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国风·邶风·日月》
夏侯府中,庭园里的玉兰树上开满白色花朵,地上生长的紫藤、芍药、白枝莲、海棠等也是争相开放,争奇斗艳。这些花朵散发出妖娆的芬芳气息,弥漫在宽阔华丽的庄园内,带着难以抗拒的迷人气息,以至于诗缨刚步入这儿,就觉得扑面而来的是整个春天。
对于夏府和李府来说,今日都是极其重要的日子,李由和夏筱蝶将在这晚定下亲事,择日完婚。
李斯带了李由、李夫人及诗缨同时赴宴,显示了对夏家绝对的尊重,夏侯爷含笑相迎,甚是得意。男人们坐在厅堂内聊天,女人们则有女人们的世界,夏夫人热络地拉着李夫人和诗缨话家常,一打开话匣子就没个完。
“呀,这就是诗缨吧。几年不见了,出落得越发水灵了呢!”夏夫人赞叹道。
诗缨款款一笑,施礼道:“见过夏伯母。”
“瞧瞧这丫头,真是惹人喜欢。”夏夫人笑呵呵地对李夫人道,“每次见了你家诗缨后,我都很羡慕你,她知书达礼,又温柔听话,我们筱蝶要是有她一半就好啦,也不用我整日操心!”
李夫人笑言道:“瞧你说的,筱蝶不挺好的么,我就很喜欢她。”
“哎呀,这样倒是最好!我真是要谢天谢地,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正想拜托你呢,筱蝶进了你家门后,劳烦你跟诗缨帮我好好管教她。”夏夫人乐得合不拢嘴,甚觉女儿找对了婆家。
“我们疼她还来不及,谈什么管教,你这可就见外啦!”李夫人四处看看,一直不见夏筱蝶的身影,这才问夏夫人道,“咦,怎么不见筱蝶?”
“哈哈,这丫头一早就在房里打扮了,这么半天也不出来,估计是害羞呢。你们先坐着,我差人去叫她过来,咱们娘儿们几个聊聊天,说说贴心话。”夏夫人心直口快,为人又极其爽朗,说着就一阵风似的走了,留下诗缨和李夫人坐在厅堂。
诗缨无意地向前一瞥,正对上李由的目光,李由也不参与夏侯爷与李斯的谈话,就那么一直沉默着,表情虽不算僵硬,但明眼人是极容易看出他的敷衍的。不知为何,诗缨总觉有愧于他,她一直想要跟他好好谈谈的,希望自己能像个姐姐那样,听听弟弟心中到底想些什么,有哪些烦恼。但想归想,她却从未这么做过,李由也没跟她倾诉过任何心事。
至于今天的这种场合,诗缨总觉得有些拘谨,她本是一直回避着不想来的,却拗不过李斯。让诗缨尴尬的理由有二:一是她觉得自己终归不是李家亲生女儿,以非血亲关系来参加两家人的会晤,多少显得有点儿不自在;二是在上次的躲避之后,她唯恐在不经意的状况下与丹霄迎面相逢,毕竟他是夏芙先的挚友,极有可能会突然出现在这儿。
诗缨最后发现自己的担心有点儿多余,因为这是夏家和李家的大事,彼此都只有至亲参加,李家四人,夏家四人,除此之外并无外客在场。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入坐在筵席上时,众人将李由和夏筱蝶的位子放在一起,他们相邻坐着,彼此都显得有点儿不自在。尤其是夏筱蝶,她盛装打扮了一番,本来就精致玲珑的面容,衬着鲜艳的衣衫,显得更加亮丽清雅。但她却不敢抬头去看众人,一直害羞地默默垂着眼睑,全然掩饰不住忐忑和幸福的表情。
诗缨坐在李由和夏筱蝶的对面,她凝望他们的时候,心内觉得非常欣慰。李由意气风发,筱蝶娇俏可爱,两人看上去真是非常般配,虽然不知之前李由为何反对这门亲事,现在又应允和妥协下来——但诗缨是实实在在为李由祝福的,在她心里,这个六年前于门口拯救她的少年,已然是她的亲人。
夏筱蝶今年刚满二十岁,长得很漂亮,眉梢向上微挑,带着点骄矜的英气,不像一般的大家小姐那般娇弱任性,反倒是有点男孩的脾性,性格亦是直来直去。只是在李由面前的时候,总显得那么乖巧和低眉顺眼,诗缨看得出来,这绝非伪装,筱蝶不是一个擅长伪装的孩子,她不过是容易在所爱之人的面前紧张罢了。
诗缨每回见到筱蝶的时候,都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起初她还疑惑,筱蝶究竟像谁。后来她终于明白,因为从筱蝶青春飞扬的面容上,总能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她也是那样爱过一个人的,被他讨厌过,为他追随过、受苦过、忍耐过、期待过——可是,他还记得她吗?她不知道。
“咱们而今已是一家人了,也就不必藏着掖着说话。”夏侯爷朗声笑道,“这亲事既已定下,接下来就是要选个好日子大婚。我觉得以咱们夏家和李家的地位,此事不如就上报给大王,请大王定下婚期,如何?”
李斯赞同道:“甚好,甚好。”
夏侯爷望着李由,又道:“我也算是看着李由长大的,这孩子打小就不俗,难怪筱蝶对他一片痴心。如今终能达成夙愿,也算是皆大欢喜。”
这话听上去并无什么不对,细细琢磨下来,其中却寓意深长。筱蝶与李由的婚事,夏侯爷已经多次提及,全是李由一直回避,才拖到今天。
李由听得出夏侯爷意有所指,心里并不高兴,抬眼去望父母,却见李斯赔着笑脸同夏侯爷道:“夏兄这是哪儿的话,我可是早就把筱蝶当成自家女儿看待的,她能嫁到我李家来,实在是犬子的福分!”
夏侯爷与夫人乐得哈哈大笑,夏夫人道:“你们是有所不知,有阵子筱蝶见不到李由,窝在家里哭了很久,这不知羞的姑娘啊,把我这当娘的给急得哟,我能有什么办法呀,总不能差人去把李由绑了来——”
“娘!”筱蝶又羞又恼,急忙拦住话茬,“您说什么呢!”
“哈哈哈,瞧瞧,这还害羞呢。嫌娘话多啦,当着你伯父伯母的面儿,还有什么好遮掩。等大王将婚期给你们定下来,你可是想听娘多说几句话都难,从此咱们娘儿俩见面的时间也少啦!”夏夫人心直口快,情感也是说来就来,提及嫁女儿的心情,眼睛忽然就湿了。
李夫人忙安慰她道:“这是说哪儿的话呢,咱们两家离得又不远,筱蝶嫁去了也能常回来看看的。无论到什么时候,这儿都是她的家,你要是舍不得,就让她经常回来陪你住上一段日子。”
“可别!可别!”夏侯爷摇头叹息,接话揶揄道,“我这好不容易送走了一个惹事精,终于能让她离开我的眼,再不用让我头疼和担惊受怕了,还回来干嘛呢!不要,千万不要!”
“爹爹!”筱蝶更是恼了,撒娇赌气道,“您这会儿就把我往外赶啦?娘编排我,您也这么对我。”
夏侯爷继续跟她开玩笑道:“可不是吗?你在家多待一天,爹看着就头疼。”
“你……你们——”筱蝶气呼呼的,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在场的人却都笑了,甚是觉得她可爱。可是筱蝶扭头去望李由的时候,看到的还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她的心情立刻又跌到了谷底。
夏芙先自幼看着筱蝶长大,甚是了解妹妹的心意,为了开解筱蝶的心情,使众人的话题不再围绕在她和李由身上,他就转移了话题,礼貌地问诗缨道:“上次去做客时,听说李姐姐病了,因此未能见到面,不知现在是否康愈?”
诗缨忙道:“早已好了,多谢夏公子挂怀。”
夏芙先便又道:“小弟一直有个事情要拜托李姐姐呢,想跟姐姐讨要一件礼物,又觉得有些唐突,不知当讲不当讲。”
诗缨愣了一下,随即道:“夏公子不必客气,直言便是。”
夏芙先便和众人及诗缨道:“上次饮的那种酒,甚是清奇美味,后来听李大人说是姐姐亲自酿制的,是么?”
“啊……是。”诗缨有点儿紧张,她想起那天来,若不是她装病逃过与他们的会面,则一定会跟丹霄迎面相逢,只要想到将与他面对面站着,无处躲避和掩饰,她就觉得内心战栗不安。
夏芙先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解释道:“那晚我带了个朋友同去,他是我极好的兄弟,因他极爱那酒的滋味,所以我打算送他一坛。今天冒昧提出请求,是想看姐姐能否有空帮小弟酿制。”
“好。”诗缨几乎没作考虑,直接就应承下来。
她的爽快倒是令众人都吃了一惊,尤其夏芙先,他没想到诗缨那么快就应了下来,赶忙道:“多谢姐姐。”
“无须。”诗缨仍是回以礼貌笑容,极力让自己看起来显得镇定。
“就是嘛,大家都是一家人了,酿酒对诗缨来说也非难事。”李夫人接话道,“若是你们喜欢,家里还有很多未启坛的佳酿,都是诗缨亲自酿制的,改日让由儿送来给大家尝尝。”
“甚好甚好!”夏侯爷笑对李斯道,“李大人,我可真是羡慕你,平白多了个这么好的女儿,真是天降的福分!”
“谁说不是呢!”李斯望了一眼李夫人,又看看诗缨,目光里满含慈祥,他道,“诗缨对我们夫妻来说,与亲生女儿无异,我想这就是天意使然,恰好让她入了我的家门,成为我们家的一分子。”
“当然,当然。”夏侯爷亲眼目睹这六年来李斯夫妇对诗缨的宠爱,也将诗缨当成了李家人看待,众人言笑间,好不热闹,整个晚宴的氛围显得很是祥和。
诗缨食着饭菜,却味同嚼蜡一般,她内心还是忐忑不安的。怎么办呢?即便现在丹霄不知她在何处,以后又能一直不知吗?待那酒酿好了送至他面前,他一定会问夏芙先,这酒是谁酿的?——夏芙先一定会答,是李斯大人的女儿。
只要谈及这个话题,谁也不能保证是否会牵涉出她的名字和身世来,若夏芙先全部如实相告,说她是李斯家的养女,六年前被收留,名为李诗缨,那么……他会很惊讶吗?
天下虽大,又哪里有那么巧,会出现许多叫李诗缨的人。……丹霄若听到了她的名字,知道了她的去处,会来找她吗?
她无从预料,却也不敢深想,就这么战战兢兢的,思绪全飘离了身体之外。众人谈笑着,热络着,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除了李由——李由的一双眼睛全锁在她身上,几乎片刻也不曾离开。
从夏侯府回李府后,已经是入夜时分,李斯携着李夫人在前,诗缨和李由跟在后面,李斯刚进门就问婢女道:“陌儿和漪儿呢?”
婢女答道:“回老爷夫人,小小姐和小公子食了晚饭后玩闹了一阵子,刚刚说累了,已经服侍他们歇息,这会儿刚刚睡着。”
“那便好。”李斯回头望了一眼李由和诗缨,嘱咐道,“忙了一天了,你们也各自回房去歇息吧。”
“嗯,爹娘晚安。”诗缨与李斯夫妇道别后,径自回了房间去。她同孩子们住在一起,一间房内摆着相邻的床铺。诗缨进门之后看到两个孩子已经睡着了,就问婢女道:“他们今儿个闹了么?”
“起先吵着要找您,后来就安静了,算是乖巧。”婢女答道。
诗缨点点头,轻声同她道:“你也歇着吧,这儿不用人了。”
“好,小姐晚安,奴婢告退。”
婢女出了房去,将门虚掩上,诗缨待她走了,将屋子又重新收拾了一下,归整好漪儿和陌儿的玩具。忙完之后,诗缨正准备从里头把门闩插上,却听见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是轻轻的两下叩门声。
“谁?”诗缨问了句。
外头没有回答,她就打开了门,见是李由站在门前,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报以微笑问他道:“噢,是你。怎么还没睡?”
李由坦然自若道:“我有事找你,所以过来一趟。”
“什么事?”诗缨顿了一下,邀请他道,“进来坐吧。”
“不用。”李由站在门槛边,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
诗缨看到他手中握着一柄漂亮的剑鞘,便道:“是剑么?”
“嗯。这是我答应给陌儿的礼物。”李由握住剑把,从鞘内轻轻一抽出来后,诗缨就看到了一柄小巧玲珑的木质宝剑,雕刻得甚是精致,李由对她解释道,“放心,我有分寸,这是木头做的,他现在还小,不能舞弄真正的刀剑。”
“谢谢你。”诗缨接过剑来,由衷对他致谢。
李由却问她道:“其实陌儿很有天分,但你并不想让他习武,是不是?”
诗缨怔了一下,未料想他会谈这个问题,便并没隐瞒地直言道:“是。”
“为何?身为男孩子,会些功夫不是很好吗?虽不必让他去闯荡江湖,起码能有强身健体的用处,出门也不用受人欺负。”
诗缨不语。她不知要如何回答李由了。是的呢,为什么从不想让陌儿习武?也许只是因为,念书识字的陌儿,在她看来是另一个人生命的延续,她在陌儿身上寻找那人的影子,当成是自己对生命和爱情的寄望。
叹息一声,诗缨敷衍李由道:“不早了,快去歇息吧。”
李由点点头,转身走了,待诗缨去关门的时候,他忽然顿住脚步,又回了头去望她,他说:“等等——”
诗缨顿住手中的动作,问他道:“怎么?”
“……你当真希望我娶夏筱蝶吗?”李由盯着她的眼睛问。
诗缨有些错愕,随即笑了,静静回答他道:“当然,你与筱蝶姑娘门当户对,自幼又算是青梅竹马,她那么好,跟你是相当匹配的。”
她说完这些话后,看出李由的表情有些僵硬,便觉得有些尴尬。事实上她也不知自己有什么地方说错了,惹得李由这番模样,最近这段时间,她似乎是随时能触怒他似的,总感觉他目光不甚友善。直至今日,他还是没称过她一句姐姐,诗缨多少有些介怀此事,却从不表露。
“此话当真?”李由为了确认似的,又问了她一遍。
“是。”诗缨点头。
她决然没想到的是,李由在听完她的回答后,接下来的话竟是:“那么,好,姐姐,我便如你所愿。”
“由儿,你——”诗缨觉得他如同在赌气似的,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刚想同他再多谈谈,问问他心里究竟想些什么,却见他已经转过头去,大步地离开她的院子,背影坚毅孤独,脚步仓促决绝。
他怎么了?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为何要说“我便如你所愿”?又为何突然对她有了尊称,叫了一句从没叫出口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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