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天气愈发冷了。转眼之间,腹中胎儿已足八月,算算年关过后便可临盆,丹凝抚摸着圆鼓鼓的肚子,忆及去年冬日从宫中出逃的情形,顿觉恍若惊梦。是将错就错的人生,还是飘零尘世中的唯一温情?是因敬慕和感恩才妥协顺从,还是真正被他感动过?丹凝自己也说不上来,但不管她对吕不韦怀有怎样的情愫,新生命的到来,还是令她充满欣喜和期待。
突如其来的访客,还是令丹凝颇觉惊讶。她自搬到此处居住后,连吕不韦都甚少出现,更何况外人呢。
华丽的披风解下后,访客露出一张妆容精致的脸,丹凝顿觉惊讶万分,忙施礼道:“太后!”
赵姬假意仁慈地扶起她,温和地说道:“你有孕在身,礼节就免了吧!”
“太后怎会驾临此地?”丹凝略带疑惑问道。
赵姬笑而不语,吩咐随同跟来的年老仆婢道:“先去忙吧!”
那老仆应声而去,也不知是要忙些什么。丹凝隐约之间似是能嗅到一丝不安的气氛,却终也说不上缘由。
“听说,孩子降生后,你们就要行大婚典礼?”赵姬问道。
丹凝垂下头去,谦卑答道:“一切听凭丞相大人安排。”
赵姬冷笑一声,问她道:“你是真心喜欢他呢,还是因为有了孩子才嫁他?”
丹凝怔怔无言,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这正是她反复问询过自己,却始终得不来答案的问题。赵姬似是并不在乎丹凝的答案,看着她紧张的样子,反而笑了笑,平静说道:“哀家就是来看看你,同你聊聊天,不必如此紧张。”
“多谢太后。”
“若你空闲的话,哀家倒是想给你讲个故事,不知你乐不乐意听?”赵姬亲亲热热地拉住丹凝的手,眼睛却一直盯着她鼓起的肚子。
丹凝点头道:“小人当然愿意听。”
赵姬呵呵一笑,便开始讲起来。她故事的主角是一个舞伎,爱上了为她赎身的商人,但这商人却总也不给她正式的名分,后来还把她推给了别的男人……简简单单地讲完了这所谓的故事,赵姬的脸色却变了,她盯着丹凝,沉沉道:“你听懂了吗?”
“我想我是听懂了。”丹凝不卑不亢,这一次,她没有自称小人,也没有对赵姬彬彬有礼,在她眼中,面前这个高高在上的华丽太后,不过也是个平凡的女人罢了。
赵姬讥诮地赞道:“你果真通透,难怪他对你用情至深……但哀家要你记住,这世上除了我,没人有资格做吕夫人!”
丹凝从容一笑,并不恐惧,也不害怕,只是轻轻道:“原来你一生最盼的,竟是这样一个名分。”
“你知情便好,算你聪颖!”
丹凝问道:“那么,你是打算如何?杀了我吗?”
“杀你?”赵姬冷笑道,“哀家没有那么傻,杀了你,只会让吕不韦恨我一辈子!”
正此时,那老婢已端了一碗热汤来,浓浓的药气使丹凝紧蹙眉头,她深谙医术,便是只闻味道,也知那碗汤中加了些什么药材。
“太后若做出这等事,与杀我又有何区别?”丹凝凛声问道。
赵姬恼羞成怒道:“这是你自找的!你不该怀上他的孩子!哀家能饶你不死,却不能饶那孩子!”
丹凝静静道:“不管您有多少怨恨,孩子却是无辜的。”
她的毫无惧色令赵姬愈发憎恨,赵姬想不明白,一个宫婢出身的女子而已,怎会有这种坦荡气度!她的胆略从而何来?才情又是从何而来?怪不得吕不韦会这般恋她,赵姬看着丹凝清丽的素净模样,再看着自己满身庸琐的妆扮,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小丑。是谁令她变老,成为而今这般模样的?只是无情的岁月吗?不,还有吕不韦!是他亲手把她送到这高高在上的位子,让全天下的人都来窥看她的伪装,使她彻底无路可退,也永远毁了她平淡朴实的温暖梦想!
赵姬越想越痛,一把夺下老婢手上的碗,递到丹凝唇边,不由分说地命令她道:“把这碗药喝下去!”
“这是什么?”丹凝故作不知。
赵姬也不兜圈子,直接道:“这是让你永生不能再有孕的药,你若喝下,哀家便免你死罪,此生再不扰你!”
丹凝决绝地道:“不,我不能喝。”
“不喝?好!”赵姬冷笑一声,眼睛里露出锋锐阴暗的光芒,缓缓问丹凝道,“你以为哀家没别的法子对你吗?”
丹凝毫无惧色,清澈的眼睛望着赵姬扭曲的脸,定定问道:“太后意欲如何?”
“哀家既能打听得出吕不韦藏你的地方,对你其他的事自然也了如指掌,听说你还有个弟弟——”
丹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焦灼地叫了一声:“太后!”
“若要亲人安宁,便依我的话去做!这天下都是哀家的,你以为哀家找不到一个少年,奈何不了一条人命?”
丹凝静静坐着,魂魄全都离身了一般,她再次忆及那个夏日,她跃进河水中去追那个吹笛少年的情形,丹霄,他还活着,那就是他,她如此笃定这件事,却苦于无力去寻他……若是腹中这孩儿消失了,从此便又能恢复自由身了吧。到那时,她终于又能变成原来的丹凝,能去寻她的霄儿了。
一了百了,再无瓜葛。
想到这里,丹凝的魂魄仿佛又都回来了,她眼中噙泪,默默想着,即便她今日不答应赵姬,以后又能安然无恙吗?在宫中的那几年,她见惯了后宫的风云诡谲,也相信赵姬会让她瞬间就从尘世消亡。为今之计,若要保全性命苟且偷生,看来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好吧,我喝。”
……
吕不韦下朝之后,抬头望天际,惊觉天地变色,狂风大作,他心里似乎预感到不祥之事的发生。果真,才刚一回到丞相府,轿子还没停稳,便见高若满面焦急守在门口,急忙同他道:“大人快去看看丹小姐吧!”
“发生何事?”
“这……”高若面有难色,欲言又止。
吕不韦立即吩咐车马向丹凝住处驶去,匆匆赶到之后,见那里早已乱作一团。下人们全都乱了方寸,一个个火烧眉毛一般四处奔走,见他进了府中,更是慌得面无人色,纷纷跪倒在地。
“发生何事?”吕不韦问道。
无人敢应答,整个院子里都安静下来,侍奉丹凝左右的贴身小婢眼里的泪水止不住,一直压抑地哽咽着。吕不韦站到她身畔,问她道:“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大人……丹小姐她……她——”
“怎么了?”吕不韦急迫追问。
然而婢女泣不成声,一句话也答不上来。高若见状于心不忍,只得上前对吕不韦禀明事情原委:“大人,今日太后领了重兵强闯入院,控制了所有的人,丹凝小姐,她……”
吕不韦觉得心口闷堵,差点都要喘不过气来:“说!她怎么了?”
“她饮了一碗太后赐的药,而后就血流不止,胎儿也死于腹中!”高若说着,已是眼中含泪。
吕不韦摇摇晃晃,强撑着才没有倒下去,沉声问他:“她人呢?还……活着吗?”
高若忙点头,吕不韦如释重负,即刻疾步朝丹凝卧房奔去,迎头碰上徐太医出门来,两人目光交会,徐太医轻叹一声,拍拍他的肩,径自先离去了。跟在徐太医身后的,是一个老早就请好的产婆,产婆面色庄重,端着满是血水的铜盆,上头盖了一层白布,吕不韦不忍心地移开了眼,他不用去看,也知那盆中血肉模糊的是什么。现在,只消想一想丹凝所受的苦,以及所失去的一切,他就觉得心痛万分。
“大人……”产婆低下头去,不敢看他的眼。
吕不韦挥挥手,无力地道:“去吧!”
待他们都离开后,吕不韦失神地行至屋中,几个婢仆正在收拾凌乱的屋子,见他来了,全都识相地退了出去。
吕不韦缓步迈向丹凝床前,见她闭着眼睛,气息微弱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又憔悴,不知是经受了多少苦痛的挣扎。他伸手去握她的手,也不敢用力,生怕碰疼了她,这一天中,想必她已是痛了太久了吧。望着被子下她重又变回平坦的腹部,以及闻着满屋子的血腥味,吕不韦直觉得痛苦万分,他垂下头去,用脸颊贴着她的手,眼泪忍不住就落了下来。
他还记得秋天的时候,他重新找回她的那个雨夜,他独自撑伞抵达她的门前,站在门边透过缝隙朝里看:布衣朴素的丹凝,在微弱的烛光之下,右手正捏着针线细细地缝衣,她左手中是白色的柔软麻布,裁剪成婴儿要穿的模样大小,而她一针一线地勾勒着,脸上带着柔和平静的表情,溢出身为人母时与生俱来的慈爱。
可如今,那些平静与安宁,却再也回不来了。
他生生觉得是自己毁了她,给她的人生带来一重又一重的劫难,却还执着地不肯放手,非要自私地将她留在身边。
天已黑了,夜已深了,吕不韦还是在床畔僵坐着,一直握着丹凝的手。丹凝感觉得到他,他的泪水、懊悔、痛苦或是怜惜,她统统都知道,却不想睁开眼睛,如若这一觉能持续久远,她宁可永不再醒来。
门外又刮起凛冽刺骨的西风,残存的落叶以及凋零的花朵,全都被这大风吹散,树木则舒展着萧索的枝条,纷纷带着怯懦探入隆冬。到了三更时分,天上终于纷纷扬扬地落下洁白的雪花,它们在风的吹拂下四处逃窜,却终也逃不开日出后被融化消散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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