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动天下-灼其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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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诗经·国风·周南·桃夭》

    在离开咸阳的官道上,一顶豪华的车轿开路,后头跟着几辆装载货物的马车。这是吕不韦的撤退队伍,此时的他已经行至一条宽阔的江边,高若下马,来至马车边通报道:“大人请下车吧,咱们已经到江边了。”

    吕不韦伸出一只手,掀起车轿的帘子,从车里探出头来,看着外面日头正盛,时间已是正午时分,太阳的光辉照耀着大地,映得平坦的江面上波光粼粼,无数的水鸟在空中盘旋,几艘大船正候在码头边等待着他们。

    “吩咐他们将行李运至船上罢!”吕不韦说完之后径自下了轿子,同高若说道,“老夫想沿着江边走走。”

    “小人跟着您吧。”

    吕不韦却道:“不必,老夫想一个人走走,等行李搬完了,你叫我一声即可。”

    “是。”高若吩咐大家将行李往船上搬的时候,转头去望吕不韦,见他沿着江边慢慢走着,留下的背影如此孤独醒彻。望着吕不韦踽踽独行的背影,察觉出他仓皇的老态,高若的眼睛被泪水沾湿了。

    在他们身后,是通往咸阳的官道,会有无数的马车赶赴那片繁盛的乐土,但,吕不韦却永远止步于回途了。

    过了这条江,前面不远就是吕不韦被贬去的蜀地了。从此以后,他将告别身后一马平川的咸阳城地界,往日的繁华与荣光,将永生成为一场梦,他再回不去巍峨的王宫,也回不去宽阔的吕府大宅……可是,对他而言,那些又岂是重要的呢!他刻骨铭心和念念不忘的,全然不是这些虚名和权势,而是一个必须得放手的女人。

    吕不韦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望着清平的江面,一阵风从对岸吹拂而来,不知为何,本来堵塞在他心头的千愁万绪,忽然都散开了一般,瞬间觉得心旷神怡,豪情万丈。他想起了往日经历的江湖风雨,想起了扶持嬴政为王的这些年,又想起督促那些文人编纂《吕氏春秋》的日日夜夜。这所有的一切,都一点点地贴近身体回来了,填满他内心空白的沟壑,就如同上好的良药敷在新生的伤口上,带来些龇牙咧嘴的痛,同时还有终于能安心的满足感。

    可是,丹凝呢?没有了丹凝的人生,他做错过的事,他不能挽回的美好与无法定格的时光,是否能在后来的岁月里带来安稳和静谧?一想起丹凝,他的胸间就不受控制地升起愧疚和柔情,眼里也是片刻就溢满了泪光。

    好端端的晴日,忽然一下子黯淡和惨白起来,厚厚的阴云袭来,将太阳遮蔽在云层后面。吕不韦回头再去望宽阔的秦地,只觉入眼都是凋零的画面,整个原野、川流和村舍,都呈现一幅寒冬将来的萧索画面。光是看着这景象,吕不韦就觉得心内满是寒意。

    高若前来与他通报道:“大人,已经准备好,可以起航了。”

    吕不韦点点头,叹息一声道:“过了这条江,就再不是咸阳地界了。”

    高若不语,忠心耿耿的他比谁都明白吕不韦的心情,但这种时候,他能做的,亦不过是保持沉默,一步不离地跟随在他身边而已。

    “走吧!”沉吟良久,吕不韦这才吩咐道。

    高若应道:“是。”

    吕不韦站在船头,看着越来越远的身后景象,心中明白,盛年锦绣的荣光,以及运筹帷幄的往昔,从此便只是身后事,他终是到了要归去和告别的时候。

    回去蜀地后,吕不韦在故乡住了一年有余,即便他已不再是大秦丞相,但山东各诸侯国仍多次派遣使者前来。虽身居偏僻之所,吕不韦门庭客人仍是络绎不绝,比之在咸阳时有过之而不及。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咸阳城,因有嫪毐之事在前,嬴政生怕吕不韦谋变,于是派使节给他送了信来。高若不知那信中究竟写了什么,却见吕不韦愈加郁郁寡欢,不仅下令拒绝所有来客,自己也是躲在静室内许久不出门。

    门口几棵经历过寒冬的老树,如今在春天暖阳的滋润下已长出新叶,天气很快就要暖起来了,高若默默地想,等天气好起来,吕不韦的关节痛便很快能康复,不必饱受病痛煎熬。自从别了咸阳城后,吕不韦的身体越来越差,从前有丹凝在身畔的时候,因她会医术,又懂得在烹饪和饮食中辅以药材,因而使得吕不韦一直保持愉悦和康健。可现在呢,哪里去寻与丹凝一样体贴聪慧的人?

    高若始终不明,吕不韦为何要将丹凝一人丢弃在咸阳呢。若爱她,待她情深意重,不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与她携手吗?可他毕竟是个下人,不能以朋友的姿态来与吕不韦探讨这些。

    “高总管,大人叫您进去。”萧城的话唤回了高若的思绪。

    高若点头道:“好,知道了。”

    到了吕不韦的静室后,高若望见他正静静端坐着,身前的桌上放着秦王派人送来的密信,还有一个小小的瓶子。高若心下一沉,似乎是猜测到了什么,他不敢相信地问:“大人,这……这瓶子是?”

    吕不韦轻轻一笑,淡然答道:“便是你猜到的东西。”

    “怎么,怎么可能?”高若摇头道,“这绝不可能!大人,您为大王立下无数汗马功劳,他怎会如此绝情——”

    “冷静些,高若。”吕不韦制止了他焦躁的愤慨,仍是淡然道,“有谁见过滔滔江水有回流的时候?又有谁见过从不凋零的花朵?你我早就该明白,不管人或事物,鼎盛之后便是衰亡,这是万古不变的法则,并非人力所能及。”

    “大人!”高若忽然庄重道,“咱们逃吧!现在就走!”

    “逃?”吕不韦轻轻笑了,“能逃去哪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可您难道就坐在这里等着?您甘心这一切?”高若焦急问道。

    吕不韦神色坦然,他脸上丝毫看不出苍凉和抱怨,仍是镇定地凝视高若的眼睛,问他道:“你可知老夫为何唤你来?”

    高若不语,他不敢猜。

    吕不韦却从怀中掏出一枚精致的玉佩,那玉佩是厚重的,中间似有藏匿的机关,他丝毫没有隐瞒地与高若道:“这里头有张地图,至于地图所指之处是何地,你已明了,老夫便不多言……老夫别无挂碍,便是只剩这一件事要求你。”

    高若赶紧站起身来,直直跪下道:“小人终生愿为大人您做牛做马,莫说是一事,便是有万千事,小人也一定替您完成!”

    吕不韦上前搀扶起他,与他对视道:“高若,其实,你这些年一直陪在老夫左右,你应是明白,老夫根本没当你是下人,在我心内,你与我情同手足。”

    “大人……”高若哽咽着,已不知要如何开口。

    吕不韦又道:“吕某自知命不久矣,若你能应我这一事,我便至死也能瞑目。”

    高若悲从心头起,哭泣着又跪拜下去,口中道:“大人请讲!”

    吕不韦幽幽道:“待老夫离去后,你便返回咸阳去,你要找到丹凝,但不要让她见到你,从此你暗中守护于她,不能让她受任何人欺辱,必要之时,你便将这玉佩交给她,并告知她其中的玄机……”

    高若有些不解:“大人,您……您何苦如此?”

    时至此时,吕不韦对高若毫无隐瞒,明明确确与他道:“当初我假意休她,说出与她情分已尽的话,便是早预料到自己会走到这一步,她还年轻,我不能牵累她了……高若,如今你是我唯一能信任的人,我的请求,你应还是不应?”

    高若抬头去看吕不韦,内心万千起伏,他泣涕如雨道:“当初小人得罪了地方恶霸,妻儿老小皆被杀害,了无生趣时去投奔大人您,正是在您的帮助下,小人才得以给家人报仇。从那时候开始,小人就发誓要一生追随您——所以,不管您有什么要求,小人都会替您完成!”

    吕不韦感激道:“高若,多谢你。”

    这句话说完,主仆二人便都已知结局既当如何,吕不韦对高若挥挥手道:“你先出去吧,我静一会。”

    “好。”高若噙着眼泪退出门去,手里握着吕不韦给他的玉佩。

    吕不韦再次去阅嬴政送来的书信,在信上,头一次,嬴政抛却了王者和大臣间的礼节,带着仇恨质问他那么多:

    你于大秦有何功绩,得以现在还享受富贵荣华?你让我们母子九年躲躲藏藏,没有填肚的食物和蔽体的温暖衣物,也没有父爱,你何以来的颜面被称“仲父”?你将嫪毐这个祸害带至宫中,害得我与母亲声誉尽毁,你可知自己罪孽深重?如此种种,不死何为?

    ……吕不韦读着这些字字句句,泪水又一次涌现眼中,他从不知道,嬴政对他的恨意是如此之深。从嬴政十三岁开始,他就一直辅助他,帮他圆梦踏上宝座,而嬴政也不负他所望,成为一个高高在上、凌厉强大的王。

    年纪轻轻,嬴政就已熟谙王道,懂得如何精准地治理天下,虽然他的手段有些残忍和决绝,但吕不韦能看出来,将来万世千古以后,他一定会成为被人称颂的伟大君主。但自有嫪毐一事,吕不韦彻底对他畏惧起来。嬴政的心里,到底是否住着一个魔鬼?毕竟再仇恨也好,稚子无辜,亲母有恩,他怎能连眼睛都不眨就摔死母亲生下的胞弟!

    嬴政或许是理智的,但理智得可怕,面对朝野大臣的反对,他不为所动地进行屠戮,不管天下人是要毁谤还是赞誉,他已然不在乎了一般。经历过困顿和仇苦的他,看透了人心和脆弱,也看透了利益背后的勾结,虽然他还年轻,不过二十三岁,但他已经学会掩饰伤疤和漏洞,成为无坚不摧的猎取者。

    现在,他要猎取的这条命,是陪伴他十年的丞相,亦是他的生父!

    看着桌上那个装着毒药的小瓶子,吕不韦的嘴角溢出一丝苦笑,心内想:好罢,愿我欠你的及你所愤怒的,从此以死相抵了吧!

    生亦何荣,死亦何哀?你是谁?在你死后,也许天下人再不会来追问孰是孰非;在你死后,也许天下人再不会来管谁爱谁恨。只是,从此他再也没有机会保留一丁点儿的温暖念想——关于丹凝。

    等到黄昏时分,高若前去给吕不韦送晚餐的时候,他推开门,看到吕不韦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双手放置于胸口,地上是空了的毒药瓶子,他已经一饮而光,阖然逝去。

    泪水如奔流的江水一般,高若跪在他身畔许久也不曾起身。

    这世上古今以来,曾有多少人坐拥半壁江山依然难逃情殇。显赫于世的吕不韦,原来不过也是同平常人一样,盼着有一段俗世温暖的恋情,携手一个能白头到老、共度余生的女子……可这简简单单的愿望,却要成为永久的遗憾了。

    时光匆匆逝去,转眼又是两年。

    在咸阳城边的拐角处,有两间狭小简朴的房子,门口挂着医馆字样的招牌,如此长久的日子以来,丹凝就住在这儿,为人诊治看病度日。

    丹霄隔段时间便会来看望丹凝,以他现在的身份,她根本不用再受苦的,只消享福便可。他也曾提出过,如若她想开医馆,他能给她建造很大、很华丽的房子,但丹凝执意不愿如此,她说她喜欢现在的生活和状态,虽然平淡素简,心内却可以获得一份安宁的力量。

    春末的咸阳城,到处都飘着柳絮和花朵的芬芳香气。丹霄骑马来到丹凝的医馆内时,见她仍是穿着素白干净的衣衫,手里正在挑拣从山上采摘的药叶,她款款同他说话的时候,言谈举止还和过往一般沉静,传递给他的,亦是一如既往的温暖感觉。

    他们正交谈的时候,但见一个婢女领着一个女孩儿走了进来,女孩儿约莫五六岁的模样,长得玲珑娇俏,身着的衣衫亦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她的表情有点儿傲慢,举着一只流血的手掌,淡然问着:“这儿是医馆吗?怎么也没人来招呼?”

    丹凝见状忙迎上去,低下头问她道:“你怎么啦?”

    身畔的婢女忙代这女孩儿答道:“我们家小姐手掌破了,劳烦您快给包扎一下!”

    “好。”丹凝点点头,指着堂内的板凳同小女孩道,“先坐下吧,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女孩儿撇撇嘴,不太乐意地坐了下来,婢女则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满脸都是担忧的表情。

    丹凝用干净的纱布蘸了药酒给女孩擦拭伤口,看她手上长长的一道伤口,应该是跌倒了被地上尖锐的石子儿划伤的,嫩嫩的肉皮上伤口显得十分触目惊心,女孩儿疼得龇牙咧嘴地倒吸一口冷气,丹凝忙柔声问她:“很痛吗?很快便好的,你先忍一忍。”

    女孩儿却任性逞能道:“谁跟你说我觉得疼啦?一点儿也不疼!”

    丹凝无奈地摇摇头,嘴角溢出一丝宠溺的笑容,心内却丝毫也不讨厌这女孩的骄矜与傲慢,只觉得她很可爱。

    丹凝给女孩包扎伤口的时候,丹霄在一旁看着,甚觉这女孩儿娇纵又好玩,他本想沉默不语的,因为这是他一向的原则,不打搅丹凝给人看病。可是这会儿,他突然来了兴致,想逗逗那个粉团一样的小人儿,他凑近丹凝身边,与嘟起嘴的女孩儿对望,并问她道:“你几岁啦?”

    “五岁!”女孩儿答道。

    “叫什么名字?”丹霄又问。

    女孩儿不卑不亢地答道:“漪儿!”

    丹霄笑嘻嘻地问:“咦?漪儿?这名字好生奇怪,是蚂蚁的蚁呢,还是桌椅的椅?”

    漪儿有点不耐烦了,斥他道:“是水波涟漪的漪!真是够头痛的,你没有念过书识过字么,这都不懂。”

    “哈哈哈!”丹霄顿觉乐不可支,又觉得她的个性与谁非常相似一般,总觉得在哪里经历过,却总也想不起来。

    等伤口包扎好了,婢女付了诊金后,漪儿出门前却对丹凝施了个礼,同她道谢:“多谢。”

    丹凝没想到这傲慢的孩子还有知礼的一面,忙回她道:“不用不用,记得再来换药便好。”

    漪儿走到门口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男孩儿,年纪也是五六岁的模样,比漪儿个子高一点,也是穿着锦绣的衣衫,轻轻走到漪儿的身旁,沉默了半天才问她道:“你怎么了?”

    漪儿抬头白他一眼,不耐烦地同他说道:“我跌破了手掌,刚刚才包扎好,你没看到吗?”

    “哦,看到了。”男孩儿逆来顺受似的答一句。

    漪儿却不满他的忍耐,责问道:“要不是你跑得那么快不等我,我怎会跌倒摔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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