了哄堂大笑。

    旋转结束时,五湖感觉到还是那么快速地转动着,他的眼前流动着一片金星,眼睛也是迷迷离离难以挣大,那只摸向他身旁酒杯的手显出了力不从心。那些人看着五湖笨拙的样子,笑得更开心了。壮实的男人威胁说:“不倒酒也可以,你学几手在马戏班里演的猴子,就放下你,要不,我们还转你。”五湖恨得几乎要咬碎了嘴里的牙,他恨恨地说:“演就演。”

    五湖是口是心非答应的,旋转的餐桌阻止了他一切企图,他只有结束自己的头晕目眩才能反抗这些无耻的人对他的欺辱。五湖终于缓缓地从餐桌上站立起来,伸展了几下短小的腿,那些人正试目以待地等候着五湖表演猴戏,五湖却憋足劲儿,突然将摆放在旋转餐桌外侧的盘子踢向桌下耍戏他那些人的身上。盘子纷纷落下,那些躲闪不及的人身上立刻被粘染上了油污。壮实的男人奋不顾身地扑上来,一大巴掌舞过去,将五湖牢牢地压趴在桌上。五湖徒劳地挣扎着,他只好像待宰的猪一般,尖锐的嗓子爆发出了几乎能震裂人耳鼓的锐利喊叫。

    那声尖叫穿越过雅间,回荡在整个“蓝梦夜总会”,甚至其它雅间各种音响都没能遮住五湖的声音。叶老板意识到了五湖一定拒绝带有污辱性的表演,与这几个没人敢惹的挥金如土的客人生出了矛盾。这几个客人来“蓝梦夜总会”之前与叶老板打过招呼,他们来这就是打算玩一玩小不点儿张五湖开心取乐的,叶老板不想得罪这些花钱无度的人,“吱吱唔唔”地没有回绝。可客人来了就要拿五湖寻开心,叶老板人前人后十分尊重地称五湖为张先生,怎好意思劝五湖让客人随便耍戏呢,他只好佯做不知地将五湖送入这个雅间。现在,里面闹腾了起来,叶老板不得不前去料理。

    趁着叶老板进入雅间,佟大锣冲着巴台大声嚷起来:“有人欺负张先生了!”大厅里那些人把眼睛立刻都投到了佟大锣的身上,别看那些歌女舞女平时也好拿五湖开玩笑,真的有人欺负五湖她们显得比谁都义愤填膺,那些女人们一跃而起涌向那个雅间。佟大锣在这群女人吵吵嚷嚷的声音中,鼓起了勇气,搬开那个壮实男人的手臂,把五湖抱了过来。壮实的汉子连忙自我解嘲:“开玩笑,开玩笑,没想到张先生火了。”佟大锣用一种埋怨的眼光扫向叶老板,问道:“你真不知道他们想耍戏张先生?”

    被援救出来的五湖委屈地哭了,五湖虽然饱受磨难,可在“蓝梦夜总会”却从来没受过屈辱,大家像热爱可爱的小花朵一般热爱着总是给大家带来欢乐的五湖,五湖受到委屈连大家都跟随着伤心。五湖在大家柔和而又体贴的哄劝中,感受到了被人关心爱护和尊重的舒畅,他很快就破啼为笑了。

    五湖的不肯合作令那一桌挥金如土的客人十分败兴,叶老板也为没有满足顾客的要求感到脸上无光。叶老板请那桌人重新坐好,又布了一道丰盛菜来挽救桌上的杯盘狼籍。那些人问:“叶老板,你花这么大血本请来这个小玩意帮你招揽生意,让他在桌上装把猴都不干?他又不是没装过。”叶老板笑了下说:“实在对不住,没让你们开心,张先生不过是客居在我这里,我没花钱雇他。”那些人惊讶得睁大眼睛,赞佩道:“哟,叶老板真是高手,花小钱办大事呀。你可比马戏班那帮人高明多了,大把大把地捞来钱,还没有犯罪嫌疑。”叶老板说:“胡说八道,我是可怜这个小不点儿。”那个壮实男人说:“叶老板,别狗戴帽子装人了,街上那么多要小钱的小孩,你咋不可怜可怜他们,都领进你们‘蓝梦夜总会’来?”叶老板张口结舌了,他用劝酒掩饰过了回答。

    几天后,佟大锣被解职了,什么原因叶老板没有解释。佟大锣是市里最优秀的架子鼓手,没有佟大锣震憾心弦的鼓声相随,五湖唱的歌也没有从前那么有力度,佟大锣在身边的时候,五湖还不觉得缺些什么,佟大锣总不默不作声地守护五湖,让五湖总是得到一种安全感,刚刚离开五湖,五湖就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他真的有些离不开佟大锣了。

    早晨的时候,“蓝梦夜总会”最为安静的时候,佟大锣来向五湖道别。五湖还在睡梦里,佟大锣亲了下五湖的额头,把五湖亲醒了。五湖自己住着单间,佟大锣想说什么也就不用避讳了。佟大锣问:“五湖,你没觉出你正在被人耍戏吗?”五湖迷惑不解地看着佟大锣,说:“没有啊。”佟大锣接着问:“你没觉出‘蓝梦夜总会’比别家的娱乐场所效益强上几十倍上百倍吗?”五湖说:“我从没去过别的夜总会,他们和这里不一样吗?”佟大锣说:“当然不一样,客人大都被这里抢去了。”五湖说:“他们不会往回夺吗?”佟大锣说:“因为你在这里呢,客人都爱看你,他们夺不回客人。”五湖惊讶地张大嘴:“我?”

    佟大锣深深地叹了口气,颇有感触地说:“其实,我们每一个人活在世上,都会被人耍的,大人物是大的耍法,小人物是小的耍法,可怜的人是只能被人耍却耍不了别人。五湖,当初你被马戏班骗走了,那是人家明着耍你,让你皮肉受苦,可现在呢,你被人暗着耍,却不知不觉地让人耍,高高兴兴让人耍。”五湖看着佟大锣,陷入到了困惑的深渊。佟大锣看出了五湖的费解,便浅显地说:“五湖,你每天能给叶老板多带来三四千元的纯利润,他叶老板每月给你多少工钱?”五湖说:“我白吃人家的,白住人家的,人家待我是那么好,我怎好意思要钱呢。”佟大锣说:“五湖,别看你已经是大人的年龄了,可你还是个孩子心,‘蓝梦夜总会’的人全都是吃住在这里,除了你之外,你见过叶老板没给谁开过工资?”五湖想了一会儿,说:“陪舞小姐。”佟大锣显出了哭笑不得,他说:“陪舞小姐是靠陪男人跳舞挣小费,不是给叶老板干活出力。”五湖不再言语了,似乎明白了叶老板称自己为张先生是一种极其严肃的调戏。

    五湖在佟大锣的教育下,终于大胆地向叶老板提出了工资要求。叶老板弓下腰身,吃惊地看着五湖,那带有疑问的眼睛神似乎是在衡量小不点儿张五湖是否在一夜之间长高了。叶老板没有正面回答五湖的问题,他蹲下来,笑着说:“张先生也要娶妻生子盖房子吗?”叶老板这不经意的话引起了五湖的反感,五湖最反感的就是把他和正常人割裂开的言行。五湖说:“世上有一个男的就得有一个女的和他对着,就不许有个小公主等我?”叶老板再次笑了,他站起来说:“有小公主的话,我给你们操办国家级的婚典。”五湖背着手,仰望着叶老板,说:“不用你操办,我要自己挣钱,自己给自己操办。”叶老板怔住了,五湖从来没有提过钱的问题,今天怎么这么注重起钱来了呢?叶老板想了下,说:“张先生,是我把你从公安局领出来的,一开始我就想把你送你爹那里去,可你爹嫌你不中用,没收。”叶老板说到这里,眼睛观察着五湖的表情,五湖的神色果然显出了凄然。叶老板接着说,“你想做我的员工,我可以接受你,你的工资也只能和其他服务小姐一样,每月二百,你看行不?”

    这个数字恰恰是佟大锣所猜中的数目,与五湖带给叶老板的收入相去甚远,五湖没有表态,他唱唱咧咧地走开了。五湖唱道:天上的太阳明晃晃,地下的小人穷光光。五湖没有走远,五湖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因为佟大锣还留在他的房间里。五湖对佟大锣说:“你猜对了,叶老板不爱谈钱。”

    佟大锣抱过五湖,把五湖放在写字桌上,让五湖感到他们之间相当的平等。佟大锣不再与五湖谈叶老板,而是说出了一大套有关自尊的话题,他说:“五湖,我知道你很有自尊心,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本身就有缺陷,争得自尊何谈容易,你也不是没经历过丧失自尊的苦难。现在你什么都不缺,知名度了社会影响了,你都有了。可你还缺立世的筹码,那就是足够的钱,有了钱你才能有自尊的资本,才能干出大的事业。”五湖说:“我从来没有过钱,钱真那么好吗?”佟大锣继续开导着五湖:“你见过要饭的有自尊吗,挨着巴掌挨着狗咬就是为了讨到一口饭吃,他没有自尊就是因为没钱。人活着就得干出一番事业来,这样才能得到人们的尊重,你张五湖唱得这么多好歌,你就不想成为一个著名的辽西民歌的歌唱家?”

    五湖被佟大锣这番话深深地打动了,激动之余,五湖又陷入到了另一种困惑,他真的不知道怎样才能成为真正受人尊重的人。佟大锣的眼睛里闪出了亮光,他激动万分地说:“五湖,我帮你创办一个乐队,一个名叫小不点儿的乐队。”

    其实“小不点乐队”的筹备过程几乎是没有过程,佟大锣带着原先服务在“蓝梦夜总会”的乐队全体开拔,所有乐器都是演奏者自备,五湖自备的是自己嘹亮的歌喉和快言快语主持各场面的本事。五湖以法人代表的身份出现在新乐队的“领导岗位”,由于五湖身高的特殊性,“小不点乐队”在残联的保护下,享受到了全额免税的特殊照顾。

    五湖向“蓝梦夜总会”叶老板辞行时,叶老板流下了伤心的泪,他后悔自己小看了五湖,他以为五湖总是停留在孩子的状态,不能离他而去。五湖也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叶老板,人家毕竟在最危难的时候帮过自己,现在说走就走了,并且会大大地影响叶老板今后的生意。叶老板抹去了泪水,第一次与五湖小小的手握在了一起,也是第一次没称五湖为张先生,叶老板说:“五湖,祝贺你,你长大了,你有了自己的事业,希望你能常来我们‘蓝梦夜总会’演奏。”

    由于五湖的知名度,“小不点儿乐队”的名声很快就在城市里流传开了,各大舞厅纷纷寻找上门,高薪请求为重要舞会伴奏演唱,请求五湖主持婚礼,主持各种非正式集会。一时间,市里比较有名的歌手也都云集在五湖这里,有一名歌女恐怕五湖忘记她,送给五湖一只BP只机。从此,五湖的腰间也别上了刚刚流行的传呼机了,无论五湖走到哪里,总会有人“嘀嘀”地传他。

    佟大锣对待五湖显然与叶老板等人不同,他不再像在“蓝梦夜总会”时那样称五湖为张先生,而是称五湖为队长,这是五湖名符其实的称呼,听起来也十分自然与贴切。佟大锣尽心尽力地扶持着五湖,自己也得到了丰厚的待遇,他为了杜绝耍戏五湖的事情再度发生,邀请来了两名武警战士,无论在何种场合演出,都有威武的战士守护在两旁,这使诙谐的“小不点儿乐队”称呼里又多出了几分威严。

    一辆个体面包车忠诚地服务在“小不点儿乐队”,无论是多么深的夜,那辆车总是耐心地等候。一旦演出结束,“小不点儿乐队”的成员们欢笑着走出歌舞厅或夜总会,那辆车的大灯准会“唰”投射过去。五湖身穿小王子似的衣服,乘坐在人们抬起的小轿上,在人们众星捧月的簇拥下,迎着雪亮的车灯,骄傲地向前挺进。

    从那张洋溢着春风得意的脸上,充分地看到了五湖正在享受着大家发自内心的尊崇。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