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动天下-又西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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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见当时杨柳,只是从前烟雨,磨灭几英雄。天地一孤啸,匹马又西风。

    ——宋·方岳《水调歌头·平山堂用东坡韵》

    时节又入冬,转眼之间,丹霄进入蓝田已有大半年的光景,他依旧住在公孙府中,帮助公孙景养马驯马。虽说是寄人篱下,却因公孙景对他欣赏有加的缘故,在府中他并未被当作家仆,反而所有人都对他敬若上宾,将他当成了府中的半个主人。夏芙先自盛夏同公孙景来见过丹霄外,此后又相继来过两次,他和公孙景皆觉丹霄隐居在蓝田极为可惜,一再劝他去咸阳,丹霄却始终未应。

    平日里除却驯马之外,丹霄最爱的消遣就是环游石山。不知是否与生俱来的慧根,他总能窥视出哪块是顽石,哪块是玉石,只需用眼观、手触,他便能精准辨别这些石头的资质,并能根据玉石上原有的色泽纹理,将它雕琢成最完美合适的形状。这种出神入化的技艺,一直令公孙景钦佩不已。

    公孙景初遇丹霄之时,还不知他有识玉的本领,只是觉得他这么俊秀的少年,又懂御马之术,留在邯郸给人养马太过可惜,所以邀他一起上路,想带他去咸阳。彼时的丹霄,因为被酒坊赶出来,连唯一的朋友陈涉都极少能见到,觉得人生只剩灰蒙蒙的平淡,便也决心去外头的世界瞧一瞧。虽说也预料到不可能依附于任何人,未来的日子还会遇到苦难,但不管前路如何,总比待在邯郸一无是处的好。

    公孙景的父亲是大将白起最得意的徒弟,可惜却英年早逝。所幸公孙景继承父亲遗志,也得到白起的亲自调教,年纪轻轻已是护军都尉,在秦王宫中执掌军政,统领诸侯,每遇将军率军出征时,则驻该军监督军政。他为人豪爽侠义,生平最爱好马,常不惜劳苦去寻觅良骑,在他带着丹霄从邯郸回咸阳的路上,因为逢了父亲的忌日,便专程回了蓝田老家一趟,却万没有想到,丹霄会对这方土地如此迷恋。

    丹霄望着蓝田的山水庄稼,殷切地问他:“公孙兄,这是何处?”

    “我的家乡。”公孙景答。

    丹霄沉默地坐于马上,久久不肯迈步,双眼一直眺望前方。公孙景顺着他的眼神也望过去,但见一群农人在田间忙碌,自有一番平实朴素的温暖。

    “为何不语?”公孙景问他。

    丹霄颔首,微有些遗憾地道:“我也想起自己的家乡。”

    “你家乡在何处?不是邯郸么?”公孙景只知他举目无亲,孑然于世,却并不知他的来处与过往。

    “不。”丹霄答道,“我家乡在禹城。”

    公孙景拍拍他的肩,大方说道:“无碍,不必伤心,日后你便将我家当作你家即可。”

    丹霄无限感激,偏又是不喜说恭维话的人,他只能把对公孙景的谢意埋在心里。他们在蓝田居住了几日之后,公孙景便要赶去咸阳了,可是临走之时,却没想到丹霄会对他提出要求,询问是否能留驻于蓝田生活。

    公孙景甚觉惊讶,问他道:“你不跟我去咸阳吗?莫说是蓝田这个小地方了,那里比邯郸都要大得多,也精彩得多!”

    丹霄摇摇头,真心实意地道:“我不求精彩,只想安安静静的便好。若公孙兄能应我这个请求,丹某感激不尽。”

    “应你倒是没有任何困难,我大可给你一处田地,或赠你一所房子,让你安安稳稳度日,可你志向真在此吗?”

    丹霄婉拒道:“田地房屋丹某都无所求,若公孙兄能收留我,我便继续替你驯马。”

    此后无论公孙景如何劝说,丹霄仿佛已是立定信念不想离开,他只得允诺丹霄:“好罢,既然你不愿远行,我也不再强求,你就留在这儿帮我养马驯马,我每个月回来一次。”

    此后二人便分道扬镳,公孙景继续回咸阳做他的武将,丹霄则留在风光秀美的蓝田生活。

    蓝田的确是一处宝地,这里山清水秀,藏风聚气,且因千万年的自然演化,凝聚了日月山川精华,孕育储藏了大量珍贵的玉石。丹霄的闲暇时光,多半就耗费在采玉石上,他采来的玉石分别有翠色、墨色、黄色、彩色等,不仅质地坚硬细致,且光泽透明璀璨,再加上他的巧手加工雕琢,总是能制成神韵横生的器物。除玉佩外,还有玉杯、玉砚、玉枕等,在这些物件上,他分别雕饰了很多图案,有的是苍松翠竹,有的是百鸟朝凤,有的是莲花初开,图案与玉的纹理虚实相间,看上去妙趣横生,别致非常。

    因玉石是毫不费力采来的,雕琢又是自己擅长的手艺,丹霄便从未将这些物件当成珍贵的东西,常常随手拿来赠予公孙景或府中家仆,更是令众人对他愈增好感了。

    秋末冬初的某个早晨,浮云薄雾刚刚散开,丹霄又如往常一样出门去,与他同行的是那匹叫作白烈的马。骑至一条宽阔的大河边后,丹霄下马,将它拴在了一棵古松上,而后自己走到岸边,跃到了一艘旧色斑驳的木船上。他想去对面的山头去采石,但除了水路外,到达那儿没有别的途径,因而丹霄每次都是撑船渡过,逆流而上。

    自清晨忙到半晌,丹霄仍未寻到他要找的玉石,只得无功空手而返。在他即将抵达岸边之时,听到河岸边的树林中传来女子呼救的声音:“救命!放开我!放开我!救命啊!”

    丹霄隐约看见林间有一个穿着男式青衫的年轻女子,她被黑布蒙了眼睛,上身绑缚着绳索,一匹褐色的马立在林边,后头拉着顶简陋的轿子,两个粗莽的匪人将女子扛至马旁,正待要将她塞进轿子里,但因她拼命挣扎呼救,对他们横脚乱踢,使他们暂时无法稳妥地将她放进轿子里。虽然相隔有些远,丹霄看不见那女子的容颜,却能清楚识出她骄蛮清脆的声音。

    “你们这些混蛋,快点把我松开!快点!”女子破口大骂。

    两匪毫不理睬她,反倒将她身上捆的绳子勒得更紧了些,待终于成功将她扔进轿子里,要赶马带她离去的时候,其中一个刀疤脸的匪人却发现了岸边树上拴着的白烈,惊喜地叫住另一黑壮的匪人道:“慢着,大哥,这儿怎还有匹白马?看来咱哥儿俩今个走运了,不仅劫了位美娇娘,还白得了一匹好马!”

    “嘿嘿,好得很,我来看着她,你去把马儿牵过来。”黑壮的匪人喜滋滋地吩咐刀疤脸。

    两匪皆满脸堆满贪婪的笑容,正打着绝妙的如意算盘,却未想听到河中传来一阵笛声。这荒野僻静之地,忽然传来的突兀笛声让他们吓了一跳,放眼望去,但见芦苇丛中穿拂而过一条木船,船头玉树临风地立着个白衣男子。他手中端着一支简单的竹笛,正不紧不慢地吹着婉转的曲子,而船则顺着水与风势,缓缓地驶向岸边,微风将男子的衣角吹得翩翩而起,使他看上去颇似从天而降的神仙。被这仙境般的景象镇住的刀疤脸张大嘴巴,喃喃自语道:“他,他是谁?奶奶的,不会是神仙下凡吧。”

    “神仙个屁!只要他不挡道,就不用搭理他。”

    两个匪人虽被笛声扰乱了心思,却仍然给自己壮胆,试图偷走白烈的刀疤脸,依旧继续之前未完成之事。但他才刚刚解开拴着白烈的马缰,耳中忽听河中笛声尖锐高昂,听见这声笛语,白烈仰头长嘶一声,奋力弹跳起来,接近它的刀疤脸立即被踢出老远,哎哟哎哟直叫唤。黑壮匪人见兄弟被白烈伤到,忙弃了轿子过来搀扶,刀疤脸摔了个狗啃泥,爬起来时不悦地抱怨着:“奶奶的,怎么这么倒霉!”

    此时他二人都离轿子很远,等回过头来的时候,才发现吹笛子的白衣男子不知何时已行至岸边,正将他们塞进轿子里的女子搀下来。

    “你,你是谁?”女子似是感觉到极为熟悉的气息,不确定地问询。

    白衣男子并未答话,刚要给她解开绳索,却被两名匪人前后夹击围攻起来,黑壮匪人斥他道:“哪条道儿上的,敢动我们兄弟的东西?”

    白衣男子镇定地望着他们,仍是不发一言。刀疤脸恼了,骂道:“奶奶的,难不成是个哑巴?喂,你,闪开点儿,把你身边的娘儿们放下,只要你不多管闲事,兄弟定不伤你汗毛!”

    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还不见白衣男子退让,两个匪人一时气急,便掏了家伙出来,两人皆举着闪亮亮的利刀吓唬他:“莫不是你真想见血不成?”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将左手小指放在唇畔,仅是轻轻一吹,便发出一声响亮的哨声。闻此哨声,白烈疾驰跃至他身畔,在两个匪人惊讶错愕的目光中,他已将身畔女子抱起,轻巧地带她跃到马背上,紧接着,白烈便撒开蹄子往林中的路上奔去,犹如闪电一般迅疾。

    “奶奶的,跑啦!追!”两匪骂骂咧咧地牵马去追,可等赶到路上的时候,已然不见了白衣男子的踪影。

    黑壮匪人瞠目结舌:“那是马吗?怎么跑得比风还要快!”

    “亏大啦!亏大啦!”刀疤脸惋惜着被劫走的女子,也惋惜着没得到的那匹好马。但事已至此,他们除了嗟叹,全无任何对策了,只能悻悻然认栽。

    这是要行至哪儿,逃往何处,诗缨不知。她只是觉得两耳呼啸生风,身下的马蹄声奔腾不歇,她的衣袖都灌满了凉风。身后的那个男子,他的手臂紧紧地钳着她的腰,仿佛是怕松手就致使她会摔下去。诗缨能听得见他的呼吸,就在她的耳畔,气息掠过她的发丝,他与她近若咫尺,紧紧贴着。

    诗缨的心咚咚地狂跳起来,犹如这马蹄声,她梦呓般地问了他一句:“丹霄,是你么?”

    他不答话,但随着他扯拉缰绳的动作,马的步子已渐渐慢下来,驮着他们轻轻地走。

    诗缨更加笃信自己的直觉了,她压抑着狂喜的心情,又问了他一遍:“丹霄,是你吧?”

    这次,他终于应了她,轻轻道:“嗯。”

    在步伐轻踱的马背上,丹霄解开了诗缨身上束缚的绳索,也解开了她眼上覆的黑布。午时刺目的光芒映照着诗缨的眼,令她觉得眩晕,在慢慢地适应了光线后,她转头去望他的脸——半年多不见,他比之从前更俊朗挺拔了。

    似是察觉共乘一骑的尴尬,在与诗缨目光对视的刹那,丹霄立即跃身下马,缓步行至马的旁侧,牵着缰绳带她慢慢向前走。

    诗缨一时有万千话语想跟他说,但想了半天后,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竟是:“你怎会恰好在此?”

    丹霄并不看她的脸,眼睛平静地盯着前方的路,答道:“恰好路过。”

    “你不会武功,为何还要救我?万一遇危险怎么办?”

    丹霄淡然答道:“总不能见死不救,换成陌生人,我也会伸援手。”

    诗缨被他冷漠的言辞激得很是气馁,她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脸色,试探地问道:“你还生我的气?”

    “没有。”

    “没有?鬼才信!”诗缨撇撇嘴,不悦地道,“你便总这么一副讨厌我的样子就对了!干吗总对我不冷不热的,我真这么惹你烦?”

    丹霄不语,牵着马匹继续往前走,他的镇定让诗缨心里生出小小的懊恼,她问他:“你为何不问我怎会路经此地,遭遇劫匪?”

    “你若想说,何须我问。”丹霄依旧冷漠。

    诗缨被他一句话噎得不知再说什么好,一时闷闷无声,却听他道:“我会想法子把你安全送回邯郸。”

    听闻此言,诗缨即刻拒绝:“我不要回邯郸!”

    丹霄问:“为何?”

    “因为我……”诗缨本是要脱口而出的话,却忽然停住了。

    丹霄转头望她,微微皱了皱眉头,问她道:“什么?为何不说了?”

    “没,没什么。”诗缨支支吾吾。

    见她不肯说,丹霄也不再追问,只是问她道:“陈涉还好吗?”

    “嗯,好得很。”

    丹霄轻轻点头:“哦。”

    诗缨忍不住问他:“你怎不问我好不好?”

    “你好不好,与我有什么相干。”丹霄依旧对她冷漠,诗缨却清清楚楚听出这话语里含带轻微的讥讽。

    这句话说出之后,丹霄发现诗缨意外的安静,她并未像从前一般同他争吵,反是半晌无言。丹霄心里觉得疑惑,便转头拿眼瞥她,这才发现她低垂着头,眼里似是含了泪光。

    丹霄心下一沉,疑惑地问她:“你,是哭了吗?”

    “哪有!”诗缨倔强地抬起头,用袖子抹了抹眼角,故作潇洒地辩解道,“只是这路上灰尘太多了,被沙子迷了眼睛!”

    “哦。”丹霄又是闷闷地应了一声。

    “你带我去哪里?”诗缨这才想起问他,“你如今在哪里落脚?不是说去咸阳了么?怎会在此处现身?”

    丹霄并不答她的问题,顾左右而言他地回道:“我带你去街市上,雇车轿送你回邯郸。”

    诗缨好不容易才寻到他,一听他要将她送走,忙不迭地拒绝道:“不,我不回邯郸!”

    “为何?”丹霄眼里多了份严厉的光,似是鄙薄,又似怪责,冷眼训她道,“你以为穿了男装就能平安无恙地赶路了?方才若不是我出现,你知道后果会怎样么。莫要再逞强任性了,快点回家去!”

    诗缨见他神情严肃,便知他定不会留下她,必得雇了车马送她回家去不可。情急之下,她一时想出了个点子,于是捂着肚子叫唤道:“哎哟,哎哟!”

    丹霄见她眉头紧紧蹙在一起,微有些疑惑问道:“你怎么了?”

    诗缨不答他,眉头皱得愈发厉害,整张脸都是痛苦的神情,她俯下身子来,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抱着马的脖子,依旧龇牙咧嘴地叫唤着:“哎哟,痛死我了!”

    丹霄见她不像撒谎,忙又问:“你到底怎么了?肚子痛吗?”

    诗缨无力地点点头,话也说不出来,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水。起初她本是决定装病骗骗丹霄,但不知为何,突然之间腹部真就绞痛起来,痛得她连话都说不出,觉得身上被压了千斤一般,沉沉地就要往下坠,目光也开始涣散,昏茫中只看到刺眼的太阳光,接着便如同跌入黑暗的深渊之中,再无任何知觉。

    丹霄及时接住了自马上摔落的诗缨,将她抱在怀里,这才发现她浑身滚烫,脸色苍白,整个人都昏了过去。丹霄抱着她纵身上马,径直领她去了公孙府。当见他抱着一个女子进院后,府中家仆皆是瞠目结舌,守门的小童问他:“丹公子,这位姑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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