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潮,嘴里断断续续地与萨克斯和鸣。突然,吉普车咯噔了几下,接着一阵筛糠样地哆嗦——熄火了。这是这辆老爷车常犯的毛病,李正已经习惯了。这辆破吉普是他从废旧回收市场花三千块钱买回来的,虽然重新喷过漆,外表也像那么回事,但它的内脏部件却像个垂暮之年又患有重病的老人,没有一件脏器健康。
李正坐在车里拧了半天车钥匙,吉普不给面子,就是不着火。李正只好下车,站在桥面上往两头张望。很快,一辆载重货车“轰隆隆”开过来,李正朝司机摆摆手。司机是个年轻小伙子,同情李正的遭遇。货车拽着破吉普跑了十几米,李正的车重又突突发动起来。
谢过货车司机,李正驾驶吉普开过大桥。在桥头李正停下车,但他没敢把火熄灭,而是让吉普突突地哆嗦着。刚才拽车的时候,钢丝绳弄得手上有些油污,李正想到河边洗洗手。
这时李正的心情很好,他拿了毛巾、肥皂,哼着萨克斯曲调,踩着柔软的青草顺着斜坡来到河边。河水清澈、凉爽,岸边有簇簇野花盛开,浓浓的花香在空气中弥漫。李正用力吸吸鼻子,一阵清新的气息瞬间透彻肺腑。
李正是个孝顺儿子,明天是父亲生日。这天吃过中午饭,李正开车来到父母家,问母亲:“明天老爸过生日,还有啥没办妥?”
“都弄妥了,就是罐里的液化气不多了,我怕明天正炒着菜它突然没气。”母亲当时正在擦君子兰叶片上的灰尘。
李正抬腕看手表,离下午上班还有一个小时,李正便扛起液化气罐放在吉普车后备箱里,启动了车子。
本来李正可以打电话给液化气站设在附近的点儿,让他们来人换一罐新气就得了。但今天中午李正没事,他又没睡午觉的习惯,就突发奇想要去液化气站灌气,目的就是想为老妈省几个钱。
液化气站建在县城北面的山凹里,离县城十多公里,李正计算好了,一个小时之内打个来回宽绰着呢。
由于中午的缘故,液化气站没几个灌气的。“省级文明单位”的金色牌子,醒目地挂在大门口。工人们懒懒散散,好像没睡醒似的发蔫。李正把车停好,拎着空罐去开票。开完票,交完钱,一个工人拎着去灌气了。李正闲着,溜达到了一面墙下。李正仰起脖子看白色墙面上的蓝字,上面写着“优质服务,诚信经营”几个大字,往下介绍液化气产地和灌装标准。李正看了才知道,一只标准的空罐十五斤重,一般能装三十斤液化气,也就是说,装满的液化气罐,重量应该是四十五斤。
这时,一对美丽、硕大的蝴蝶,翩跹缠绵着飞过李正眼前。李正的眼睛就溜号了,心里涌上股甜蜜的感觉。李正的目光痴痴地一直盯着那两只蝴蝶缠绵、调情,直到目送蝴蝶飞到围墙外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继续看白墙上的介绍。白墙上的介绍还告诉李正,一般装满的液化气,上下误差不能超过一斤。
不一会儿,那个膀大腰圆的工人把写有李正父亲名字的液化气罐“哐啷”一声扔在李正脚下。李正心里不舒服,什么呀?这是满满的液化气罐,不是一块破石头,随便扔随便摔。果然,崭新的液化气罐被他摔掉了一块漆。
此时李正的心情依然不错,心情不错的他不喜欢自己找气受,只是不理解地皱了下眉头,没去跟那个工人计较。李正胳膊上用足力气,双手拎着液化气罐往吉普车那儿走。快到吉普车前时,李正停住了。李正站在液化气站院子里,两只肩膀提着液化气罐,上下掂量了几下,眉头便再次皱起来。因为按照液化气站白墙上的介绍,李正的肩膀怎么掂量,手里的液化气罐似乎也没四十五斤重。李正估摸手里这个罐也就三十七斤左右。
李正转过脚步,拎着液化气罐又走回去。那个工人正斜倚在售票口外,跟里面的女售票员说笑话。也许谈到了什么敏感话题,两人在吃吃地窃笑。
“师傅,师傅,师傅——”
李正一连喊了三声,工人没搭理他,只朝身边的李正扫了一眼,又面对女售票员笑。他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浑身的肉也跟着颤颤地笑。
“师傅——”李正放大声音喊。
工人朝李正翻了个白眼。
李正觉得这人太没道理了,尤其受不了他的白眼。李正就跟那个工人理论了起来。
女售票员从屋里出来,尖着嗓音,一手掐腰,一手在李正面前比划着跟李正吵。李正伸长了脖子,喉管蠕动着咽了口唾沫,说:“我不跟你吵,吵有什么用呢?你们就说这罐气够不够分量?”女售票员嘴快,抢在那工人前嚷:“什么?什么呀?够不够分量,你以为你是电子秤?拿手一提溜就能称出来?”李正极力躲闪开她喷出的唾沫星子。
这时,正在屋里睡午觉的站长揉着眼屎出来了,不耐烦地说:“嚷嚷什么?连个囫囵觉也不让睡。”等站长弄明白情况时,恰好有辆三轮车开过来,车上装着几十个空罐。三轮车停稳后,从车上跳下两个人往地上卸液化气罐。站长不耐烦地朝李正瞪眼睛:“从没碰上你这样的主儿,你要是再胡搅蛮缠,诬陷我们,我可不客气!”
“我没说你们灌气缺斤少两,但我觉得我这罐四十五斤的气不能这么轻。作为消费者,我有权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也有权过问!”李正一点也不怵这个吹胡子瞪眼睛的站长,据理力争。
站长显然对李正没耐心,他懒得跟李正解释,朝李正低声吼道:“你有个屁权!吃饱了撑的你?”李正见站长骂人,心里就攻上一股火,大声说:“你凭什么侮辱人?我要投诉你们!”站长从没见过这么较真儿、难缠的人,不耐烦地朝他挥手:“你他妈爱哪告哪告去!别他妈在我这儿搅和!”李正生气了,说:“既然你们这个态度,我决定投诉你们!”李正将液化气罐扔在后备箱里,开车出了大门。
“投诉,投你娘个头哇!”身后传来女售票员尖厉的声音。
出了大门,李正看看手表,还有几分钟就到上班时间了。此时李正心里就像吃了死苍蝇似的难受,他觉得液化气站太不讲道理了,还“省级文明单位”呢,纯粹是土匪作风。李正便给单位(档案局)打电话,说下午有事,不能上班了。档案局的业务不太多,要求也不严,办公室主任没多问就给了假。
对自己的判断,李正相信不会错,他决定要讨个公道。
李正一连走了六家有秤的商铺去称那罐气,结果都一样——液化气罐只有三十八斤,比李正的判断多一斤。就是说液化气站装进去的只有二十三斤液化气,整整少七斤。李正在心里粗略计算一下,一罐气六十元,一斤折合人民币两块钱,而短自己的七斤气就是十四块钱,这十四块钱让液化气站给暗中克扣了。自己家一年使用九罐气,就让他们克扣一百二十六块钱。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啊,这么一算,李正被吓出一身冷汗。一百二十六块钱呀,能给儿子买多少复习资料?能给父母买多少斤苹果?能给经常头疼的妻子买多少片止疼药?而这只是他一个家庭,如果把县城三万多个家庭算进来,液化气站一年就克扣三百七十万!
这个触目惊心的数字,让李正心脏直突突。李正开着吉普车,又返回液化气站。他径直走进站长办公室,那个女售票员老远就看见了李正,也跟着进去了。
“我在六家商铺称了,你们给我灌的气少七斤。”李正有了证据,说话就理直气壮。
站长两条腿叠在一起,搭在面前老板台上,手里掐着一只烟,正在翻看一本画报。听完李正的话,他把脸从画报上挪开,晃荡着老板台上的腿说:“是吗?你的秤有毛病吧?”李正眼睛直直地盯着站长,冷静地说:“不可能!我在六家商铺秤了,都差七斤。”站长这回放下了腿,瞅着李正问:“六家?六家都差七斤?”李正肯定地点点头。
外面有几辆车正在灌气,站长不想把事态弄得太大,便隔着桌子扔给李正一只烟,说:“那,你想咋办?”
“你们的秤不准!得调过来,你们克扣老百姓的液化气……”
“别说得那么难听!”站长打断李正,“这么着吧,你今天这罐气不要钱了,算白送给你的。”
“不行!你们得把秤调准,还得给老百姓赔偿!”
“赔偿?赔偿谁呀!再说了,我们的秤准不准,不是你随便说的。那可是技术监督局给调的,你说不准就不准了?你是干啥吃的?”
李正仍然不愠不火,说:“我是一个消费者,你们欺骗消费者就不行!”
“打住。我知道你是消费者,你有章程找技术监督局去!”站长站起来,扔掉手里的半截烟头,捋了捋油亮的头发走了。站长把李正晾在屋里。
李正开车出了液化气站。此时,已是下午三点多了,天空突然洒下细密的毛毛雨。山野中的树叶经过雨水的清洗变得鲜嫩翠绿。
李正把车开进技术监督局大院,直接走进局长办公室。局长五十多岁,在县里也是个人物,平时被人家恭维惯了。李正坐在局长对面沙发上,诉说他下午灌气的经过。局长带搭不理站起身,给杯子里的特级龙井茶续水。李正说完,局长的脸色逐渐变得很难看。局长矢口否认他们给液化气站调的秤不准,而且声调也逐渐变得硬邦邦。李正想,你怎么能这样呢?堂堂一个老局长,怎么能这样呢?这也太没道理了!
可是李正哪知道,他这是在技术监督局的心窝子捅了一刀。技术监督局跟液化气站是合作伙伴,他们应液化气站要求,在秤上做了手脚,每罐气克扣老百姓七斤。液化气站按照一定比例,将克扣下来的钱分给技术监督局,而局长作为领导另外还得到一份不薄的分成款。这个局长还有两个月就退休,他本想自己这一生总算平稳地过去,没想到李正这个小子来搅局。
李正就与局长争论起来。局长是领导,在县里又位置显赫,便想从气势上压倒李正,他说李正是无理取闹。局长甚至威胁李正,要找李正就职的档案局局长说道说道。李正不在乎,仍然咬住秤的问题不放松。局长便恼怒了,恨恨地说:“我还有正事,没时间搭理你。你要有意见,爱哪告哪告!”他想,一个毛头小崽子还能翻天?
局长把李正撵出来。李正有些尴尬,他无论如何没想到这个老干部会是这个态度,因此临出门时他也没客气。他正色地警告那位局长:“你要是不想当这个局长,你就等着!”
毛毛细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李正站在吉普车旁,心里就像这阴沉的天空一样。
经过思忖,李正决心要为自己讨回公道,不能让自己和县城的十多万群众吃这个哑巴亏。李正在暮春的霏霏细雨中又把吉普车开到大桥。这是去液化气站的必经之路。很快,一辆满载液化气罐的汽车从北面开过来。李正招招手截住汽车,把液化气站克扣用户的事向他们详细地说了。车上的人简直不敢相信李正的话,更不敢相信李正说出的这组数字。李正掏出工作证说,我不是骗子!我是国家干部,请你们相信我!
李正带领汽车一连走了六家商铺。李正在装满液化气的汽车上采取随机抽样的办法,在一百多个液化气罐中随便抽五个罐;到每家商铺过秤,都抽取不同的罐。结果证明李正的话是真的,所有抽样过秤的液化气罐都短秤七斤。汽车上的人就骂液化气站黑心,作损,生个孩子没屁眼!
李正起草了一份声明,请他们每个人都签上名字。
李正把那只少了七斤的液化气罐给母亲送去时,已是傍晚了,母亲留他吃饭,李正说单位晚上要加班,就走了。李正开车来到单位,下班后的单位除了打更的老头空无一人。李正心情颇为激动,他手指颤抖着在打字机上把那份声明敲打出来。刚打完字,妻子打来手机,问李正回不回去吃饭。李正说单位有应酬,要晚些时候才能回去。
李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感染着,犹如即将投入战斗的士兵那样浑身充满力量,热血沸腾。李正噔噔噔跑下楼梯,推开单位旁边复印社的门,说:“给我复印一千张!”在他们复印的时候,李正来到旁边小卖店。他确实感到饿了,就买了一碗方便面,回到复印社朝老板要了开水把方便面泡上。老板和复印的小姑娘边复印边议论李正的声明,他们对液化气站的丑恶行径非常气愤,并赞成李正把他们的恶劣行为曝光。李正嘴里吃着方便面,心里为老板和小姑娘的议论而感动,他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是正直人多啊!心里又无形地增添了许多力量,就有种为民伸张正义、惩恶锄奸的侠义感觉。
李正很快把方便面吃光了,连又辣又麻的汤也仰脖子喝干,吃得满头都是汗。
李正从复印社开始,分发揭露液化气站和技术监督局的声明。李正像个认真的推销员见门就进,而且专门往人多的地方钻。人们对李正的这份声明,可比那些当街分发的商业传单感兴趣多了,有些人拿了一张传单看完,又从后面撵上来朝李正要几张。一小时后,三百张传单发完了。还剩下七百张,李正不打算发了。李正开着破吉普,回家睡觉去了。
第二天天没亮,李正还在被窝里酣睡,电话就追命地响起来。电话是技术监督局局长打来的,他嗓音沙哑、略显疲惫地说:“李老弟,上班后麻烦您来我单位一趟,咱们有话好商量……”李正揉揉眼角懒散地说:“哎呀,局长,很抱歉,我今天真没时间,我的声明复印了五千份,才发出去一千份,我今天还要发声明呢。还有,我准备发往省、市、县电视台、电台、日报、晚报的那些声明还没贴邮票……”
局长在电话那头就喘不成个儿了,他管李正叫了大爷。局长带着液化气站站长把李正堵在家里,那时李正刚从厕所出来。他们承认了错误,并表示马上就把液化气站的错误更正过来。他俩还谦恭地、讨好地请李正亲自去监督。
李正微笑着给他们倒了杯白开水,认真地听着他俩的检讨。
“我不会去监督你们!”李正说。
“老弟,我们商量过了,免费让您灌一年液化气。”站长虔诚地说。李正说:“不必,我哪能占你们便宜呢!不过,我开车一共去了两次液化气站,去了一次大桥。扣去灌气必须去的那一趟,另两趟的汽油钱你们得给我报销。还有,我复印一千张声明所需的费用,你们也得报销。”站长与局长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张大嘴巴。局长试探着问:“您不是说复印了五千张吗?”李正狡黠地笑了,说:“如果你们今天不来,我是打算再复印四千张!”
李正吃过早饭,给单位打电话请了假,便神清气爽地去给父亲拜寿了。
从此后,县城居民家的液化气,每罐就多了七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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