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还不知道水像女人,水的状态就是母亲的状态。可那时的水真清,总有这不断地不断地流出的清水。
在村口打下的这眼井,我们叫自流井,它独自汩汩地流着,散漫了一片,然后绕过一个大池塘,慢慢地流向逶迤地长着小麦或玉米的庄稼地。这一汪透亮的小溪,像女人婀娜的腰肢,使小村有了动感,有了湿浸浸的清爽。
我们并不在意它是流向了田里,还是在田里雨水足时蓄在了池塘,对于我们重要的是收拾一盆脏衣服,一次次地走向它,它清亮喜悦地接受了。
如此有用,使它陡然间颇具地位,有人——一定是男人——为它垒了小屋,它端坐在屋的中央,紧临小屋砌了长方形水泥池,接着才是长长的通向庄稼地的水渠。池两边细心地砌了水泥洗衣台,这一定是一些非常爱女人的男人干的活儿,他们把洗衣台砌得坚固而好用,一条条棱细腻均匀,似乎是为了足够担起一个女人一辈子在上面搓洗衣物,是为了注定让井和小村一起生生息息。
自流井开始堂皇起来,水池旁挤挤地站满了远远近近的女人,有的还很耐心地排队,水的温润、女人的温润自然地搅和着渗透着。池子里总散漫有很多的衣服:深色,大而笨重,是父亲的;浅色,媚且柔和,是母亲的;花颜色的,玲珑娇小,是孩子的。一家人的生活就这样热热闹闹地拥挤着纠缠着,男人女人孩子就这样在水里哗哗啦啦地相遇、漂洗,沉下、浮起,爱情和日子就这样触手可及。
一般到了中午时分,院子里就飘飘扬扬地挂起了衣物,五颜六色的,像一个小型庆祝会,像一小块一小块鼓着风的帆,空气中,漫着隐隐的肥皂香。这样的晾晒,是多少女人甜蜜的心事!我那时年龄小,特别喜欢在这样的晾晒中穿梭,像好奇的小狗,嗅探主人好闻的裤脚。
有女人的地方,真是一个可爱的地方,可那时老木还不知道,他年龄也还小,还要跳一下才能坐到光滑的池边上。他家离自流井最近,他个子高高的娘总会来井上洗一棵葱或一小把青菜,絮絮地说些家常。老木早没了爹,就娘儿俩,可他那时无忧无虑的,幻想有一天自己的媳妇,不排队地在自流井洗衣服,他真为媳妇幸福,他就以非常欣赏的、非常满意的神情,久久地注视着这些清亮亮的水波,注视这些弯着腰洗衣的温润女人,她们细白的手臂在水里浸泡得嫩嫩的。
像母亲的怀抱啊,温敦地接纳了自由自在的荡涤。
一切来得可能有些突然,不知道自流井何时水越来越小,洗衣女人越来越少,一直到完全没有了流水,长方形水池边完全没有了女人细白的手臂,看到的只是干燥龟裂的池子底,那是一个干瘦如柴的母亲胸膛。小井房上,蒿草青了又黄,大池塘萎缩成了一个蹩脚的小盆景,只有小股的风呜呜地低回。我看到离井很近的院落里,一个男人,一个看起来很老的男人,是老木。他个子高大,蜷曲在屋前一言不发,屋里有奄奄一息的母亲。听说他是娶过一个媳妇的,可媳妇嫌他太脏太穷,跑了。那时,自流井已经干涸,老木从来没有看到过媳妇把手臂浸洗得白嫩。
这个小村也成了一个了无生趣的小村,男人大都到城里打工了,村里缺少阳刚;他们为女人买了洗衣机,没有了滋润的浸洗,村里缺少了阴柔,缺少了饱盈盈的日子与爱情。男人女人孩子的生活都很隐蔽,门户闭得很紧。
我的母亲也很苍老了,可仍旧很爱干净,但再也洗不出挂满帆一样的壮观景致了。她舍不得用水,这样的局促和当年判若天壤,并且也和小村人一样舍不得用钱,钱,成为生活的主角,直直地矗立在村子的正中央,使村子的角角落落,充斥着异于温润的气息,异于曼妙的情态,整个的七零八落、、煞有介事,像个心神不定的流浪汉。
曾经那些叮叮咚咚的漂洗,随着不断涌来的越来越多的尘埃叠加,会更加地模糊和黑暗,它被岁月蒙在了记忆里。去看看那景象吧,宛如一个丑陋的疤痕。
干涸的自流井,就是一个死去的女人。
这是一个有梦的清亮女人的遗骸,她裸露着,曾经曼妙地流经她的水纹,只留下了条条伤痕。
是的,一个小村和一眼井有了牵连,一个人和一池清水有了牵连。很久很久以后,这件事还要发生,就像今天,说起它的温润与干裂,纯净与粗鄙。是的,一眼井和那个老木的命运是相似的,一个小村一个小城都同样和某一个人的命运相似,需要不断地放弃、坚守与创造,才可以相对地使破败的生动起来,紧缺的富庶起来,易碎的久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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