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不会懂。”丹霄声音又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那是……那是哪儿来的?亲人送的吗?”诗缨追问。
丹霄拒绝回答,冷言道:“你无须知道。”
“你——”诗缨本来还想要同他辩解,话都到了嘴边,忽然却说不出来了。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无论他多么冷漠,她还是做不到讨厌他,就如同现在,只是依偎在火堆旁凝视他,同他说话,哪怕得到的全都是冷漠,心里也高兴。
“你的病业已全好了,明日就回邯郸去吧,莫要在外游荡了。”丹霄忽然道。
诗缨闻言心下一沉,带着哀伤问他:“你那么快又要赶我走?”
丹霄面无表情地道:“这本不是属于你的地方,你总得回家去。”
诗缨定定望着他的脸,她与他相识相处也算是有三年了,看着他从十五岁的少年变成今天的男子汉模样。这一路上,他对她始终如同以往般冷淡,病中不许她探望,走时不同她告别,而今也不过问她为何而来……万般柔情涌上心头,诗缨鼻头酸涩,忍不住的话语都倾吐出来,她道:“我连家都不要了,爹爹也不要了,偷偷出来寻你……几个月来我跑遍了咸阳城,到处跟人说要找一个养马的年轻人,结果人人都说不识你……我花光了身上带的所有钱,还差点搭上一条命,就是为了要见到你……可不管我做什么,你总对我冷冰冰的,你说说,我这是何苦来!”
“是的呢,你何苦来?我又没让你这么做。”丹霄言语依旧平静。
诗缨气得大叫一句:“丹霄!”
“哦。”丹霄又是淡淡应一句,她却气得脸红脖子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还要说得多明白!这个男子,他始终不会喜欢她,亦不会拿她的真心当作一回事,她白白对他降下姿态,也唤不回一点回应。
心灰意冷的诗缨怔怔站起身来,迈步走向山洞口,带着叹息道:“好罢,早晚都是要走,你若不想见我,我现在就消失的好!”
“你身子才刚好,不能受冻,快回来!”丹霄叫她。
诗缨固执地步向山洞外,虽被凉风袭身,却不愿得到他怜悯的关怀,口中固执地道:“不!”
丹霄望着她淹没在他衣服里的娇小身体,以及她垂散着披在身后的乌黑秀发,内心忽然有一种莫名的躁动。也不知是受了怎样的心境指使,他站起来疾步追上诗缨,拽着她的胳臂,一把将她揽在了自己的怀中。诗缨呆了,再也迈不动步子,她由错愕变得狂喜,唇边慢慢地绽放一朵笑容。丹霄捧着她的脸望她,当目光触及她清澈的眉眼,以及孩童般干净的笑容时,他的意识忽然恍惚起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即刻就吻上了她的唇。
自相识以来,这彼此就互憎的两个人,一个天真野性,一个桀骜不驯,始终是水火不相容,现在他们却紧紧拥抱在一起,炙烈纠缠,不分彼此……
天渐渐放亮,篝火也已燃尽,空荡荡的山谷依旧寂静,只剩凛冽的风声。
咸阳城内,吕不韦领丹凝回来已有两个多月。这段日子以来,丹凝一直温和柔顺,终日在为即出世的婴儿做着打算,她脸上散布着母性的柔光,使吕不韦只需看上一眼,即刻就满心温暖。他再次相信带她回来是对的,有她在,他平淡无奇的人生很快就又活了回来。
一样是过从前的日子,吕不韦每天如常入朝,唯一不同的,便是他总想尽快赶回家去见丹凝,两人一同坐着,只是吃吃饭,说说话,他都觉得满心欢喜。这天也是如此,才刚下了朝堂,吕不韦就匆匆想要离宫,却见嫪毐停在他的轿旁,与他道:“丞相,太后请您去一趟。”
“何事?”吕不韦问。
“小人不知,太后只说务必要见您一面。”嫪毐答。
吕不韦归心似箭,却只得暂时忍耐,跟随嫪毐一块去见赵姬,到了赵姬的宫室中,吕不韦见她正斜倚在榻上,纤纤玉指翻动着手中的帛书,目光盈盈,微笑嫣然,看上去别有一番风情。
吕不韦恭敬施礼:“臣见过太后!”
“哦,丞相来了。”赵姬坐起身子,温和地对他笑了笑,赞道,“哀家正在看你请人编的《吕览》,里头的内容倒是非常精妙。”
“多谢太后。”吕不韦仍是彬彬有礼。
赵姬望着他的脸,瞬间有迷离的恍惚,不知为何,她从这个男人的脸上,再也看不到强硬和张扬,也看不出狂妄与不羁。他还是原来的他吗?那个以身家性命来谋大秦江山的男人,为何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不知太后召臣来,所为何事?”吕不韦问道。
赵姬收了笑容,对嫪毐和身畔的侍女挥挥手道:“你们先下去吧,哀家要跟丞相说几句话。”
嫪毐领着闲杂人等退了下去,宽阔华丽的屋室之中,便只剩下赵姬和吕不韦二人。赵姬站起身来,缓步走下台阶,站到吕不韦身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忽然笑了笑,带着讥诮的表情,问他道:“哀家听到一个传言,不知是真是假,所以想亲自问问丞相。”
吕不韦故作镇定:“太后请说。”
“哀家听说,丞相老来得子,已准备大宴宾客,娶妻办喜事了,是或不是?”
吕不韦并未否决,稳稳道:“是。”
赵姬言语中醋意酸浓:“不知哪位女子如此有福?竟得丞相垂青。”
吕不韦低下头去,并未作答。赵姬却兀自苦笑一番,失神说道:“哀家从未想过,丞相会做出这等事!是什么原因,令丞相有了成家的打算?”
“臣也不过一介凡夫。”吕不韦顿了一下,而后真挚说道,“这半生荣华富贵,似是什么都不缺了,却独独少了放不下的温暖。”
“你休要跟我这般假惺惺!”赵姬再也憋不住了,索性不再保持什么礼节,撕破了脸同他道,“你现在知道自己是凡夫俗人了?你现在承认你也想有家了?当初为何逼我委身他人?当初为何斥我不懂以大局为重?我忍了一次又一次,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现在你居然要娶别人!你真的以为我会善罢甘休,让你的孩子平安出世!”
早料到会看到她歇斯底里的模样似的,吕不韦一点也不意外,静静地等她发泄完,才轻声道:“只求你念在你我过去情分,莫伤她分毫。”
赵姬怔住了,她喃喃道:“你竟又为她求我?看来,在你心中,她比我重要得多,是不是?”
吕不韦沉默不答,赵姬愈发恼怒了,她问他道:“当初在我跟前装成君子一样,说赦免她只因想偿她的救命之恩。现在呢?孩子几个月了?你们什么时候勾搭到一起的?”
“望太后言语自重,若无他事,臣先行告退了。”吕不韦道。
赵姬一巴掌狠狠朝他扇去,却被吕不韦一把擒住手腕,他将她白皙的皮肤发狠地捏成红紫色,表情也变得凛冽起来。他低声质问她道:“闹够了没有?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要你痛不欲生!”赵姬一点也不觉得痛似的,眉头也不曾皱一下。
吕不韦厉声道:“你若是敢动她和孩子,莫怪我翻脸无情!”
赵姬悲哀冷笑,反问他道:“孩子?你尚有颜面跟我说孩子?你还记得我为你生过一个孩子吗?”
吕不韦噤声不语,他怎会记不得!当初他在异人身上下了赌注,为了心中澎湃的野心和斗志,他不惜奉上自己的女人与骨肉当饵,用以博取今后的前程。可是慢慢地,随着年月增长,吕不韦从孩子身上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他们一样心机幽深,精明无情,视世间一切万物为攀爬的手段,哪里还有什么善意心性。望着孩子的脸,吕不韦忽觉倦了,这是他的骨血,他却必须行跪拜之礼,尊他是高高在上的大王。
赵姬纠缠之时,吕不韦便劝她要忍耐,为了不至阴谋败露而大祸临头,他们必须各自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伪饰角色,他是位高权重的丞相,她是雍容华贵的太后,他们的界限愈加明显……吕不韦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嬴政正在暗中与他较量着,这怯懦的质子变成了凶猛的雄鹰,早晚有一天会蚕食他。他们之间看似一团和睦,吕不韦称嬴政大王,嬴政尊他为仲父,但实际上,这种情形更像是一个圈套,或一种虚伪的交易。既是如此,还有任何值得眷恋的地方么?
吕不韦轻叹一口气,松开了钳着赵姬的手,赵姬恨恨地对他道:“总之你给我记住,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取代!”
吕不韦又倦又厌,再不想同她纠缠下去,低头颔首,匆匆说了句:“太后保重,臣告退!”此后便甩袖离去了,头也不曾回。
赵姬望着他离开时决绝的神情,直觉心灰意冷,旷远的岁月带给她的,究竟是什么呢?她等了又等,还是抓不住内心想要的,如同他所说的那样,这半生荣华富贵,似是什么都不缺了,却独独少了放不下的温暖——瞬时之间,赵姬眼眶里的泪水就滚滚落下,爱恨一同滋生,在她心内翻腾不已:为何心甘情愿任他摆布?为何将一腔痴情托付给明知不能在一起的人?似是不管她做什么,他都不会珍惜,那么,为什么不能在她被彻底毁灭之前,先将他的梦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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