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局工作的性质就是这样,虽然临近年关各单位都在总结工作,但真正总结结束,是要等过了春节开完总结表彰大会才算数,因此各单位的档案还没整理装订送来,档案局的工作依然清闲得很。
今年的雪可真大,雪花落在田野里,掩盖了黑色、肃杀的土地。雪花落在人脸上,凉爽爽的,清新新的。
李正打算好了,要趁这个冬天把吉普车的牌照办下来。在省城工作的哥哥说,他在省城交警部门有熟人,牌照好办,还能节省不少钱。李正昨天打去电话,告诉哥哥他今天要去省城,托他在交警部门的熟人把牌照办了。因为李正刚买吉普车时,在县交警大队办了个临时牌照,期限半年。临时牌照眼看就要到期了,在县城办理牌照挺费事,这费用那费用加起来好几千块,赶上他买车的钱了,李正认为不值得。李正给哥哥打完电话,就去了交警大队。李正说他的吉普车要送给省城的哥哥,哥哥要在那儿办牌照。交警大队就给李正出了个手续。
李正起个大早,启动吉普车就出了县城。李正的吉普车像一只绿色甲壳虫,在老爷岭的深山公路上爬行。没什么要紧事,李正打开录音机边听萨克斯曲,边悠闲地开车。车两边的群山,被白雪厚厚地覆盖着,墨绿的松树迎风挺立在山崖上。
省城离县城四百二十公里,李正盘算好了,按照吉普车每小时六十公里的速度计算,七个小时就能到达。李正是早晨六点钟出发的,那时天还没亮透呢,李正心想中途吃点饭耽误个把小时,如果不出意外,下午两点钟就能到达省城。
就在李正开着吉普走出六十多公里时,他兜里的手机响了。李正把车靠在公路边,掏出手机接电话。
“你出发了吗?”电话是哥哥打来的。
“走了六十公里。”李正说。
“还好,没走出多远。”哥哥在那边喘了口粗气,“李正,你别来了。我昨天接到你的电话,就给交警部门的熟人打了电话。他说现在不成了,办牌照的价格全省统一了,另外他现在调到办公室工作,不主管办牌照的事,他不能给你办了。”
李正懊恼地挂断电话,想自己咋这么倒霉呢,早知道会出现这样的结果,还不如秋天就去省城办呢。李正的心情糟到极点,看来这笔钱还得花,想省是省不了了。
回到县城,李正把车直接开进了县交警大队院子。李正想既然省城办不了牌照,就在县交警大队办吧。李正找到那个给他开手续的女交警,说:“我省城的哥哥买了新车,不要我的破吉普了。我只好自己开着用,你们给我办个牌照吧。”
那个女交警二十多岁,长了一张娃娃脸,皮肤白皙、细嫩,弯弯的眉毛像春天新抽出的柳叶。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孩,嗓音却很粗,一张口吓了李正一跳。娃娃脸不但嗓音粗,脾气也粗。她白禬了李正一眼,又继续翻弄手里的一沓表格,头也没抬地说:“可以,但你得去省城的交警部门,往咱们县交警大队开个手续,证明你不再在那儿办牌照。”
李正弄不明白,从裤兜里掏出昨天娃娃脸给开的手续,隔着柜台推到她眼皮底下,说:“这是你昨天才给我办的手续,我今天不用了,你把它收回不就得了吗?”娃娃脸显然嫌李正腻烦了,她站起身走到背后的卷柜前,拉开卷柜门把表格塞进去,把脊背扔给李正。李正知道,自己这是在求人家办事,态度不能生硬,还要跟人家说好话、软话,才能求动人家。他强迫自己把笑容堆上脸庞,耐心地等待娃娃脸忙完手头的事。李正站在柜台外面,耐着性子等。
过了二十分钟,娃娃脸终于有时间抬起头。她发现李正还站在那儿,脸上堆着的笑容早已僵硬,反倒更加难看。娃娃脸提高了声音说:“你还站在这儿干啥?不是说了吗,你去省城开个手续……”李正温和地辩解说:“我压根就没去呀!这个手续不是你昨天才开的吗?”李正轻轻敲了下面前那页纸。
李正这一敲惹祸了,娃娃脸哪容得别人在她面前敲桌子呢?一般情况都是她敲打着桌子教训别人。娃娃脸拉下脸子,冷冷地说:“你咋这么鱲嗦!我叫你开你就得开!”
李正努力维持了将近半个小时极不情愿的笑容,终于被瞬间迸发的愤怒撕碎了。李正板着脸问:“为什么?”娃娃脸被李正问恼了,她把手里的表格往桌上一摔,瞪圆了眼睛,大声说:“我没义务跟你解释为什么!你想办牌照,就照我的话办!”李正觉得,再跟她争辩已经没必要了。他抓起柜台上的手续表,转身走了。
李正不是去省城再开什么手续,而是直接上三楼,敲开了交警大队长办公室的门。此时李正的面色因为激动而红润,心脏因为气愤而怦怦乱跳。他咽口唾液,努力地镇定了一下情绪,然后详细地把事情始末对大队长说了。
“就因为她这个要求,难道我还得花好几百块钱,专门跑一趟省城不成?”李正想大队长既然坐着这把交椅,总该有些大队长的涵养,讲点道理吧。然而,李正错了。面前这个麻秆一样的大队长比那个娃娃脸还牛×,他听完李正诉说,一丝不悦的表情浮上脸颊:“你这人也是,我们是按照规定办事,你去开个手续不就完事了吗!你这人,怎么这么肉头呢!”
李正没想到大队长会这么不讲道理,还侮辱他“肉头”,心里憋了半天的火气一下冲上来。李正质问道:“你怎么这样说话呢?”
“我怎么说话?你让我怎么说话!”大队长语气更加咄咄逼人。李正不甘示弱,也用同样的语气问:“为什么?凭什么?你们有什么依据?”李正一连甩出了三个问题,就像甩出三个蕴藏浓烈火药味的手榴弹。“不为什么!不凭什么!我的话就是依据!”大队长“啪”的一声,在他老板台上拍了一掌。李正认为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再跟他争论也没什么必要了。
李正走出交警大队大楼,外面飘起了雪花。大团大团的雪花,像苍天撒下的漫天棉絮,轻盈潇洒地飞舞。吉普车蒙上一层洁白的雪被,李正仰脸朝向漫天飞撒下来的雪花。几朵冰凉的雪花扑到脸上,瞬间就融化了,凉凉爽爽。李正让情绪平静下来,拿出抹布擦掉前窗玻璃上的雪花。
李正仍然没回家,而是顶风冒雪驱车一百七十公里去了市里,他赶到市区时,天已经晌午了。
李正找个干净的馄饨馆,要了碗紫菜馄饨,慢慢地用勺子往嘴里送馄饨。李正边吃馄馄眼睛边看着窗外,雪花飞舞中不少行色匆匆的人缩着脖子,顶着雪花赶路。
李正吃完馄饨已是下午一点钟了,估计上班时间到了,就开车找到市交警支队。李正直接敲开支队长的门,把事情经过详细叙述了一遍。
最后李正问支队长:“那个大队长说的是真的吗?难道他的话真能指导一个县交警部门工作、并能代替国家法律法规吗?请您回答我!”支队长没那么大架子,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人虽然清瘦,但看起来干练、老成。支队长给李正倒杯茶水,递过来和颜悦色地说:“同志,喝杯热茶,外面下大雪,天冷。”李正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暖流,想如果县交警队大队长这样对待自己,自己也不至于顶风冒雪赶一百多公里山路来求救呀!他赶紧欠起身子,双手接过茶杯。
“哎,这大雪风嚎的天,你跑这么远山路多危险呀。这点事,你给我们打个电话,我们就会处理好。”支队长双目炯炯有神,清澈明亮。李正心里酸酸的,眼里就有了层晶莹的东西在闪烁,他说我也是没办法呀,谁愿意大雪天走这么远的山路来找您呢。
支队长给李正写了个条子,他要求县交警大队马上给李正的吉普车办好牌照。写条子的时候,支队长气愤地说:“对不起你了,李正同志。这是我们的不对!我们有些人手里有点权,就不知道怎么用。他们不想着怎么为老百姓服务,而是利用权力勒索、刁难老百姓……”
李正小心翼翼收好条子,揣进上衣口袋。但李正还是觉得不放心,便试探着问:“如果,如果他们知道我来市支队检举他们,找你告他们的状,他们不会更为难我吧?”
支队长摇摇头笑了,脸上的皱纹挤到了一块儿,他肯定地说:“不会的!”李正为了百分之百把握,请求支队长说:“您能不能给那个大队长打个电话……”
“行啊。”支队长给大队长打了电话。在电话里支队长的语气就变得严肃了,甚至透着严厉,透着责问,透着批评的意思。
下午四点钟,李正回到了县交警大队。雪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道路上、屋檐上的积雪,都有半尺厚了。
大队长显然很生李正的气,但他不敢把情绪直接发泄到李正身上。大队长嘲讽李正说:“行啊,到市支队告我们的状!”大队长让李正到一楼大厅,找那个给他开手续的娃娃脸办理牌照。李正想,挨你一顿脸色,听你几句嘲讽不要紧,反正把牌照办下来就得。以后小心点开车,别违章了,他们就是想找自己的小脚也奈何不了自己。
李正又错了。娃娃脸倒没再在手续上刁难李正,却要他先去保险公司办完车辆保险手续再来办理牌照。为了显示她这次有法可依,她还把县里的红头文件拿出来给李正看。
李正看看手表,离下班还有一个半小时。李正想,保险公司有自己的同学,不就是办个保险手续吗?让同学给盖个戳不就得了。同学果然还在班上,李正觉得在老同学面前就不用再装孙子了,所以他不像跟交警大队那些人说话那样客气,而是大咧咧地让同学给办保险手续。但李正又错了,保险公司和交警大队是有关系的——交警大队强行让车主参加保险,保险公司按照保险金额一定比例给交警大队分成。而如果碰到李正这样的主儿,他们相互打个电话通了气,另一方就会想办法为难你、挑你的毛病,反正就是不能让你轻轻松松过关。
在利益面前,从来就没有什么东西能攻破它。同学的友情,更显得那么苍白、脆弱。
同学摆出公事公办的样子,跟李正打起了官腔。李正心里很反感,强压住讨厌情绪问:“老同学,这个破吉普是我上下班用的,不搞出租,是非赢利性质的私家车。再说这台车不值几个钱,不办保险不行吗?”同学面孔严肃,语态坚决地说:“不行!”说着,他怕李正不相信,便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红头文件。这份文件李正认得,和交警大队娃娃脸出示给他的一样。
李正看了一会儿,问:“这个文件,是咱们县自己出台的?”
“怎么?县里出台的就不好使?”同学问。
李正拖着疲惫的双腿,走下保险公司光洁、耀眼的米黄色大理石楼梯。他突然感到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真想坐在这暖色融融的大理石上,好好地睡一觉。折腾了一天,李正已经身心疲惫,现在一点儿都不想办什么狗屁牌照了,这时他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家,温馨宜人的家,可以痛哭、流泪的家!
但走出保险公司大门时,李正又改变了主意,他驾驶吉普回到单位。还没到下班时间,李正跟同事打了招呼,就一头钻进档案室。李正有李正的优势,全县各部门的档案都放在档案局保存。有些是暂时的,五年或者十年以后就销毁,而像国家级的文件和相关的法规材料,一般都要求永久保存。李正打开微机,在屏幕上敲打出“车辆保险规定”几个字,然后开始搜索。
第二天早晨,雪停了。太阳出来了,皑皑白雪刺得李正眼睛生疼。李正早早来到保险公司大门口,他在等同学上班。同学骑自行车来了,他看见了李正,还有他那辆吉普车。锁好车子,他和李正来到办公室。在椅子上坐下后,他看着李正说:“钱准备好了?”
李正没说话,他已经懒得跟这样的人浪费唾沫。李正拿出几张纸,说:“你看清楚了,这是国家发布的文件,上面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私家车保险自愿。你有眼睛,自己看吧。”
同学看完,说:“这是国家的规定,但县里有县里的规定。我们执行的是县里规定!”
“什么?我问你,县大还是国大?是县领导国务院,还是国务院领导县?”那个同学哑了一会儿,说:“你别跟我说这些,我只知道执行领导的决定!”
李正没再说什么,而是默默无言地盯着那个同学的眼睛看了三分钟,直到把那个同学看得低下了头。
一个小时以后,李正的牌照就给办下来了。
后来听那些靠开三轮车挣点小钱养家糊口、又交不起保险费的下岗工人说,李正是这个县第一个不交保险费就把牌照办下来的人,所以他们也跟着沾光了。
责任编辑 咏红
插图 德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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