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柳永《早梅芳·海霞红》
丹凝至今仍明晰记得,当禹城遭难、父母双亡之后,她度过了怎样一段艰难的日子。是年故土先遇灾荒,之后战乱,城中遍地遭劫,闯入的掠夺者燃起大火,丹家的医馆也因此被洗劫一空,原本温暖坚固的家园,顷刻间就变成破壁残垣。为了躲开追兵,十五岁的她和十二岁的丹霄,携手在战乱中奔逃,从天亮一直跑到天黑,终至再也迈不动步子,才停下来歇口气。
他们躲在野外的一座破庙里,那时候天如此冷,荒郊野外静得瘆人,庙外的狂风吹着干树枝,敲打在窗棂上传来诡异的撞击声。丹凝怕得直发抖,与他紧紧挨在一起,用手臂揽着他的肩,希望能用自己孱弱的力量,为丹霄撑起一片低矮的天空。她以为丹霄会害怕,但是,恰好相反,年幼的他毫无惧色,在月光下丹凝看见他勇敢的脸,他镇定地用并不宽阔的手掌牢牢握着她的手,安抚惊恐的她道:“姐姐,别怕,有我在。”
此后他们一直过着逃亡的生活,为躲开穷凶极恶的追兵,以及世道的艰难险恶,他们东躲西藏相携度日,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前往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天下再大,对他们来说都成了异乡。那些日子即便是凄苦的,丹凝心里却也不觉哀伤,因为,不管境况有多艰难,起码姐弟俩还在一起,能够相依为命总值得庆幸,不至于在茫然的尘世中孑然伶仃。
谁料好景不长,他们本就不见坦途的命运,又被突如其来的劫难摆了一道,在最艰难的时候,丹凝甚至当掉了身上的珠玉耳坠做盘缠,与丹霄暂时歇脚住进客栈。只因他们从未出过家门,也辨不出人心好坏,结果住进了一家黑店,店主夫妇人面兽心,表面上假意仁慈,背地里却欺她姐弟二人年幼,对他们起了歹心。
夜晚丹凝与丹霄共住一间房,房间在二楼,两张床中间仅隔了张圆桌。入夜之时,丹凝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以为是丹霄起身,便唤他道:“霄儿?”
如此叫了两声,却并未得到丹霄回应,丹凝心中生疑,便坐起身来,耳畔听到“呜呜”叫声,像是由丹霄发出来似的,她忙摸索着想去他床畔,边走边问他道:“霄儿,你怎么啦?”
就在此时,门被推开,暗夜的房间顿时被光束照亮,举着灯烛的妇人走了进来,她正是店主的妻子。
“你,你为何这么晚来这儿?”丹凝愣了愣,随即问她。
妇人不怀好意地对丹凝笑笑,丹凝顺着她的眼神,借着光去望丹霄的方向,却见他已被店主用绳子捆绑起来,嘴里还塞了一团破布。在他身边是膀大腰圆的店主,也不知是何时潜进来的,手中还拿着另一根绳子,不用猜也知道,应是想对她动手的,未料想她会那么快醒来。
眼前的一切让丹凝惊呆了,她惊恐地问那妇人:“你们想干什么?”
“少废话!”妇人斥她道,“若你乖乖听话,就可免受皮肉之苦!”
丹凝望向丹霄,他却无法出声,只能瞪大眼睛望她,用眼神示意她快些逃走。可她如何能弃他而去呢?更何况凭借微弱的力量,她也不可能敌过这对夫妻。
“臭婆娘,与她啰唆什么,还不快些绑起来!”店主随手将绳子扔给妻子,妇人轻巧地接了过来,将灯烛放置桌上,就开始一步步接近丹凝。丹凝害怕地向后退着,挣扎着与她周旋,不想被控制,但房间不过就那么小,她躲也躲不过,最终还是与丹霄同样被牢牢捆住,口中也被塞了一团破布。擒住她和丹霄之后,为了防止他们逃走,店主夫妇又让她和他背靠背坐着,将两人的手反缚在背后,用绳子纠缠着绑在一块。
“这小子瘦得可怜,又倔强叛逆,卖给富人家为奴也是徒招是非,还不如半途上丢到山下,倒也省了许多麻烦。”店主与妻子道。
妇人答他:“也好,单这小丫头就能卖个好价钱了,你快些收拾收拾,趁天还没亮赶路,别叫王大人等急了!”
店主不悦地抱怨道:“这个老色坯,倒还真挑剔,上次那俩小妞我瞅着都还不错啊,他愣是嫌东嫌西不喜欢,说是一个太胖了,一个太黑了!”
“这回准保错不了!我瞧这丫头眉清目秀,白白嫩嫩的,他肯定能看上,搞不好娶了做妾,咱们就发啦!”
店主随着妻子的话去望丹凝,也是越瞧越觉得她秀美可人,不由得犯了淫心,色眯眯盯着她半晌,恬不知耻地问妻子道:“你还别说,这小娘儿们真是水灵,送出去太可惜了,白白便宜了那个老色坯……嘿嘿,夫人,不如叫我先享用一番怎么样?”
店主话才刚落音,就被妇人飞起一脚狠狠踢在腿上,痛得他哎哟哎哟直叫唤,妇人双目圆瞪,满面怒气吼他道:“滚!你倒是去不去?”
男人龇牙咧嘴地赔着笑脸,讪讪道:“嘿嘿,我不就开个玩笑嘛!”
“你敢对别的女人对歪心思,当心我扒你的皮!”
“得了得了,知道了,我这就去请王大人,你留在家里看好他们两个!”店主临去前嘱咐妻子道。
妇人应道:“知道了,快去快回!”
夫妇俩各自出门去,屋子里重新恢复静寂,仅有一盏烛火燃着,映出影影绰绰的微光。从方才店主夫妇二人的言谈之中,丹凝已是大约明白,他们是想将她卖予人为妾,再将丹霄半路丢弃害死……她越想越觉得背脊发凉,不由得浑身颤抖,眼泪也控制不住地落下来,她本只想安稳存活于世,同丹霄平平安安度日,怎料会遭此劫数!若他死了,她遭歹人毒手,这活着的人生,又能比死了好过多少。倒不如随父母一起葬身在那大火中来得干脆!
听见丹凝抽泣的声音,丹霄触了触她的手,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指头,想要传递给她一些力量,可惜彼此却都无法出声,也看不见对方的脸。但他们两人虽被捆在一起,脚却是可以动的,丹霄挣扎着从床上跳下来,连带着丹凝一起跌坐地在上,她不清楚他意欲如何,但自幼知他头脑聪明灵活,定是想到了逃生的法子,便配合着他慢慢站起,随着他脚步移动。
丹霄领着她慢慢接近圆桌,凑近到那盏灯烛跟前,并将两人捆在一起的手递向火焰跟前,丹凝登时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是想借着火焰将绳子烧断!
因为个子不够高,丹霄必须踮着脚,他费力地扭头去看火焰燃起的地方,生怕会烧到她。他极力将自己的手腕置于火前,火光燃着绳索啪啪作响,丹凝闻到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知道他定然受了伤,眼泪不由又是滚滚而落。
终于,丹霄手腕上的绳子脱落,他快速地解开自己身上的绳索,拿掉口中的破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便去帮丹凝除去身上累赘。待她自由了,能说话的时候,忙去捉他手臂,焦急地道:“让我看看,你一定是烧伤了,痛不痛?让我看看……”
丹霄不给她看,躲避着将手藏在背后,用袖子遮掩住烧伤的手腕,装作轻松地笑笑,平静地同她道:“无碍的,不痛。”
“我们现在怎么办?”丹凝六神无主,不知该作何打算,这种时候,她反而依附起他来。
却见丹霄不慌不忙,他开始去解床帐,将两张床上的床帐都解下来后,配着适才捆绑他们的绳索结在一起,串成一条粗长的绳子,之后小声与丹凝道:“你把窗子打开,看看下面什么动静。”
丹凝依言轻轻去开窗,却推也推不开,再用力一些,窗子还是纹丝不动,想是被人从外头钉死了。这家黑店定是常常做欺客的营生,唯恐被囚困的人会逃走,所以及早设下圆满陷阱,丹凝忧心与丹霄道:“推不开,怎么办?”
“不急,我有法子。”丹霄将做好的绳索捆在她腰上,另一端拴在床脚,叮嘱她道:“一会儿我将窗子砸开,你便顺着窗子爬下去,落地就赶紧跑!”
“那你呢?我们不一起下去吗?”
“这绳子载不了两个人的重量。”丹霄对她笑笑,宽慰她道,“别怕,你依我说的去做就好,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丹凝却唯恐自己先下去之后,他会被人发现,便拒绝道:“不,要走一块走,我不能丢下你在这儿。”
“别担心,你先走,我随后就跟来!”丹霄说着,便抄起一条凳子,用尽全身力气朝窗子砸去,丹凝也不知他小小身子何以爆发如此强大的力量,窗子登时被砸开来,却也因为声音太响,惊醒了在别间屋子睡着的妇人。
妇人因是半夜起身做歹事,早已困倦不堪,和衣躺在床上睡去了,哪料想他们姐弟二人小小年纪竟会拼死反抗,赶紧爬起身来,抄起一把刀就奔这房间跑来。听见走廊传来的匆促脚步声,丹凝更觉慌张,却见丹霄拿起灯烛,先是点燃木门和床褥,之后便拖着她往窗边送,将她推出去,丹凝被绳索悬吊空中,却死活不愿下去,她牢牢用手抓着窗栏,焦急同丹霄道:“我不能丢下你!”
却见他一脸坚毅,冲她低吼道:“姐姐,你快走!快走!”
“霄儿!”
“别管我,你快走!”
丹凝双目含泪:“不,我不能……”
“你若不走,我们便要一块死在这儿,你不知道我么,我定会找时机逃出去,到时候再去寻你!”
“霄儿!”
屋子里的火越烧越旺,扑面而来一股热气,生怕火势会烧到绳索,丹霄低吼一声命令她道:“信我,快走!”
丹凝双眼愈发模糊,眼中只看到丹霄脖子上挂着的一枚玉佩,那还是他十岁生辰时她送给他的,当时他还嫌弃玉是莲花形状不愿意戴,她一直以为他丢掉了,现在,看到那玉佩就在他脖子上晃晃荡荡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在丹霄的催促下,她顺着绳索快速地抵达地面,解开腰上的绳子后,还愣在原地,却听他在窗口对她喊着:“快跑!跑!”
天光微亮的凌晨,丹凝满脑空白,也不知是要去往什么方向,只能听从丹霄的话快速地往前跑。她跑出这座小镇,经过一个个村落,左拐右拐抄着小道进入一片小树林。在张皇狼狈的奔逃中,她被荆棘和树枝刮破脸庞,刺痛从表皮一直蹿到心头,却连拭去血迹都来不及,飞快地还在继续往前跑。
天终于亮了,太阳出来了,炫目的晴光刺得她眼睛生痛,忽然地,她停下来,转头去望身后,却连那家客栈的影子也望不到了。她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一时间满心生出懊悔,纵然丹霄再聪明,他毕竟才十二岁,怎敌那对毒如蛇蝎的夫妇俩?当时境况艰难也好,怎能将他一人丢弃?纵然是死,也得死在一块儿啊!
丹凝怔怔地起身,沿着来途再找回去,等她快接近那家客栈时,却见浓烟滚滚,整座客栈已被大火烧得干干净净,犹如他们在禹城医馆的家。她疯了一样地问围观的路人:“这里头的人呢?”
“没人啦!估计都烧死了!”路人叹息道。
丹凝觉得天都塌下来了一般,连哭都哭不出声响……如此,她便与丹霄失散,再也没能见到。
他还活着吗?丹霄,他还活着吗?丹凝一次次问自己,绝望的时候又一次次回答自己,坚定地想象,是的,他一定还活着。
总是在梦中,她见到他踏着月光前来,模样不再是旧时幼小的少年,他随着年月在她的梦中长大,身高与声音都在改变,气度却总是安安静静的,从不慌张,也不悲伤,一遍遍重复同她说:“别怕,有我在。”
七年了。丹凝望着眼前穿着洁净灰衣的年轻人,他的神态气质与她所梦见的是如此相似,而他眉宇间不经意流露的傲气,与年幼时那个聪明的孩子如出一辙。
院中一朵朵鲜花紧紧簇拥着,色彩斑斓,空气中流淌着浓郁的芬芳气息,几近将他们淹没其中,他们彼此对望着,如此安静,无关逃亡和劫难。
丹凝颤抖着移动脚步,近距离地去望他的脸,在他耳廓背后,她看见一道浅浅长长的疤痕,这疤痕证明了他的身份……禹城遭劫那天,他拉着她逃出医馆,坍塌下来的屋梁冲她砸下之时,他将她护在身下,用弱小的脊背为她遮挡,以至于自己受了伤,耳后留下永难磨灭的伤痕。
一别七年,当初十二岁的少年,如今已长成颀长健康的男子汉。丹凝未语泪先流,在双目的雾光中仰望他,轻轻伸手触摸他的脸,哽咽道:“你都这么高了,霄儿,你已长大了。”
“别哭。”丹霄温和对她微笑,轻声安抚她道,“别哭。”
“我等你等得好苦,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丹霄伸手去握她的肩,轻声道:“现在不是已见到了么?我们都还活着,这样就很好,你莫再哭了。”
“我是高兴……我是觉得开心。”丹凝喃喃同他说道,眼泪还是忍不住往下掉落,满心的喜悦和悲伤冲撞着,说不出的酸楚滋味。
丹霄望着丹凝流泪的脸,她苍白憔悴的神色,令他不由得心疼不已,他不知她经受了怎样的人生,又缘何会在丞相府内居住。但是,即便不去细问,他亦猜测得出她比他好不了多少,那些飘零的生涯定也是受了许多苦楚,她柔弱瘦小的身子只及他的肩头,曾经年少的时候,她把他当作需要保护的孩子,现在,他却觉得,她是需要自己保护的女孩一般。
丹霄伸出手臂,轻轻将她揽在怀中,叹息一声,瞬间也湿了眼眶。不管这世间多么宽广,不管俗世红尘中的人们在追逐什么,现在他都无心顾及,他只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他找到了他一直在寻的亲人。
“大胆,你是何人,怎可对夫人如此无礼!”耳畔传来一声恼怒的斥责声,丹霄转过头去,瞧见高若正匆忙朝他们走来。
高若对丹凝的称谓让丹霄愣了一下,他心中暗思:夫人?如此看来,姐姐在这府中是夫人的身份。她是谁的夫人?
高若见丹霄愣在当场,旋即招了招手,吩咐左右道:“来人哪,将这冒犯夫人的小子给我拿下!”
他话一落音,立即冲上几个侍卫围住丹霄,作势要对他动手,丹凝见此连忙拦在丹霄身前护住他,对高若道:“等等,高总管,他是我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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