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如此!”丹凝与他解释道,“我也没料到能在这儿跟他重逢,但他的确是我弟弟丹霄,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高若见丹凝如此笃定,立时觉得有些惭愧,忙对丹霄赔礼道:“对不住,高某并不知道公子身份,多有得罪。”
丹霄不卑不亢,镇定道:“无碍的。”
高若对丹凝建议道:“夫人,既是如此,快请丹公子进屋里坐吧。你们姐弟二人先好好叙叙旧,高某吩咐下人准备晚饭,等大人从宫中归来,正好让他也见一见丹公子,我想他肯定替夫人开心。”
丹凝这才如梦初醒,想起自己半晌光顾着欢喜,竟一直与丹霄在这院中傻站着,未来得及邀他进屋。听高若这般提醒,才赶紧牵起丹霄的手,拉他去自己的房间,边走边道:“霄儿,我们进屋去,好好说说话。”
“好。”丹霄毫无异议,就由她这般牵着他的手,像小时候那样。她纤瘦细长的指尖触着他温暖的手掌,使他感觉到凉凉的温度。与她并行的途中,他偶尔会去看她的侧脸,见她嘴角一直上扬着,掩饰不住的笑意……有多久了呢?总之是太遥远以前吧,他整天都能看到这温和的笑容,但这失散的七年里,却只能怀着绝望的心境,在梦里想念她的温暖。
丹凝房中整洁馨香,摆设简约清新,珍珠流苏的帘子后是浅绿的床帐,以及胡桃木的衣柜与桌凳,整个房间给人的感觉是秀美与典雅,一进门就由衷地心神宁静。丹凝领他在桌畔坐下,彼此相望。
侍女跟在他们身后进来,恭敬地拿起茶盏给丹霄倒水,丹凝却制止了她,吩咐她道:“你先出去吧,这儿暂时不用人。”
“是,夫人。”婢女顺从地出去了,待她走后,丹凝亲自掂起茶壶,为丹霄斟水沏茶。
丹霄接过她递来的杯子,浅酌两口,心中觉得无限满足。在此之前,他真是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这么与她坐在一块儿,被她宠着、护着,待他千般万般好。
“你当日是怎么逃出来的?”丹凝坐下来就开始问丹霄别后的状况,她的问题太多,滔滔不绝,“你后来怎么过的?如何为生?都去了哪些地方?”
丹霄微笑着,一一诉于她听,不急也不慢。那些苦难艰辛的时光,在他云淡风轻的叙说下,显得是如此微不足道,丹凝却听得泪水涟涟。
待他刚一提及跟随公孙景去蓝田养马时,丹凝就迫不及待地道:“我见过你,你知道吗?我见过你……”
“何时?”丹霄问她。
丹凝答道:“去年夏季,在蓝田附近的河边,你领着一群马,我们中间隔了一条河,我在马背上差点摔下来,是你用笛声制住烈马救了我……”
丹霄的记忆被她唤起,蓦地也想起当日之境来,不由得感慨道:“当时你穿着男装,是不是?我真没想到,原来是你!早知道……早知道我们就不用再多等一年才相见!”
“谁说不是呢?当时我下马去追你,可河水太深,你又走得太急,没能听到我喊你。”丹凝缓缓与他叙述当日情境,不由又是眼眶湿润。
两人聊了许久,无意中见他搁置在桌上的雕花木盒,丹凝这才想起问他:“对了,瞧我,竟一直忘记问了,你怎会到吕府来?”
丹霄答道:“我现时在长阳街一家玉馆做事,十日前吕大人去定制一枚玉佩,我来送成品。”
丹凝顿了顿,继而问他道:“这么说,你,你见过他了?”
“是。”丹霄点点头,反问她道,“之前我听他们都称你夫人,如此看来,你嫁给了吕不韦?”
丹凝闻言即刻黯然地垂下头去,神色稍有不安,却没作任何反驳。
“他年纪比你大很多。”丹霄犹疑说道。
“嗯。”
“你是否不得已?或被人所迫?”
丹凝忙摇头否决道:“没……并非如此,他待我很好。”
即便如此,即便也见识过吕不韦的不凡,丹霄却并不能轻信丹凝的话。以他所了解的丹凝,纵使再被情感拖累,亦难喜欢比自己大三十岁的男人,这其中究竟多少曲折,他却暂不能去问她,心中知道,便是问了,她也不会如实说出。
“他去定制这枚玉佩的时候,说是赠给很重要的人。”丹霄说着,便将带来的首饰盒子打开。
一望见那块鱼形黄玉,丹凝便愣住了神,让她惊讶的,不是黄玉的精美雕艺,而是因为这块玉佩,使她想起半月前与吕不韦的对话。
当日她在花园池子边,看水中成群的锦鲤游来游去,它们荡起涟漪的模样煞是可爱,她长久哀伤的脸庞露出了难得的笑意。吕不韦跟在身畔陪她,望着她朴素简单的装扮,除却发髻上一根平凡珠钗,浑身再无其他累赘饰物,便问她道:“我送给你的那些珠宝首饰,你统统都不喜欢么?为何从不见你用?”
丹凝答道:“我自幼就不太喜爱金饰珠宝,还望大人不要介意,今后别再为我费心了。”
“话虽如此,我却总觉亏欠于你。”吕不韦望着她,总觉有些不安,他一直从未停止讨好她,心内也清楚她不是喜财的女子,偏他是商人出身,除了用钱财珠宝外,想不来别的法子讨她欢心。
自丹凝失去孩子后,吕不韦就一直小心翼翼待她,唯恐她受分毫委屈,特意与她拜了天地,行了婚礼,为了遵从她的意愿,他坚持不铺设奢侈华丽的排场,只低调地邀请了少部分宾客,在众人前给了她光明正大的名分。从此,她便成了吕夫人。曾几何时,丹凝怕这个称谓,也迟疑是否要一直留在吕不韦身边,但一想起赵姬的阴狠和威逼,她心里就又痛又恨,隐忍着要争这口气,想让赵姬也尝一尝她的苦痛——你得不到的,我偏要拿来。
“你现在身子还未痊愈,徐太医说是因邪风入体。你们从医之人定然知晓这个道理,叫做‘正气内存,邪不可干。’我听说美玉是能避邪的,若你不喜珠宝,便佩戴玉饰,如何?”吕不韦提议她道。
丹凝本还想再推却,但当时不知为何,那一瞬间,她脑海中忽然闪现丹霄的身影,那是失散之前她所见到最后的他,在大火烧起的房子里,他立在窗口俯身望她,挥着手催促她快跑,莲花形状的玉佩从他衣裳中跳出来,在他脖间摇摇晃晃,晃得她两眼是泪。
因而,她未再拒绝,反倒跟吕不韦道:“既是如此,大人便赠块玉佩给丹凝罢。”她指着池塘内游荡的鱼儿,又道,“若能是鱼的形状,便再好不过。”
“好!好!”吕不韦欣喜异常,在他心中,总觉得亏欠丹凝太多太多,比之他富可敌国的钱财,丹凝的这点儿要求确实是太过微不足道,但只要她愿意接受,哪怕仅是一点点,他已经万分感激。
丹凝对他道谢:“在此先谢过大人,劳您费心了。”
……正陷入回忆中的丹凝,却听外头高若朗声通报道:“夫人,大人已回府了,正去换衣,邀丹公子书房相见!”
丹凝起身,望着丹霄道:“去见见他吧,好么?”
丹霄点点头,并无拒绝之意,由着她道:“好。”
“霄儿,你独自随高总管去吧,我就暂不过去了。”出了门后,丹凝如此与丹霄说道。
“夫人不同去吗?”高若甚觉惊讶,瞧着丹霄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岁,姐弟二人又是初次重逢,丹凝怎会放心让弟弟一人去见大秦宰相?
却见丹凝微微一笑,不着痕迹地推辞道:“我想先去厨房,看看晚饭准备得如何。”
丹霄心中却比谁都明白姐姐的心思,她是留给他单独同吕不韦相见的机会,让他们进行男人与男人间的对话,便欣然道:“倒也好,姐姐先去忙吧……劳烦高总管领路,带丹某去见吕大人。”
“丹公子请。”高若忙伸手邀约,领丹霄前去书房。他们穿过弯曲回廊,经过一个小竹林,而后来到一座有弯月形拱门的园子里,这座园子比之吕府内其他奢丽的居所,倒是相对显得朴素许多,建筑风格也是独树一帜。进园之后,入目可见几座挺立的石山,山上青藤蔓延,古木翠竹映衬之中,有一块大石,上书“静逸轩”。
丹霄在高若引领之下,随他进了书房,刚进门就闻到一股朱墨清香之气。天还未黑,暮色渐暗,昏黄的夕阳透过窗棂射进来丝丝微光,熏香的铜炉内缭绕着青烟,烟气与黯淡的光芒交相辉映,颇有几分神秘苍凉的感觉。
高若与丹霄道:“丹公子稍等片刻,先请坐用茶,大人马上就来。”
“多谢。”
高若退出房内后,留丹霄一人在屋中等待。丹霄放眼环顾这间书房,但见墙壁四周皆挂有书画,东方靠墙处依次垒着高高的竹书锦帛,西方靠墙嵌有四扇花窗,屋子正中隔有几片碧纱屏风,上有金银丝线挑绣的松竹梅兰,图案尤显精致细腻,而在屏风前置有一套上好的红木桌椅,桌上搁有一架古琴,琴两端分别镶有宝石珍珠,单从外相便知是不俗的珍奇收藏。
不多时,丹霄就听门外传来脚步声,抬头一看,吕不韦已迈步进来,他立刻起身相迎,对吕不韦作揖施礼道:“在下丹霄,见过吕丞相。”
吕不韦面带笑容,走近了他道:“免礼免礼,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生分。”说话间吕不韦就邀丹霄一同坐下,与他面对面交谈。
丹霄见吕不韦褪去官服,换了一身素色长衫,比之十天前去玉馆的华丽装扮,虽少了几分雍容富贵,但却多了些儒雅气息,显得亲切许多。
吕不韦与丹霄道:“此前在玉馆见到你时,老夫万万也未想到,你竟是凝儿一直寻找的弟弟……她为寻你吃了许多苦,老夫为解她忧虑,也曾派人到处去寻你,只是未能寻到。如今你们姐弟竟能有缘在这儿再见,老夫也是甚感欣慰。”
“让丞相费心了。”丹霄彬彬有礼,不卑不亢。
吕不韦终于能细细打量面前这年轻人,他不俗而尊贵的客人,看上去虽然穿着粗布衣衫,带着掩饰不住的落魄气息,但他眉宇间闪烁着的骄傲与自信,却令人不容小觑。
“适才回府之时,老夫听高总管说起,你是过来送老夫之前所定制的玉佩。”
丹霄听他提及此事,便将所携雕花木盒呈上,口中道:“玉佩在此,大人请过目。”
吕不韦接过木盒,打开后将玉佩拿出来观赏,叹息道:“这雕琢之术真是巧夺天工,实不相瞒,那正是我要赠与凝儿的物件,看来真是天意使然,冥冥之中,你姐弟二人注定要因此相认。”
“在下也未料会如此巧合。”丹霄道,“承蒙大人关照姐姐,在此谢过。”
“哪儿的话。”吕不韦笑言道,“老夫在长阳街居住数年,此前从未见过你们这家‘戒忧堂’玉馆,是新开的吗?”
丹霄答:“正是。”
吕不韦问他道:“不知此馆是何人所开,玉雕技艺又是出自哪位匠师之手?”
丹霄稳稳答道:“回大人的话,玉馆是在下结拜兄长公孙景出资所开,玉艺雕琢则全出自在下之手。”
“公孙景?老夫听这名字甚觉耳熟,你所说的这个人,莫不是在宫中做护军都尉的那位?”
丹霄道:“正是。”
“此人有勇有谋,公正无私,不失为我朝中良将之才。老夫与他虽未有过交涉,却听过不少人赞扬他年轻有为,没想到你二人竟是结拜兄弟。”
“公孙兄为人侠义谦逊,待在下犹如亲生兄弟,正是承蒙他厚爱体悯,在下才得以来到咸阳谋生。”
吕不韦真诚道:“那真是要好好谢谢他了,改日老夫请他来府上,大家一块儿聚聚,他既是你的兄弟,也就是老夫的上宾。”
“岂敢叨扰,多谢大人。”
吕不韦掂着玉佩左看右看,满眼赞赏神色,他好奇地问丹霄道:“不过,老夫对一件事仍是有些诧异,按说你年纪轻轻,极难得能有这般巧夺天工的手艺,你是拜了哪位玉匠师傅门下,才得到这身雕琢的好本领?”
丹霄答道:“在下从未拜过什么师傅,不过是自己研习罢了,技艺粗浅鄙薄,让大人见笑了。”
“不不不,老夫倒觉得你很了不起!”吕不韦又问他道,“当日在玉馆时,老夫见你那儿还有玉饰图样,应是为客人所备,如此看来,你识字懂画。”
“略通一二。”
“莫要谦逊,可否写两个字来瞧瞧?”吕不韦问他。
丹霄并不拘泥,反倒非常潇洒,爽快道:“斗胆献丑,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吕不韦请他至书案前,丹霄提笔蘸墨,在竹简上信笔写下“静逸”二字,他所书的字体为大篆,形状宛转修长,平稳浑厚,落笔又锋利干脆,看上去颇有几分大家气度。吕不韦不由赞叹道:“线条刚毅,落笔洒脱,外拙内巧,疏密适宜,你这字体颇有几分李斯的风骨,而‘静逸’二字,恰好取自老夫这园子的名头,你倒真是心细。”
“谢大人赞誉,在下愧不敢当。”
吕不韦称叹道:“莫要过谦,李大人算是我朝书法最高之人,你如此年轻就能像他几分,已经很了不起!”
丹霄微微一笑,面不露喜悦或骄妄神色,他这般淡泊自若的气度,倒是很对吕不韦的心思,吕不韦问他道:“你与凝儿失散这几年,都是如何度日?你姐弟生而不得相见,一定很难挨吧?”
“四处飘零流浪罢了,并无任何惊奇艰险,七年说短不短,说长也算不得长,很快就这么过完了。但对于姐姐,心中却是一日也未曾忘却过。”
吕不韦若有所思,又好奇问他道:“既是一直过着流浪的生活,你又如何能有这般才干和学识?莫非有人资助你去学馆读书么?”
“并非如此。”丹霄解释道,“在下为旁人做工讨生计,所得节余全用在书上,每得一书,皆作数次攻读,勤加领略,虽书贫难得,每次所学,却也能兼收并取许多。”
吕不韦点点头道:“老夫始终认为,求知之途并非只有读书,但读书亦不失为重要之部分。古往今来,任何做学问的人都是要读过许多书的,书如山,学如海,必得跋山涉海,才能有一番作为。”
“大人所言极是。”丹霄毫无异议地赞同道,“多读书总是有诸多好处,可惜在下境况鄙陋,无处安身立命,因而一直未能好好研习学问,惭愧,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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