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诗缨服侍两个孩子起床穿衣的时候,陌儿忽然跟她道:“娘,咱们去医馆吧!”
“你又没病,去医馆做什么?”诗缨帮他系好外衫的带子,又去帮漪儿穿鞋子,口中对漪儿道,“先去镜子前坐着,一会儿娘帮你梳头。”
陌儿不依不饶地继续着刚才的话题,他眼巴巴地望着诗缨,恳求道:“娘,我是想说,咱们去医馆找那个叔叔吧。好不好?他再也不来了,我还没同他说上话呢。”
“对啊,娘,我也想去。”漪儿也道。
诗缨走到镜子前,拿起梳子给漪儿梳头,将她的头发绾成很好看的两个鬓髻,还插上白玉雕刻的玉兰花饰,衬得漪儿娇俏玲珑的模样更加粉嫩美丽。诗缨一边做着这些,一边问漪儿:“为什么非要见他,你不是说过他很讨厌?”
漪儿不承认地道:“我什么时候说过?”
“那次医了手掌回来,你说他总问你许多问题,啰啰唆唆的,很讨厌。不是么?”诗缨旧事重提。
漪儿满脸懊恼,似乎悔恨自己说过这种话,她对诗缨解释道:“没有,娘,我那次是胡说的啦,其实他根本不讨厌,我只是故意那么说的。”
“是吗?不讨厌的话,就是你喜欢他?”诗缨追问道。
漪儿沉默不语,牙齿咬着嘴唇,似是有点儿害羞似的,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微笑道:“陌儿也喜欢他。”
诗缨怔住了。对这两个孩子而言,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的丹霄,其实只不过是陌生人而已,他们为何会这般牵挂一个陌生人?莫非这真是血缘的力量?偏偏又是丹霄救了陌儿,使陌儿免遭恶人魔掌。如此看来,这也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命运吗?许多年前,她不管不顾去寻丹霄的时候,经过蓝田被人绑了,也是丹霄解救了她。从此,她的命运便与他维系一体,心与灵魂都再也逃不开……
漪儿的话打断了诗缨的思绪,她扯着诗缨的衣角哀求:“娘,你带我们去吧,你不是总告诉我们么,受人点滴之恩要涌泉相报。何况那个姨娘也是很好的。”
“哪个姨娘?”诗缨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漪儿对着诗缨晃晃自己光洁的手掌,伶牙俐齿地炫耀道:“就是医馆的那个丹大夫,她将我伤口处理得很好,真的没有留下疤痕哦。”
丹大夫?诗缨仔细想了想,哦,是了,陌儿被救了之后,曾被丹霄带去一个医馆处理伤口,既是女大夫,又与丹霄同姓,想必就是他的姐姐了——那么,他是已经找到了亲人吧?他终于如愿以偿地与姐姐相见,真好,起码这些年来,不管困苦还是曲折,他都有亲人陪伴在身边。
亲人。亲人。一想起这个词,诗缨的心内就涌起一阵绞痛,悔恨和负罪感差点使她无法直立,巨大的悲哀从不知名的地方压迫而来,使她如背一座大山,脚步都有点儿踉跄。
平素闲暇之时,李夫人总是过来见诗缨,母女俩一块儿酿酒、刺绣、下棋、闲话家常。如此一晃六年,李夫人已然将她当成了亲生女儿,诗缨自幼没有母亲在旁陪伴,对李夫人也是敬爱有加,两人之间几乎算是无话不谈。
因此,找到了合适的时机,诗缨觉得不好再作隐瞒,她便将往事如实诉于李夫人听,包括她与丹霄的纠葛,以及后来她所历经的种种,但她事先没有提起丹霄的名字……等故事讲完了,李夫人已听得泪眼盈眶,她未料诗缨是这般痴情的女子,只为了一场欢爱,就独自支撑六年,到了今日也难忘怀。
诗缨道:“娘,以往对你隐瞒这些,未将真情全盘托出,并非我存心而为之。而是作为未曾婚嫁的女子,独自生了两个孩子,我总觉心有惭愧,唯恐累及您二老的身份,使你们丢脸。”
李夫人宠爱地握着她的手道:“你这傻孩子,作何计较这些。我一日为你娘亲,便终生是你娘亲。当日由儿将你救回府中,实话实说,大人也曾心有顾虑过,毕竟你临盆在即,万一有何差错,李府就将有血光之灾。但我坚持将你留下,就是觉得与你有缘,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亲女儿,我总觉得,冥冥中自有天意,一定是灵儿看我太孤独了,所以把你带到我身边来。”
“谢谢你,娘。”诗缨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说出真意道,“如今我与您讲出这些过去的事,恰是因为我有事相求。”
“跟娘还说什么求!你直说便是,只要我可以办到。”李夫人猜测道,“莫非你是要让大人派人帮你去找情郎么?说得也是,毕竟陌儿和漪儿都五岁了,至今还未见过亲生父亲。”
诗缨平息了一下心情,叹口气道:“是,我想了很久,我想再见见他。”
李夫人心疼地道:“你这傻孩子,为何不早说?我跟大人怕触及你伤心事,一直也不敢主动说替你去找,又不敢擅自给你许配别的人家……现在你既开解了心怀,便告知我们,你的情郎他叫什么名字,大概会去什么地方。你不是说他曾在蓝田朋友家居住嘛,那位公孙先生既是在朝中为官,大人就一定识得,总能帮你打听到下落的——”
“不,娘。”诗缨打断了她的话,低下头道,“不用这般大费周章的。”
“嗯?”李夫人有些不解,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诗缨鼓足勇气,终于说出这句:“其实,前阵子我见到他了。”
“什么!你见到他了?”李夫人又惊又喜,连忙问她道,“在哪里?他也来咸阳了么?你与他说上话了?你们相认了么?”
面对这些迫不及待的追问,诗缨喉头有些哽咽,李夫人顿住了话,表情有些尴尬,不太相信地问:“怎么?莫非,莫非他另成了家室?还是,他变了心,已经把你忘了?”
诗缨摇头,一直摇头,李夫人急了,生怕她哭出来,拉着她道:“你这孩子,你倒是说啊,难道要把娘急死不成?”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诗缨终于开口,她茫然道,“这世上怎会有这么多巧合?莫非真是造化弄人?娘,你知道么,他不是别人……他就是救了陌儿的恩人……前阵子还来咱们家做客的那位!”
李夫人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惊诧地问:“你,你说的莫非是跟夏公子一起的那位丹先生?”
诗缨重重地点点头。
李夫人这才顿悟道:“啊,怪不得,我说呢,为何你晚饭前还好好的,后头又差人来说病了。原来,原来你是刻意躲着他呢!”
“是。”诗缨如实承认。
李夫人猜测道:“其实你心里很想见到他,是不是?但你又碍着面子,想先知道他的状况,是否婚配,是否还记得你,是不是?”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但是,娘,你知道吗?陌儿和漪儿整日心心念念,都想再见到他,这莫非就是血缘吗?对他们来说,丹霄不过是个陌生人,他们为何就单单喜欢他?”
“也许这真的就是天意!”李夫人感慨道,“天意让你们再次相聚,又让他救了陌儿!那晚见他言行举止,便觉他是个不俗的人,肯出手相助未曾谋面的孩子,施恩且不求回报,对送陌儿回来一事只字未提,使得我和大人至今不知他是恩人。单单从这些地方来看,他就是个好人!诗缨,娘理解你为何一直惦念他了,你放心,你想知道些什么,我都会帮你去打听!”
诗缨感激万分,轻声同李夫人道:“我亦不求许多,只想知道他现在是否婚娶,是否,是否还记得我,这便足够了……但是,娘,你帮我打听的时候,能否先不要说出真相?我不想让爹那么早知道。”
“你放心,我明白你的顾虑,先不要着急,我会找时机帮你问问看。”
“谢谢。”千头万绪涌上心头,诗缨已不知再说些什么才好,她本想选择一条自己探寻的路途,但是瞻前顾后,最终还是用了这个方式,最直白,也最不绕弯,但将内心往事全盘托出之后,她却并没有轻松多少,依然觉得忐忑不安。顿了许久,她告诉李夫人道:“娘,其实,我试着去找过他的。”
“你去找过他?什么时候?”
“三年前。”诗缨回答道,“那时我瞒着你们出府一回,找到了公孙景府上,跟门侍说我要见公孙大人,然而却被告知,他已被派出打仗,不知何日能归。”
“那你怎么不问问丹霄的下落?即便公孙大人不在家,旁人也许会知道的。”
“我……当时太迟疑。我也猜过的,他一定是在咸阳,可咸阳城那么大,怎会那么巧就寻到他呢。便是寻到他,又能如何?难不成要告诉他道:‘我有了你的孩子’?”
“这又有何不可?你当初被父亲强行带走,又怎知他对你真无情意。你啊你,就是太倔强了些。”李夫人叹道,“若你早些说出实情,也许你们一家早就相遇团聚了呢。”
诗缨却满面迷惘,她不能确定地问道:“可是,娘,你想过没有,若他依旧讨厌我,轻视我,放开我,又当如何?”
“这——这应当不会吧。你辛辛苦苦为他养大陌儿和漪儿,但凡有点良心的人,怎会弃你不顾。你放心吧,只要他尚未成家,便是将他捆绑着拜堂,我跟大人也定会为你做主!”
“娘,千万别,我就是怕这样,所以不敢让你先将实情告诉爹爹!”诗缨忙阻止道,“我只要先知道他的状况即可,其他的,暂不想那么多。”
见诗缨这般坚持己见,李夫人也就只好尊重她的想法,答应当晚先替她去探李斯口风,看能否得到什么消息。
第二天一早,如常一般,诗缨服侍两个孩子起床吃了早餐,之后安排下人送他们去学馆。她自己正收拾着碗筷之时,李夫人匆匆闯了进来,口中连连道:“诗缨,不好啦,不好啦!”
李夫人一向优雅从容,诗缨从未见她这般惊慌失态过,赶忙问道:“娘,怎么了?出了何事?”
“大人……大人他走了!”
“咦?爹不是每日都去朝堂么?这有什么?娘,你作何这般慌张?”
李夫人平息慌张,喘了口气道:“不,不是这样,他今日不是去早朝,而是去赴宴……哎呀,我不知要从何说起,总之今天是夏侯爷安排的宴席,夏公子他们准备要对付丹霄!”
诗缨呆了:“娘,这是何意?夏公子与丹霄不是相交甚笃么?怎么会害他?”
李夫人这才终于能讲出个由头:“昨晚我有意无意问起大人关于丹霄的事,大人却直叹气,我便觉得蹊跷,问他为何。他道,丹霄八面玲珑,在玩笑中就能杀伐决断,绝非等闲之辈,可惜就要遭难了!我问他从何而知,他说是夏侯爷告诉他的,丹霄在咸阳的生意地位已威胁到夏家,所以——”
“仅是这样便要害他么?亏得那夏公子还称与他是兄弟!”诗缨又气又急,放下手中一切便要出门,匆匆与李夫人道,“不行,娘,我要出去一趟,您告知我爹爹在何处。”
李夫人拉住她,肃穆道:“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若他们仅是妒忌他在商场上的才干,那也倒不至于让大人也去赴宴,关键是,这其中还牵连一样!”
“什么?”
李夫人朝门外瞅瞅,见除了她娘俩并无外人,这才悄声道:“朝廷一直还在追查嫪毐叛党余孽,据密报得知,有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金大人’,他可能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者!”
诗缨不解,疑惑问道:“吕不韦不是已死了么,还有谁是同谋?”
李夫人忧心道:“虽则我也不信,但据大人所说,那个人极可能就是丹霄!”
“怎么会?”诗缨决然无法相信,她虽也知丹霄心机深沉,却明白他从无叵测害人之意,就替他辩解道,“这绝不可能,他一定是暗地里得罪了夏家的人,他们才安了这罪名害他!不行,娘,我不能等下去了,我要立即就出门去找爹,我要阻止这一切!”
“你先莫太慌。”李夫人握着她的手,望着她的眼睛道,“我虽未提及你与丹霄的旧情,但跟大人说了他便是陌儿的救命恩人,大人也爱惜他的聪明才干,看在吕丞相的面子上,应当会有所顾及,所以我猜他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诗缨又觉不明白了,她问:“看在吕丞相的面子上?这是何意?”
李夫人解释道:“这你有所不知,原来丹霄曾是吕不韦门客,且他姐姐还曾是吕大人的妻子!对了,还有,娘要告诉你的是,丹霄未曾娶妻,他至今还是独身,所以你——”
这种时刻,诗缨哪里还顾得上听这些事情。便是他不记得她了,便是他爱上了别人,那又如何!她依旧会从水深火热中将他解救出来,没别的缘由,心驱使她那么做了,她就必须得如此。
“娘,我这便要走了。”诗缨匆匆打开衣柜的门,换了一身男装的衣衫,将头发绾起扎上,还藏了一把短刀在袖中。
李夫人看她这一身装扮,心里担忧又难受,她不愿看诗缨独身涉险,可万一诗缨不去,丹霄命在旦夕可又如何是好。真要是出了事,恐怕才是永恒的遗憾,所以,她也无法阻拦诗缨,只能如实告知她宴席酒楼的地址,而后一再叮嘱道:“诗缨,一定要小心些,谨慎再谨慎,便是遇上险境,有你爹在那儿,谅也没人能拿你如何。”
“是,娘,我知道了。”
“万不得已之时,别犯傻……要多为自己着想,陌儿和漪儿还指望着你呢,没必要为了一个男人——”
“我走了!”诗缨来不及再耽搁工夫,很快拔腿出门,李夫人跟在她身后,吩咐下人快些备上一匹好马来。就这样,诗缨策马扬鞭,一路疾驰抵达咸阳城最大的酒楼——鼎盛阁。
丹霄初一迈进鼎盛阁,便觉这里暗藏杀机。没有任何预先的提示,这不过是他自身的警觉而已,他敏锐地嗅到一股阴谋的气息,捕捉到犹如斗兽场般的死寂。尽管在座的人都尽力隐藏,保持泰然自若的神情,他依然能觉察出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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