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童忙出去请医,丹霄将诗缨带至自己房中,安置她躺在床上后,他即刻到院井中汲了清凉净水,而后用汗巾浸了水轻轻覆于诗缨额上,当他的手触摸到她的脸颊和额头,感觉她皮肤的炙热愈加强烈时,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眼睛时不时向外探看,盼着郎中能快些赶来。
不多时,门童领了郎中前来,丹霄忙迎上去,带郎中去了床前,与他讲明状况道:“看模样倒似是风寒症,却不知为何她忽然会昏睡不醒,烦请先生好好看看。”
郎中为诗缨把脉诊断后,点点头同丹霄道:“这姑娘确是受了恶寒,再加上脾虚内热,致使身体气血郁虚,因此才昏迷的。”
“那她要如何才能醒来?”
郎中道:“我且为她施上几针,此后再开些药煎服,只要冷风寒邪发散出来,人很快就会好了。她现在只是身子虚弱单薄,所以才未能转醒,不必太担心。”
丹霄这才放下心来,对郎中道:“多谢。”
郎中又嘱咐说道:“近日她需要好好休养,切记不可再吹冷风,或行远路了。”
“好。”丹霄答。
郎中为诗缨施针之后,诗缨很快转醒了过来,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觉得浑身像是被大火燃烧一般,喉咙渴得几乎要冒烟了,眼见丹霄正同郎中寒暄,她愣了愣,好半天才忆及之前发生的事……这是哪儿?她懵懂地望着这间朴素简洁的屋子,以及身下躺着的床,当眼睛触及墙上挂着的两幅字画时,她笃信自己现时正在丹霄房中。不管何时,不管多久,他潇洒的字迹和飘逸的画风,她还是一眼就能识出来的。
郎中写下了方子,开了些解表散寒的药,嘱咐丹霄快些抓来熬煎,这才告辞离去。门童倒是识趣又仗义,从丹霄那儿接了方子道:“丹公子,你守着这位姑娘吧,我随同郎中抓药去!”
丹霄致谢:“劳烦你了。”
“哪儿的话,我走啦!”门童笑呵呵地走了,临去时还瞥眼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诗缨。不知为何,诗缨忽然觉得羞涩起来,大约是她觉察出门童目光中的别有深意,他一定是将她当作与丹霄非常亲密的人了吧,这算不算是个误会。可她现在极希望被人误会似的,仅是望着丹霄的背影,心里都觉得知足。
丹霄送走郎中和门童,回头来至床畔,才发现诗缨已醒了。他没问她身体如何,肚子还痛不痛,而是不带表情地问了她一句:“有什么需求?”
诗缨愣了一下,而后小小地咳嗽两声,坦言道:“口渴。”
丹霄立即起身,去桌前掂起茶壶,将尚温的茶水倒满了一杯,端到她跟前。诗缨用双臂撑着身子,想要起来去接过杯子,却未料浑身力气全失,非但无力起来,反倒又被一阵眩晕击溃。
“你躺着吧,我扶你喝。”丹霄坐至床畔,将一只手臂伸至她的脖颈下方,揽着她的肩膀,就这样缓缓地把她半身抬起,另一只手端着杯子,小心翼翼地将茶盏送至她的唇边。
诗缨忽觉喉头一哽,说不上来的心酸与甜蜜。她来不及说话,也不敢去看他,只想赶快把那杯茶喝完,耳朵里却一直清晰地听到他呼吸的气息。等她将茶喝得一滴不剩时,丹霄问她:“还要吗?”
“不,不用了。”诗缨发现自己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丹霄将空杯搁在一边,又扶着她慢慢躺下,并给她盖好了被子,这才从床畔离身,站到了离她有些距离的地方。
被茶水滋润之后,诗缨喉咙处痛苦的感觉慢慢消失了,整个人也比方才多了点力气,她问他道:“这是哪儿?”
“公孙府。”丹霄简洁答道。
“这么说,你离开邯郸之后,一直就住在这儿。”
丹霄仍淡淡答:“嗯。”
“你在这里做些什么?给人养马吗?”诗缨问。
“嗯。”
诗缨又问:“你在这儿过得很好吗?我瞧着方才的下人对你倒是极为客气……”
丹霄皱了皱眉头,诗缨的提问似是令他有些不耐烦,他斥她道:“别问那么多,你正病着,躺着好好歇息吧。”
说完丹霄便转身要离开,诗缨忙喊住他,焦灼地问:“你干什么去?”
丹霄停下了步子,望着她道:“去准备熬药,你先睡会吧,等下熬好了给你送来。”
诗缨的表情有些迟疑,眼神里闪烁着不易觉察的失落,她问他道:“我……我若是喝了药退了烧,你会很快赶我走吗?”
丹霄定了定神,半晌才道:“先在这儿住下吧,你现在不宜行路,等身子好了再说。”
一听他愿意收留她住些时日,诗缨别提多高兴了,自幼她就最讨厌生病,也怕喝苦涩的汤药。但这一回,生平第一次,她竟庆幸自己生病,并因能停留在他身边,而觉得无比欣慰和喜悦。
诗缨在公孙府养病的日子,丹霄一直将自己的房间让出来给她住。七八日后,诗缨身体已逐渐痊愈,整个人又变成从前活泼的模样。起初几天她总是跟在丹霄身畔,不管他去哪里,她都紧紧跟随,不过最近几日,白天她总见不到丹霄的影踪,问及旁人才得知,他又去山里采石去了。
诗缨从家仆口中得知,丹霄半年来一直在寻心仪的玉石,但日复一日,他总也寻不到想要的玉,却还是坚持着不肯放弃。
诗缨颇觉不解,当初在酒坊她曾见丹霄宝贝似的护着一块玉佩,现在他又潜心研习雕琢,她不由疑惑:“他当真这么喜欢玉?”
诗缨问及丹霄采玉的山头,家仆却都说不知,最终诗缨找到了门童。这门童年纪不大,人倒是机灵古怪,第一眼见诗缨进门,就笃定了她与丹霄关系匪浅,这会儿见她问询丹霄去处,就笑嘻嘻道:“李姑娘莫急,他出去办事了,天黑就能赶回来。”
“是不是去玉石山了?”诗缨问道。
门童颇觉惊讶:“咦,你怎知道?”
诗缨请求道:“劳烦告诉我那山在何处,我想去找他。”
门童却严肃地摇摇头,牢牢遵守与丹霄的约定,同她道:“丹公子已嘱咐过了,姑娘你身子刚好,不能出门吹风。”
“我穿得暖些便是了,不碍事的。”诗缨继续央求他。
门童却道:“那也不可,况且我就是告知你丹公子的去处,你也未必能找得到他,山间人烟稀少,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我可担待不了!”
诗缨本还要坚持,但仔细想想门童的话,倒也不无道理。她从咸阳回来的路上,曾遇到两个匪人将她劫持,若不是丹霄出手相救,难保后果如何,现在又怎能保证出门定可平平安安。思来想去,诗缨便也不再为难门童,但她心里却悄悄生了个计策。
第二日,丹霄如同往常一般又出门去,撑船抵达山顶,又忙碌了整天,还是未能寻到要找的玉石。待他黄昏归至公孙府后,却意外地没见诗缨的影子,她不似平常一般来接迎他,絮絮叨叨地跟他说话,这反常的迹象反倒令他觉得不习惯了。他问门童道:“李姑娘呢?”
“她没与你一同回来吗?”
“这是何意?”丹霄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门童道:“清早你刚出门,李姑娘跟在你后头就出去了,跟我说是你允了带她一块儿去的……难不成……”
“坏了!”丹霄心下一沉,忙将拴好的马缰解开,立时又出了门去,临走前叮嘱门童道,“她若是平安归来,就好好看着她,莫再让她出门!”
“是是是。”
丹霄不用多去揣测,也已知了八九分详情,一定是诗缨淘气作怪,想偷偷跟在他身后出门,却不料白烈行路太快,将她甩在了后头。而今她究竟在哪儿?为何从早到晚了还没归来?丹霄策马疾速向前,也不知是担心些什么,只觉得一阵心慌意乱。
蓝田山水秀丽奇美,且层层山峦叠嶂环绕,犹如迷宫一般。诗缨在山脚的时候,明明看到了丹霄的影子,所以循着他走过的路向山上攀爬,希望能找到他,却未曾料想到,这么兜兜转转过了大半天,她竟迷路了,不仅找不到丹霄,自己也不知归途何处。
天越来越暗,越来越冷,诗缨独自踟蹰于陡峭的山径上,身畔的树木也暗下了影子,与奇形怪状的石头一块立着,看上去影影绰绰,颇像是一排排的陌生人。诗缨越盯着看就越觉得害怕,但若是闭上眼,又怕失足滑落山下去。
黄昏已晚,太阳的光芒完全隐了去,很快头顶的天际就完全暗了下来,诗缨还是在山间徘徊。她焦急得头发都湿透了,整个人力气也快用光了,还是找不到下山的路,心里不由懊悔万分,早知就乖乖听话待在公孙府中等他,不该任意妄为跟出来。如今怎么办?没有人知道她去了何处,肯定得不到解救,万一这林丛山间冒出来什么野兽,可如何是好。……这么自己吓着自己,诗缨不由觉得背脊发凉,双腿颤抖。
一声低低沉闷的吼声自身后传来,诗缨吓了一跳,急忙转身之际,脚下差点就踩了空,待定睛看到那吼声的来源时,她却怕得几乎要尖叫起来——身边不远的地方,从灌木荆棘背后探出来的,竟是一只体态威猛的老虎!
老虎瞪着诗缨,张大的嘴巴里能看到粗壮的牙齿,它仿佛并不急于捕食她,反而缓缓地在地上磨砺着利爪,似乎在等待一个较好的时机,迅速果断地将她解决。诗缨腿脚发软,几乎要当场倒地,却不敢有任何举动,只是怔怔地与它对峙着,脑海里一片空白。
就在此时,诗缨听见山下传来丹霄的声音,他唤着她的名字:“诗缨!诗缨!”她转头去望山下,借着暗淡的昏光,依稀可见丹霄撑船行至水面上,心里顿时百感交集,他来找她了!
蓄势待发的猛虎看出她身子动了动,即刻跃起身子,以敏锐的速度向她扑来,诗缨两眼一闭,向后退了一步,身子躲开那只老虎,直直地就从高高的山崖上跌了下去。
宁可摔死,也不能被老虎吃掉——这是诗缨跳崖前唯一的念想,她仍是个爱美的姑娘,不愿去幻想自己满身斑斑血迹的模样,死也要留个全尸!可是,当意识到自己被温暖簇拥的时候,她本能地睁开眼,手脚并用往上游,刚露了头,就见木船已接近她的身边,丹霄将长篙递入她手中,他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与她道:“抓住,我拉你上来!”
诗缨如梦初醒,立即抓住了长篙的一端,被丹霄拉着爬上了船。她疑心方才所经所历是一场梦,心有余悸地道:“我迷路了……我以为我会死的,上头有一只猛虎,差点就要吃了我!”
丹霄望着她冻得发白的嘴唇,以及满面惊惶的神色,略顿了顿,而后斥道:“谁让你乱跑出来自讨苦吃?”
诗缨也不辩驳,缩成一团窝在船角,她浑身湿透,头发也滴答滴答往下落水,嘴唇已由白色变得乌紫。丹霄手持船篙,忽然就掉转了船头,带着她往山涧深处划去。
“咦?不是要回去吗?你走错路啦!”诗缨提醒他。
丹霄不理睬她,径自快速撑船向前,船身在河流湍急的转弯处打了个漩儿,忽然带着他们向下滑去,突如其来的加速令诗缨恐惧地抓住船梆,这才发现他们的船竟在顺着瀑布往下滑落!片刻之后,丹霄稳稳地控制住船势,拉着她的手从船上跳下来,落脚在岩石上。
诗缨望着眼前的峡谷山洞,以及山洞中的大大池潭,懵懂地问道:“这,这是哪儿?”
“先跳进那个池子里去。”丹霄指着池潭与她道。
“为何?”诗缨双手环肩,本能地表示抗拒,经历了方才的事,她浑身湿冷无比,自然是不愿再受一番苦。
丹霄却不容她反驳,拉着她的手,强制着拖她下水,诗缨起初还叫:“哎呀,你别推我,我不下去!”待整个人被丹霄推搡着踏进了池子后,她却惊喜起来,讶异地问道,“这水竟是暖的?我以为会冻死!”
丹霄淡淡道:“这是温泉水,你先暖一会,我找点柴生火。”
“哦。”
诗缨全身都没入温泉之中,只露出脖子和头,温和舒适的池水使她渐渐暖起来,之前的慌乱与不安也终于慢慢消失。
不一会儿,丹霄就抱着干柴回来了,他在池边将它们燃着,昏黑的山洞立即就亮了起来,火光照着他的脸,是那般熠熠生辉,诗缨一时看得入了神。
“出来吧,别泡太久。”丹霄提醒她道。
诗缨回过神来,她摇摇头,因为恋着池水的温暖,就与丹霄道:“不,出去了还是冷,衣服都是湿的,我还是待在这里头好了。”
丹霄伸手去解衣衫,他将外头套着的两件厚厚长衫都脱下来,只剩下里面单薄的衣裳,而后将衣裳放在一旁的岩石上,与诗缨道:“先穿我的吧,把你的衣服换下来。”
“可是,你,你不冷么?”
“无碍。”丹霄起身,背对她道,“我先出去,你换好了叫我一声。”
诗缨怔怔望着丹霄离去的身影,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好半天才回神,从池子里爬上来,褪去了自己湿透的衣衫,换上了尚带有他体温的衣服。她穿上他的衣衫后,发现袖子和腰身都显得过于宽阔,愈发衬得她娇小,看上去极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
“我好了,你进来吧!”诗缨对着外头喊。
良久,丹霄才走进来,眼睛也不望她,就独自盘腿坐在了篝火旁。诗缨坐在他对面,此时此刻,单是贴着身上这些边角磨损的粗糙布料,她都觉得全身温暖。她手里握着一枚玉佩,摊开了问他道:“这是方才在你衣服上解下来的,是不是我摔坏了的那个玉佩?我记得明明是碎了的,怎会……”
“这不是那一块。”丹霄果断地答道。
诗缨迷惘了,她也知玉碎了难以再完整,但仍有疑虑,所以问他道:“怎会同那块一模一样?”
丹霄答:“我寻了块玉石,重新照那个样子雕琢的。”
诗缨愣了一下,好半天才问他:“你采了那么多石头,做了那么多玉器,却没有一样是你自己喜欢的,对不对?所以你才将它们都送给公孙府里的人。但若你不喜欢,为什么还每天都来寻玉石?”
丹霄沉吟良久,而后答:“因我还没找到我要的。”
“你要什么?”
丹霄望着她手中的玉佩,缓缓答道:“我要找一块跟原来那个一模一样的石头,做出一模一样的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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